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36
　　
　　
　　姨母给曲郁生打电话，开头便说澈澈不见了。

　　“他本该今天去学校报道的，早上我喊他起来，他说肚子还疼，我就让他继续睡一觉，中午喝了点稀饭，他脸色好了一点，让我不用担心去忙工作。”

　　她几乎绷不住泪：“我回来就看到客厅的字条，澈澈说、说要去找你，你看到他了吗？他失踪了！打电话没接，我去他房间看，才知道他手机也落在床上，你说他会在哪儿？”

　　“您先冷静下来。”

　　“我怎么可能冷静？！澈澈他坐着轮椅啊，一个人，怎么到你学校去见你，要是，要是他遇到坏人，或者被车撞了，我一辈子愧对你妈妈……”

　　“您不用说了，我现在就回去。”

　　曲郁生发动车子：“我马上报警，您先挂断电话，如果澈澈途中打进来，您也没办法接到。”

　　听着曲郁生镇静的声音，姨母也渐渐回复了神智：“好，好，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放下手机后，曲郁生深吸着气，几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拨通了当地警局的号码。

　　不会有事的，澈澈不能有事。

　　他简单说明了情况，那边也很重视，问了他的姓名住址，孩子走失时的相貌特征。曲郁生闭上眼睛，克制着声线的颤抖：“他十三岁，身高一米五七，坐着轮椅……下午出走之前穿奶白色的睡衣，胸口戴着一颗玉坠。”

　　接线员承诺他们会立即调出附近的监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姨母见了他便抱住他不断流泪，像是握住了唯一的依靠。

　　“你报警了吗，那边怎么说？”

　　“他们在查监控，我也去附近找找。”

　　“我和邻居们找遍了，没有人看见他。

　　她泣不成声：“我不该出门的，我就应该留下来照看他。”

　　曲郁生看到桌子上的字条。

　　「妈妈，我去找哥哥了。对不起，早上说肚子疼是骗你的。我想哥哥，见到他了我会给你打电话。澈澈留。」

　　他轻声说：“他会没事的。”

　　无人知道他身下的手已掐出鲜血，指甲浸成赤红。

　　安抚下姨母过后，曲郁生再次出门，试着在附近寻找弟弟，走过每一个街道，每一个巷子，一遍遍喊弟弟的名字，途中引来路人侧目，他毫不在意。

　　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去他学校的路线，他一日日闷在家中，即便沿途道路的规划早已改变了也根本不了解。没有方向，没有感知，只知道一个模糊的目的，他会走到哪？

　　他中午只喝了一点点粥水，那怎么管饱，十几岁的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过个一两小时就会肚子饿，如果他迷路了，没有找到东西吃，顶着咕咕叫的肚子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转，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他身上带了什么，有足够的钱吗，还是为了不被姨母发现，出走时慌慌张张，什么都没有拿。如果落到坏人手里，他如何挣逃。

　　天色一点点暗去，夜晚的寒冷蚕食着他的理智。

　　专注着寻找弟弟的踪影，让他忽略了后方的鸣笛，一辆电瓶车突然冲出来，擦着身边撞到他的肩膀，车主人走前扭过头骂了句：“看路啊瞎子！”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定定看着地上摔裂了的手机屏，拾起来，一样东西顺着衣服口袋落到了他眼前。

　　钱夹内页的照片上，五岁的弟弟向他微笑。

　　他忽然发现原来弟弟已长得那么大。

　　好像还是爱哭，爱撒娇，忍不住偷吃掉冰箱里的酸奶和冰淇淋，回头赖账说不知道。会心疼人，给他热饭吃，为他捶背说鼓励的话，明明隔壁有另外的房间，睡觉时还是会钻进哥哥的被窝。不喜欢被帮着洗澡换衣服，生闷气，但是这时候去抱他，说些请求原谅的话，虽然表面还噘着嘴，其实已经不气了，曲铭澈永远不会生哥哥的气。

　　曾经生病了要哥哥深夜从学校赶回来哄他的娇气孩子，现在会为了哥哥，决定独自前去百公里的外地见他。

　　刺耳的铃声在夜空回响，他后知后觉接起电话。

　　在距离他们家仅仅百步远的地铁站，工作人员捡到一个迷路的小孩，坐轮椅，十二三岁左右，胸口挂着一块青玉平安扣。

　　他说他要乘地铁到医大的站台下车，大人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爸爸妈妈在哪。他迷茫，好像一瞬不知道怎么做，大人又问他记不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他紧张起来，说什么都要走，大人们无奈，只好报了警。

　　赶到那边时，曲铭澈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警厅休息室的角落。无论旁人问什么，他都不愿说，紧紧拽住睡衣的下摆。

　　看见曲郁生，他愣了一下，眼眶渐渐红了：“哥哥。”

　　他用外衣将单薄的弟弟包裹起来。

　　不多时，姨母也赶过来，跪在地上抱住孩子痛哭。曲铭澈喃喃说：“妈妈我错了，不应该乱跑出来，让你们担心。”

　　她抽泣：“不，是妈妈的错，让你一个人在外边受委屈了。”

　　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平复心情，便让曲郁生先带弟弟回去。

　　将弟弟抱上车子副驾，探身为他扣好安全带，看见对方回避他的视线，低声说：“现在没事了。”

　　“觉得冷吗，我开暖气给你。”平静语气未见前面找不到弟弟时的心焦与崩溃，他还是那个关心弟弟，无时无刻为他着想的温柔哥哥，“今天在外面累了吧，先睡一会，醒来就到家了。”

　　曲铭澈忽然抬眼，灼灼的眸里好像凝了泪似的：“是我和哥哥的家吗？”

　　“还是要我回到妈妈那里……”

　　他自己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明明是赌气的动作，声音却带着诉不尽的颓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因为我不乖，乱跑出来。”

　　车子里呼吸的声音大了，孩子攥住身上哥哥的外套，像冷得发抖，喉咙发出的轻喃也颤抖起来：“但是不去找你的话，我想不到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你让我考虑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我还是要跟着你，我出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这个。”

　　“一定要送我回去的话，能不能在那之前抱抱我。”他乞求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听你的话，你抱一下我吧……”

　　曲郁生没有说话，发动车子，车灯在漆黑的路面射出两道刺眼的白线。

　　曲铭澈揉了揉眼睛，就是这时候，一只手扼住了他的下巴。他怔住，没有一点挣扎的被扯过脸颊。兄长自上审视着他，目光落入他眼中，如一缕潮湿的风吹过海面，即刻惊起翻天巨浪。他感觉自己身前迅速地袭来一股沉重的压力，像狂风把他压制，再撕碎。没来得及叫，兄长忽然狠狠咬住了他的肩颈。

　　“疼！哥哥……”

　　孩子泪汪汪，兄长却并没有因此收力，反而紧紧抱住他，将他按向自己，那样执着，几乎带着原始的恨意，要掐入他的皮肤，把他揉碎进自己的骨肉里。是啊，母亲生下他们两个，就是要他们一起的，他们的血液是相融的，他们的灵魂是契合的，每一次心跳都是激烈的共振。他真想吃掉弟弟，骨头嚼碎，再吞到胃里面去，把他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可是这细软的肉体被呵护得受不了半点委屈，稍微用一用力抱他，孩子便哭出来。

　　他不顾一切地回应哥哥，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那里传来的震动，曲铭澈也渐渐变得难过起来。如果没有过分开就好了，这些天的孤独令他明白自己没有哥哥，他是会枯萎的，如没有养分供给的花，一点点从根部腐烂。他需要哥哥，正如哥哥也需要他一样，他们生来就应该是一起的。

　　他什么都不要了，学校，朋友，或者健全的身体。哥哥可以教他功课，哥哥可以当他的朋友，哥哥说过会治好他的病，他这个拥有全世界的孩子，还要奢求什么。

　　曲郁生轻轻擦去弟弟脸上的泪。

　　他说：“我差点以为又会失去你。”

　　“你还想到哪里去，像妈妈那样，轻飘飘说一句帮我照顾好澈澈，就再也不回来吗？”他笑了，“我陪你最久，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的习惯是我养成的，你学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我不会让你走的，我还会把你关起来，谁也找不到你。”

　　曲铭澈还是哭。

　　“哥哥，哥哥……那么多天不接我的电话……”

　　“是我不对。”

　　“也不来看我……”

　　“我的错。”

　　“找我也找了好久……”

　　“我来晚了。”

　　曲铭澈喘了一口气：“哥哥咬我好疼。”

　　“很疼吗？对不起。”

　　他看过弟弟肩膀上的红印，亲了又吻，抵着对方的心口呼吸：“以后哥哥让你咬回来。”

　　曲铭澈赶紧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你疼……”

　　“不要我难过，也不要我疼。”他垂着眸，“我高兴了，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忍住的，以后我代替哥哥疼，替你难过就好了。”

　　曲铭澈说：“我来保护你，让你一直开心下去。”

　　那样明亮炽热的眼睛擭住了他。曲郁生感到一种熟悉，仿佛曾经那个被抱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对他笑的那一刻的触动，穿越十余年，又回到他面前，在他心底激起千千万万余震。

　　他知道，那是他不能平静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