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
进入七月之后,东京的天气变得更湿热了。
口袋里传出两声急促的警报声,那是防灾速报软件的提示音。即使不去看,一郎也知道那肯定是在提醒他要谨防中暑。
一旦离开了空调庇护,身体就像是被丢进了天然的桑拿房里大汗淋漓。连指缝都要粘连在一起的黏腻感让一郎实在不想把手伸进口袋取出同样在发烫的手机,只为确认一个众人皆知的预警。
分明还是清晨,这么热真的正常吗?
一郎抬起头望向挂在远方的太阳,令人眩晕的强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来。额前像是有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块,源源不断的汗水从太阳穴滑落,可他手边没有一块干爽的布料能吸收正在逝去的水分。
喂喂,即使那么卖力地工作,也不会有人高兴喔,稍微歇一歇如何?
或许他真得要小心中暑才行,要是被人听到他正在和太阳抱怨,恐怕隔不了一会儿就能在某个软件看到一条新的热门趋势:今天东京有多热?热到Buster Bros队长山田一郎在发疯!
好在今天的户外委托暂且告一段落,他只要再多走几步路就能回到万事屋重新接受空调带来的新生,还有冰箱里诱人的冰可乐会为他接风洗尘。
想到这里,一郎精神一振。他再次提起脚步向河道旁的通路走去,尽管在阳光照射下正闪闪发光的神田川并不能为他提供几分凉意。
但在心里作用的安慰下,他总觉得靠近水流多少能抚平他心中的燥热。
气流却不安分起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热浪向一郎扑面打来,试图打乱他本就不顺畅的呼吸。
既然要吹风,索性吹一场大的,只有片刻也好。
像是听到了一郎心中的愿望,天空果真刮起一阵大风,吹乱了他濡湿的黑发,灌进了他紧贴肌肤的衬衫中。
风仍是热的,却让他舒服了不少。
这场风还带了很多声音,是成荫的树叶在作响,是檐下的风铃在叮铃。
还有...一郎在想,还有一种声音究竟是什么?
既没有叶片相互拍打那样干脆,也没有铃铛撞击玻璃那样轻灵。
而是更柔和,更绵长,像是什么纠缠在一起.....
风再一次刮起,盛大的叹息再次回荡在一郎的耳旁,比任何一次都要接近。
他顺着声音的源头向右前方望去,发现在坂道之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神社。
和往常不同,在红色鸟居两侧装饰着高大气派的竹子,茂密的竹叶间系满了长长的彩带,五彩长条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就像是闪烁在白昼的星星。
风一吹,星屑四散,晃晕了一郎那对不输给星星的,宝石般闪耀的眼睛。
今天是7月7日。
或许还真有人会为太阳的辛勤劳动而感到高兴。
“希望今天不会下雨......”
否则天河涨水,彦星和织姬就无法相见了。
那太悲伤了。一郎想。
一年只有一次的会面也无法相见的话。
那样也太悲伤了。
*
“二郎,你今年又从哪个山上薅了这么多竹子下来?那可是违法的。”
“谁会从山上薅竹子啊这是商店街的婆婆给我的。”
赶不及冲进门投入冷气的怀抱,弟弟们的争吵率先穿过门刺向一郎的耳朵。
真是的...我一不在,两个人又开始吵架。
总觉得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就好像踏入了循环的世界线一样。
顺带一提,一郎最近沉迷的轻小说就是这样的设定:女主角为了拯救世界的真理,一遍又一遍地踏入轮回。即使提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还是无法如愿改变既定的命运。
说实话,这种带有唯宿命论倾向的选题向来不是他的取向,字里行间的无可奈何总让他感到郁闷。
但这本轻小说是特例——作者笔力了得,故事层层递进吸引他一步步深陷其中。等一郎反应过来的时候,哪怕意识到这个故事好像有点不妙也无法就此轻易弃坑。
难以放弃的原因还有一个——女主角的人设是一郎喜欢的类型。外貌设定暂且不提(指又是白发赤瞳这一点)神秘的身世,强大的力量,和力量所相匹配的坚定精神。
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背叛,一次又一次离别后依然选择背负救世的重担,为了打破看不到希望的轮回而毅然而然地踏上无尽的战斗中。
想要看到喜欢的角色获得幸福。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郎不得不接着读下去。
补充一句,这还是个傲娇角色。
他隐隐觉得自己身边好像有这样一个人。
所谓既视感,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因为读过很多有类似角色设定的故事,所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因为二郎和三郎总是在为这样没有意义的事争吵,所以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对话。
一郎晃了晃头,试图把阿宅过分丰富的联想连同暑气带来的昏沉一起甩出脑袋。
然后叹了口气打开自家万事屋的大门。
“你们两个差不多都给我适可而止!”
在山田家长男的威压下,这场傻瓜争吵在两声呜呼中落下帷幕。
“真是气派的竹子啊。机会难得,我们也把愿望写下来挂上去吧。”
面对一郎的提议,二郎和三郎都开心地应和着。
看着弟弟们脸上的笑容,一郎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需要许愿的东西。
因为他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不是靠自己双手实现的愿望,即使实现了也没有意义。
从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纸笔的过程中,这样一句话突然飞进一郎的脑海里。
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从一个闲置的名片盒下面抽出了一叠细长的色纸。
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原来我们的事务所里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不就是用来写字的纸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笨蛋,怎么看都不是一般的纸好吗?那是专门用来挂在竹叶上的短册。”
“瞅着和便利贴也没啥不一样。顶多就是更细长一点?”
“毕竟你看上去是连厕纸和餐巾纸也会混淆的样子,搞不懂也很正常。”
“哈擦屁股和擦嘴的区别可大了去,谁会混淆啊?你果然是想打架吗?”
“但本质确实都是纸,这一点也没有说错。”
“...什么意思?所以说擦屁股和擦嘴的纸是一样的吗?”
“你说呢?”
眼看又要掐起来,一郎先在两人脑袋上各敲一个包。
“不是都说了,兄弟间不要动不动就吵架!”
“是三郎这家伙先挑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两个人看上去还是对彼此不服气的样子,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看向一郎。
对这么可爱的弟弟,一郎当然是舍不得下手的。
但作为山田家的大家长兼端水大师,他只能狠下心。
“二郎,不要那么容易就受挑衅!遇到不懂的地方,无论对方是比你年长还是比你年幼,都要虚心请教。”
“是...大哥。”
“三郎,不要动不动就捉弄哥哥!知道很多事情是一件好事,但不可以自满更不能轻视别人...虽然二郎有时候可能欠缺一点常识,但是我也一样有很多不懂的东西,那时候就拜托你耐心告诉我们了,知道吗?”
“知道了....一哥。”
看到弟弟们有所反省的样子,一郎满意地点点头。
他放下手里的短册,摸了摸两颗有些消沉的脑袋。
“那就好。我们是最棒的一家人了不是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一起往前走!”
被最爱的哥哥摸了脑袋的两个人总算打起精神来,再次扬起笑脸对一郎重重点了两下头。
一郎也不自觉弯起嘴角。
他的弟弟们总是世界第一可爱的弟弟。
“现在先一起把愿望写下来吧。”
和顺畅写下一个又一个愿望的弟弟们不同,一郎提起笔迟迟不能下墨。
嘛,这种时候就要把愿望写大一点。
比如世界和平之类的。
会不会有点装酷的嫌疑?虽然他是真的这么想。
不过好像之前有写过这个?还是换一个比较好。
刚刚被打断的回想再次浮现在脑中,奇妙的既视感笼罩在一郎的周边。
那句话,废置的名片盒,还有压在盒子下的短册。
这些东西连同漂浮在万事屋的空气中肉眼看不到的灰尘一起,构成一个独立的记忆匣子。
尽管他还是不能彻底地想起匣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在过去的某一个七月七日,在这间事务所里,他也像今天一样趴在桌前为要写什么愿望而苦恼。
不是靠自己双手实现的愿望,即使实现了也没有意义。
而说出这句话的人应当曾陪在自己身边。
反复咀嚼这句话,一郎大概持百分之八十的相同意见。
但他想,人总是要抱有一些美好的,天真的,或许不那么贴合实际的期待。
那可以很宏大,比如世界和平、宇宙和谐;
也可以很不值得一提,比如抽卡一发入魂、停刊十年的漫画突然复活(一郎真的很希望)
可以很天马行空,比如穿越到异世界、灵魂互换;
还可以很平常,比如找回失物、重逢想见的那个人
想见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是说出这句很硬汉语录的人吗?
一郎的思维无序地跳跃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些头绪,却怎么都连不成一条线。
就在这个时候,万事屋的门铃响了起来。
“我去应门!”
离门最近的二郎率先作出反应。
一郎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和备忘录,上面并没有特别的会见安排。他想或许是新的委托找上了门。
但事实和他的预想并不一样。
二郎打开了门却并没有将对方迎进来,只断断续续听到一段简短的应答,门再次合上了。
“是快递。家里买什么了吗?”
二郎抬着一个相当大的白色泡沫箱走回来,看上去是冷链运输的货物。
“不是我买的。”
三郎向来对自己的记忆很有自信。
不是二郎和三郎,那么可能性自然落在了一郎身上。
两个人将询问的目光投射过来,但他同样没什么头绪,也摇了摇头。
“收货人是谁?”
一郎发问。说不定是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忘记了自己曾经订购了什么。
“对哦!让我看看....只写的是山田家收诶。”
“那就是说,这是别人寄给我们的吧。”
从泡沫箱的物流标签上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寄件人一栏是某家公司的仓库名,稍作调查之后发现是一家高级和牛专卖店的地址。
“真的假的许愿原来这么灵吗?我刚写了想吃肉就真送货上门来。”
“何等肤浅的愿望...况且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真的有人敢吃吗?”
“说不定是委托人送给我们的心意呢?”
“虽然不排除那种可能,但二郎你也太乐观了吧。”
高级和牛。
一郎陷入沉思。
刚刚无法串联起来的记忆突然有了思路。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是松阪牛。”
一郎无意识间把猜想说了出来。
二郎和三郎闻言纷纷一愣。
“所以果然还是一哥买的吗?”
“真的吗?那我们今晚有口福了!”
一郎却摇了摇头。
“我也不确定...总之先打开看看吧。”
拦住了二郎要拆开的动作,他拿起裁纸刀走过去。
总觉得,非要亲自确认不可。
手腕不需要多么使力,锋利的刀刃轻松切断捆带。
即使是隔着盖子也能感知到冰袋在散发出冷意。
他轻轻呼了口气,揭开了最后的谜底。
“.......”
“真的是松板牛!”
“而且都是A5级的高级和牛...”
果然是那个人。
和这一箱满当当的松阪牛一起,一郎的记忆匣子也全部被揭开了。
*
在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节,山田万事屋总算是开业了。
只是来不及多品味几天兴奋的余韵,一郎就开始为过于惨淡的业绩感到忧愁。
万事开头难,他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开始,他总是希望能快点步入正轨。
有经济压力是一方面,也不仅仅是为了去证明什么,一郎想要去回应那个人的信任。
那个给予了他很多,包括万事屋这条路在内的人。
如果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对方,左马刻先生大约会说:这不算什么,能拥有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
一郎眼里的左马刻先生有很多闪光点,但他觉得这一点大概不是谦逊。和做了好事却不揽功不一样,那人这么说不是自谦,而是真的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
反而更了不起,不是吗?
只是倾倒出一点,他就得到了足以扭转人生的力量。
一郎不敢想象,如果有谁能拥有这个人的全部,那该多么幸福。
“别着急。不然本大爷帮你介绍几个委托?”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总是依赖你。”
“有吗?那种小事就别一一计较了。”
看吧。左马刻先生果然会这么说。
一郎在心里叹了口气。万事屋开业差不多半个月,除了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委托人外,大部分时间就只有左马刻先生会造访这里。
和左马刻先生待在一起当然是开心的,但每次来都让对方看到这副冷清的样子,一郎多少会感到坐立难安。
想做好万事屋除了解决问题的本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打出名气来。作为TDD的MC.BB或许声名鹊起,但作为万事屋的山田老板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菜鸟新人。
他需要很多机会,让万事屋在池袋口口相传的机会。
拜托别人介绍生意是最好的机会,但一郎唯独难以再接受左马刻先生的好意。
“真见外啊。”
面对一郎的推拒,左马刻皱起眉头,把烟屁股掐灭在易拉罐里,再重新点燃一支。
这间事务所还很空荡,除了一套办公用桌椅,就只有一个简易的木板桌和两把折叠椅是用来会客的。当然连烟灰缸也没有,所以他只能把刚喝完的可乐罐给左马刻先生拿来丢烟头。
他想,等万事屋入账稳定下来后,一定要置办一套正经的会客沙发和茶几,茶几上一定要为左马刻先生准备好一个烟灰缸。
等再好一点,他要在事务所放一台咖啡机,这样左马刻先生来,就可以为他端上一杯咖啡。
但这一切,都要先等他渡过眼前的挑战才行。
“左马刻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叫我就好,不会收你委托费的。”
“笨—蛋—说什么傻话呢?你又不是来做慈善的,生意就是生意。”
“但是左马刻先生不一样.....”
“作为同伴互相帮助当然不需要收钱,不用你说爷也不会客气的。”
左马刻挑起眉毛打断了一郎的话语。
而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一郎无可反驳。
“生意不一样,做得好就该拿钱,搞砸了也没人帮你兜底。”
“我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想介绍生意给山田万事屋,老板应该不会给我脸上抹黑吧?”
这种时候除了点头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郎的心里充斥着很多情绪,不知道到底该把哪一种挂在脸上,于是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不再推拒,左马刻终于露出了一郎熟悉的笑容。
本以为左马刻先生介绍的生意恐怕都不会太平,但意外的大多是和商业街店铺相关的杂务委托。委托金算不上多,但能积累到一些人脉,一郎甚至接到了长期的委托——虽然只是一个月一次的下水管道清洗。
但是这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了。
就这样稳步向前,总有一天自己可以回馈那份给予。
总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地回握住那只曾主动向自己伸出的手。
一郎只是希望,如果那一天能再快一点就更好了。
委托结束的几天后,正好是7月7日的这天,左马刻带着他的小弟搬来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说是他的事务所要采购新的设备,这些淘汰下来的旧东西都给一郎了,省得他还要给垃圾回收站打电话付钱处理垃圾。
“我最近可是听到了不少风评,都在说山田万事屋的老板很能干。你这不是有一套吗?”
左马刻笑得很骄傲,就好像是被夸奖的人是他。
看着这样的左马刻先生,一郎的心里也像是开了花一样,说不出的灿烂。
“为什么会有竹子...?”
空荡荡的万事屋很快堆满了东西,光秃的墙壁靠了一排档案柜,代替折叠椅的是气派的皮革沙发,那个简易木桌也变成了厚重的大理石茶几。
一郎多少感到有些失落,他想要靠自己的努力达成的目标再次被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但在这之中,一颗挺拔的竹子抚平了他那一点执拗的少年心性。
“啊...因为今天是七夕吧。要把愿望写下来挂起来的那个习俗。”
左马刻淡淡地瞥了一眼,似乎不是特别感兴趣的样子,看上去那并不是他特意带来的。
一旁很有眼力见儿的小弟留意到这边正在谈论的话题,把笔和短册递了过来。
“反正都准备了,写写看吧。”
左马刻把短册丢到一郎怀里,叼起烟开始吞云吐雾。
“左马刻先生不写吗?”
其实一郎很好奇左马刻先生会有什么样的愿望。
“我没什么愿望。”
“怎么会有人没有愿望呢?明明上次还在说想要找到那条有价无市的古着裤。”
“那种充其量算是想法。有就买,没有就没有咯。”
“那什么算是愿望?”
“谁知道,自己去想。”
“比如,家人健康平安之类的?”
“那种事就算写下来也没什么用吧。”
“等等,别从根本开始否定啊。不然这个讨论不就完全没意义了吗?”
哈哈说得也是。左马刻大笑了两声,自己也感到这个话题的走向很是荒唐。
一郎更多的是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从之前就知道左马刻先生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似乎和这样带有一点浪漫主义色彩的活动不怎么合得来。
但是对未来的期望,对美好的向往应当是人类的本能。即使是同样曾被操蛋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一郎,也还是会怀抱着对未知力量的小小期待。
所以他以为,左马刻先生至少会许愿妹妹永远健康平安之类的。
“不是靠自己双手实现的愿望,即使实现了也没有意义。”
左马刻吐出一口烟,缓缓道出硬派的话语。
这样的台词可真帅气。一郎率先这么想。
但冥冥之中,他觉得这句话不单是帅气那么单薄。
隔着那一团烟,一郎不能很真切地看清左马刻先生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也没能更进一步拨开缭绕在话语之间的那一层迷雾。
因为烟雾很快散去,左马刻掐灭烟头,话锋一转。
“我的想法怎么样都好。你呢,有什么愿望?”
“突然被这么问......”
其实一郎有很多愿望,但听到左马刻先生那番说辞后,他就觉得自己的愿望再难讲出口。本来在那其中和左马刻先生相关的愿望就有一大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
“如果可以许愿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再快点成长,成为更独当一面的大人。”
这并不是场面话,是一郎真心想要实现的愿望。
“不行,换一个。”
左马刻却非常果断地否定了一郎的愿望。
为什么不行啊?一郎理所当然会这样追问。
“你已经是以怪物级别的速度在成长了,再长是打算变成哥斯拉吗?”
哥斯拉...?为什么是那种比喻。
总之是在夸我吗?一郎不太确定。
“急什么。再做一段时间小孩子也没关系。”
紧接着,左马刻先生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所以一郎想那应该不算坏吧。
“有这么多短册,想写多少就写多少。”
“然后都挂上去,说不定真会实现呢?”
没有愿望也不相信神明会实现愿望的左马刻招呼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把愿望写下来挂在那根挺拔的竹子上,一郎更是被摁在办公桌前写了十数张才被允许停笔。
“希望○○○不要再进入死亡循环了…什么玩意儿?”
左马刻端详着悬挂在竹叶间的短册,发现里面混入了一些他难以理解的愿望。
每一个字都懂,但连在一起就怎么都读不明白。
“呃...是我最近看的轻小说里的角色,因为她实在是太惨了,所以希望作者不要再为难她了。”
一郎没想到左马刻先生会看得这么仔细,他感到有些害羞(但并不觉得后悔)
左马刻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真搞不懂这些......
然后把视线转移到别的短册上,很快他发现了一条能读懂的,眼前一亮。
“这个还不错嘛。和弟弟们一起吃高级的松阪牛。”
“好像总是会在电视里看到,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味道。”
左马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所以这段记忆并没有很深刻地留在一郎的脑海里。
和竹子一起带来的短册确实有很多,那天即使挂满了所有枝叶也还是剩下了半本左右。
那一年的七月还没有后来那么热,万事屋老板没舍得打开空调。轻风的尾巴捎带些许热意从窗外吹进来,左马刻被发胶固定住的头发纹丝不动,只有五彩的短册和竹叶一起刷刷作响,其中一张青色的短册挣脱了线绳的束缚,试图和风一起飞向远方。
一郎惊呼一声,试图抓住它,却还是慢了半拍。
而离得更近的左马刻却一动也不动,只有视线追随着风移动的轨迹,目送那一抹青色乘风而去。
“真遗憾,不知道谁的愿望就这样被吹走了。”
“谁的呢.....”
说不定是天神看到了这个愿望,所以打算实现它。
左马刻带来的小弟中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讨喜的话。
一郎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不过那肯定不是他的愿望,他确定自己并没有用到那个颜色的短册。
也不是左马刻先生的愿望,因为那个人什么都没写。
*
当天的晚饭就决定是烤松阪牛了。
听到一郎一锤定音,二郎和三郎都很雀跃。
毕竟包括他在内,山田家的三位成员都还在食欲旺盛、要长身体的年纪。
一郎并没有犹豫很久,他打开和左马刻的聊天框,输入了简短的几个字。
收到了。谢谢。
然后揣进兜里,直到这顿从天上掉下来的奢华大餐尽数进肚,他都没听到任何来信提示。
收拾好餐桌,洗干净盘子,顺带把明天早餐的材料准备好,在合上冰箱前一郎最后瞄了一眼剩下的松阪牛。
真的很好吃。
一郎在心里对曾经许下这个心愿的自己说道。
从结果来看,这个愿望还是被实现了。
只是实现愿望的并非是天神,仍然是从前那个给予过他很多的人。
但一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感到失落,毕竟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许下过这个愿望。
但他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没有愿望的人会记住连许愿者本人都遗忘的愿望。
和弟弟们互道晚安后一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卧室,而是来到楼下的事务所。
没有开灯,借着昏暗的月光他走到装饰在窗前的竹子前。上面挂满了二郎和三郎的短册,在做哥哥的眼里都是些可爱的愿望。
他忽然很想知道左马刻现在是否还是没有愿望。
于是一郎掏出手机来,发现依然没有回复,但是自己发送的信息前多了已读的标识。
既然读了至少给个回复吧。
这句话刚一发送出去就显示已读。
一郎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一股冲动涌上他的心头。
他久违地拨通了左马刻的电话。
通讯音一声又一声,一郎的心情和天空上聚集而来的乌云一样变得阴沉。
要下雨了。他想到。天河要涨水了。
就在他以为这通电话不会有结果的时候,从听筒传来细微的响动,紧接着是左马刻低沉的嗓音。
“干嘛?”
一郎突然感到紧张,他的喉咙有些发紧,空了一拍才能吐出声音。
“.....明明秒读怎么接电话这么慢。”
他们是可以说出这样话语的亲昵关系吗?
他们曾经是。
那么现在呢?
这取决于左马刻的回答。
“老子有什么义务必须接你电话吗?”
这在一郎的预料之内。
想想也知道,再怎么说已经解开误会,许久没有私人联络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
何况他们早就回不到从前。
“我这边在办七夕祭典,又没办法一直盯着手机。”
这在一郎的预料之外。
明明没有义务却还是要解释理由。
就和明明没有愿望却还要实现别人的愿望一样。
左马刻的言行总是令人感到矛盾。
“听上去真热闹啊。”
“本大爷主办的祭典当然要热闹了。”
时间马上就要来到晚上十点半,从听筒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依然不肯停歇,足以见得左马刻的祭典相当盛大。
“松阪牛,谢了。”
“爷没瞎,看到了。打过来就为了再说一遍?挂了!”
“等等!着什么急?”
“和你不一样,我很忙。”
“稍微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如果真的很忙,左马刻绝对不会听他多讲一句,而是会立马掐断电话。
不,他应该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这通电话才对。
一郎猜测,对方是不是也想和自己说说话呢?
如果他曾了解的左马刻没有变太多的话。
静默。但背景音还在。
片刻,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听筒传进一郎的耳朵,这让他联想到今早在神社前看到的彩带。
“所以,吃了没?实际上味道如何?”
“果然是不负盛名得好吃。”
“那两个小鬼怎么说?”
“他们说,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牛肉了。”
“真夸张。”
左马刻被一郎略带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笑意。
“......那就好。”
“嗯。谢谢你。”
“真啰嗦啊。”
随即又是一阵静默。
一郎感到有什么敲打在窗边,仿佛在催促他开口。
在下雨之前,在涨水之前,如果度过那条河川是否就不必担心无法相见?
他的思维又开始发散。
“今天你写了什么愿望?”
“哈?”
“七夕的短册。”
“...没有什么要写的愿望。”
果然还是老样子啊。一郎想。
“我写了。”
“这次轮到什么了?吃神户牛?”
“怎么可能。想吃的话我自己会买的。”
“那可真牛气啊。”
“...我许愿今天不要下雨。”
或许是这个愿望太过跳脱,对面再次陷入沉默。
但是这次没有停顿太久,对方哼笑一声。
“看来本大爷是对的,这种愿望写下来也没什么用。”
“雨,已经在下了。”
左马刻的话音刚落,雨滴声就齐刷刷地落在万事屋的窗户上,就像是真有神力在操纵一样。
“你在哪儿?”
“知道了打算做什么。”
“渡河?”
“莫名其妙。”
听筒那端的嘈杂声几乎消失了,但也没有半点雨声。
一郎推测左马刻或许上了车,正在向哪里移动。
“我要挂了。”
“左马刻。”
“把先生给爷带上.....干嘛?”
“谢谢你。”
回应第四次感谢的是,冰冷的机械提示音。
看来这次是真的被挂断了。
但是一郎不需要再着急,因为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和左马刻已回不到从前。
但他们也不必再回到从前。
手机响起提示音,内容是左马刻发来的地址。
外面的雨愈下愈大,天河的水恐怕要漫了出来。
只不过一郎不是彦星,左马刻也不是织姬,所以他们不必为天神划下的天河而犯愁。
即使涨潮,淌过去不就得了。
挂了电话,车内陷入真空般的寂静。
左马刻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唯有发顶残留的湿润提醒他外面在下雨的事实。
在冷气的大力运作下,身上所剩无几的热意尽数消散,左马刻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漂浮感。
仿佛自己正飘荡在水位暴涨的河川之中。
如果打开车门,一定会有河水倒灌进来,和水藻还有泥巴一起就那样将他坠入河底。
可如果不开门,他是否会永远被困在汹涌之中?
他突然开始怀念起从前总能从肩头碰触到的体温。
鬼使神差地,左马刻发送了一个地址。
他没有愿望。
严格来说,他不相信会有被神明实现的愿望。
但也许这个世界上真会有那样好运的家伙?
至少那张青色短册上的愿望似乎真得被实现了。
“不...果然还是一郎那家伙自己努力的成果吧。”
左马刻记得那张短册上的八个字。
生意兴隆,家庭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