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31
曲郁生早年的性启蒙可谓不堪。
在弟弟出生之前,母亲在一星期里总有两三天是夜不归宿的。她极会哄孩子,搂着曲郁生给他讲睡前故事,讲到田螺姑娘偷偷给外出的农夫做饭,她笑咪咪说妈妈晚上也要去别人家里做饭了。
一开始是去别人家,后来,她也把人带回自己家里。曲郁生听得见动静,隔着房间门,凌乱的舞步和琴声几乎彻夜不息。他不理解为什么做饭要把衣服脱掉,为什么母亲的表情要哭要笑,为什么每次做饭结束后,穷愁潦倒的母亲又变得阔绰似的,带他去吃平时买不起的汉堡套餐。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后来上了中学,他寄宿学校,因为不常回家,每天除了课本上枯燥的公式定理也没有什么新奇事物可接触,学生们便私下互相传递一些违禁品,什么爱情小说、杂志、mp3,一切可供消遣的东西。某天,他被舍友塞了一只u盘。
对方说是学习资料,曲郁生信以为真,按指导一步步将u盘里的东西解压,放到电脑上,打开第一部视频。
这种流传了不知几手的视频资源,画面早就在频繁的数据流转中失真,甚至每祯都跳动着杂乱不清的像素点。不记得具体的情节,只知道开头有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为了还债供弟妹上学被迫去地下赌场卖身,入目的肉体交媾画面直冲大脑。他看了一半,到洗手间呕吐不止。
真相往往是知道的一瞬才明白残酷。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自己青春期的性萌动感到可耻,甚至厌恶到想强行消去那样的生理反应。但这是不可控的,不由自主的,哪怕什么都不做,睡醒来仍然会感到下身的湿黏。
牲畜一般。
好在这种情况并不频繁,很多时候因为忙别的事,他会忘记那种需求的存在。尤其上了大学后,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到这上面来,一直忽略了这部分需要,也没有时间去释放压力,久而久之,在得知被神经病学大拿何瑜明收为徒弟的时候,一直被压抑的需求便悄然探头。
还被他弟弟撞见了。
或者说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被发现才是不正常的。他的恋爱经历很短暂,身体接触的经验更是少之又少,和弟弟打闹几下就起反应,似乎也在能接受的范畴内,但难堪还是有的,仿佛在弟弟眼里,他从厉害的哥哥变成落俗的凡人。
“这不是肿了。”他顿了顿,思考着合适的措辞,“等你以后变得和哥哥一样了,我再告诉你。”
“我也会吗?”
曲铭澈更加好奇:“那我到时是不是真的长大了,鸡鸡会像你一样变大吗?”
看到弟弟还想伸手去摸,曲郁生及时按住他的手:“……不止是变大。”
他头疼如何让曲铭澈理解,换了一种耐心的语气说道:“你的身体会有很多变化,比如长胡须喉结,声音变粗,与异性接触会面热心跳。就像你换牙一样,是个很漫长的过程,等你发觉的时候,你的身体就比你的心先一步抵达了成熟。”
曲铭澈还是不太明白,下意识用舌尖抵住上颚的一颗松动的乳齿,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换多少颗牙,就像他也不知道哥哥说的成熟,来得究竟有多么迅猛,可怖。曲郁生不会为弟弟描绘过多的细节,曲铭澈总要自己经历一次的,一本故事要亲身阅读才有感悟,一场电影要去看了才知道画面的生动。所以当弟弟继续追问时,他只是说,澈澈到时就知道了。
“那我跟大家是一样的,对不对?”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曲铭澈开心起来,似乎总算找到了和同龄人相似的地方,在床上滚来滚去。曲郁生松了口气,眼神却有些落寞下来。
他不希望弟弟那么快长大。
这样的小插曲一过,很快就被遗忘在脑后。曲郁生每周准时参加何老的研究生组会,为日后的研究生学习提前准备。
因为是大班,人很多,学硕专硕挤在一起轮番分享论文。他是里面唯一的本科生,却没有骄傲的感觉,不说是否听懂,很多专业名词仅仅是勉强理解,有时甚至连师兄师姐的论文题目都弄不明白,被喊起来提建议,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掐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所有人的差距。
何老评价他有心学,但基础仍不够扎实,于是给了他府邸的地址,让曲郁生有空去他家补习。教师公寓在另一个校区,下车还要走十多分钟。曲郁生最晚的时候在那里呆到凌晨,如果遇上晚课的情况,时间还得延后。有时曲郁生回来,曲铭澈已经睡熟了,为了不打扰弟弟,他就在客厅沙发闭目养神,一直待到天亮。
他好像不知疲惫,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能拆成对半,白天上课,晚上补习,周末则跟随老师去校医院跟诊,在纸上画神经传导通路。
给弟弟补习的事也因此耽搁了无数次。曲郁生觉得很抱歉,作为补偿就给弟弟找了家教,一个同级的麻醉学女生,性格直爽,也喜欢小孩,曲铭澈跟着她学习,一口一个小陈老师,相处很愉快。
时间悄然无声指向年尾。
年前高泽靖过来和他聚了一次,两人坐在客厅边喝酒边谈心。聊起曲铭澈的事,曲郁生问他有没有给残疾人设置的特殊补习班,最好是在大学附近。
“你想让你弟弟去那种地方上课?”高泽靖诧异,“你不是说他要参加公立学校的入学测试的么?”
“他的模拟成绩不太理想。”
因为寒假要留校实习,弟弟被送回了老宅,他不忌惮被听到什么:“差录取线几十分,剩下两个月时间恐怕很难赶上。我怕到时候没有考上,他心里会很难受。”
“我是觉得你没必要操这个心。”
高泽靖说:“还没去考呢,怎么知道你弟弟不行?你们兄弟的头脑应该大差不差,你高考700多分,你还用得着担心他吗。”
他垂下眼眸:“我只是想替他考虑好一切。”
“表面上支持他去做想做的事,自己在背后做最坏的打算。”高泽靖似乎在自语,“如果事情真像你想的那样,最高兴的应该也是你吧。”
曲郁生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高泽靖笑了:“你一点没变。”
他说回去会帮曲郁生问问看,曲郁生也在找,电话响不停,骗钱的居多。
翻了翻弟弟最近的成绩单,那帮忙补习的女生说曲铭澈的理解力没问题,就是答题慢,一篇四百字作文能耗上一个小时。她一直想方设法给曲铭澈提速,可是效果甚微,为了他的功课,她自己的学业进度都落了不少。
他仍不确定曲铭澈是否能通过考试。
他顾虑重重,曲铭澈一样紧张,临近考试,他每天一早起来背书,醒得甚至比哥哥还早,睡的时间很不够,又撑着眼皮看书,睫毛快扑到书页上。曲郁生不想弟弟和自己一样架眼镜,将他手上练习题抽走。
“考完试了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搂着弟弟:“哥哥帮你实现。”
孩子仰头看他:“想和哥哥一起去吃冰淇淋。”
考试很快到来了。
语数英三个科目时间挨得近,几乎忙完这一场又要准备下一次,曲郁生请了两天假,特地陪弟弟考试。
等弟弟从最后一场考试出来,他如约带他去吃冰淇淋,树莓和抹茶口味的,曲铭澈吃得舌头一片绿一片红,开心说他第一次将所有题目写完了。
他不禁抱起弟弟夸他,澈澈很棒,很聪明,是他补习过的进步最大的学生。
曲铭澈被夸得脸红扑扑,闭了眼睛一鼓作气亲在他的唇上,作为夸奖的回应。化开的冰淇淋糊了两人一嘴,他不介意,兀自说着考试题目如何如何,没有注意到哥哥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带着他不能承受的深重。
章节32
曲铭澈的入学成绩将在一个月左右公布。
近半年来的费心和努力,最终被寄托在一个未知的数字上,没有想象中的焦躁或不安,曲郁生表现得很平静,仿佛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让他动摇。
倒是姨母说她最近总梦见曲铭澈被录取,孩子背书包和同学一起去上学,穿校服的样子跟当年的曲郁生一模一样。
曲铭澈凑近来看哥哥的脸,手掌托他的下巴,似乎在寻找着曾经那个跟他同龄的影子。他轻声问:“怎么了?”
曲铭澈问:“哥哥觉得我可以考上吗?”
“当然。你只会比我更优秀。”
曲铭澈听了,蹭着他的下巴,一点点挪上来,善睐的眸子偏偏此刻充满了忧虑:“要是我没有通过呢?”
“没关系。”
他盖住弟弟的眼睛,感觉睫毛颤颤地拂过手心:“哥哥会想好办法。”
他确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等成绩出来的途中,曲郁生也联系上了那些补习机构的负责人,确实有愿意接受曲铭澈的,但相对的他们也提出了条件——他们要求曲铭澈做他们机构的代言人。
让一个残疾孩子登刊宣传他们的机构,目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曲郁生从心里厌恶这些生意人虚伪做作的嘴脸,便拉黑了所有相关号码,一个人呆在客厅,直到窗外天空渐渐敞亮。
他在想第一天送弟弟上学的场景。
一群脸蛋脏兮兮,还在嘬着手指头的小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手牵手从校门口出来,小个子的曲铭澈在队伍的前头,几乎是第一眼从接送的家长中认出哥哥来,急忙忙挣脱了和他牵手的女生,边喊哥哥边向他跑来。他担心他摔跤,让他等自己走过去,曲铭澈什么都不管,挤开那些吵闹的大人,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记得孩子哭着问:哥哥你们为什么要送我上学?
他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一只笔盒和一罐酸奶,坐在永远充斥孩子哭闹和汗臭的教室,到处都是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陌生的环境,唯一能辨认同学身份的是挂在胸口的姓名牌。他倍感不安,不敢讲话,不敢对旁人的招呼有所回应,甚至憋了一整天都没去厕所,直到见到来接他放学回家的哥哥,他的所有不解和焦虑,化作源源不断的委屈,一种仿佛被抛弃的愤懑。他死死抓住曲郁生的领子,躲进他怀中,发出像小兽一般的呜咽,说自己不要去上学,要哥哥带他回家,他要跟妈妈和哥哥在一起。
曲郁生安慰了很久,总算让年幼的曲铭澈理解上学并不是为了丢下他,而是他漫长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有读书他才能拥有更多的知识,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更重要的,他会在这个过程中明白成长的意义。
“你的人生将有接近四分之一的时间都会花在读书上,不过不用担心,哥哥也会跟你一起的,”他耐心说,“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等你从学校走出到社会的那天,我们一起去做所有事吧。”
“所有事?”
“嗯,澈澈到时候想做什么?”
孩子含着泪光的眼睛亮起来:“吃好吃的!吃蛋糕、吃冰淇淋、吃刚烤好的蛋挞上酥酥的脆皮……”
“好,去吃好吃的。还有么?”
“出去玩,去看海,有沙子可以堆堆,还要在海里面游泳。”
“好,我们去海边。还想做什么?”
“想教哥哥弹琴,哥哥学不会没关系,我会用心教你的。”
曲铭澈一说就停不下来,小鱼吐泡泡似的跟曲郁生说了各种各样的毕业后想做的事,所有的事。最后,曲铭澈脸上的泪渍被笑容取代,他闭眼贴上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他:哥哥,我想去上学。
他从回忆中醒来,或者说是梦里。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枕着一本翻开一半的,头很痛,好像书里的东西被倒灌入了脑,他犹如膨胀极致的气球,几乎撕裂。
就着这样浑噩的状态又过了几日。
临近大考,图书馆现在人满为患,每天开馆铃声一响,守在门口的学生们便乌泱泱从外面涌入,在刷卡的闸机口排长队,在电梯前排长队,甚至洗手间也要排长队。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心不在焉,仿佛连停下来看看窗外风景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些天基本在自习室从早待到晚,待复习的资料堆积如山,他却越来越心神不宁,书看不进去,课也不想听,对着一道病例分析,他反复把题干看了五遍,最后把“肌束震颤”错写成“肌阵挛”。
下午的组会,他难得跟导师请了病假。
何老似乎早看出他不在状态,并没有多说什么:“上周你帮忙写的病程我看了,措辞基本上没问题,比你师兄师姐写的好。”钢笔尖在桌面敲出轻响,“听说你还在四处打工?”
“最近辞掉了。”
“去年就该辞了的,太多事情缠身,你是神仙都忙不过来。”
何老手上的病历夹啪地打开:“说正事吧。我找来你弟弟的脑脊液报告看了一下,蛋白含量1.2而白细胞正常,典型的蛋白-细胞分离现象——但发病前十周的支原体感染史,这个时间差你怎么看?”
曲郁生感觉指甲正陷进掌心。
“学界公认的前驱感染窗口是一至四周。”何老抽出夹在病历簿的期刊剪报,笔尖划过泛黄的报纸页面,停在某个德语词汇vererben(遗传)。
“虽说这种病的病因机制尚不明确,除了前驱感染史,98年山东也出现过孪生兄弟同时患GBS的例子,不常见,大概这二十年才见过那么一例吧。”
“我的意思是,那孩子的病可能并不全是你的过失导致。”老教授合上病历夹,“母亲可以排除……那父亲家族有类似病史吗?”
窗外的鸟鸣突然噤声。
长久的沉默后,曲郁生开口了,语气淡漠:“我父亲是没有。我弟弟的生父……不知道,很多年没见过面,可能早就死了吧。”
钢笔敲击的声音停了,“既然这样,追溯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我看你最近状态不佳,所以就借机会跟你聊一下。倒也不必压力太大,你的成绩一直都挺不错,这次考试也放宽心,好好准备就是。”
“但也不要觉得我的课就可以不来听,”温和的声音带着严厉,“你学期末的绩点没达到,我一样可以把你赶到隔壁神外去,到时手术一天站十几个钟头不要求着我哭。”
回到公寓,他久违地让自己坐在地板上。
拼凑的记忆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轮番上映,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处于一个喜剧片中,在2.35:1的画幅扮演供人嘲笑的红鼻子小丑。
他忽然很想笑。
那么多年,无数个夜晚心惊胆寒,从噩梦中惊醒,睁眼闭眼都是生病的弟弟奄奄一息插着呼吸机的画面。持续至今的悔恨和痛苦,到头来其实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式的自我折磨罢了,他的基因可能注定携带了这种病症,曲铭澈无论有没有经历那次溺水,他都是要坐在那只轮椅上的。
他还说想治好他。
他撕掉手边写满笔记的习题,连带书本。
无数纸页的残片浮在空中,犹如降落的雪。
曲铭澈在梦中熟睡,他不知道哥哥曾经回来过,也没有听到夜里那一声声泄愤似的撕扯中夹杂的,类似囚笼中的困兽意识到自己再也挣脱不了眼前的处境,无可奈何而又悲恸的怒吼。
早晨曲铭澈醒来,屋里已经没有了曲郁生的身影,他去上早课,给弟弟留了一份早餐和一张表示今天会晚归的字条,让他早些休息。
曲铭澈从沙发底下摸出一张被揉皱的纸团,小心展开,抚平放在膝盖上。他细细看过上面的字迹,各种医用名词,各种诊疗方案,最后他把纸放在心口搂紧,像透过残破的纸面,去抚慰那个失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