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34
“为什么忽然不想去了。”
他忍着宿醉的不适,耐心地和弟弟谈,“之前不是每天早起背书,努力把成绩提上去,就是为了能考上我以前的学校。”
曲铭澈不说话。
他见弟弟只穿着一件薄衫,自己身上倒是铺着一件外套,大概是曲铭澈回来看见哥哥睡在地上,担心他着凉,兀自将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
手机在响,他拿起来看,数十个未接电话,医院的,老师的,还有陈颢。她急忙忙问曲铭澈是否在他身边,他说是。
“太好了,”她放下心,“昨天他非说要回你们家,我就把他送回来了。他没事就好。”
她絮絮叨叨了一阵,又祝贺曲铭澈被录取。曲郁生握着手机,一个接一个拨回那些未接听的电话。
何老让他半小时内滚到他面前。
曲郁生给弟弟披了一身衣服,五分钟洗漱,穿鞋,收拾走一地狼藉。曲铭澈帮他撑开垃圾袋的两只耳朵,看见一瓶瓶红牛,啤酒罐子和印着医院餐厅logo的饭盒被扔进袋里,问他:“哥哥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他摸摸对方毛茸茸的后脑勺,孩子剪了头发,刘海不再遮住眉眼,参差不齐的碎发一看就是新手的杰作,但还是很可爱,头发稍稍拨开,白净的额头便露出来,整个人清清爽爽,像每次考试都拿奖的乖学生。
他们一起去了医院,曲郁生把弟弟放到病区外面走廊的长凳上,让他在那里等他。
走廊人来人往,医生们在讨论疾病,这几天收了多少脑梗病人,昨天昏迷多少人,今天还多了几个。有时看到一群人匆忙忙跑下楼梯,是急诊科打电话叫各科会诊。
曲郁生偶尔会从病房出来,从神内转到神外病区,请那边的老师帮忙看一位八十岁老太的脑血栓。一群内外科大佬围着ct片就着要机械取栓还是溶栓的议题争执不下,最后老太被推入手术室。
陈颢给他们带了饭。
是她自己做的焖排骨饭,盖子一掀开,肉香引来了不少中休下班的实习学生,他们跟陈颢相识,一个个都想来蹭饭,被她尽数赶走。
下午一点半,曲郁生终于回来了,简单吃过几口饭,他又匆匆离开。陈颢叹气:“他恐怕两个月没歇过了。”
“两个月……”
“神经系统的疾病是非常难学的,”她理了理自己的短发,“里面大部分都是搞不清病因的疑难杂病,治得好,可能会有后遗症,治不好的……你路过病房的时候也看到了,他们都躺在里面。”
“所以何老师才会对你哥那么严格,因为真的找不到像他这样拼命的后继者,大部分学生都是调剂来的,待过一段时间后都相继跑路了。”
“那哥哥他真的没问题么?”
发现曲铭澈越来越低落的神情,陈颢自觉说的太多,安慰他:“没事的,我说了他是钝感很强大的人,不然他早就跟其他人一样不干回家去了。”
“下学期新生一来,又多了很多牛马——不对,实习生。到时你也去上学了,你哥应该会轻松一点。”
曲铭澈捏着筷子,在餐盒里扒来扒去。
明后天难得休息,曲郁生带曲铭澈回了家。
他用母亲留下的积蓄买了一辆二手车,黑色别克,开起来像风一样呼啸着回了家里。姨母没想到他们会回来,怪嗔几句,摸着曲铭澈的脑袋又笑又心疼,问曲郁生是上哪找人剃的,以后不要找那家了。
曲郁生皱眉,盯着孩子的后脑勺发愣,真的那么难看?
晚上姨母给他们准备饭菜,曲郁生在一旁帮忙,洗菜递盘子,姨母说他瘦了些。
“最近学习顺利吗,老师有没有为难?”
“嗯,都还好。”
“别累着自己,”她说,“我听说前几天有一个本地学生压力大跳河轻生,凡事别闷心里。”
他看着电饭煲上跳动的示数。
“剩下的我来就好,你快回去陪澈澈吧,”姨母顿了顿,“我看他应该是有心事,从回来开始就不怎么说话……我一直没在你们身边,猜不到是怎么了,还是得你去问问看。”
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吃过饭躺到床上,曲郁生却没有很快睡着,想了很多事,考试,毕业,还有眼下老师交代的论文,翻身,与黑暗中一双清亮眸子对上视线。
“还没睡?”他轻轻扯过被子,盖到弟弟的肩膀。
“我不想上学。”
他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弟弟跟他说不想上幼儿园的前夜。
曲铭澈那时三岁,现在十三岁。
“不要闹。”
“我没有闹,是认真的。”
他静了一会:“姨会白高兴一场。”她还请了许多人吃饭,邻里无不知道曲家小儿子要返校。
孩子也沉默了。
半晌,曲铭澈恳求道:“我来跟妈妈谈,哥哥什么话都不用解释,妈妈要说也是说我。”
姨母不会责怪曲铭澈,别说不去上学,就算曲铭澈要一辈子变成家里蹲,她也会答应的。
曲郁生心里面隐约有答案,但他情愿扮做困惑不理解的样子,轻声问:“为什么现在反悔了?”
去学校不好吗,不用留在大学城边上三十平的小租屋,电梯很危险,台阶很危险,外面的车流更危险。哪都不能去,无所事事,每天唯一的期待是下课回来的哥哥给自己带一份新出炉的甜点心。
学校有老师,有各种各样性格的同学,学习生活虽说枯燥,但也能认识更多有趣的人。他在茫茫人海找到了高泽靖,找到了何老师,也找到了陈颢和一众关心他的同窗与师兄师姐。
他说了很久,曲铭澈的眼神却哀伤起来。
“我是可以交到很多朋友,但他们都不是哥哥呀……”
“哥哥也是一样的,没有我喊你哥哥,你会寂寞难过的。”
“哥哥不开心,我不想要你不开心。”
意识模糊之际,曲铭澈轻轻抬眸,呼吸贴着他的下颔,忽然吻了他。
温热的,濡湿的,也柔软的触感压上来,不是撒娇或者安慰,里面包含了更多,不舍,期许,感伤,眷恋,那么多不可言说。曲铭澈看向他,很快又不再看向他。
他失神,同时也失去了话语的反应,来自彼此的汹涌情绪淹没了他,他就像刚落地一无所知的婴儿,反而要弟弟牵着他,教导他,诱使他做更多。没人告诉他们这对不对,他们生来就一体相融。
夜是明朗的,寂静无声。
曲铭澈的气息渐渐不稳,舌尖抵住上颚,轻轻发出一声低喘。
下一秒,曲铭澈被按住肩膀推开。
他撞到身后的墙体,一声闷磕让他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哥哥,就像不理解对方为什么那么做。
孩子敞开领口露出的锁骨下,玉坠在黑夜里微微闪烁着光泽,如眼睛一般审视他。
曲郁生被刺到了,不自然地挪开目光:“你大了。”
“想上学也好,现在不想去也罢,不应该事事为了我才去做什么,你已经能自己做主了,晚饭想吃什么,穿哪件衣服,生病是吃药还是看医生,选择权都在你。说的不好听些,如果我不在了,你向谁撒娇讨吻,说你不想做这不想做那。”
他的语气太冷静,曲铭澈伸出去的手顿一下,缩回去,眼神也落寞下来。
屋里仅剩他们的呼吸声。
他起身,背对着弟弟换衣,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时,曲铭澈叫住他:“我是……想要追上你的脚步,我不想让你一直等我。”
“哥哥其实一直都不想我离开你的,对不对,从开始到现在,哥哥从来就没有接受过我的决定,你一开始就觉得我不可能考上,所以才愿意松口让我去试一试。不是我反悔了,哥哥,是你想要我留下来,我才留下来的。”
“我只能为了你,一直都是为你。”曲铭澈说,“哥哥那时一次又一次为了我放弃了更好的学校,我也会做一样的事。”
这样的话,叫他怎么拒绝。
他弟弟很厉害,手伸进他的胸腔,探入他的肋骨缝隙,把里面的心干干净净拿出来,放到两人面前。
许久,他说:“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离开学还剩一周半,还有时间容许你改变主意,如果决定去学校就让姨送你过去,这是最好的结果,不用费什么心思去跟学校谈。”
“可我已经想好了……”
“曲铭澈!”
许是被他严厉的喝声震住,又许是第一次被这样直呼全名,孩子愣了,眼底映着他掐出青筋的双手。
他转身下楼了,留弟弟一个人在房间。
他到阳台透气,夜里的风拂到面上,带着初秋的寒意。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他阖上窗户,将所有烦闷和焦躁也一并关入了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