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图书馆】Narcissus 这不是一块好镜子，暗沉、模糊，边角缺损，还有着斑斑驳驳的锈点。这块镜子沉在薄薄的烟雾中，烟雾是暗绿色，混着氩气和水银的光，点灭不明。镜下洗手台的水管老旧，拧出滴滴答答的水，让人听了烦躁。
镜前站着一具骷髅，骷髅的形象同样不明确，辨识不清。他佝偻着，垂着头，仿佛在从镜子里寻找自己认识的东西。骨上附着黑斑，用刀能刮下深沉血色的粉末，粉末有股腐朽的臭味。
这具骷髅开始为自己添上血和肉，他下笔，在缝隙间填充脂粉，塞进油、水和颜色，用尽全力妆点自己。
他涂上黑色，骷髅有了双眼，可它们破旧而衰败。
他涂上白色，骷髅有了脸，可它像纸，一捅就破。
他涂上血色，骷髅活了一半，可它过于夸张，与生命毫无干系。
他给自己戴上灰白的长发，是从千百个死人身上搜来的东西，终究是不能带来一丝生气的。
此刻的骷髅已经渐渐拥有人形，变成了一个在玻璃前垂死挣扎的活物。他哆嗦着，摸出一支口红，同样来自死人，却是最真切的。它曾被精心使用过。一点，一点，有微润的色泽，唇纹印在切面上留下细密的轨迹。他有些犹豫，凝视着那些轨迹，看了许久，久到烟雾就要散去。最后他下定决心，将膏体涂在自己的嘴部。
这时骷髅才真正活了，却活出最滑稽可笑的样子。那绝不是个人，只是个破布偶、制作拙劣的诡异娃娃、模仿人形的失败产物。那抹鲜艳的颜色是对他的嘲弄和讽刺，所有鬼魂都在嗤笑，从没有补上的罅隙间冲进他的身体，填满那颗好不容易拥有的心脏——他竟然还有心！
他跟着笑，而他的心开始哭泣，情绪揉杂在一起，变成一团又一团污浊的黑色，攀上他的脸。表情和表情之间在撕咬，它们要杀对方，吃掉对方，为谁能留在这张破旧的脸上殊死搏斗。
他把它们都悉数呕出，戴上真正属于他的脸，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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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块好镜子，涂料平整，玻璃被擦得透亮，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而对他来说，这块镜子过于完美清晰。灯火的电力充足，把所有东西都照得明明白白，没留情面、没有温度，他想到研究所的无影灯，他和她在那里度过多少个由伤痕和爱组成的日夜。
一缕烟飘荡在镜前，他的形象明确，却不是真实存在。他勉强维持的人形在瞬间如砂石崩土倾塌，每一颗粒子蒙上灰尘，在空气中游荡，一遍又一遍勾画、刻出想要的细节。他与镜中的人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他想把自己微调成理想中的样子。
看啊，把这根发丝放在这儿，可它弯曲起来，折断一半。
看啊，把眼睛放在那儿，可它随即染上霉点、腐烂，滴下脓汁。
看啊，把肉和皮肤剖在骨上，可心呢？为何只剩下几间空室？
烟去抚摸镜子，轻柔地擦拭它，仿佛要挤进镜子中去，把对面的东西带出来；他随后又诅咒它：该死的镜子，该死的镜子！你非要把细小的错误全都暴露出来不可！不要再提醒他，她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可他也不忍心打碎它，说到底单纯的烟是做不了这种事的。即使他已经足够缥缈虚无，也无法把声音从镜中带出来。更别提要他把事实击碎，摆在眼前，烟不能承受这个。
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镜中的她用温柔的嗓音低语。
这是他近期得到的最好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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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不讨厌阿尔加利亚，他的大舅就像个古怪的远方艺术家亲戚，会画出他不能理解的画，带着暧昧的空洞唱出优美的小调。艺术家们往往站得很远、很高，所以他和阿尔加利亚的关系称不上是好。但罗兰知道他爱安吉丽卡，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许多次，他们共处一室的时候——安吉丽卡当然在场——会聊一些日常话题，有与收尾人相关的，也有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生活的边角料。阿尔加利亚在自己的妹妹面前能说许多话，他的每一个声调都染着淡淡的快意和欣羡，抑扬顿挫，宛如是对着安吉丽卡哼曲儿。安吉丽卡显然是习惯了哥哥的行为方式——或者他们天生如此，她用同样的曲调回应他，唱着对歌。她偶尔会生气、也会咯咯笑着去拧阿尔加利亚的胳膊。
可只要安吉丽卡离开，阿尔加利亚就像是被抽走了一半灵魂的人，冰凉冷漠的气息填充了消失的另一半。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或是站在客厅里，似乎对整个世界都兴趣缺缺。罗兰试图与他聊天，结论而言，每次都不能说是完整的对话。他努力打开话题，大多数时候只能获得一句模糊而敷衍的回应，小部分时候，他答非所问，道出他摸不着头脑的长篇大论。
你不会懂的。
到最后阿尔加利亚往往会以此结尾，罗兰能听出他的不悦，却也不知道这股负面情绪究竟来自哪里。
直到罗兰与安吉丽卡结婚，过了几周，他俩躺在床上聊着天，气氛和缓而平静。他这才敢戳着安吉丽卡的腰窝，小声问她，你哥哥是不是讨厌我？
他的妻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越笑越夸张，静不下来。罗兰逐渐感到不好意思，后又有点轻微的恼火：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
“现在才发现？你竟然现在才发现？”
安吉丽卡不可置信，仍处于被逗乐的状态，她凑过来用鼻子轻轻点着他的，“你好迟钝啊！”
“我……没发现，”他撇嘴，移开视线，赌气地说，“反正我就是很寒碜，大部分人都看不上。”
“哦？那你倒说说我是什么？”安吉丽卡拧他肚子上的软肉，眯着眼睛问。
“啊疼！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吉丽卡笑得如此开心，她躺在他的身侧，白银的长发铺在软适的床单上，光是这样就能让罗兰看入了迷。若是他也有这样一位至亲要与陌生人恋爱、结婚，这份快乐就会离他而去。就是现在，倘若有人要把安吉丽卡从他身边撕开，他都会出离愤怒且难以接受，更别说自小生活在一起的阿尔加利亚。罗兰终于明白了这层感情，随即陷入以往常有的忧虑之中。
“怎么又露出苦瓜脸了？”
“我只是……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哥哥一直不接受我怎么办？你们的关系这么好，我、额啊、”
安吉丽卡抬手捏住他的脸颊，导致他没法把话说完整。
“总有办法的，他是我哥哥，我还不了解他吗？”她笑着比划拳头，就像在说不行就用物理手段使阿尔加利亚接受一样。
“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担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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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够思考。
他坐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中，瑟缩在垃圾桶边上，雨水混着烟雾倾泻而下，冲淡他沾着的血腥气和氨水味儿。罗兰愣了神，全然记不得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不远处躺着一具看不清面容的尸体，他的掌心有血，手背的血已经被雨水洗刷干净。濡湿的假发贴在额头，他想去拨开，却发现自己抬不起胳膊。
他记得……他穿成这样在酒吧买醉，辛辣的酒液倒了一杯又一杯，瓶子见了底，有人拍他的肩膀，三言两语之中罗兰察觉出来这人想操他。
老天啊，竟然有人想操他。
他那时笑得快要把肺咳出来，这人铁定是把他当作了异装癖爱好者，罗兰瞅见那人眼底的欲望，不是单纯的性欲，它糅合着都市人常见的阴诡和残暴。他就说好啊，你想在哪里干？
罗兰骑着的时候那人掏出刀子想划开他的腹部，被他理所当然地反击，拳头击中下颚、颊部、颧骨，指节刮到牙齿，他没有停下，他无法停下。血肉糊成一团胶状的物质，反着光，让他能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那是……多么丑陋、简直称得上是亵渎。他喘着气去看血泊里的倒影，他没办法移开视线直到滚烫的液体灌进来，和精液不同的温度，罗兰反应过来这狗娘养的死尸尿在了他身体里。
操。操他妈的尸体。
罗兰扶着垃圾桶的边缘想要呕吐，这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穿裤子了。

“…………你怎么敢这么做？”
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和烟雨一样从上方落下。
阿尔加利亚。
罗兰抬头看他，阿尔加利亚像是从美之中复活的死者，或是被细心妆点的墓碑，不像他，只是拼凑出来的劣质品。令人惊讶的是，罗兰居然也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欲望。与尸体、与他一样，他原以为阿尔加利亚与欲望无关，有些东西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男人身上，就好像油画画布上不应该有机械打印的痕迹，古典乐配上最糟杂的电音。
“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听到那个声音说话。
阿尔加利亚的欲望像凄厉又致命的剑，只有尖端开了刃，只在必要的时刻显露出来。它能刺伤杀死任何人，偶尔也会成为甜蜜的陷阱，但最终的目的不会改变。就像现在，他把尖锐的话语投向他。而罗兰看到一面镜子，照出来的不是他。
镜子，是镜子，那些欲望是对着镜子去的。
下一秒他们打在一起，粗俗又幼稚，和普通的孩童相比好不了多少。可他们又是真的疯了，对安吉丽卡死亡的事实哀伤、愤怒。他们成了缺损的几块碎片，成了败絮，成了囚徒。
他们对对方的厌恶，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们对对方的爱——或是被称为爱的表现，都是给安吉丽卡的东西。
“我要你变得和她一样！”
阿尔加利亚高声地笑，他用刃划开骷髅伪物的皮囊，伸进去，触到内脏，搅合。他把挂着脂肪和筋膜的东西抽出来，泼洒到地上。罗兰被弄得吐出污臭的血，膏体的红给浸染覆盖。他在恍惚间想象着自己把脸贴在阿尔加利亚的脸上，代替他，对他做这些他早就想做的事。
“不、”
“我不要你变得和她一样！”
他又像是发了疯，拾起水坑中的烂泥，涂抹在罗兰的脸上。纤白的手指被污染，他使劲地擦，好让黑色的泥浆填满每一个空洞。罗兰感受到冰凉的手掌在他的脸上游移，像蛇、像一块冰冷的玻璃、像失去已久的爱。
最后阿尔加利亚沉默着，呼吸声中带着悲哀地低咽。
“你怎么敢这么做？”
“你怎么敢逼我做出这种事来？”
“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虚弱地说，宛如一盏已经冷却了的灯。阿尔加利亚在此刻又变回了那个站立在客厅中的男人，区别在于那消失的一半灵魂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而两面破碎的镜子无法映照出任何事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