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從頭說起吧》關於櫻遙開始意識到一切的始末,得從頭說起。
我們友好地分一半一起吃吧。在蘇枋隼飛這樣說的時候,那塊日式饅頭掐半放到手心,於是櫻遙自然碰到了那些許濕潤的指腹。首先,日式饅頭作為一項茶點,麵衣乾澀。然而天氣晴朗,他們更沒有打翻任何茶水,那麼水分從何而來呢?
櫻遙沒弄明白,緊接著蘇枋隼飛就遞來早前備好的濃茶,他順從接過,數了數這是第幾次他們單獨在外見面。
不是學校,不是綠蘿,身邊沒有風鈴的大伙,就只有他們倆。
櫻遙沒數清,過分的甜蜜後是緊縮的苦澀,他放棄了計算,也放棄了去深究,為什麼蘇枋隼飛毫不避諱和他用同一個茶杯。
我在商店街發現了稀有的花——櫻君,知道鷺草嗎?
在蘇枋隼飛毫無徵兆地帶來新話題時,午後才下過雷陣雨,一別數日來的晴朗,天空陰鬱。燦笑如春的少年鉅細靡遺地描述起稀奇花朵的外貌,又一次向櫻遙邀約,要不我們一起去看吧?百聞不如一見。
「長得是很像鳥。」
「很稀奇對吧,我也很少在外面見到呢。」
放學後的東風商店街裡,有別於頭頂的烏雲,有人笑靨明媚。櫻遙端詳著那所謂的鷺草,看那鳥翼般的花瓣若有所思,微抬起脖子望向蘇枋隼飛。
「說起來你的名字……隼,也是鳥吧。」
「嗯,是鳥類沒錯。」蘇芳色的獨眼微睜,很快彎成月牙,「櫻君怎麼突然說這些?」
「沒什麼。看到這花就想到你……隼……那就是……期許你像鳥一樣自由的意思吧。」
不是嗎?櫻遙不假思索說,視線自然飄向了身邊的蘇枋隼飛,在片刻的語言空白後,漸漸紅了耳朵,結結巴巴開口。
「當,當我沒說,我胡扯的——」
「哈哈,不用急著收回嘛,櫻君沒有說錯的。」蘇枋隼飛噗地笑出聲音,「不過哎呀,櫻君居然對我的名字有興趣……真是令人開心。」
聽不出虛假的柔軟聲音和筆直的注視。櫻遙莫名記起了那會一時興起問起了眼罩,進而被解讀成一種主動了解,於是本人漾起和現在一模一樣輕巧的笑說一樣的話,他頓時腦子像炸開了煙花,侷促回嘴。
「有什麼好開不開心,你也太誇張……!」
「欸——可是我真的開心嘛。」
花店店主懶洋洋掃向店門口的吵鬧,隨即偏頭打了個哈欠,繼續埋頭在手裡的報紙,沒理會兩名高中生站在店外賞不要錢的花。櫻遙被這一眼看得有點不自在,蘇枋隼飛這才曉得機靈,提議:那我們買朵花吧,櫻君也就不用感到不好意思了。
「嗯,說得也是。」櫻遙點點頭,「可是要買什麼?」
「那就鷺草吧。」
「喔……?」
蘇枋隼飛在回答以前就抽起了擺放在花盆裡一枝鷺草,徑直走入店內俐落結帳。櫻遙追在後面急欲掏錢,卻在人行道差點撞上蘇枋隼飛的後腦,那枝鷺草就順勢塞進他手裡。
「啊?給我幹嘛?」
「先寄放在櫻君那裏。」
「你自己拿回去不就好了?」
「給櫻君練習寫觀察日記囉,我選了還沒開花的,能活久一點,記得要好好用心照顧喔。」
「哈啊?又不是小學生暑假作業,等等,蘇枋你!」
「櫻君,明天學校見。」
蘇枋隼飛笑吟吟揮手,逕自轉身離去。櫻遙抓不住流蘇的尾巴,愣愣握著手裡的鷺草,將報紙包裝捏皺了點。
應該怎麼照料花草,櫻遙沒有經驗。他小學時見過班裡養盆栽,和人類不同,反正都是澆水給陽光就能盛開的東西,所以他輕率地想,隨便剖開一個礦泉水瓶,倒點自來水,就稱得上一種照顧。
離開花店,櫻遙去綠蘿應付晚餐,橘琴葉見到那花自然問起,聽聞他打算如何處置後,直呼太過草率。
「喏,櫻拿去用吧。」一支纖細小巧的花瓶放在了櫻遙面前,「難得買了這麼漂亮的花,不好好裝飾起來就太浪費了。」
「謝謝……」櫻遙盯著那支樸素的白色花瓶皺了皺眉,「浪費嗎……雖然不是我買的。」
「什麼什麼?有人送花給櫻嗎?」
櫻遙有些困惑地望著異常雀躍的橘琴葉,傾斜著腦袋。
「送?那傢伙說是寄放……」
「櫻,你還真的相信啊?」
那就是送你的意思啦。橘琴葉搖搖手指說,頓了頓似是有了發想。
「櫻,這花的名字是?」
「好像是什麼草,名字裡有鳥——啊,鷺草。」
「等等喔……」
橘琴葉點點頭,邊說著掏出圍裙口袋裡的手機,才敲了幾下螢幕,立刻神色奇妙地看向櫻遙。
「什,什麼啦?幹嘛一直盯著別人的臉看?」
「沒什麼,這個,櫻還是問本人比較好。」
「問誰?」
「送花的人。」
「所以說不是送了……」
有一天要還的。櫻遙瞥了眼倒放在桌面的鷺草,花苞緊閉。他在嘀嘀咕咕中吃完了蛋包飯,怏怏抓起花和花瓶,推開綠蘿大門。
一如蘇枋隼飛與櫻遙逐步縮短的距離,正值花季的花朵逐步有了綻放的勢頭,回不去最初。洋果子店新品試吃、打電動拿高分換景品、伸展運動等等,這會櫻遙又一次接過蘇枋隼飛投餵的茶點,其中有一樣攫獲目光,他指著那塊櫻粉色茶點問,蘇芳色的眼睛便一亮,像極了課堂上預習已久躍躍欲試的優等生,就等著櫻遙點名。
「看到櫻花於是想到了櫻君……不小心就買了。」
「想到我?」
櫻遙才抬眼望過去,登時像被燙著了,連忙錯開眼。蘇枋隼不以為意,友善地替他把包裝拆開,說這是練切,吃吃看,好像也是新品來著。
「喔……」
「怎麼樣?」
「嗯……很甜。還……還不錯。」
「喝茶一起配吧。我從家裡帶了泡好的茶,冰的。」
櫻遙溫吞抿了一口,感覺茶杯似曾相識,似乎就是上回吃日式饅頭時用過的茶杯。他默不作聲歸還了還剩一半的茶杯,看蘇枋隼飛正給他添一杯新的,歛下的睫毛,垂下的鳥翼,像花店門口盛開的鷺草。
他忽然之間心口一癢,沉默推託那不過就是常見的款式,杯蓋能充當茶杯的保溫杯罷了,說不定蘇枋隼飛就只有一個,他人好,理所當然和自己分享。
可是一樣微微濕潤的指腹,又是因為什麼呢?燥熱的夏天,清爽的臉龐,那一概文風不動扣到第一顆扣子的衣領,今日的櫻遙依舊找不到沾附水氣的理由,冰涼的綠茶滾下胃底,渾身火熱。
巡邏結束,霞光即將殞落的前一刻,日夜交錯的天空最是曖昧,難解的凝視中,不改甜膩柔軟的嗓音徐徐道來,夕陽像你的眼睛,真美。
櫻遙骨鯁在喉,他毫無頭緒應該說什麼,胸口悶得慌,又砰砰響得令人心煩。然而記憶從這裡開始出現斷層,他不記得晚餐的內容,什麼時候洗的澡、上的床一律茫無所知,延遲運轉的腦袋直到夜色濃了才茅塞頓開。
他應該這樣吐槽蘇枋隼飛才對:誇獎夕陽美,也要看著對的地方——不要看著我說,惹人誤會的傢伙。
「吶榆井,你們特訓的時候……會休息嗎?」
夜裡無眠,絞盡腦汁得出的結論是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所以櫻遙在逮著當事人不在的空檔,趁機追問榆井秋彥。
「會啊。」榆井秋彥直率答,一面拿出下堂課的課本。
「那,那你們休息時——會吃東西嗎?」
「吃東西?」榆井秋彥偏頭回憶道,「會喝水休息,吃東西倒沒有,那樣對消化不好呢!」
「呃——」
「櫻哥,你到底想問什麼?你和蘇枋同學發生了什麼嗎?」
櫻遙沒有預測到榆井秋彥直逼問題核心,更加支支吾吾了起來。
「我,我是想問……蘇枋那傢伙,他,他有沒有送吃的東西,給你?」
「喔,有啊!」
櫻遙怔了怔,「果然是這樣嗎……」
「對啊,像前天,蘇枋同學不是才拿一盒國外的點心分給班上的大家嗎?杏仁餅那個。」
「什麼?」櫻遙才頹下去的肩膀一抬,「不是啦!我不是指那種!」
「不是問蘇枋同學有沒有請吃東西嗎?不然櫻哥指哪種?」
「是這樣沒錯,但是——」
這可悲的表達能力,櫻遙,你到底想說什麼?在這炎熱的夏天,櫻遙感覺就要把腦子熬壞了,甚至暈眩悄悄浮現,同汗水一樣密密麻麻爬上他的腦門。
「單獨的話,只有櫻君喔。」
肩膀冷不防被按了按,櫻遙停止了思考,機械式回頭看向此刻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櫻君是想問這個吧。」悄無聲息來到背後的少年微笑著,親切又可疑,「怎麼不直接來問我呢?」
「我,我……」
榆井秋彥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兩人,錯認他們之間有誤會,好心要做和事佬,被蘇枋隼飛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生生攔截在半空。
「櫻君,花的樣子還好嗎?」
「欸?花?」
「鷺草。」蘇枋隼飛仍然保持笑容,「怎麼樣,花開了嗎?」
「……好像,稍微,要開了……應該。」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不過有點擔心呢。」
「擔心?」
為什麼,突然關心起花的事情?櫻遙徹底糊塗了,愣愣又聽蘇枋隼飛說:那麼放學後,我去櫻君家裡瞧一眼。就這麼說定囉。
不是問句,不帶任何詢問的意思。櫻遙想要說點什麼,預備鈴就響了,自說自話的少年留下一地未解之謎,不負責任紛飛而去。
「欸?蘇枋同學是什麼意思?櫻哥你家種了花嗎?」
「種……?算,算是吧。」
「櫻哥還有這種興趣啊……」
「不用記筆記啦榆井。」
上課鐘響,櫻遙懨懨走回自己的座位,心不在焉地上起課,課本內容沒有任何一個文字能擠身進入他的思緒。
好在沒有巡邏,櫻遙的窘態暫且只有他自己明白,放學時間一到,他見到那個座位已經空了,手機傳來一則訊息,簡短交代了拜訪時間。他婉拒所有邀約,忐忑回到公寓,好像行刑前的犯人等著門鈴響起。
然而門鎖直接被轉開,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接近,一張掛著熟悉笑容的面孔探出門邊,頻頻搖頭道。
「唉,櫻君,這可不行啊,你怎麼又不鎖門?」
「……忘了。」
「真是的,下次別忘了喔。」
蘇枋隼飛淡淡看過來一眼,沒有對此時正襟危坐的櫻遙提出疑問,直直走向落地窗,蹲下身靠向那支素白小巧的花瓶。
「櫻君還找了花瓶,真有心呢。」
「那是琴葉給的……」
「哦,那之後櫻君還去了綠蘿啊。」
只留一個看不出情緒的背影,蘇枋隼飛背對著櫻遙絮絮叨叨說話,說琴葉小姐最近煩惱店裡要用什麼花,問他要不要再去花店一趟,他們倆幫著一起挑花。櫻遙喔了一聲,慢半拍察覺字眼上不對勁,才要問出口,就見蘇枋隼飛從腳邊的塑膠袋裡取出一個玻璃瓶子,咕咚咕咚往花瓶裡倒。
「你在幹嘛?」
「給鷺草補充營養。」瓶子敲擊著花瓶邊緣,玻璃和陶瓷撞出清脆聲響,「一般來說切花——噢,切花的意思就是從活體鮮花上擷取下來的部分。」
「切花一般能保鮮五到七天,取決於品種及保存技巧,養得好的話,甚至可以長達兩個星期喔。」
「喔……」
隱隱約約,櫻遙能瞥見一點側臉,但是那裡被眼罩覆蓋,他看不清。那麼同樣地,蘇枋隼飛應該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才對。
「櫻君的臉,就像是想問,為什麼我要特地來說這些。」
「你怎麼知道……」
「呵呵,櫻君很好懂啊。」
玻璃瓶子又丟回塑膠袋裡,從櫻遙的角度來看,堪堪能看見蘇枋隼飛的手指停在鷺草的花苞上,他抓緊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
「那,蘇枋為什麼要來?」
「嗯……這個嘛,的確,我沒有理由非來不可,保鮮劑和剪刀、保存的方法,這些我都能在學校交給櫻君,晚一天也不礙事。」
「那?」
「可能是因為我想來?」
「哈啊?」
什麼跟什麼啊?櫻遙忍不住提高音量,氣極敗壞的樣子惹來更為不加掩飾的笑聲,他一時惱怒,伸手就想去揪蘇枋隼飛的衣領,因為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氛圍,他要以不良少年最適合的方式解決一切。
然而蘇枋隼飛捉住了櫻遙,背光的眼睛直視他,輕易地牽制所有行動。曾蜿蜒在指尖底下的春天蔓延到腕骨,任性的春神帶來善變的暖意,櫻遙深怕往前傾倒,於是奮力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分不出氣力抽回發紅的手腕,同時間皮膚接觸面再度傳來了微小濕意,他說不出話。
「蘇枋……放開……」
過了多久才敢挪開視線,櫻遙終於能夠開口,顫顫巍巍地。
「櫻君。」
「什,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來的話,你能夠不要逃嗎?」
答應我。蘇枋隼飛說。櫻遙沉默了會,溫吞點了點頭,然後貌似要給自己挽回一點面子,小聲回嘴這裡是他家,他能逃去哪。
「那麼,我用一個櫻君能夠聽懂,也能接受的說法吧……」蘇枋隼飛嘆息,娓娓道來:「我呢,努力了很久,因為害怕太過直接嚇跑對方,所以一點一點地縮短距離,找很多藉口去和對方獨處。」
「……」
「他胃口好,所以我一有機會就送吃的,最近還送了花。」
「送,送花?不是說是寄放——」
「那種的當然是藉口啦。」
啊,莫非是送花這步走錯了?我這樣還好意思做人家的軍師啊……蘇枋隼飛苦笑著自嘲道。櫻遙抿緊下唇,感知到手腕處濕濡的面積逐步擴大,腦袋又低下去幾分。
「……說來好笑,明明我做這麼明顯,班上有些人都發現了,就本人遲遲沒有發覺我的心意……」
聽到心意二字,櫻遙的肩膀猛地一跳,心意是什麼心意,發覺又應該發覺什麼,一道春雷打在頭頂,轟炸了他好不容易維持的所謂自持。可或許是洞悉了櫻遙的狼狽,蘇枋隼飛不說了,停止了這如同判刑一般的自白。
但也僅僅是一瞬。今日的蘇枋隼飛,似乎並無打算點到為止。
「櫻君,接下來,你需要我說出來嗎?」
這話背面還有一個意思是:你準備好聽我全盤托出了嗎?這種指名道姓的心情,你可否願意承受?
櫻遙緩緩搖頭,哆哆嗦嗦地擠出聲音。
「不,不需要說……」
「是嗎?」蘇枋隼飛說,平坦的聲線在夏日中略帶涼意,「不過櫻君,你應該知道我不說,不代表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好……」
「至於回答——那就請櫻君在花枯以前告訴我吧。」
記得,兩個星期。蘇枋隼飛提醒道,下一秒鬆開手,起身理直坐皺了的褲管,他往下看,只看見黑白色的髮旋,眼神降落在那截曾經握住的手腕,冷硬不過數秒的眸色軟了下來,停留了半會才把留戀抹去。
「好啦,保存方法我晚一點發給櫻君,櫻君要好好照顧——」
「蘇枋!」
「嗯?」
急切的呼喊中,被拉扯的衣角挽留腳步,蘇枋隼飛回頭,曾幾何時櫻遙已經站在身後,顫抖著揪住他的衣服。這回角度互換,不同的是他能看得清楚,整個房間乃至晃動的髮梢,他清晰見到背光的輪廓中,有一對疑似發紅的耳尖。
「蘇枋,那個,我說不需要是……」
「是?」
「因為我,我想我也一樣,所以,我才說不需要……」
櫻遙深吸口氣平緩氣息,盡可能直視著蘇枋隼飛的眼睛說,不用兩個星期,我現在就能回答你。他的語速不快、稍微卡頓,卻也是使出渾身解數,他在風鈴學到最重要的事情,現在要驗收成果了。
同樣的衝擊第二次如雷降臨,櫻遙被拉住手腕帶往一個懷抱,此刻,他的臉頰貼在了柔軟的衣襟,衣料乾爽,可是被碰觸的地方卻又留下了水氣,劇烈的心跳聲有兩份,一份在他自己胸口,另一份則在他的耳廓。
所以一切都有跡可循,並不是空穴來風。櫻遙在點頭說好的時候又取笑,蘇枋也有好懂的時候啊。於是潮意浸潤他的皮膚,困擾吐氣的少年第無數次自甘服輸。
「可是蘇枋,為什麼送花……?」
「居然從這裡開始問嗎?」
那麼從頭說起吧。淺淡笑聲滿是無奈,一一細數著所有心動,包含暗藏在喟然中,關於鷺草的涵義。餘光裡向陽的花朵似乎就要怒放,而兩名少年在一個炎夏中擁有了永不枯萎的春天。
END
*鷺草花語:連夢中也思念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