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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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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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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词4塞巴斯蒂安刚走到东翼楼梯的一半,勃发的欲望就迫使他在平台上停下来整理裤子。
    这之后,在前往厨房的路上,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重复这一动作。恶魔在空荡的长走廊里对自己发出了懊恼的嘘声。
    这一次,男孩没有表现出任何迟疑。他低头凝视着仆人的时候甚至脸都没红一下,小小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尖尖的脚趾陷进仆人的裤裆里。那可不能说是一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摸索,而只能算作一个任性主人的挑衅,塞巴斯蒂安被他激怒了。
    恶魔被彻底惹恼了。
    “死孩子,”他低声骂道,“讨厌的死孩子。”他拽了拽丝质黑领带,朝厨房走去。
    他可以忍受手腕上的咬痕,甚至有点离谱地享受那张炽热的小嘴贴在他裸露肌肤上带来的疼痛感觉。
    伯爵双唇啃咬着他手腕的力度变得越来越失控。
    感受他主人堕落的餍足、解读那双异色双眸中的欲望,本应让塞巴斯蒂安的血液都为之沸腾,那些触碰本应搅扰着他酝酿已久的饥渴情绪。唉,也确实如此,但这感觉还不够纯粹:他无法理所当然地赦免自己从而沉浸其中,尤其是当那个男孩如此冰冷地睥睨他的时候。
    那位年幼的勋爵一看到仆人的勃发就应当要退却。他本应在迷惑中绯红了面颊,或是心领神会后畏缩起来。但他试探性的触碰演变成了一种嘲弄行为。
    (老恶魔怒吼:我的纯情少爷去哪了!)
    还有他说的那些话。
    当塞巴斯蒂安在走廊里最后那样问伯爵时,他本没有料到伯爵会回答。他很清楚那一咬弄疼了他的主人,几小时过去了男孩还在为此抽抽噎噎。他也很了解他的主人曾遭受过更严酷的折磨,毕竟,是他亲自把那个破损的、布满淤痕撕裂伤以及烙印的娇小躯体清洗干净的;是他亲眼见证了凡多姆海伍伯爵慢慢愈合的皮肤,即使居住在这所房子的头个礼拜里,那双空洞的蓝色大眼睛还没有从旧日的阴影中痊愈。
    最初几个礼拜,恶魔都和这个特殊的主人形影不离;这是他有过的最娇小、最年幼也最难对付的主人,也是唯一想到许下这样三个愿望的主人:他约束着恶魔,不肯松开恶魔身上的缰绳;他要求无与伦比的力量,却无意攫取任何名利。这个男孩需要的是一件武器,一件他可以依赖的工具,对财富则不屑一顾。可最终,他还是无法得偿所愿,不是吗?
    人类从不追寻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
    而这个主人谋求的是操控全局的能力,作为代价,他付出了自己的灵魂。
    塞巴斯蒂安咬牙的咔嗒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清晰可闻。
    那男孩太习惯居于高位,又太依赖自己的主人身份了。为了支撑这份刚愎自用,他为自己建了一个安乐窝、一个纸牌屋。这不仅仅是用脚趾轻碰塞巴斯蒂安兴奋的身体那么简单: 这孩子竟幻想自己有资格和魔鬼一较高下呢。
    塞巴斯蒂安在空荡荡的餐具室门口停了下来,目光扫过整齐的架子和瓷器柜,以及在梅琳的擦洗下闪闪发光的砂石地板。
    “塞巴斯蒂安先生,今天早上需要我修剪苹果树吗?”菲尼拿着帽子靠在门口问道,而塞巴斯蒂安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不需要,”他说道,“修剪一下铁线莲就行。”恶魔心不在焉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请在中午之前弄好,马上又要下雨了。”菲尼离开了。
    塞巴斯蒂安皱起眉头。
    不过我经历过更糟的。
    主人说这样的话绝非是为了博同情,再说了,恶魔也没打算对此表示敬意。然而,他一定是表现出来了,因为作为回应,他看到了主人面上的厌恶神色,那是凡人对一个佯作通人性的害兽的鄙薄。
    那种神情迫使塞巴斯蒂安变得真诚坦率起来。
    昨晚,当他把牙齿深陷进主人的肉体时,炙热的快感在他血管里奔涌。这是恶魔从男孩身上得到过的最大欢愉,甚至胜过了那赤裸的肌肤和强烈的肉欲味道,胜过了他炽热的耻辱感和他战栗的欲望。伯爵饥渴难耐。作为回报,他也咬了他的狗。
    这是惩罚吗?不,对于一个佣人来说,惩罚是扣工资,是开除;而对于一个没有报酬还无法解雇的执事来说,也许是鞭笞?不,那不算,手腕上凶猛而饥饿的咬痕也不算什么惩罚。男孩咬他是因为他想咬,他想品尝执事,也想被执事品尝。
    他会如愿以偿的。
    塞巴斯蒂安把手撑在餐具室的墙上好一阵子。跳动的脉搏在他半亢奋的身体里不断有节奏地鼓动着,频率比那些他已经学会忽略的远处鸟鸣、兽吼、人语之类凡俗生物发出的声响稍低些。
    一阵彻骨的隐痛袭来,汹涌的饥饿感吞噬了他。已经太久太久了,上一次吞食的灵魂如今早已消化殆尽,而那激荡鲜活的情欲在他的脑海里发出空虚、饥渴、虚弱的回声——犹如地图上的一个标识点般明确,犹如肌肤底下跳动的脉搏般醒目——那份欲望直指的对象如今正在两层楼上,十二个房间之外,坐在不属于他的桌子边,用着不属于他的名字。
    回音唤起同频的涟漪,镜子鉴照自己的身影;这一切在恶魔的思绪里带着嘲讽的意味,尝起来微妙地有一种腐烂的感觉。
    (An echo of an echo, a mirrored mirror意思就是塞啵俩人对彼此的欲望都不是单方面的,都是可以得到回应的,并且是没有尽头的,翻到这里真想吐槽原作者的笔法可太隐晦了_(´ཀ`」 ∠)_)
    “塞巴斯蒂安先生。”员工厨房里传来梅琳的声音,恶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什么事?”他说道,“我在这里。”
    女仆出现在门口,在起皱的白裙摆里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屈膝礼。“先生,阿格尼说菲尼说你说马上要下雨了。”
    “是的,”他说,“然后呢?”
    “外面还挂着洗好的衣服呢,我要收进来吗?”
    塞巴斯蒂安看着梅琳,她在厚眼镜后面眨巴着眼睛。“明智的想法。”他字斟句酌地说道,这样他就不会吐出一些更有趣、更刻薄的字眼。这些凡人如此迅速地放弃了自主权,如此轻松地陷入被奴役的境地。他们服从命令,渴望取悦他人,睁大眼睛等待着吩咐。
    然而他的主人却永远不会如此。
    梅琳又屈了屈膝。“然后是熨衣服,对吗?”
    一想到女仆手中要拿着滚烫的金属糟蹋精致的亚麻布,恶魔就叹了口气。“晚上我亲自来熨衣服。”
    “好的,先生。”美琳低下头,噔噔跑到花园里去收洗好的衣服。
    熨衣服。
    恶魔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他很难忍受这种尘世俗务的侮辱。 长久以来,被一枚别在胸口的小小的执事徽章所束缚的怪异生活压抑了他的欲望。
    塞巴斯蒂安闭上了眼睛。实际上,他亟欲寻求纾解,得到片刻的餍足。可以是厨房里一个快速简单的手活儿,不过在楼上的房间里不急不慢地套弄自己也不赖。不论是放纵地抚慰自己,还是从折磨那些被他玷污的战栗的人们身上找乐子,都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一方面来说,他没有时间做这档子事;另一方面,除非有利可图且对方注定要被杀死,他也无意与这些人交媾。很少有什么人能让他达到高潮。
    然而,他相当的饥渴难耐。他恨不得趁着此刻主人抚弄他的触感还残留在肌肤上,点燃了他的欲火时,就握住自己粗壮的昂扬套弄。但他不会这么做,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多么美妙绝伦的滋味,他不会现在就疏解自己从而冲淡了这份欲望。
    在度过了漫长的纵情声色的日子后,他却选择开始学习克制?
    恶魔差点笑了。
    不,并非如此。这甚至算不上耐心,而是一种策略——小步小步地靠近猎物,然后缓缓收紧包围。伯爵想操控全局,并且他也一直坚信自己牢牢掌握着主动权,但直到从顶点跌落的那一刻,他才会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这个男孩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恶魔绝不会让他如愿。






    时间是残酷的。夏尔已经领会到了这一点。
    一旦心意已决,秒针拖拽着走动的声音听起来就越发响亮,赤裸的双足颤抖着行走在刀刃上,时间就这样流逝了。选择已经做出,再也无法回头。
    等到发觉自己的血几近流至干涸时,为时已晚。
    夏尔一屁股坐到桌子后面,打开了笔记本,静静地坐着。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抛光的橡树木桌上,并没有看向面前空白的纸张。
    咬那个害兽本在他计划之外。但是塞巴斯蒂安那张苍白的脸是如此的可恶,如此洋洋得意,夏尔无法忍受恶魔就这样带着可以把一切玩弄股掌之上的想法大摇大摆离开。塞巴斯蒂安活该被咬上这么一口,再说了,恐怕还没等他下楼这伤口就已经痊愈了。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惩罚。
    但是恶魔双腿之间的勃发是那么炽热,在夏尔的足弓下放荡地颤抖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碰到那处的地方滚烫滚烫的。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进书房的,唯一能记清的只有塞巴斯蒂安那张脸,那锋利的獠牙和那轻弹的舌头。恶魔以食肉动物般的沉默回应他。
    那份沉默是如此近乎他的真实情绪。
    至少塞巴斯蒂安很生气。他无力抑或是无意去掩饰这份怒火:一想到自己窥见了那害兽面具之下的某种东西,夏尔的呼吸就滞在了喉咙口,犹如他哮喘发作的那种喘息——最近,自从马戏团事件结束后,这种喘息出现的频率过于高了。看来他还没有完全痊愈,身体深处还藏着热毒。
    夏尔把头靠在交叠的手臂上。已经两次了,他已经两次触碰了恶魔的那处,他得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渴望着这件事。
    他得知道自己渴求的究竟是什么,又要如何去得到、如何去维持。这种无形的渴欲狂烈而激荡,贯穿了肋骨,在他身体深处里掏出一个空洞,满溢着黑色的暗影。这份在血管里激烈回荡的渴欲攫住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每一寸的肌肤,但依旧,他不知道它究竟为何物。
    恶魔的身体偎着他的念头是如此可怕、饥渴、完美。
    他不能这般浑浑噩噩下去,不能就这样被塞巴斯蒂安的轻蔑态度和心理暗示所牵引操纵,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与反攻中耗尽心神。他看着恶魔小心翼翼地用铁丝、线圈和树枝制作陷阱,那树枝低低地弯曲着,紧紧绷起,那害兽只消等着他的主人自己走进来,等着那一声不可避免的脆响,然后猎物就彻底落入了陷阱。
    这个过程宛如荡秋千: 先是向空中飞翔,然后在一片头晕目眩中向下坠落,接着又是一个俯冲向上,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继续。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平衡吧。诱惑和对诱惑的抗拒是必然会发生的,然而这太软弱了,迫使服从要更好,而且更有可能做到———如果他能全神贯注思路清晰地去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话。
    或者,他也可以完全不去想它,尝试忽略它。他可以尝试着把这种感觉混淆成厌恶的心情,因为每思及塞巴斯蒂安下腹部就会轻轻颤抖这个事实的确让他恶心。那些触摸、那落在他肌肤上的牙齿、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安静温暖的嗓音,那情欲勃发的颤栗………见鬼,最好还是不要想到这些。尽管这叫人痛苦,但却更加保险。
    最好还是无视那害兽想要他这一显然易见的事实。夏尔不知道它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他可以想象得出来。
    不,他根本不需要去想象,因为他过去经历过的事情比这糟糕多了。
    他埋在双臂里呻吟出声。
    他怎么能对塞巴斯蒂安说那样的事情呢?他竟自轻自贱到把此前三缄其口的过往和耻辱都倾吐出来。他甚至从不去触碰背上那个早已愈合的凸起烙印,即使他于午夜惊醒,呼吸过速地环抱着痛苦的身体,也克制着自己不去碰一下。
    他们从不谈论相遇并缔结下契约的那天发生的一切,他和他的仆人不约而同地回避着那些不可否认的事情,沉默着绕开了其不便与人言说的关键部分。
    如果他们上个月不曾在男爵府的地下发现那些,他甚至不会再想起———
    太蠢了。
    他向恶魔敞开了心扉,恶魔回以轻蔑,更糟的是,它表现出了令人恶心的一瞬同情,就好像是他在向他的仆人乞怜似的。他唾弃自己的软弱,正如同他唾弃自己竟然暴露了这份摇摇欲坠的软弱。
    这一切并非夏尔的本意,他原本想说:你吓不着我,我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没有权力伤害我。
    我曾以为你是值得信任的。
    你无权质疑凡多姆海威伯爵。
    我从来没有想要过这些,这一切我统统不需要,我不想要你所作下的一切,以及你正在对我所作的一切。
    不重要了,这一切全部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夏尔咬着他外套的袖子。他会提高戒备,他需要找到自己的平衡点。
    他永远不会说出真话的。
    绝不。
    那就是:
    和你相比,我所遭遇过的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塞巴斯蒂安。
    (老恶魔无语:滚个床单也没那么可怕吧?)





    恶魔听从了主人的命令,直到早茶前都没有去打扰伯爵。
    他很快就完成了早上的清扫,当他正在厨房的石料水槽边戴着手套洗手时,阿格尼的脚步声从外面的佣人走廊里传来。塞巴斯蒂安若有所思地用亚麻抹布擦干手指,通过按压挤走手套里的水分。
    “今天是个好日子,”阿格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菲尼栽了一些黄瓜。”
    “是吗,”塞巴斯蒂安头也不回地说道,“然而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是芬尼忘记去破坏黄瓜。”
    “啊,”阿格尼说,塞巴斯蒂安从他温和的嗓音中听出他笑了起来,“看来你很喜欢冷嘲热讽呀。”
    “冷嘲热讽?”塞巴斯蒂安说,“恰恰相反。”他转过身,回以印度执事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会误解成愉悦的平和笑容。他看着男人打开了柳条编织篮子,里面装着许多温室种出来的黄瓜。
    “我要给王子殿下做一份黄瓜沙拉,他会喜欢的。”
    “我的小主人不喜欢黄瓜,”塞巴斯蒂安心不在焉地说道,忽然,他顿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过大理石柜台从阿格尼的砧板上拿了一根。那黄瓜有着条纹的外皮,呈一种孔雀石般的绿色。他把黄瓜举在手中。
    “吾友,如果你需要的话就拿一根吧。”阿格尼说。
    人类这种社交礼仪简直毫无意义,他拿都拿了说这些废话。但是塞巴斯蒂安心血来潮地谅解了这一切,再度微笑起来。
    “多谢,”他说,“我会拿一根的。”
    他在十点半的时候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没等任何回应就走了进去,因为他知道伯爵在等他。
    伯爵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放在那边的桌子上。”
    “是,先生。”
    恶魔放下茶杯时瞥了一眼,主人的手指沾上了墨水,那根纤细的中指从指关节以上呈黑色。他正皱着眉头严肃地看着工作文件,如果忽略他正在审查凡多姆的夏季促销计划———这孩子十分钟内就能做出一个花费五十万英镑的决定———这一事实,他看上去就和任何一个被拉丁变位词难倒的学生一样犯愁。
    “索玛王子今天早上想和您一起骑马,先生,我通知他您今天日程安排得很紧。”
    “很好,”伯爵说,“我上完法语课就去给他送行。”
    尽管花园里的玫瑰还远远没到盛开的时节,但塞巴斯蒂安还是为主人挑选了镶着金边玫瑰的鸭卵青卡尔波特茶具搭配今天的茶。或许正是这种青色让他站在瓷器柜前做出了决定,这种青色是在潮湿云层上方几英里处的天空应有的颜色,即使是恶魔也会厌倦没完没了的阴雨天气。
    茶壶里烹着茶,他把天青色的茶碟滑过桌子,一边倒茶一边等着。
    “塞巴斯蒂安。”
    “主人。”要来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黄瓜三明治啊,先生。”
    “我不想吃三明治。”
    “我切掉了面包边。”
    “我不喜欢吃三明治。”
    “我听到了,主人。”塞巴斯蒂安用亚麻餐巾擦去一滴溅到茶碟里的茶水。
    “所以……蛋糕在哪里呢?”
    “蛋糕在厨房里,先生。”
    “这么说,你确实做蛋糕了。”
    “是的,主人。”塞巴斯蒂安拂了拂手套,“苹果和肉桂口味的,我今天早上刚做好。”
    “那为什么你不把蛋糕拿过来?”
    “放了三明治盘子就满了。”
    男孩抬头看着他,红润的嘴唇紧抿像一颗被毛绒纽扣。“别惹我,我不想吃三明治。把这玩意儿拿走,再带点别的东西过来。”
    塞巴斯蒂安鞠了一躬。“这些黄瓜是今天早上刚从温室里采摘的,我们必须支持自己领地里的粮食生产工作,勋爵大人;而且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新鲜的农产品十分短缺,浪费可不是个好习惯,先生。”
    男孩只能忍下怒气,抛开他的命令、他的傲慢,对他仆人的借口照单全收。这副模样倒真是赏心悦目。
    “那好吧。”伯爵厉声说,“下午茶安排得好一点。”
    “是,主人。”
    塞巴斯蒂安离开主人的书房,而那个不满的小男孩正忙于繁重的工作。只要在恶魔的控制下,伯爵今天休想再找到一丁点乐子。
    而恶魔的确不打算给。
    塞巴斯蒂安笑了。
    他挽住了缰绳,他才是一直掌握主动权的那个。男孩需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少爷。”楼梯传来梅琳上楼的声音,“罗德金夫人来给您上课了。”
    罗德金夫人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了,此时正是两点半,夏尔心里窝火得很。
    早茶没有蛋糕,午餐吃韭菜和该死的土豆派,连培根都没放。现在又是上课。
    (啊????老恶魔你真够大胆啊,给贵族吃韭菜)
    他慢慢地向图书室走去。
    自从上次任务归来后,他一直很享受这段休息时光。今天上课看起来毫无意义,事实上,任何一天上课都是如此,他基本上没可能活到成年。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是,他的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被精确安排,但明年的此时,他可能已经被埋于六尺之下了。
    归于永恒的平静。
    夏尔在书桌前坐下,叹了口气。透过小玻璃窗,他看见雨又下起来了。也许索马王子是对的。最好还是把恶劣的情绪归咎于恶劣的天气,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罗德金太太个子矮小,身材丰满,有些年纪了,外表貌似和蔼可亲,实则不然,她其他学生大多数是女学生,显然有人曾告诉过她男孩子都是天生坏种淘气包。
    当然,大多数男孩子的确如此,夏尔很肯定他自己也不是例外。但她的成见仍然很冒犯人。
    她看了看他的练习册,透过金属丝框眼镜,她向夏尔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至少有三个句子里您用的形容词都是阴性的,写no e时一定得写成noirs,勋爵大人。”
    “我以为发音是一样的,”夏尔说,“对不起。”你必须对大多数成年人讲礼貌,否则他们会变得很麻烦,即使你的答案正确也会不公平地给你的作业打低分。
    “发音的确是一样的,”罗德金夫人说,“但是拼起来完全不同。您得好好注意(watch)一下形容词,勋爵大人。”
    “反正它们也没长腿,哪儿也去不了。”夏尔嘀咕道。(少爷难得的冷幽默)这就是人类,特别是老年人的优点:他们都是聋子。假如是塞巴斯蒂安坐在这张桌子边,他可能会假装没听到,但他肯定听见了,也许他现在就能在厨房里听见。
    夏尔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托着下巴。
    “您看完第八十四页了吗,勋爵大人?”
    “看了,”他说,“没完全看完,但差不多了。”他又拿起铅笔。“我们以前复习过这一页。”
    “我们正在重新复习,勋爵大人。”
    “看这么多语法真的有必要吗 ?”
    “语法是所有语言的基础,勋爵大人,”罗德金夫人淡淡地说,“这可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法语说得很好。”这倒是真的。不过,夏尔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这个女人的冷酷程度比起他自己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您的执事认为有必要让你回顾一下最近几个月的学习内容。”
    那个混蛋。讨厌的大混蛋。
    “他当然会这么做了。”夏尔喃喃道。
    我的执事知道我的法语已经能和他说得一样好了。他没告诉你我从三岁起就开始说法语了。他没有告诉你的事情可太多了。
    罗德金夫人水润的眼睛几乎眯了起来。“米卡埃利斯先生似乎很关心您的教育质量。你的课程简直是百科全书式的啊。”
    “可不是吗,”夏尔说,“百科全书。”
    他已经看完了罗德金夫人戴着帽子的灰脑袋后面书架上的25卷大英百科全书,但里面并没有一条目录叫做“难以忍受的混蛋执事”。
    去年的圣诞节假期,夏尔百无聊赖地翻阅着。
    接着他在第七卷中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内容,那几页夹在亚伯拉罕 · 德摩尔(1667-1754)和奥古斯都 ·德摩尔(1806-1871)中间。
    单词“恶魔”来自于希腊语 daim n,词源难以解释其原义。没什么新发现。要找出这个怪物究竟是什么并不容易,不是吗?要想不出差错地控制自己的契约恶魔可不容易,你绝对不应激怒它,也不应挑逗它的身体,除非它被迫垂下长长的睫毛,收回眼中危险的炽热光芒以示尊敬。有时候,它甚至懒得去隐藏这些,反而以恶毒的轻蔑回望着你。
    没有任何一条明确的法则可以用来约束恶魔。
    这对想要高枕无忧控制恶魔的人来说无疑是一桩麻烦事。
    不过,这篇百科全书的文章相当详细。对恶魔附身和种族信仰的种种看法漫无边际,人们把各种疾病和苦难都归咎于魔鬼。假如塞巴斯蒂安关于黑死病的说法是真的,这种说法倒也不算是污蔑。他说的肯定是真话,并没有撒谎,对吧?
    文章的后面部分还有一些扯淡话,恶魔不过是鬼魂什么的,显然大错特错。楼下的那位执事从来就没当过一天人类,他从未给予过任何值得珍爱的东西,也从未失去过任何值得拥有的东西,他的来处并非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
    还有一小段是关于魅魔还有梦淫妖的,那是一种在男男女女的睡梦中与他们交媾的夜行恶魔。无聊。下面又是关于撒旦和蝗虫瘟疫、堕天使的常见鬼扯,哦,还有一个有趣的注释:在早期的宗教中,恶魔不一定是邪恶的;它们只是在人类和上帝之外,在邪恶和正义的定义之外的其他事物。
    有意思,但简直宛如放屁。不邪恶?这是谁写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滩扭曲的黑影,野兽般的黑暗,无比真实的可怖。他们从未感受过它的触碰。如果他们曾经历过他经历的一切,他们会写下什么呢?
    那些人从未见过赛巴斯蒂安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捏住一个男人的脑袋,将头骨捏碎成噼啪的爆裂声,并将还挂着喷溅血迹的脸扭过去,冲他的主人露出 微笑。仿佛他是一条小狗,正把残破的小鸟尸体丢在门阶上,端正伫立,向主人摇尾邀功。
    (这个比喻萌到我了)
    一个不在乎善恶,只在乎自己的可怕害兽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J'espère que tu fais attention.(我希望您不要走神)。”
    “我在认真听呢。”夏尔说。
    他叹了口气。罗德金夫人和他交流时用的是用’tutoi‘。这是一种只能对宠物和孩子,以及地位平等的人使用的语法。尽管他是一位贵族领主,而她是一位烦人的老法语教师,但他和她说话时仍然必须用“您”以示尊敬,这可真是不公平。
    不过,夏尔可不会说出来,
    当他开始改正第七页的形容词时,他转而说:“Je déteste chaque partie de toi(我讨厌你的每一部分)”。
    我讨厌你的一切。
    为了防止那个两层楼下方,隔着十八个房间,站在厨房里的恶魔误解他的话,他特意加了一句:“Toi,Sebastian。(我说的是你,塞巴斯蒂安)。”






    雨短暂地停了。
    夏尔靠在走廊的窗户上,用温暖的手指触摸着冰冷的玻璃,看着因体温而引起的水雾在玻璃上蔓延。
    从伦敦来接王子的马车已经到了,正在下面的碎石车道上嘎吱嘎吱地行驶着。不过索玛似乎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他正在楼下的黄色会客厅里弹钢琴。不,是在玩钢琴,他站在大门上方的走廊就能听到那费力的沉闷响声。
    塞巴斯蒂安站在外面的台阶下等待着。他正在对着马车夫吩咐些什么,喷着热气的马和马车都停了下来。他的执事把手放在马匹粗壮的黑脖子上对马说着什么。
    阿格尼拖着王子的旅行箱走下前门的台阶,索玛的行李数量是夏尔出门时的两倍,天知道他都带了什么。
    塞巴斯蒂安放开了马匹,正在对阿格尼说着话,阿格尼在大笑,但那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人对每件事都能笑。这倒是没夏尔想象的那么烦人,因为他家里有一堆更糟糕的人。至少这位印度执事大部分时间都在用心倾听,而不像索玛一突发奇想就会像只三心二意的猫般跳起来。
    他们在装箱子。
    阿格尼把箱子递上去,他们把沉重的旅行箱放在马车的行李架上,伦敦车夫在大斗篷外套里笨拙地挪动着。狂风卷起了阿格尼的白色头巾,塞巴斯蒂安那修长优雅的黑色身影从马车上一步跳了下来。
    炫技。
    阿格尼正说着什么。
    于是塞巴斯蒂安对阿格尼微笑起来,古怪而不屑地摇了摇头。他戴着白手套的手背在身后,带着笑容立在台阶上。
    夏尔转身离开了窗台。
    他现在很少看到这种笑容了,有时,当塞巴斯蒂安心绪不宁、感到烦躁、假装在听对方说话时,那张傲慢而可恶的脸上仍然会带着这样的笑容。恶魔很少让他看到这样的神情,尽管如此,夏尔从未忘记过这东西凝视他的方式,当他蜷缩在笼子里时,它震动的笑声抖落残忍的墨色;当他们订立契约时,它冰冷的审视投向谈判桌的对岸。彼时,他施施然于祭坛和尸体侧而坐。而那具鲜血漫漶的尸体,属于某个本不应成为祭品的人。
    他尚未忘记,恶魔一面不耐烦地敲着桌沿,一面等着主人不再抽噎。
    他绝不会忘记这些事。
    这些天来,塞巴斯蒂安的言行举止更加有分寸了。他学会了更收放自如地伪装人性,知道了大多数人类不会在挖出仍在流淌鲜血的眼珠,或是把手伸进胸膛生生撕裂其胸骨逼出一阵阵尖叫时,还于嘴角挂着莫测的微笑。
    他站在台阶上对阿格尼露出笑容,一个孩子般轻快的笑容。即使主人不在场,他也仍旧这样表演吗?
    夏尔对此毫无头绪。他不打算亲自下到厨房看。他从来没有被允许下去过,甚至可以追溯到那时——那时,厨房比现在繁忙多了,洗碗女工、贴身男仆和整个女佣团队在此忙忙碌碌,田中严厉地拍手,厨师加勒特夫人戴着歪歪扭扭的帽子,还有——
    他现在也没可能去厨房。厨房很安静,几近空荡。整座宅邸都是如此。即使现在仆人们都住在这儿,田中也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在执事专属办公室里打瞌睡。它们依旧死寂着。
    然而,塞巴斯蒂安。夏尔朝窗外瞥了最后一眼,接着转身离开,沿着走廊去找索玛。
    作为一个能如雾气般无形无影的生物,这个执事却占据了相当的空间。
    他还没下楼,就已听到了王子的呼唤。
    “我们要走了!”
    夏尔在楼梯底停步。“如我所见。”
    “你将会很寂寞的,夏尔!”
    索玛看起来也很庄重,站在门厅前面——阿格尼身旁边的一抹亮色,在寡淡的黑白地板的映衬下,他们两个像珍宝一样灼灼生辉——闪烁着那种宽泛而势不可当的辉煌。
    夏尔叹了口气。寂寞。王子的脑袋瓜理解不了反讽这门艺术,但试一试也无妨。“我会感到难以言表的寂寞,”他说,“但我有十足的信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活下去。”
    他不寂寞,一星半点也不。但是,他觉得静立在阿格尼背后的塞巴斯蒂安一定笑了起来。
    王子伸出双臂,“我会很想你,夏尔。”
    “好吧,”夏尔小心翼翼地说。索玛很容易表现出不必要的亲密接触,最好还是在问候、告别、王子特别高兴、以及特别沮丧的时候保持警惕。他随时随地都会情绪激动起来,真的。
    “我能很快再来看你吗?”
    “当然。”夏尔把手插进口袋。王子无论如何都会光临,不论他允不允许。他还不如表现得亲切一次。
    “阿格尼和我一直很喜欢待在这儿。对不对,阿格尼?”印度执事在王子身旁深深鞠躬。“花园也是如此美丽。”
    “别把它归功给菲尼,”夏尔说道,并捕捉到塞巴斯蒂安的一声叹息,“现在花园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和泥土。”
    “噢,但是那些水仙花很漂亮。再见了,夏尔!”
    该死的。
    索玛的拥抱又紧又热情,夏尔让自己松松挂在他身上。当一个人表现出死气沉沉的样子时,人们应该尽快放开他们的身体。但似乎从来没人告诉过王子这种事,在索玛终于放开他之前,夏尔相当肯定自己挣扎扑腾的脚趾已经脱离了地面。
    “确实。”夏尔用力拉直他的外套。塞巴斯蒂安露出狡黠的微笑。
    索玛叹了口气。“一旦你这桩事情处理完了,就必须让我再来看你。复活节?复活节是什么时候?”
    “六周以后?还有好几个月。”
    “四月底。”塞巴斯蒂安低声道。
    “四月底。”夏尔说。
    王子皱起眉头: “复活节合适吗”
    “合适的。”
    “什么是复活节?”
    “说真的,”夏尔说,“我没空给你解释这个。路上小心点。”
    他不得不在王子终于准备启程前又忍受了两个拥抱,而塞巴斯蒂安早已把门打开。
    当门厅和外面的台阶上回响起难以置信的嘈杂声时,夏尔意识到,如果没有索玛和阿格尼,这房子当真一片萧条;萧条十天之后,客人们将抵达他家门口,在乡间别墅欢度周末,喝酒、打猎、打台球,以及完成既定的谋杀案。当然,这空旷中不包括恶魔,那个恶魔已然笼罩了屋檐下的太多空间。
    他的阴影灌满每一个房间。
    “好了,”塞巴斯蒂安从台阶上走回屋内,声音浸着浓郁的满足,“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做些正经工作了,先生。”
    “我今天已经有很多工作了,”夏尔说,语气十分生硬,使之听起来不太像孩子气的抱怨,“我学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法语语法。”
    “确实。”塞巴斯蒂安说,这听起来真不该像某种呼噜声。
    “倒是你,”夏尔望着他,“你今天下午很忙吗?”
    “当然,先生。”执事厚颜无耻地装出一副耐心样子。“明天我们将花半天时间在城区里勘察,因此需要先在庄园中做一些准备工作。”塞巴斯蒂安似乎面露愠色。不过他经常因为不能独自做这些事而忿忿。好像夏尔应该十足地信任他,让他独自行动。“我必须开始准备晚餐了,还要熨烫一堆数量极可怕的衣服。不过,如果主人有什么吩咐的话——”
    塞巴斯蒂安言之未尽,他偏了偏头,眼中闪动着精心设计过的光芒。升温的欲望,翻腾的液体。那是一种升华态的糜腐,夏尔不由得咽了咽。
    “当然有,”他说,“你还没把马厩清理干净。你知道,我希望的是尊从。”
    夏尔转身回到楼上的图书馆,回到那间长长的半明半晦的房间,那里弥漫着潮汽、纸张和木材抛光剂的味道,这几乎、这几乎是从他孩提时代起,在他甚至够不着电灯开关引线的稚童期,就氤氲在记忆中的味道。
    他会找到自己的平衡点。
    他会读书,然后不再胡思乱想。
    他可以努力把这种感觉混淆成厌恶,他可以假装他并不害怕撞见他执事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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