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6:
那年寒假后,曲郁生更加发力学习,每天早早到教室背书,晚上回宿舍也要挑灯做题,劲头完全不输高三毕业生。隔壁班一个和他聊得比较好的同窗,见他连在食堂吃饭都低头研究数学题,拍他的肩膀打趣:“刚刚叫你都没应我,这题目有那么吸引人吗。”
曲郁生思索道:“这道题我是解出来了,但应该有更好的思路,你看看。”
那个叫高泽靖的同学凑过来,两人讨论了一会,高泽靖说:“你这是去年的数学竞赛题吧,准备参加一中的特招吗?”
“我不打算去一中。”
高泽靖有些惊讶:“你的成绩绝对可以过线啊,你没信心?”
曲郁生低头写答案:“家里人不希望我去那么远。”
高泽靖其实不太理解,一中距离这边远是远,但清北上线率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像曲郁生这样的成绩进去,只要稍稍努力都可以去全国任意一所的重点大学,想选哪个专业都不带愁的。不过别人做的决定他也不好干涉:“那你是也准备填六中的志愿了?”六中是镇上唯一的公立高中,论生源和资历肯定比不上一中,但如果求近的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嗯,有缘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分到一个班吧。”
高泽靖笑了:“那成啊,到时我可是要当班长的,你就当副班帮我打下手,说定了。”
谈笑过后对方先端着餐盘离开了,曲郁生盯住窗外宁静的天空,最后收了心专注用餐。
曲郁生跟姨母坦明他会去六中,姨母毫不意外,说遵从你的心意就好,然后柔声问他是不是因为澈澈。曲郁生只是笑了笑,他不需要承认,她早就知道。
班主任得知他填的志愿,再三找他谈话,说来说去都是告诉他一中肯定是更好的选择。曲郁生说我知道哪种选择对我来说永远不会后悔。老师劝不过他,家长似乎也坚持让曲郁生自己决定,老师便放弃了。
毕业那年暑假,当曲郁生从信封抽出印着烫金字体的录取通知书时,曲铭澈牵着他来到琴前,让曲郁生坐到他旁边,挺直腰,双手在琴键摆好的位置,只需要几个前奏,曲郁生就知道那是母亲最喜欢的D大调卡农。
曲铭澈从小学琴,正如曲郁生预料的,他真的非常有天赋,那双白净灵动的手指也注定是为弹奏而生的。他看着曲铭澈专注的侧脸,仿佛看到曾经母亲。
一时沉浸在这片饱含思念的琴声中,有几个瞬间曲郁生仿佛见到了幼时的景象,蒲公英一样飘散,最后揉成写在琴谱背后的遗书,那段漫长真挚的自白。
孩子在最后弹错了一个音,在突兀的低音落下后他悄悄吐舌,带着不好意思的匿笑。曲郁生看见了,目光从弟弟颈间的玉坠移到他的脸,忍不住低头亲了他。
曲铭澈眼睛亮亮:“哥哥喜欢吗?”
“喜欢,”曲郁生轻声说,“澈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会弹那么好听的曲子了,真的很厉害。”
孩子被哥哥夸奖后脸红红的:“我只弹给哥哥和妈妈听。”
“那以后我每次生日,澈澈都弹给我听吧。”曲郁生没有开玩笑,他怀念这首曲子给他带来的感触。曲铭澈答应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告诉他每年曲郁生过生日他都会弹给他听,一直弹到一百岁。他还跟曲郁生拉了勾,一大一小的手指紧紧相贴。
孩子还很小很小,小到曲郁生可以用一只手包裹住他的手掌,小到他理解的所谓永远,就是七岁到一百岁的距离。
曲郁生想,多亏了弟弟,他知道自己也该回去看看母亲了。
顺便履行他落下的对曲铭澈的承诺。他之前答应过暑假会带曲铭澈到海边,拖延至今他终于得空兑现承诺。
他做了决定便立即行动,当天他就问了弟弟钢琴课程的结束时间,并打电话征求姨母的同意,她没有异议,有曲郁生带着弟弟,她很放心。
他订了酒店以及机票,曲铭澈还蒙在鼓里,直到临近出发的晚上曲郁生告诉他可以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两人一起到海边玩。曲铭澈才从惊喜中反应过来,扑上前搂住他的脖颈,熊崽一样挂在上边不肯松手。
曲郁生抱住小熊崽开始走动,孩子一直在笑,脸上泛起可爱的红晕。曲郁生每走一步,曲铭澈两只腿便胡乱蹬着,家居鞋早就被他甩开了,他赤裸着脚,粉红的脚掌很快被曲郁生一手捏住,将他抱到沙发上给他穿袜子:“你以前那么乖,现在倒学会踢哥哥了。”
“是哥哥坏,现在才告诉我。”
“好,我不该瞒着你,下次不会了。”曲郁生笑着放下小孩,让他去收拾衣服。
隔天他们很早就出发,到达预定的酒店时已到了晚上。他让弟弟先去洗澡,自己看起了书。
孩子很快洗完澡了,裹着浴巾跑到落地窗前把厚帘子拉开一道缝,好奇高楼外的景色,不时问哥哥一些问题,曲郁生每次都会耐心回答他。他们没有所谓的代沟,只有长兄对弟弟无底线的溺爱和呵护。
“哥哥,这里可以看到海吗?”
“当然。不过现在天太暗,等我们睡一觉醒来就可以看到它了。”
“你说妈妈睡在海里面,她也能看到我们吗?”
“明天她醒来就能看见了。”
他把孩子抱到床上,亲了他香软的额头。
可能是被曲铭澈的情绪感染,那时的他同样也对未来的几日充满期许。如果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如果他能预料一切,如果知道他们的这次旅途会改变曲铭澈的一生,他永远都不会带弟弟来这里。
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
章节7
隔天,曲郁生很早就醒来了。
订的早餐还没送上来,曲铭澈这时翻身起了床,摇晃着跑到落地窗边。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可以看到一排排楼房背后,海面与天空衔接的地方露出斑驳的银光,绵长的天际线以一种微妙的弧度切开了天与海,纵向延伸到视野远处。
曲郁生找来毯子,从背后裹住只穿着单件睡衣的弟弟。空调的温度有些低,他不能让他受凉。
曲铭澈的声音染上兴奋:“哥哥,那是早上的海,好漂亮!”
“所有的时候都很漂亮。”曲郁生在地图上找到前往海滩的路线,“等会我们吃完早餐,可以骑车到那里去,先去刷牙吧。”
他们出发时正好八点半,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混着海面吹过来的湿气,暖乎乎的温度让人感到心情舒适,连步伐都会不自觉轻盈起来。
曲郁生刚骑上租来的单车,孩子就从后面跳了上来,双脚踩在座椅上,环住哥哥的脖子开心喊着:“飞啦飞啦,我们去兜风……”
曲郁生任由他闹腾,载着曲铭澈平稳穿行过这里窄而弯曲的小道。沿途驶过的风灌入耳侧,在衣服上吹出带纹路的褶皱。曲铭澈兴奋的尖叫和笑声没入了风中,与夏日早晨的阳光组成和谐又极富色彩的画。
他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个快乐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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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在海滩游玩的人并不多,等他们换好了衣服,曲郁生就抱着曲铭澈走近翻滚的海浪,直到有些温热的水浪扑打到他的腰际。
曲铭澈开始有点怕,死死抱住曲郁生不肯松手,曲郁生便在他耳边轻声说不用怕,把他放到浮起的泳圈之间,让他扶住。
曲铭澈这才稍微把紧闭的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发现曲郁生正对他露出若有若无的笑。不刺眼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头顶和脖颈上的水渍映出柔和的光辉,有些则顺着曲郁生的侧脸缓缓滑落,勾勒出少年已初步成型的英俊脸庞。他就像落入凡间的光,万事万物的旖旎美好都会因他而黯然失色。在哥哥鼓励的笑容下,曲铭澈渐渐放松下来,但胳膊还是不安地拥着哥哥。
曲郁生抬手拭去快要入眼的水珠,也帮曲铭澈抹去一些,接着从背后抱住他,帮他挡住不时涌来的海浪。曲铭澈两腿悬在充满浮力的海水中,被掀动的海浪一遍遍由高再低地带起又下落,他难掩兴奋地在水中晃动四肢。曲郁生任由不安分的弟弟在他怀里乱动,偶尔也会松开手让对方漂浮在海面,看他被一点点被冲到岸上。那时曲铭澈的声音便会染上急切,甚至透出哭腔让哥哥抱他。
曲郁生不得不承认他是享受被曲铭澈需要的感觉的,特别是被曲铭澈紧紧抱住,两人的身体贴合在一起时,他有种强烈又令他心安的满足,就像这世上唯一让他感到自己存在的就是照顾弟弟,并被弟弟依赖和眷恋。
他们原本就是由同一母胎共育共生,身上流淌的每滴血液都昭告他们拥有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包裹在温暖的海水中,那些湿意和涌动的潮水更是让心中的惊悸更强烈,他认为曲铭澈是属于自己,值得自己为他付诸一切。
“羞羞,那么大了还要黏哥哥。”
一个脆脆的童声忽然从他们身后响起,也打破了他们之间平和的氛围。曲郁生望了回去,对方是个小姑娘,正歪着头笑嘻嘻望着两人,她看来比曲铭澈大不了多少,眼神却带着几分傲然,似乎觉得独自抱住泳圈游到这里的自己比曲铭澈要厉害得多。
孩子的耳朵明显泛出一圈红潮,挣扎着要哥哥松开他,曲郁生挑挑眉,还是放开了手。
两个年龄相近的小孩很快凑在一块聊了起来。小姑娘好奇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离这里远吗?”
“在那座山的另一头,要坐飞机才能到的。”
“那好远啊。”她感叹道,“我可不敢坐飞机,我怕会摔下来,那么高的地方,你不怕吗?”
“我不怕,我要是摔下来了,哥哥肯定会接住我的。”
听曲铭澈这么说,小姑娘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曲郁生,似乎有些怕他散发的冷淡气场,小声问:“大哥哥是你的亲哥哥吗?”
曲铭澈点头:“嗯,哥哥大我八岁。”
“可是,你们为什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呀?”
“因为,因为……”曲铭澈有些犯了难,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的记忆里,哥哥一直以来就是哥哥,他从来没有因为长相的问题怀疑过两人的关系。
小姑娘灵机一动:“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一个像妈妈,一个像爸爸,对不对?”
大概是因为他们谈及母亲,曲郁生的眼神暗了一瞬,随即跟弟弟说时间不早了,他们该回去了。曲铭澈和小姑娘挥手道别,曲郁生握着弟弟手,攥得很紧。
等收拾完放在沙滩上的行李,曲铭澈也换好了衣服,乖乖坐在自行车后座被哥哥载回去。
他问:“玩得开心吗,明天还来?”
“嗯嗯!”
他们回到酒店重新洗了一遍澡,把身上海水的腥湿彻底清洗干净,做完这些曲铭澈似乎累了,吹干了头发便倒在床上。
他把窗帘拉上,只留了床头的一盏小灯。曲铭澈迷糊糊问他:“哥哥,到晚上了吗?”
“还没有。累了就先睡一会,晚上如果还想出去玩的话,哥哥再带你去。”
孩子却爬了起来,软乎乎的手掌心搭在曲郁生的脸上,捧着他细细地看。曲郁生这会儿也有些倦意,粗粝的嗓音滚动着沙哑:“怎么了?”
曲铭澈不说话,抚他的眼睑,他以前都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哥哥,今天才发现原来哥哥这般硬,脸部的骨头摸着硌硌的,鼻梁又高又漂亮,下巴上还生了一点点青色的刺刺的茬,只有嘴唇是柔软的,干燥的,还挂着一丝纵容的轻笑。曲铭澈亲在哥哥的脸颊,还用尖尖的乳牙啃了一口:“哥哥好好看,眼睛也很漂亮,肯定跟妈妈长得像,因为妈妈最漂亮了。”
曲郁生忽地翻过身将弟弟压在身下,对着软热的脸蛋一阵轻咬,仿佛弟弟给予他的信赖和喜爱,他一定要回馈,甚至加倍返还更多一样。曲铭澈笑得喘不上气,抵着他的肩膀说好沉,却始终没有松开的意思。
闹了一会他们安静下来,仿佛累坏了的孩子侧躺在床上,亮亮的眸子半睁半闭,像是忽然之间浸染了忧伤:“哥哥……”
“你说过去了那么久,妈妈她不认得我们了,要怎么办?”
“她会认得的。”他去给弟弟倒水,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仰躺到弟弟旁边,开始闭目养神,“因为她是妈妈,妈妈都会认得自己的孩子的。”
“妈妈在海里,她会不会变成鱼?”曲铭澈想到了自己曾在电视看到的纪录片,“她会变成鲸鱼吗,那种像房子那么大,一顿可以吃掉好多好多只鳞虾的鲸鱼。”
“哥哥要是也变成动物,应该是虎鲸吧,虎鲸很帅气,又厉害。”
曲郁生闭着眼睛拍拍弟弟的背:“那澈澈是虎鲸宝宝吗?”
“嗯嗯嗯!哥哥是大虎鲸,我是虎鲸宝宝,我们是一家人……”
曲铭澈的声音越来越远,因为曲郁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短暂且诡谲的梦里有个小男孩抱住沙滩的一只搁浅的鲸鱼,伤心告诉他鲸鱼的鱼尾被割去,它再也不能游回到大海里。
他醒来后马上坐起来,脑袋的胀痛让他不适了很久,他皱着眉开始摸索按钮打开床灯。
身旁的被子被掀开了,曲铭澈没有在床上。
章节8
曲郁生是在浴缸里找到弟弟的。
他竟然在哭,无声的眼泪一直从面颊流到下颔,深色的水渍已经濡湿一大片衣襟。曲郁生什么话都没有说,把弟弟抱起来,让他趴到自己肩膀,轻轻拍打对方颤抖的背脊作为安慰。
曲铭澈的哭声堵在喉口,只有细微的呼吸喘在哥哥的肩上,每一声都透出沉重的悲伤。曲郁生走到窗前,拉开遮住光线的帘子,直到阳光重新洒进房间的每个角落。
“晚饭想吃点什么?”曲郁生温柔抚着弟弟的后颈,“一楼的自助餐厅应该会有你喜欢的冰淇淋吃,我带你去好不好?”
曲铭澈没有回答,抿着嘴唇把脸埋得更深。
“你小时候很喜欢被我这么抱着,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曲郁生想着那时候他会花掉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来陪伴睡在摇篮里的曲铭澈,在母亲出走的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照顾工作都由他来完成。他为他冲奶粉,把咬碎的食物用嘴喂给他,为他换下尿布,把他放在浴盆里给他洗澡。他每天都要亲吻他,从发顶到脚趾,全身每一寸都不会落下。曲铭澈得到母亲遗留的玉坠子,他得到了曲铭澈。曲铭澈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份最可爱最珍贵的礼物,他没有理由不爱他。
应该说,那段时间唯一不会抛下他的,只有曲铭澈了。
搁在床头的手机亮了,曲郁生过去拿起它,是姨母给他打来了电话。
对面温和的声音传来:“郁生啊,刚刚给你打电话怎么没有接?”
“我睡着了,没有听见手机响。”曲铭澈这时哭得咳嗽了几声,他轻轻抚着他的背。
“睡得那么沉,应该玩得很开心吧,你这几天刚好也可以教澈澈学游泳。”
姨母跟他絮叨了很久,末了曲郁生轻声问曲铭澈要不要跟她聊几句,他接过手机,不断吸着鼻子,喉咙的话被哽得说不出。曲郁生不知道姨母跟他说了什么,只听见曲铭澈最后软软回了声妈妈再见,把手机还给曲郁生,并再次抱住他,在他的胸口抹掉眼泪。曲郁生干脆坐到床边,让孩子坐上自己的腿。他的目光越来越深,却终究没有问他任何关于哭泣的缘由。
无声的陪伴持续到晚上,酒店送餐的人敲了敲他们的门。
曲郁生把他们的晚餐拿进来,本是哭累睡过去的曲铭澈重新睁开眼睛,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变成趴在床尾望着哥哥走动的身影,蒙着水雾的眸子被流淌的灯光浸得迷离。
“吃点东西吧。”哥哥的声音听来很平静,曲铭澈听话坐到座位上,慢慢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
孩子吃得不多,大概是睡久了,精神还没有从恹恹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没有勉强曲铭澈吃完,收拾一阵后他出了门,承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他给弟弟买了热牛奶,在蛋糕店里挑了一盒葡挞,随后提着包装回到酒店。曲铭澈从小喜欢这些甜食,哪怕乳牙蛀掉好几颗依旧贪嘴。姨母说他以前好不容易被劝服去拔牙,治好回来的路上又拉着她说想吃冰淇淋。姨母哭笑不得,说你是为了吃甜点心才愿意去拔牙的啊。
曲郁生几乎可以透过这样的描述想象到当时被带去拔牙的弟弟委屈又期待康复的可爱表情,一向淡漠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回到酒店,那时曲铭澈背对他坐在窗前,明亮的灯光让映在玻璃上的投影很清晰,他看到对方低垂眼眸,拨弄颈子上的玉坠。
他知道曲铭澈其实很孤独,和自己一样。
姨母不会无时无刻陪伴他,她有公司的事务要去处理。家里请的保姆也不会每天花太多时间跟他聊天玩耍,她更多是为了担负雇主托付的职责。作为亲哥哥的自己也没有时间,他需要应对繁重的学业。于是,曲铭澈在放学回家后往往会独自面对诺大安静的宅子,在房间里一遍遍练习钢琴曲。
曲郁生从背后抱住孩子。
他不能为弟弟弥补这些东西,但他会给他力所能及的安全感,就像曲铭澈小时候因为不安而哭泣,他会不厌其烦地哄他,默默陪伴在他身边。
“是给我的蛋挞?”孩子软糯的声音几乎叫他的心融化,“哥哥,来帮我吃一块好不好?”
曲铭澈把其中一块尚且温热的蛋挞递到他嘴边,曲郁生咬住了,手指顺着弟弟伸到他面前的手臂一点点抚上去,在吃完最后一口蛋挞的时候,他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心。曲铭澈笑着的唇角仿佛沾了蜜糖,让他觉得舌间弥漫的甜腻瞬间无味。
曲铭澈给他喂一口,他就吃一口,认真吃着这类他从来不喜欢的甜点,温和的目光溢满对弟弟的溺爱。孩子看起来心满意足,也拿起蛋挞慢慢品尝。他喜欢先把边边的酥皮啃掉,再吃剩下的蛋浆,唇瓣被舔得湿湿润润,有酥皮屑沾在上面。
曲郁生替弟弟擦嘴,结束了饭后甜点,他们在电视前坐到十点半,播放的电影刚好进入尾声。
曲铭澈抱着枕头坐在哥哥怀里,他的困意已经很重了,这个年纪的小孩似乎都需要很多时间来睡眠。曲郁生捋开曲铭澈的头发,碰到孩子微微蹙起的眉额,无声收回手。
他轻轻调整曲铭澈的睡姿,起身关掉电视和所有顶灯,然后在对方身旁躺下。
视野的漆黑中,孩子忽然不安地翻动身体,哭哝轻轻传来。
曲郁生沉默抱住他。孩子局促的呼吸顿时都喘到了他的胸口,类似恸哭的呜咽刺穿血肉,落入他心底。
“……下午的时候,哥哥没有醒来,只有我在这里,我好怕。”
“我不敢叫你,我怕哥哥再也不会醒过来,就像在海里睡着的妈妈一样……”
“澈澈,我保证,”曲郁生在黑暗中凝视曲铭澈,“以后不会有这种事了。”
这不止是一个承诺,他要让曲铭澈明白自己不可能轻易离开。
曲铭澈在包裹自己的那片坚实的温暖中逐渐安静下来,沉沉地,又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章节9
第二天他们再次去到沙滩。
他们没有立即下水,而是在沙滩上筑起城堡。五点后的阳光没有午后那么强烈,但烫在皮肤上仍感到微微刺痛,好在海风跟脚下的白沙是温凉的,刚好可以驱走那点燥热。曲铭澈用捡来的贝壳为曲郁生做了一串项链,此刻它悬挂在他哥哥的胸口,因为晃动而发出清澈的轻响。
曲郁生用一捧湿了水的沙子搭在城堡的顶端,捏出一个尖顶的形状。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把城堡完成,又一起把它推倒,弄得身上一片狼藉,连指甲缝都渗入细小的白沙,可谁都没有在意。曲铭澈被哥哥撑住两腋从沙面抱起,他们手牵手一步步走向浸在夕阳中的海水。潮还没开始涨,雪白的浪花不断亲吻腿面,掀起一阵涟漪。
曲铭澈没有带泳圈,似乎是忘在沙滩上了。不过没什么大碍,他可以搂住哥哥的脖子,嗅着哥哥鬓发间的清淡香气,看他们身后的海岸还有喧闹的人群渐渐离他们远去。
直到海水没到曲郁生的胸前,他停下来,稍微把曲铭澈放下来一些,让流动的海水浸过对方满是汗渍和沙砾的身体。
水里很温暖,浸泡时会感到异常放松,四肢不自觉舒展。曲铭澈觉得自己随时会在涌动的蔚蓝色暖流中直接沉下去,但又会适时被有力的手托起。曲铭澈扭头,曲郁生背对阳光的眼睛深深射向他,一颗闪烁的水珠从他的下巴滚落,曲铭澈伸手帮他擦掉,他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海水。
“妈妈她应该很孤单,”曲郁生昨晚并没有睡好,低低的声音透着沙哑,“那天晚上没有人知道她从渡轮跳下,被发现的时候她早已沉进海底,再也没能见到天日。”
“现在呢,妈妈她会觉得孤单吗?”
“现在不会了。”曲郁生垂下眸,凑近去贴上弟弟的额首,“我带你来看她了,她很高兴。”
曲铭澈握住垂在胸口的玉坠,用力点头。
他们没待多久便回去了,路过沙滩时曲铭澈捡了一会贝壳,他要给妈妈做贝壳项链,两位妈妈都会拥有。曲郁生把他挑拣的贝壳用切掉瓶口的饮料瓶装起来,好让曲铭澈一路拿着它。
他们吃饭后才回的房间。曲铭澈想跟哥哥一起洗澡,他答应了,在给浴缸放水期间,曲铭澈已经把衣服脱光丢到衣篓里,然后坐在浴缸边缘等着哥哥,两只小脚丫摇摇晃晃。
他把曲铭澈抱下来,两人一齐泡入浴池的温水中。曲铭澈用沐浴乳搓了很多泡沫,玩似的抹到自己身上,也给曲郁生涂了一些。他在哥哥面前似乎一刻都不会安分,总要黏着他撒娇,跟姨母都没有这么亲近。曲郁生默许并享受这份特别的亲密,只要看着孩子开心的模样,他会感到无上满足。
都是泡在水中,但清水跟海水是不同的,这里的空气没有若有若无的腥咸,没有时大时小的海浪。曲铭澈不需要抱着他,他也不需要时刻顾虑曲铭澈会被海浪冲走。他只需眯起双眼,望着孩子捧着一手如雪堆的泡沫,一遍遍向空中吹出泡泡,它们闪耀着美丽的光彩,飘落到水面或者浴缸壁,啵啵轻响。
没多久曲郁生起身出去,曲铭澈也玩够了,湿漉漉的身体沾满泡沫,光脚踩在地上,泡沫飘出来,像一只小雪人。曲郁生为他冲洗干净,再用干毛巾擦掉他脸上淌流的水珠。
刚刚没有太留意,现在曲郁生才发现两人身上分布着不同程度的晒痕,相比原来的肤色确实深了不少,曲铭澈的后颈被晒得微微泛红,小孩自己涂防晒的时候似乎没有抹到这个地方。
“哥哥,”这时曲铭澈软软的声音响起来,“为什么你这里跟我的不一样呢?”
曲郁生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哪个部位,反应过来后他轻轻捏住对方垂在下腹的小鸡鸡,揪了一下。曲铭澈立即推了他,当然推不动,便嘟起嘴道:“哥哥坏,你讨厌!”然后闹着要还击这个偷袭。曲郁生没给他机会,用浴巾裹住弟弟的身体,然后擦着头发走出了浴室。
他在外边刚穿好衣服,曲铭澈跑过来,慢吞吞套上睡衣后打开电视,动画片的欢笑声立即充斥整个房间。
孩子的脸被浴室的热气蒸得通红,此刻正微微鼓起,还在赌气呢。曲郁生想去抱他,孩子别扭挣扎,转过身气势汹汹要挠他的痒。他任他胡闹,干脆倒在身后的床榻,被坐到腰间的曲铭澈扑住,两只小手在他腰侧乱动,惹得他不禁发笑。曲铭澈闹了好一会才愿意罢休,最后喘着气趴在他的胸口,眯眼对他笑。
孩子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湿凉的水汽沾着丝丝沐浴乳的甜腻,熏得他头脑发昏。他忽然坐起身,握着对方的手指一根根拨开:“玩够了?去看电视吧,哥哥要去看会儿书。”
曲铭澈听话地按住遥控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些,而曲郁生坐到书台前,自然学不下去,便打开随身的钱夹,望着里面的一张照片。
看照片右下角的日期,他那时才五岁,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坐在相馆的白色花椅,表情肃穆不肯笑,母亲则在一旁挽住他的胳膊,温柔看着镜头。她真的很年轻,旁人不会怀疑那只是一位姐姐带着自己年幼的弟弟。
还有十年,他会长到母亲的那个年纪,再一点点超过她,直到自己老去,她依旧是二十五岁,死亡把她定格在了永恒时空的某个瞬间里。
看了一会,他从书本的某页抽出另一张照片,那是在曲铭澈在院子玩耍时摄下的,同样是五岁,相比之下,曲铭澈明显开心很多,胳膊拥着一只海豚玩偶,甜甜笑意带着天真,细看有几分像自己。
合上钱夹之前,他用弟弟的照片盖住了自己与母亲的合影。
章节10
旅途的第五天夜里,海边忽然下起了雨。
停留在路灯上的鸟啄了啄胸前的羽毛,雨水已经沾湿了它的翅膀,它飞到店铺门前支起的遮阳棚下,寻到一个暂时的避雨地。
曲铭澈一早便坐在窗前,呆呆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是妈妈在哭。”曲郁生走过来时,听见弟弟小声呢喃,“妈妈,不要哭了,我们还要送你一个礼物呢。”
他一时哑言,心情复杂地望向桌面那串即将完成的贝壳项链。他们原本打算一旦做好就把它带到海边,埋到沙滩的某个地方。现在下雨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附近开放的海岸暂时关闭了旅客入口,他们无法进到里面。
酒店房间过了今晚就到期了,如果这雨不停的话,他们可能得带着遗憾回去了。
他不愿看到曲铭澈失望的神情,这样小的孩子如果就此留下遗憾,对曲铭澈来说过于残忍。
于是他跟他承诺,他会解决这件事。曲铭澈眼里的沮丧瞬间被哥哥的话驱散,他开心凑上来,柔软的嘴唇吻了他的脸。
“哥哥最好了!”
他只是想让曲铭澈开心而已,这样讨好最爱的亲人的心情,有什么错误可言?然而就是因为这样想把一切都送给弟弟的私心,他直接毁掉最爱的弟弟的一生。
他大概真的不是什么最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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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他们就着小雨出去了。
一路没什么行人和车子,宽敞的人行道只有拄着雨伞的兄弟两人。雨水穿破闷热的空气,沿着伞面从眼前滑落,形成一片片细密的帘子,路灯光影模糊,远处的山形若隐若现。曲铭澈挽住哥哥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曲郁生则把雨伞稍微往弟弟的方向倾斜,不顾自己另一侧的肩膀已经湿透。
他们去渔夫泊船的小港口,从漆黑古旧的石阶往下走,从脚下望去可以看到不少捕鱼的船只停靠在海面,海浪起起伏伏,船体不断晃动着。
“哥哥,可以在这里吗?”
走到石阶中段的一个平台时,曲铭澈忽然停下来,扯住他的衣袖,这里的视野比下面要好,距离海面有一层楼的距离,从栏杆往望过去,海浪层层堆叠,有细小的雨水汇入它们中间。
曲铭澈趴到了栏杆上,他还没有到长高的年纪,在栏杆面前显得矮小,只能踮起脚尖,勉强把手臂搭到上边。曲郁生想去抱他,但孩子扭捏着推拒,脚尖踩着栏杆距地最高的那根支架,半个身体露在外面,底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他的神经跳动了一下,立即丢下雨伞抱住弟弟。
“不要,哥哥,”曲铭澈即刻屈起身体,牢牢抓住手间的被雨水浇得湿透的栏杆,向身后的人诚挚央求,“我把礼物给妈妈就下来了,就一会,不要带我走。”
两人暴露在雨中,曲铭澈脸上沾了不少水渍,目光却如火焰般明亮,仿佛直接穿透曲郁生,射向不设防的内心。
他的动作滞住,一瞬的犹豫让孩子挣脱他的怀抱,将脖子的贝壳项链取下来。他把它捧到手心,像古时献祭牺牲的祭司那样,虔诚而缓慢地伸出两臂,再慢慢分开并拢的手心,让那串雪白的贝壳从指缝滑落,混着雨落下,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灰蓝色波纹中。
曲郁生目睹这一切,冰凉的雨水划过,即便被模糊了视线,他也置之不理。
他差点就说出:回家,澈澈,我们回家了。
他的话却埋葬在那个可以称作是他永远的梦魇的落水声中。
孩子扑向那片涌动的波澜中央,像从天坠落的星,像伸展翅膀的雏鸟,只是瞬间便消失不见。曲铭澈摔了下去,跌落在被雨水浇灌了一夜的海潮里,可怕和孤独的冷意将他笼罩。他被冻得无法挣扎,四肢无力继续搅动,由头到尾地沉没下去。
他呼出的所有空气化成水底里苍白细小的气泡,只有一只手死死抓握成拳,像是濒死者在拼命留住唯一争取到的最后的良药。
在模糊的生死交错的时间里,曲铭澈睁开眼睛,他的意识竟还是清醒的,他在想妈妈沉入海底的一刻,看见的景象是否跟自己是一样的呢。
曲郁生拼尽所有力气把孩子抱回到岸边时,他已经认不清理智究竟为何物,却强迫自己一定要清醒。他压抑着所有欲要失态的疯狂,把弟弟轻柔地平放在地上,然后俯下身,没有任何犹豫对上苍白的嘴唇,给那个已经没有呼吸的孩子渡送肺腔的空气。
他不会有事,他还会跟我回家。
所以求你,不要从我身边带走他。
这个死亡般阒寂的挽救对曲郁生来说像是持续了一辈子,从上岸的一刻就有的天旋地转般强烈的晕眩令他昏沉不已,但他的意志逼使他继续进行着按压对方胸口的动作。直到某个时刻,他身下的孩子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吐出几口咽进去的水。曲铭澈还存有意识,紧闭的眼皮不止颤抖。
已经有住在渔船上的几位船夫赶来,同时也叫了救护车,他们遇见过很多溺水事件,自然比尚未成年的曲郁生更加沉着镇定。曲铭澈很快被赶来的救护人员抬上担架送去医院,途中曲郁生也跟上去,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过曲铭澈的脸。
在车上他扳开弟弟握成拳的手,看到那枚断绳的玉坠便了然一切。他沉默低头,捧住曲铭澈的手心,用额头抵着,尽管那里传来的温度冷到让他心碎。
曲铭澈被送到最近的医院,因为落水后的受凉和惊吓而发烧,意识不清地躺在病床上。他已经醒过来了,始终不愿再睡过去。
他蒙着水雾的眼睛四处转动,在寻找哥哥的身影。而曲郁生一直没有进去看他,只是守在门外,直到从家里一路心急火燎赶来的姨母到了这里,见了曲郁生之后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抬手给了沉默的他一个耳光。
迎面的刺痛仿佛一路烧到曲郁生的心,他有些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当年,犯错的自己同样被母亲打了脸。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打你,郁生。”姨母的语气平淡到冰冷,她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重话,盛怒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可以让一个平日温柔可亲的人变得这样失态。
她没有再看向他,而是径直走进病房。曲郁生看着她一走近,孩子瞬间红掉眼眶,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流出来:“妈妈,不要怪哥哥。”然后转头向门口来不及撤走的曲郁生哭喊,“哥哥,哥哥过来,别丢下我……”他都看到了。
他却仓促逃走了,就像很多年前看到母亲跟其他男人依偎的夜晚,他这次同样选择逃离,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带上曲铭澈,以后也不会了。
他在楼下漆黑的草丛中央停下,背后是大厅明亮的门诊楼,他独自背着灯光,从衣袋拿出那块曲铭澈不惜生命也要捡回的玉坠。
他喃喃,妈妈,我没能保护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