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私設繁多



　　『嘿，黑墨帽T餅乾。』

　　他停頓腳步，猶豫幾許後回過頭。即使自己已經來到奇異蟹城一小段時間，在路上被電鰻餅乾以外的餅乾喊住還是第一次。

　　這裡的住民來自四面八方，多數都是曾在外流浪過的餅乾，適應這個凌亂的城市後便會逐漸發展各自的生活方式，因此哪怕宛如城市管理者的電鰻餅乾也並沒有熟識所有居民，會認識「黑墨帽T餅乾」的更是屈指可數。

　　『......有何貴幹？鮟鱇魚餅乾。』在認出來者後，他回應道。

　　年長的深海魚餅乾一如既往地皺著眉，貌似還有點不適應與他對話。

　　『前陣子不是說過，在奇異蟹城不需要這麼禮貌嗎？』

　　他壓住躁動的腕足們，稍微往兜帽底下內縮，『......這便是我的說話方式。』

　　鮟鱇魚餅乾搔搔臉，表情稍微扭成一團，『嘖嘖......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經認識了，你可以不用這麼顧忌啦！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先不說這個了，你知道電鰻餅乾在哪裡嗎？』

　　『我跟他稍早在溫泉街前面分開。』他說，『後區的電力供應變得有點不穩定，他去察看了。』

　　聞言，對方稍微睜大眼，『搞什麼，原來他已經發現了啊......嗯，既然他決定單獨去，那應該狀態還可以。我要去果汁吧那裡給寄居蟹帶一份午餐，你要一起來嗎？』

　　深海之王餅乾站在原地沒有動，『......不，我就不奉陪了。失禮了。』

　　雖然邀請被拒絕，鮟鱇魚餅乾也沒有糾纏不休，只是簡單叫他回去路上小心點、就往發電室的方向游走了。他稍微抬起頭，目送鮟鱇魚餅乾離去的背影，在他的視野上方，那些往額前併攏、宛如外套兜帽的觸腕們在水流裡輕輕搖曳。

　　獨自穿過城市外圍的沈船廢墟後，深海之王餅乾鑽進半埋在泥沙中、漆黑狹窄的缸子。這裡很小，連放鬆身軀都有些困難，但縮限的空間反而能令他感到少許安全－－腕足們的活動空間被限制了，不會因為在睡夢中兀自躁動伸展，傷到恰好路過這裡的生物或餅乾。

　　唯一默默跟在身邊的只有魚骨魚。深海之王餅乾躺在砂上，稍微抬高手，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東西靠近。魚骨魚向著他的手指咬下去，細利的小牙齒帶來少許刺痛感、快速鑽透整條神經。感受並不是很舒服，卻總令他有種自己仍活著的感覺。

　　隱約還能聽見一段距離外的鬧市喧囂，朦朧的紅綠圓形燈泡在巨大的蟹城表面斷續明滅，與此同時頭頂不遠處似乎有什麼在輕聲低吟－－那是沈船的殘骸們，始終日復一日、在無邊無際的暗流中徘徊著。

　　深海之王餅乾蜷起身體，腕足們往胸前緩慢收攏，有些困難地把身軀裹住，像是畏寒一樣的姿勢。他翻了個身並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獨自聽著殘骸沉重的碰撞聲，還有更遠一點的溫泉街的喧囂，不知不覺便陷入更加柔軟深邃的漆黑之中。




　　他做了夢。夢中的淚光糖之城就如同記憶初始那般光輝燦爛，通往大堂的走道乾淨無聲，青綠色糖水晶們兀自明亮。遙遠的光芒從海水表面滲透流下，在巍峨神殿頂端閃爍粼粼天火般的紋路。

　　只有他渾身漆黑、身上各處迸裂鮮黃色的魔眼。即使城中只有海水的咕嘟聲，他依然屏住呼吸，生怕露出半分聲息。一旦動搖，魔眼就會鼓譟、噁心地眨動，骨碌碌轉啊轉，斜睨著瞅他。

　　他想輕喊一聲「我回來了」，張開的嘴在少許猶豫後又闔上。

　　正當想要轉身離去時，宛如整座城市的糖水晶在同一時刻碎裂消失，他的身周驟然陷入一片漆黑。

　　『……！？』酸澀的恐慌驀然湧上喉頭，他先是身體僵直，接著想也不想便往前游去。

　　怎麼回事？是珍珠又失控了嗎？要趕快過去把污濁吸收掉……！

　　他心慌意亂地朝著記憶裡的方向游，在無心控制下腕足開始胡亂伸展，試圖透過周圍的晶石識別方向，卻始終沒有摸到其他東西。

　　心跳開始加劇，他聽見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嘶竄的細小劈啪聲，黑暗中的神殿就像一路往海溝下方墜落，聲音變成巨大朦朧的噪音。



　　劈哩哩……！滋滋、啪啦！




　　一陣迅猛電流聲撕裂海水而來，幾乎響在耳際。

　　『……！？』

　　深海之王餅乾猛地睜開雙眼，渾身僵硬，同時感覺身下的腕足們正狠狠抵著缸子破舊的內部表面，再用力一些說不定就要將其撐破。

　　缸內沉重悶熱的氣息湧上感官，但短促刺耳的電流聲並沒有隨著夢境破碎而跟著消失。

　　他渾渾噩噩地將埋入砂中的半邊身子抬起，迎向相對亮些的開口。那裡似乎站著一個半曲身子的身影，身上若隱若現爬著亮白色的細小電光，照亮了漆黑的海水。

　　深海之王餅乾還沒反應過來，那個身影就挺直了背脊，電光也隨即消失。不過他的視線在須臾之間已經適應了昏暗的環境，也很快透過那條格外明亮的背鰭認出對方。

　　『……電鰻餅乾？』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嗨！黑墨帽T餅乾，你果然在啊？』模樣粗獷的餅乾在缸子口彎下身子、露出半邊臉，卻在看到他的時候睜大眼睛：『你……在休息哦？抱歉，為了省時間我從溫泉街那邊直接衝過來，動靜太大吵到你了？』

　　從對方的反應來看，深海之王餅乾大概明白自己可能看起來有些睡眼惺忪，於是一邊咕噥著抱歉一邊揉眼睛整頭髮，過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完全睡到昏頭、趕緊把觸手盤據到頭上。

　　不過電鰻餅乾聽起來很尋常，他謹慎地把兜帽攏好、慢慢來到缸子前端，當看到對方臉色一如既往地直率，他的內心登時暗自鬆弛下來。

　　應該是光線太暗，所以沒看到吧。

　　『……嗯、有什麼事情嗎？』

　　剛起床的自己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甚至省了壓低聲音表現戒備的功夫。不過電鰻餅乾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從身側掏了一樣東西要交給他。

　　深海之王餅乾疑惑地看看對方、又看看那個餐盒。

　　『溫泉旅館老闆說晚餐不小心多做一些，就分給我了！我猜你還沒吃飯，就過來找你了。』

　　似乎是因為他沒有動作，電鰻餅乾便收手把餐盒兀自打開，拿出一個三明治在他面前晃晃。

　　『是魚果凍三明治，要嗎？很好吃哦，吃了保證你精神百倍！』

　　深海之王餅乾抬眼看看對方，電鰻餅乾身上泛著一股淡淡的金屬味，臉上似乎還有一抹機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衝過來的緣故，衣服也略顯凌亂。但對方似乎毫不在乎，只是用紫色雙眼直直瞅著他。

　　大約一個心跳後，他默默伸手、接下那塊三明治。

　　『謝謝。』

　　『哇哈哈，不用客氣！』

　　見狀，對方十分開懷地笑了。那個笑容豪放且毫無陰霾，在金黃色背鰭散發的微光中顯得更加耀眼。

　　深海之王餅乾透過漆黑的帽沿與瀏海間隙看著那樣的笑臉，只覺得胸口隱隱浮起令自己不太舒服的癢意。

　　因為他沒有想要走出去的模樣，電鰻餅乾直接在外面靠著缸子落坐；深海之王餅乾也不知要用什麼藉口把對方趕走，只能同樣在缸子口坐下，兩個餅乾就這樣吃起了三明治。

　　……這傢伙，不會是特地來陪自己吃晚餐的吧？

　　為了甩開這個在內心逐漸脹大的疑問，深海之王餅乾選擇拋出對話。

　　『後區的電力已經修復了？』

　　『嗯？對啊，雖然直到剛剛才差不多確定問題，不過最後還是搞定了啦，嘿嘿！』電鰻餅乾的聲音聽起來很得意。

　　頭頂遙遠處傳來沉船的摩擦聲，斜前方依然能看見奇異蟹城街區喧囂的生活音，燈火張揚，聽著電鰻餅乾歡快的語調，不快的陰暗緩緩壓緊深海之王餅乾捏著三明治的手。

　　『……你每天都在修復城市的問題，但其他居民卻一無所知地在玩樂。』他說得很慢，斷斷續續，順著缸子開口凝視那些明滅的招牌與燈泡，同時隱約感覺身周隱約浮起什麼波動，『這樣難道不是被利用嗎？』

　　直到細小的刺痛從末梢傳來，他轉頭看見一抹螢光綠……魚骨魚正啄咬著浮躁的觸手們。

　　－－在幹什麼？安份點。

　　他立刻對著它們嚴厲施壓，逼那些黏滑的傢伙平靜下來。電鰻餅乾還在外面，他不想讓對方注意到。

　　『欸？才不是這樣！』缸子上傳來碰撞聲，他趕緊轉頭，只見電鰻餅乾把頭探進來，有點不解地解釋道：『就像寄居蟹操控城市，溫泉旅館讓大家可以去泡海底溫泉，巧克力扁口魚老闆在果汁吧調果汁……大家都在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努力半壓著身後依然隨著水流躁動的觸手，用身子遮擋，而電鰻餅乾則是趴在缸口，很認真地回視他。

　　『這樣嗎？』

　　『對啊，因為奇異蟹城就是這樣啊！』電鰻餅乾歪頭想了想：『黑墨帽T餅乾，你是不是也想要有事做啊？』

　　『並不是。』

　　這餅乾怎麼了，為什麼思想會跑到那裡去？
　　『別那麼嚴肅啦！哈哈。就算不特別做什麼，你還是可以留在這裡的，因為你已經是這裡的一員了嘛。』

　　－－我沒有要成為這裡的居民。

　　深海之王餅乾本想這樣反駁，卻在那一瞬間模糊想到，打從自己與電鰻餅乾相遇，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不然明天開始，我問問其他餅乾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吧？然後在那之前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完善後區的電閘開關，如何？』

　　望著自顧自出主意的電鰻餅乾，深海之王餅乾幾乎能感覺胸口的魔眼骨祿祿打轉，自己則是對眼前過於熱情的餅乾感到少許無奈。

　　此時一片螢光照亮眼角，只見魚骨魚不知何時放開已經不再浮躁的腕足、游到自己臉邊，貌似在嗅聞自己手頭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不出幾個心跳又沒趣地游走。

　　他把視線從三明治上抬起，『……我對那些機械並不了解，沒辦法幫你什麼忙。』

　　聞言，電鰻餅乾揚起嘴角，紫色虹膜中一雙豎曈好似也放大少許，『才不會呢，有黑墨帽T餅乾你在旁邊幫忙的話，修理進度應該會快很多，鮟鱇魚餅乾也不會一天到晚擔心得碎碎念啦！』

　　『不想讓他擔憂的話，你應該顧好自己的安危。』

　　深海之王餅乾看著對方那件充滿刮痕的工作背心，不由得皺起眉頭。但電鰻餅乾只是笑笑，看起來心情非常好的樣子，顯然並沒有聽進去。

　　『那我明天在溫泉街入口那邊等你哦！那個桃紅色跟白色的大招牌底下。等的時候小心不要被垃圾砸到！』

　　『……哦。』

　　電鰻餅乾早已把三明治吃完了，深海之王餅乾稍微起身目送對方離開。當他站到開口前方時，一股涼意恰好迎面流入，截然不同的味道與水流拂動他的瀏海與作為兜帽的觸手。

　　『……海流好像有點改變了啊，可能會有垃圾漂過來。』深色的餅乾一手攀著缸子邊緣，紫色雙眼向著遠處專注凝視幾個心跳時間，接著又回頭、朝他微笑著擺手：『那就明天見啦！黑墨帽T餅乾。』

　　『……喔，明天見。』

　　有得到他悶悶的回應，電鰻餅乾稍微咧開嘴角，接著微弓身子、隨著一串劈啪作響，電光火石之間深海之王餅乾下意識後退，片刻後便看到一道淡金色光芒在遠處深海裡泅泳，很快消失在朦朧燈光的方向。

　　魚骨魚不知何時又游過來，這次對方眨眨紅色眼睛，鰭尾擺動著湊向前、吻部輕輕碰了一下他還拿在手上的三明治。

　　『這是我的，你又不吃。』深海之王餅乾低頭對眼前的小東西說道，並再次伸出手指，不過魚骨魚還是游走了。

　　他慢慢繼續吃著三明治。打從變成怪物以後，深海之王餅乾很快便發現自己並不怎麼想吃果凍、也很少感到飢餓。雖然平時為了避免奇異蟹城居民起疑，他還是會在其他餅乾面前進行進食的舉動，但實際上這對他僅僅是一種點綴用的行為了。

　　『不過，確實……』深海之王餅乾默默把最後一口三明治吞下去，然後抹抹嘴角。

　　確實如那傢伙說的，味道很好。

　　電鰻餅乾留下的電流殘跡慢慢退去，城市鬧區的喧嘩再次傳來，偶爾還有船隻殘骸那些模糊的擦撞聲，隨著起伏的海流飄過深海之王餅乾身旁。

　　不知是否因為電鰻餅乾修好了後區的電力緣故，在一段距離外反覆閃爍燈泡的奇異蟹城似乎變得明亮許多，就像是座凌亂、莫名，卻令深海之王餅乾討厭不起來的燈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