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使的約定
｜歐文&庫羅耶






歐文懶散地仰躺在談話室的沙發，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的吊燈，桌面上放著只剩下碎屑的空盤子，一杯還殘留濃稠褐色液體的茶杯。因為無聊而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卻也無法用夢境代替時光，建築物外正下著滂沱大雨，淅瀝嘩啦的雨聲反倒凸顯室內的安靜。
就在歐文差不多也看膩水晶吊燈折射的反光時，走廊傳來動靜，歐文的眼球立即轉向門口，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聲音十分地熱鬧，他盤算著會是中央之國還是南之國，但一想到有可能是西之國就覺得掃興。
交談室的門被打開，從門後魚貫而入的是——西之國的魔法使們。
歐文的視線毫無懸念地回到天花板。
「是歐文！」發現北之國魔法使的姆露首先喊出聲，接著問題就如連珠砲般不斷拋來：「你在睡覺嗎？還是死掉了呢？睡眠和死亡的差別在哪呢？」
聽到姆露的話，庫羅耶發出一聲驚呼，接著擔心地說：「死掉了嗎？」
歐文瞪了姆露一眼。
「太好了。」庫羅耶鬆了口氣。
「太好了，歐文，為了慶祝你復活，我們一起喝下午茶吧？」拉斯堤卡轉眼間變出一套茶具。
「拉斯堤卡，歐文沒有死掉啦。」一旁的庫羅耶提醒道。
「這樣啊，抱歉，是我搞錯了。那麼為了慶祝歐文沒有死掉，我們來喝下午茶吧。」
「慶祝？是好事嗎？還是壞事？」姆露飛到天花板轉了三圈。
「慶祝壞事發生，真是離經叛道呢。」夏洛克吸了口煙管。
嗚哇，歐文心想。
「不管今天發生了好事還是壞事，我們都來慶祝吧。」拉斯堤卡已經開始泡茶，伴隨被熱水燙出的茶香，體貼的夏洛克從廚房取來了點心，庫羅耶則替所有人分配好茶具與餐具。
看到糕點的瞬間，歐文也坐起身，庫羅耶順勢坐到他旁邊，在茶葉泡好後，這場突如其來的下午茶也正式開始。

「這兩天都在下雨不是嗎？所以我跟希斯提到，在泡沫之鎮的夏天也有雨季，雨會一直下到人都要發霉，有一次還淹起水來，我不得不坐在桌子上繼續縫衣服，雖然傢俱都泡到水，但房間裡的東西就像小船一樣載浮載沉，現在回想起來也滿有趣的。」
庫羅耶的聲音伴隨淅瀝的雨聲喋喋不休，莫名地讓人犯起一股睏意，歐文啜飲著溫熱的紅茶，才放下茶杯，拉斯堤卡便一邊替他倒滿新茶，一邊慰勞著有過那樣經歷的庫羅耶，轉頭又說起兩人旅行時，由於闖入雨雲正下方而發生的趣事。
「不過，下雨的日子，來酒館的人會變少，所以會給我一種悠閒的感覺。」夏洛克端著茶杯靠在椅背上，神態看起來相當地放鬆，一旁的姆露剛從窗邊回來，他左右搖擺著身體，嘴裡哼著歌，在吃完手上的泡芙後突然喊道「來睡個下午覺吧」，現在正捲縮在沙發上，呼息均勻地午睡。
「陰天讓人昏昏欲睡呢。」拉斯堤卡見狀說道，「我要不要也小憩一下呢？」
「哎？拉斯堤卡也睡嗎？」
「庫羅耶不想睡覺嗎？」
「我還是先不要睡好了。」庫羅耶婉拒了午覺的邀約，「對了，我很好奇一件事，北之國也會下雨嗎？」
歐文一直沒有加入話題，他只管伸手從盤子裡拿取點心，聽到庫羅耶的問題，他這才慵懶地回應。
「北之國的夏天會變得很涼爽，氣溫很舒服，但也會下雨，不過只限部分地區，有很多地方還是在下雪。」
「真不愧是北之國。」庫羅耶咋舌，「我沒有看過雪呢，雪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又冰又濕，一點味道也沒有。」
「我也想吃吃看雪。」庫羅耶小聲地笑了，「賢者大人說，在他的世界，人們夏天時會吃一種叫做刨冰，又冰又甜的點心，好像是在磨碎的冰塊上淋滿糖水，是夏天特有的回憶呢。」
歐文發出一聲長長的鼻音，接著說道：「庫羅耶，你想不想去北之國看雪？」
「嗯，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去。」
當庫羅耶轉頭對著歐文笑說時，歐文也朝他露出一個微笑，那是一個既斯文又帶點惡作劇得逞、淘氣的笑容，庫羅耶不由得看呆了，只見到那張嘴張開又閉合——《庫雷．梅米尼》。
夏洛克抽了一口煙管，由於姆露的上半身壓在他的腿上，他只能用魔法替自己斟茶，茶香充斥口腔、滋潤喉嚨後，他看向歐文與庫羅耶消失的位置，神情一派悠閒。
「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在晚餐前回來。」


當魔咒傳入耳中時，已經來不及反應，眨眼過後，庫羅耶已身處於廣袤無盡的雪原。
「哎？哎哎哎？好冷……！不對，一點也不會冷？咦？咦——？」
看著庫羅耶一下子抱緊身體、一下又愣頭愣腦地呆站在原地，那副驚疑不定的模樣，令歐文一陣愉快。
「你不是說想看雪嗎？我帶你來看囉，庫羅耶。」
庫羅耶像直到這時才想起旁邊有人，他本能般地握住歐文的手。
「雖然我是剛才說過，不過居然一下子就來到北之國，啊，腳踩在雪上好難走路，哇……怎麼辦才好？」
就在歐文仍享受著友人的慌張時，庫羅耶似乎也漸漸調整好心態。
「……不過，說的也是，這種機會很難得，歐文，謝謝你帶我來北之國，還替我施加了保暖的魔法。雖然我希望還有下次的話，提前說一聲會更好。」
「乾脆把你丟在這裡好了。」歐文愉快的心情灰飛煙滅。
「咦咦？不要啦——」
歐文說的終究是氣話，幾分鐘後，他坐在樹幹上，看著底下的庫羅耶滾動雪球堆起雪人，發現他在看，還笑著朝他揮舞雙臂。
當庫羅耶堆好兩個圓滾滾的雪人時，開始有像雪一樣的小球粒從天上落下來，打在兩人身上隨即變得粉碎，見狀庫羅耶跑到樹下，朝著上面的歐文呼喊：「歐文，下雪了！原來被雪打到是這種感覺啊。」
「這不是雪，是霰。」歐文碾碎指腹上的球粒，白色碎屑從他的指尖抖落。
「霰？原來還有這種像雪一樣的東西啊。」庫羅耶就像聽見什麼好消息一樣，即使不是雪，他也將掌心朝上嘗試去接住天空中落下的霰，那些像雪一樣的球粒落到掌心很快就被體溫融化。
「看到霰你很開心嗎？庫羅耶。」
「嗯！」
「太好了，接下來還能吃到雪喔。」
歐文的話就像一則預言，不到半小時，雪原開始颳起猛烈的暴風雪，庫羅耶難以置信地望著周圍，由於風雪的緣故，能見度變得極低，剛才還能看見的山巒與針葉林全部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霧裡。
歐文從樹上降落到庫羅耶身邊。
「怎麼樣？是滿滿的雪呢。」
「這樣……噗哇……什麼都看不見了。」一張嘴雪就會灌進來，就連話也說不好。
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冰冷的空氣刺激著鼻腔和心肺，就在庫羅耶快要受不了時，他們所處的場景一下子又變成另一個地方，他困惑地環視周遭，有別於西之國和中央之國的建築風格，街上的行人用厚重的皮草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裡是北之國比較有規模的城鎮。」歐文說。
「這裡就是北之國的大城市……」庫羅耶的雙眼為之一亮，剛才幾乎無法呼吸的痛苦很快被拋到腦後。
興奮之餘，庫羅耶注意到不斷有路過的行人對他們投以異樣的眼光，他很快意識到那是由於外表的緣故，這裡的每一個人無不是穿著厚厚的大衣、胖胖的雪靴和帽子，只有他們仍穿著和在魔法舍一樣的服裝，從路人的眼光來看，他們就像兩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觀光客，今晚就會凍死街頭。
「歐文，我們的衣服好像太顯眼了。」
「那又怎樣？」歐文態度滿不在乎。
「要不要……換件衣服？」見歐文沒有立即答應，庫羅耶繼續說道：「其實……為了哪一天可以到北之國旅行，我試著做了幾件冬衣，但在魔法舍不太有機會穿，難得來到北之國，我想……」
看著庫羅耶眼中流露出的壓倒性的興奮，歐文心想如果拒絕了，接下來一定會很麻煩。
「隨你的便吧。」
得到歐文的首肯，就像是怕他臨時反悔，庫羅耶立即將人帶到巷子裡，用魔法把兩人的衣服換上冬裝。
「好有北之國的風情！」庫羅耶繞著著裝後的歐文好幾圈，「能遮到耳朵的毛茸茸雪帽，稍微露出一點灰色的頭髮，成熟的皮草大衣，優雅的深褐色的手套，修長的腿穿著穩重的雪靴，好適合你——」初次來到北之國以及歐文穿上自己製作的冬裝的喜悅幾乎要把他沖昏頭。
「是，是。」歐文壓下微彎的眼瞼，擺擺手語帶敷衍地說，「我餓了。」
「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有推薦的嗎？」
歐文帶著庫羅耶來到一間亮著暖黃光的小店舖，白煙從斜屋頂的煙囪飄出，站在窗口就能聞到一股香香甜甜的氣味，歐文向櫥窗口的老闆交易了兩塊方形的蛋糕，將用油紙包住的蛋糕遞給庫羅耶，蛋糕的整體顏色有點淺白，中間共有三層核桃色的夾心，上下也被同樣的外皮包裹，拿在手中的手感不像一般蛋糕那樣軟綿。
庫羅耶第一次見到這種點心，歐文已開始大快朵頤，庫羅耶則是將糕點湊到鼻尖嗅聞，接著張嘴咬了一口，口感鬆軟的同時帶有一定程度的彈性，夾層是甜泥狀，咀嚼得出某種酸果的香氣與砂糖的單純甜味。
「好不可思議的蛋糕。」意想不到的口感令庫羅耶打從心底讚嘆。
接著是在路邊販賣的油炸點心，庫羅耶本來以為外皮金黃的球形點心是麵團，沒想到一咬下去，酥脆的麵衣就像氣球一樣爆開，熱呼呼的奶油內餡從缺口瀑布般地流出來，沾得他滿手都是，他一邊哇哇叫著，雪靴一邊閃過滴到地上的奶油，最後在歐文壞心眼的目光中吸著有些燙紅的手指說道「下次再來北之國，我還想吃這個」，歐文一邊看著不再刺眼的太陽「誰管你啊」邊悠哉地說。
路過一間服飾店時，庫羅耶喜不自勝地拉著歐文走進去，等到再出來時，天空已經下起了毛毛細雨，遠方的夕陽打在濕淋淋的石磚地上，就像塗上了一層琥珀色的蜂蜜，歐文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沒注意到的庫羅耶說了聲「正好」隨即打開買來紀念的雨傘，圖樣斑斕的傘面在頭頂撐開，就像春天的限定綻放，來自西方的青年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就像世界上最燦爛的人，看著這樣的庫羅耶，歐文有些啞然，垂在身側的手顫動了下，還沒進一步動作，庫羅耶的臉就先變了顏色。
「啊，糟糕，再不回去的話會趕不上晚餐，我們突然消失不見，賢者大人和拉斯堤卡他們可能也會擔心……歐文，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歐文將手藏到了身後，輕輕地應了聲，他的視線先是在空氣中打轉，密麻的雨滴穿越暮色，漸漸將靴子染色，直到最後一寸日光消失在盡頭，歐文才回覆道：
「我辦不到。」
「咦？」庫羅耶困惑地睜大眼睛，眨了兩下才意會過來，「從中央之國移動到這裡很耗費魔力吧？你還帶我在鎮上轉了這麼久。抱歉，我都沒發現你已經很累了。」
青年露出打定主意的表情，點了點頭，「沒有關係，我們明天早上再回去吧，我相信夏洛克會幫我們解釋的。」
歐文像貓一樣瞇起眼睛，低語道：「謝謝你，庫羅耶，你好體貼。」


臨時起意要住下來，尋找住宿點卻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礙。
「不好意思，本店只剩下一間單人房。」
城鎮的旅館不多，大部分都已住滿了旅客，幾番波折下，這已經是最後一間旅店了。
奔波了這麼久，聽到只剩單間，歐文面色不佳地看著老闆，庫羅耶只好出來打圓場：「這樣的話，我們就要這間單人房！請問可以多給我們一件被子和枕頭嗎？」
「不好意思，被子的話，因為雨下了很久，所以還沒乾……」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會在房間用暖爐烤烤看。」
「這樣的話那就……」

幾經波折後，終於進到今天下榻的房間，庫羅耶用魔法將被子一下子烘乾，摟著蓬鬆的棉被，鬆了一口氣。
在北之國的野外睡覺，感覺畢竟有點可怕。
庫羅耶抬頭，見歐文一直盯著床，說道：「床你睡吧，我打地鋪就好，以前和拉斯堤卡旅行時，有時需要露宿野外，我都有點懷念起來了。對了，我們先來吃晚餐吧。」
晚餐是尋找旅館時順道買的，經營在架設了遮雨棚的巷子裡，在攤位兩端綁上照明有限的火把，賣著夾了烤肉和乳酪的三明治，雖然已經冷掉了，但一打開包裝仍散發出引人食指大動的香味。
「雖然沒辦法外帶湯有點可惜，不過這個也好好吃哦，烤肉很有嚼勁，白色的醬帶點微酸的味道，和麵包好搭呀。歐文的是怎麼樣的？」
歐文將咬了一口的斷面掀給庫羅耶看，內容物大致相同，只是在烤過的麵包上多塗了一層莓果醬。
「那是什麼樣的味道……？」庫羅耶吞了口口水。
「鹹鹹的、酸酸的，還有甜甜的，黏稠又多汁，像是搗爛的內臟一樣。」
「怎麼聽起來有點可怕？」不過應該是很好吃吧，看著歐文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庫羅耶心想。
等到了就寢的時間，歐文讓庫羅耶一起過來床上。
「真的可以嗎？」庫羅耶遲疑地爬上床，躺下來時有三分之一的身體都露在了床鋪外頭，「果然還是很擠吧。」他惦記著躺下來以前，看到歐文的手臂也挨著牆壁的畫面。
歐文沒有針對這點提出反駁。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不讓床這麼擠呢？讓床變大的魔法？他沒有學過，話說真有這種魔法嗎？與其把床變大，如果可以把自己變小就好了……
「對了。」
歐文看著庫羅耶在一聲魔咒後變成嬌小的女性。
「我突然想到，是女孩子的話，好像就勉強可以擠得下了。」庫羅耶嘿嘿一笑，一撮變長的捲髮從他的臉頰垂落，他用手指夾回耳後。
歐文眨了眨眼，顯然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於是他也唸出咒語，在庫羅耶面前變身為同樣嬌小的女性。
庫羅耶瞪大眼睛，雙手摀著嘴，壓抑住激動看著歐文。
「幹嘛？」
「歐文的魔女姿態太可愛，我現在可能會興奮到睡不著。」
歐文揚起一邊眉毛，隨即轉過身背對庫羅耶。
「啊。」
庫羅耶用眼睛描摹著對方起伏的輪廓，輕聲問道：「……吶，歐文，我們明天早上喝一碗熱湯再回去好不好？」
「嗯。」
「還有今天吃過的蛋糕，我想帶回去給拉斯堤卡他們也嚐嚐看。」
「隨你高興。」
「今天看到的那件皮衣花紋真的好漂亮，沒有買下來好可惜。」
「想要的話就去搶過來啊。」
「不行這樣啦。」
「反正你自己也做得出來吧。」
「這是在稱讚我嗎？好高興。」
歐文沒有回應。
庫羅耶纖細的手指攥緊棉被。
「……歐文，你還記得嗎？以前你曾經威脅過我，如果不快點把配麵包的果醬煮好，就要把我藏在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地方。其實，我當時聽到以後覺得又可怕又有點高興。」
「你的腦袋壞掉了嗎？」
庫羅耶有些扭捏地說：「因為，你說了要把我『藏起來』……聽起來就好像我成為了被珍惜的寶物一樣，讓人很開心，所以我才會……」庫羅耶打了一個呵欠。
歐文不以為然，沒想到當初說的話居然被這樣曲解。
「西之國的魔法使腦袋果然都有問題。」
庫羅耶發出了毫不掩飾的笑聲。
「歐文，今天謝謝你帶我來北之國，不管是雪、服裝、點心，全是沒見過的東西，我真的玩得很開心，這是一場很棒的旅行。下次，換我帶你到西之國玩吧……？一定會很有趣的……」
庫羅耶的聲音越來越小聲，最後完全沉寂了下來，歐文轉過身面對庫羅耶，少女沉沉地睡著了，今天帶給他的興奮與疲勞似乎是呈正比的。
歐文看著他的睡臉，手從棉被裡伸出來輕輕地捏了庫羅耶的臉頰。
窗外風聲斷斷續續，暖爐裡的柴薪發出斷裂的聲響，搖曳的火光將他們映在牆上的影子照得晃晃蕩蕩。歐文看著火光在庫羅耶睡臉上跳舞，用彷彿唸出繪本故事的口吻，輕聲道：
「天真無邪的庫羅耶，下午去的雪原，就算是沐浴在夏天的陽光裡也不會融化。」
那裡的土地和時間被永遠地凍結，就算剖開大地，也只會找到生物的遺骸和無盡的凍土，在幅員遼闊的北之國，這樣拒絕生命、毛骨悚然的土地比比皆是。
即便如此，偶爾能看見太陽的話還是會很高興。
「晚安，庫羅耶，明天要陪我去挖冰塊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