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电笼与疯狂之梦目光所及的,是大片的蓝色,以及闪烁的红色。
模糊的色块逐渐随着思维的清晰定格,映入眼帘的是妻子熟悉的脸。
对着她关切的眼神,我下意识的想要报以一个笑容,却隐约想起自己似乎没有能够作出相应表情的五官。
不过,我的心情仍然如实传达到了妻子那个里,因为她的数双红色眼睛此刻都眯了起来,以我比预想中更加甜蜜的微笑作出了回应:
“早上好,亲爱的。今天你醒得这么晚,我很担心你。”
——妻子的嘴唇开合,轻微的电流噼啪声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妻子并不能正常的发出声音。我曾经亲眼目睹过她与闯入家中的外来者无法沟通的事实,但是,我却不知为何能听得懂她的话语。
与他人不能交流的我们却能触及到彼此的内心,我将这种特殊之处视作我们珍惜的缘分。妻子的想法似乎也与我相差无几。
“我没事。”我摇了摇头,想要从她为我准备的床榻上抽身爬起来,接着便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刺痛:
妻子金属的双手像平日休息时一样紧密的搂抱着我,坚硬的棱角隔着布料将皮肤勒出阵阵生疼。即使如此,这也是她极力收敛后的结果了。
我曾经跟她提起过自己的身躯并不像她覆着甲壳的躯体那样强韧,很容易在接触中被意外划伤。于是她不止一次的道歉,甚至找来布料将双臂两侧的钩刃裹上才敢触碰我。
“那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做早餐。”妻子亲昵的用钳状的手部碰了碰我的脸,钟面上传来金属相撞的咔哒声。
“要帮忙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依依不舍的从我怀里撤出来,拖动着数对步足朝房间深处走去。
模糊的尖叫声和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时,我知道妻子已经开始动手准备早餐了。这是熟悉得过于千篇一律的一天,以至于我都可以想象到她哼着断断续续的旋律忙着将食物端上桌的样子。
我的妻子不是人类,这是我模糊的记忆中为数不多可以确认的事实之一。
至于妻子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乃至于我原本的身份……这些都是坠入遗忘的河流中无处寻觅的东西。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只会在独处又闲得无事可做时才会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权当做是对目前残存记忆的梳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大概有记录日记的习惯。
从记忆中能寻到画面的部分开始,我就一直与妻子生活在一起。仿佛一段从中间部分开始播放的录像带,缺少了开头结尾,却仍然不影响能够正常放映。
妻子待我很好,偶然救下了重伤的我,又将我带回了她栖身的巢穴里。从此这个充满电线与金属零件的巨大空间,也成了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至于确认我们的关系这件事,则要说回到初见时她让我印象深刻的发言。
“你愿意和我成为伴侣……繁衍后代吗?”
那时候我伤得很重,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还以为是以为剧烈的疼痛导致幻听了。但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然后便对上了数双鲜艳得过分的红色眼睛。
与一片灰暗的周围环境相比,那样艳丽的颜色简直像在我的视线中烙下终生难忘的一笔。
怪物有着与人类相仿的面容以及散乱的棕色长发,除了多出的红色复眼,那张脸看着几乎与人类无异。它的下半身则近似蛇或蜈蚣一样,是由数段蓝色甲壳与步足构成的尾巴,晃动的时候周围会闪烁出幽微的电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生物,此刻也不感到恐惧,反倒是恶劣的猎奇心理占据上风:
反正也快要死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那么答应它也无所谓。
失忆之前,或许我真的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即使面对着异形复眼的怪物,也忍不住想看看它接下来的反应。而且,我有种莫名其妙的笃定感,认为眼前的生物并不会伤害我……毕竟,它完全可以在刚发现我时就轻易的杀死我。
于是我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好。”
怪物,或者该称为我的妻子了,在得到这样的回答后欣喜若狂。那条巨大的尾巴出于喜悦的想要缠住我,又在意识到我是个重伤员后立即放弃了。
最终,我被她捧在怀里小心翼翼的带回了遍布电线的巢穴。据她后来所说,我是唯一一个能够听得懂她语言的人。
我们所处的这片空间似乎并不与外界相通,只有其他迷失至此的路人会来到这里。
我起初还想着去外界探寻几次,但妻子总是会极力劝阻我,理由也非常简单:
我几乎没什么战斗能力,很可能遇到意外而受伤。被劝的次数多了,我便也逐渐打消了外出的念头,安心守着我们的小家与妻子过起二人世界。
一起生活不久后,我很快理解妻子所说的“繁衍后代”是什么含义。
平心而论,即使失去了关于自己的大部分信息,脑内残存下来的审美也足以让我确信我的妻子是堪称美丽的。那些有别于人类的复眼并没有减损她的容貌,在我看来反而颇具危险与性感并存的魅力。
但是,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构想过与她发生实际关系的可能性——毕竟对着大半由金属环节构成的身体,我实在是想不出这种事要怎么进行。
直到某个闲暇的夜晚,妻子以自己的行动打碎了我的固有认知,那大概称得上是我们“婚后”的初夜。妻子当时露出的妖艳而甜蜜的笑容,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会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的恍惚:
起初,我们只是懒散的待在一起休息。
我倚靠在妻子圈起的尾部上,她将周身的电流控制在我也能随意接触的范围内,借此机会,我便一时兴起的抚摸起她尾部两侧的步足和嵌入甲壳上的铁钉。
不知道是出于羞怯还是其他原因,妻子的脸在这样的触碰中肉眼可见的红了。她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凑过身来,问我今夜是否愿意与她结合。
“……我真的可以吗?”
我迟疑道。实际上,这是一语双关的询问,但妻子不知道理解成了哪层意思,只是靠在我的胸前重重点头。
“那就没问题。”
在得到了认可后,接下来的事情便发生得顺理成章,妻子揽着我双双倾倒在废弃的电线编织的床榻上。我在室内幽蓝的光线中看见她像蛇一样舒展开盘起的尾部,俯身凑近我,然后将下腹部最脆弱的鳞甲暴露在我面前。
那一瞬间的我仿佛被摄走了魂魄一样,只是怔怔的任凭她拉着我的手朝那段甲壳的连接处探去。然后金属质的坚硬外壳奇迹般的向两侧分开,出现下方肉质的一道深粉色腔体。
“这是、你的……”
即使与人类的生殖器官有所区别,此刻我也足以猜测出它相应的功能。
或许是我震惊的表现过于明显,妻子轻笑了一声,用手臂蹭了蹭我的腰示意我伏上她的身体,又缓缓指向下身湿润的洞口:
“今天晚上,希望这里能出孕育我们的孩子。”
我的理智在听见她这句话的瞬间彻底熔断了。
接下来留存在记忆中最深刻的便是她引诱而妩媚的笑容,和堪称蚀骨销魂的快乐。
妻子的生殖腔内很紧,正如她本身热烈的态度一样,仅仅是刚插入便已主动的缠着我的性器,简直难以想象金属坚硬的外壳下会有如此柔软的存在。
“哈、终于,和你完全在一起了……”
被完全填满时,她露出痴迷的艳丽笑容,捧着我的下颌附上一个堪称狂热的吻。表盘上的指针被她细细舔舐的瞬间,我甚至有种要被融化在她怀中的错觉。
作为想要拿回主导权的回击,我抵着妻子的腰胯开始大开大合的撞击起来,她的腔道在这样的刺激下剧烈收缩着,穴内液体被碰撞的水声几乎要盖过她一阵一阵的喘息。性器碾过某个点的时候,妻子的双手蓦然圈紧了我的后背,颤抖着发出尖细的呻吟。
我仔细去看妻子的神色时,才发现她的数双复眼都失神的睁着,属于人类的那只眼睛则湿润得溢出一点泪花,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又含情脉脉的回望过来。
妻子这幅虚弱而情动的样子,让我愈发产生不堪的冲动,想看看她更加失态的样子。
以妻子的实际力量,如果感到不适想要推开我是轻而易举的事,于是我也不再作多余的关心浪费时间,只是放纵本能的猛烈抽插着她反应剧烈的那一点,将自己锲进她腔内的更深处。
妻子的反应显然比我想象的更激烈,她近似呜咽的哀哀哭叫着,腔道内被撞击捣出的体液四溅得连周围的甲壳上都是,吐出的话语却是恳求我将子种尽数灌进她体内让她受孕之类的淫词浪语。
我的头脑被情欲熏蒸得发烫,恶趣味的捏起妻子胸口硬挺的乳尖,问她是不是准备亲自给未来的孩子哺乳,妻子愣了一下没作答,生殖腔内的肉道却被这话语刺激得抽搐几下,随即喷出大股透明的潮水。
她的脸颊因为后知后觉的高潮而染红,沙哑的嗓音不成调的斥责我坏心眼捉弄她,但我们都心知这完全是纯粹的调情。
于是我抬手抚摸妻子的嘴唇作为方才那个亲吻的回应,一边将快要达到的性器再次抵进她的腔道深处。似乎是子宫口的地方在动作中被撞开,她登时发出带着哭腔又颇为缠绵的婉转呻吟,身下湿漉的穴肉吸得愈发的紧,因刺激而痉挛收缩的甬道像是严丝合缝的肉套,几乎要将我的分身彻底嵌进去。
被注入的瞬间,妻子颤栗着咬住我凑近她嘴边的拇指,尾部则因为腔内被灌注的精液一阵阵蜷曲扭动,将那些新鲜的子种一滴不落的尽数纳入胎内。
我望着她满足的笑容,感觉比身体绝顶的快乐更让我失控的,大概就是她此刻露出的绮靡而动情的神色。
从那阵如同身置云霄的快感中退去后,皮肤被划破的疼痛也随着情热的退潮缓慢回笼。我才逐渐意识到不止是被剐蹭的后背,拇指的指尖也被她咬破了,流出些微的一点血。
妻子似乎非常想品尝我血液的味道,尚未等我抽出手指,她便先一步卷起舌尖将渗出的血珠裹走吮吸干净,又恋恋不舍的仰起脸轻蹭我垂下的手背。
人类的举动大概不能像她这样纵情而天然,只是纯粹遵循着动物似的欲望行动。
但我却偏偏被她这份堪称异常的热情吸引,压下心中始终存在的不协调感沉浸其中。在此后的不知道多少个昼夜里,我与妻子都在彼此渴求的身体交缠中度过。
妻子时常会抚摸着下腹部的甲壳自言自语说希望能够尽快孕育出属于我们的后代,有时候又忧心忡忡的叹气祈祷二人共度的时间能再漫长一些。
我隐约可以理解妻子不安的原因,即使失去了记忆的头脑一团浆糊,我也明白我们目前的生活多半是偏离常理的。
抛却姓名、身份、人际关系甚至时间,只是像野兽一样彼此依偎在与世隔绝的巢穴里生活,比起人类,这样的我们或许更像是动物。心底留存的隐约印象时常提醒我似乎还有重要的某个任务没有完成,某处还有人在等待着我回去,耽溺于眼前的甜蜜生活绝非正确选择。
——但是,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这样说道。陷落在妻子以温柔为我织就的网里,或许是我被她带回去的第一天就注定的命运。
在这间由铁线与电流构筑的灰色巢穴内,没有昼夜交替之分,自然也无法注视星星。我与妻子共同度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夜,只是在这隔绝外界的乐园中享受混沌而纵情狂欢。
比起水中泡影一般的外界和任务,还是朝夕相对的她更加让我感到安心。
“……你在发呆想什么呢,亲爱的。”
妻子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唤回眼前,她已然忙完了今天的早餐,颇忧虑的看着我。
“只是在想我们认识时候的事……感觉现在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笑道,拖出餐桌边的椅子坐下。更准确的说,那是长方形的废弃电箱,但由于高度与坚固程度都合适,便被我提议用来充当座椅。
“是啊。”妻子闻言后,原本皱起的眉毛也渐渐舒展开,明亮的红瞳染上一抹怀念的神色: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就好了。”
我和妻子实际上都不需要严格意义上的进食,妻子的能量来源似乎是充电,我自己也仅需要更换头顶钟表的电池便能维持日常需求。准备所谓的“早餐”、“晚餐”之类的对我们而言似乎更像是过家家的固定仪式,在这种意义上,或许所谓的“怪物”从来都不止妻子一个人。
我看着妻子端至桌上的白色餐盘,盘内盛着的肉块仍然有新鲜渗出的血迹,毫无疑问,食材的来源是她前几日外出狩猎的战果。
“这几天从外界来的人变多了。”
进食中的妻子突然开口道,她的语气一反常态的低沉,大概也是为此忧虑。
我不清楚她在巢穴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能宽慰道:
“如果这几天危险,那就暂时在家里待一段时间怎么样?”
“不,他们……”
妻子解释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完,我们的对话就被意外打断了——
我听见了镜子破碎的哗啦声。
……但是,为什么我第一反应会认为那是镜子?
“我去外面看看情况,亲爱的。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躲起来不要出去。”
妻子匆匆交待道,将我推进房间角落的一个边柜下。我从未见过她表现得如此焦虑不安的样子,那阵尖锐的碎裂声确实像是某种破灭的象征,在我的心中无端蒙上一层灰暗的阴影:
或许这次妻子的外出,我等不到她回来。
“等等……”
我下意识拽住了妻子的外套衣角,对着她扭头疑惑的眼神却说不出那些负面的预感,只能干巴巴的吐出一句:
“你也是,注意安全。”
妻子愣住片刻,随即理解什么似的笑起来,再次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知道了。”
她抱得很小心,但我仍然感受到了被金属挤压皮肤的熟悉钝痛感。即使疼痛,我也由衷的希望这一刻能停留再久一点。
—— —— ——
距离妻子出去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来的陌生人们朝我冲过来了。
说着我能听懂但不能理解的话语。
……
电流闪烁的亮光熄灭了。
我看见了血,断裂的电线,四散的金属碎片,以及……妻子的尸体。
不对,还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
我该去看看的,现在就去看看,也许只是相似的什么东西被认错而已!
我发疯似的想要朝那个方向奔去,却被陌生人中的几个按住。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但丁”“管理人”之类的,尽是些我听不懂的词。
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但丁是谁,只能尽力挣扎然后大声解释:
“我不认识你们说的但丁,也不知道那个什么管理人是谁!
你们找错人了,松手……!我要去找我的妻子!”
“看来长时间的待在这个碎片空间让你的精神陷入混乱了,但丁。”
人群中领头的白发女性怜悯的看了我一眼,向周围人解释似的缓缓说道:
“镜碎片内的空间与外部的世界时间流速并不相同。现实距离我们与管理者失散不到三天时间,但是他在这里可能度过了几年、几十年甚至更久。
结合他表现出来的状态,浮士德可以确认,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啊……那但丁先生还能恢复正常吗?”一个满怀忧虑的年轻男声响起。
“浮士德已经向公司上级汇报情况了。其他部门会派专员恢复他。”
“哇,就像但丁平时复活我们那样?”
“太好了,我从来没见过管理人那个样子。说实话……有点吓人。”
我茫然的仰头望着眼前这群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逐渐意识到他们口中那个有精神问题的倒霉蛋可能正是指的我自己。
——什么,精神异常,我吗?
开玩笑吧,我只是想和妻子不被打扰的继续生活在一起而已。
于是我艰难的开口,别的无所谓,我只想知道妻子现在的状况:
“我不关心其他的事,你们说的人是谁我也不在乎,但是我的妻子呢?她现在怎么样了?放开我,我要去找她——”
“妻子?天呐,不会是指格里吧……”身旁摁住我手臂的一位棕发女性小声嘀咕道。
“他死了。侵蚀到那个程度已经和异想体相差无几了。所以我们杀了他。”
最初对话的那位白发女性神情平淡的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尽管有部分词语听不懂,但女性的回答已经宣告了妻子的死讯。她所说的是不加掩饰的事实——我没由来的理解了这点。
确认妻子的死亡后,我本来以为自己会继续疯狂的挣扎,因为愤怒破口大骂或者崩溃的哭喊大叫,结果实际上都没有。只是像内心被抽干成一片空白,我在那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冲动:
“既然你们都杀了她,那也杀了我吧。”
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变化的白发女性脸上一瞬间露出反感的神色。似乎应对目前的场面已经让她感到不耐烦,但她终究还是开口回应道:
“跟着我的指示做,我保证你会把他带回来的。”
“等等,什么?”
“只是……追随星辰的指引。”
“追随星辰的指引?”
下意识的重复一遍那句话语后,压倒性的剧烈疼痛随之袭来,将我的意识寸寸碾碎。
思绪彻底陷入黑暗前,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事实——
这群人居然能听得懂我说话啊。
—— —— ——
经过流程不明的治疗,我大概恢复了正常。
更准确的说是,我恢复了工作能力,又能继续在这辆所属边狱公司的巴士上充当管理人的角色了。
现在距我离开那个浮士德称为“镜碎片空间”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时间。陆续接受精神回复的治疗和所谓的记忆消除手术后,经过反复测试的我被确认康复,返回巴士继续日常工作也已经有两周了。
下属的罪人们几乎都对我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关心,毕竟我陷入疯狂的反应堪称让人印象深刻——而我则成功的以这段时间的正常言行打消了他们的担忧。
但实际上,我内心深知那段镜中生活经历对我的影响根本没有停止。
本该被抹消的,我与“妻子”共同在巢穴内生活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完整的存于我的脑海里。
我不能确认自己的记忆保留是手术疏漏的意外还是自己钟表脑袋附赠的额外效果,这也是我此刻选择用纸笔做下记录,而不像通常的日记一样录入pad的原因:
虽然不是什么可以坦白展示在他人面前的东西,但那段记忆确实给我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我无法彻底从它的影响中走出来。
在纸上发泄这些无意义的情绪要比彻底压抑在心里好上很多,至少写出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录后,我会感到轻松不少。
相较于我的纠结,事件的另一位主角——13号罪人格里高尔的处境则要好很多。
被复活后,格里高尔与我一并接受了记忆清除,但他的记忆倒是真被抹得一干二净。在他的视角看来,大概只是出现了ego侵蚀后短暂的一小段记忆空白吧。
格里高尔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我却无法再像往常一样以朋友闲聊的态度与他相处。
偶尔回头对上那张与记忆中的“妻子”相差无几的脸时,我的思绪都会因恍惚而一滞,下意识的回忆起在遍布电线的巢穴生活的那段日子。
作为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是不该在相处中带入如此多杂念的,这对一无所知的格里高尔当然也很过分。何况我并不想被其他人看出仍然保留那段记忆,于是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尽量在日常工作中避开他,无论是资源采集任务还是镜地牢都选择其他罪人进行。
“呃,管理人老兄……我最近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的事吗?”
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前后座,我有意识的躲避当然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连续两周没有给格里高尔安排任何工作任务,也尽量不与他搭话之后,他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在某个休息时间的下午堵在我的宿舍门口问道。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局促而焦虑的神色交织浮现在他显得没什么精神的脸上,似乎来找我询问这件事本身就花费了他很多勇气。
格里高尔见我没有回答,有些烦躁的咬着口中已经熄灭的香烟继续说道:
“说真的,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希望你能跟我直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从上次镜地牢回来以后,你对我的态度就一直很奇怪,但丁。
我对那次使用ego之后的事几乎没有印象,但是问其他人也都遮遮掩掩的不肯说清楚,我是不是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了?”
那截可怜的香烟末端肉眼可见的因格里高尔逐渐激动的情绪被咬得变形,我听出他语气中难以掩饰的不安,最终还是为不得不直面这问题而缓缓叹了口气:
“如果不介意的话,进我的房间说吧。”
为了避免接下来的谈话发生意外,我拉着他先一步合上了房间门。格里高尔的情绪仍然沉浸在自我怀疑式的焦虑中,直到被按在座椅上坐下,他才后知后觉的抬眼看我一眼,随即注意到遍布金属与电线的房间内部:
“你的房间什么时候换成这种样子的?说实话,感觉不太适合你。总之,这下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管理人老兄。”
“不,其实也没什么……”
“你开玩笑吗?”
格里高尔的眉头蹙起,我立即在他要开口说下一句前补充道:
“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失忆忘掉不愉快的记忆或许是件好事,对吧?”
“没错,但是这有什么关系……等等,你是想说我忘了什么吗?那次ego侵蚀以后发生的事?”
格里高尔敏锐的捕捉到我话语中暗示的意思,琥珀色的眼睛注视向我。
即使在此刻,我仍然觉得要冷静的面对他的脸不是一件易事。于是我不着痕迹的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应了一声作为肯定的回应。
“果然,我还是做出什么控制不住伤害你的事了吧……如果是这样,我很抱歉,但丁。”
他语气颤抖着低声道,强烈的歉疚感让我下意识的开口反驳:
“不,不是你的错!你没伤害我什么……反而救了我。”
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在巢穴里的那段经历,只能压抑着情绪尽量以委婉的话语向他解释:
“是我自己的问题,只是因为我仍然被那段记忆的一部分影响而已,或许等过段时间就好了。所以别担心了,格里高尔。”
“哈,连我的脸也不想看到的程度吗?谢谢你善解人意的借口……管理人老兄。”
他苦笑一声,出乎我意料的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挂着比哭还难看的惨淡笑容起身从座位离开。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试图再向格里高尔解释,他却侧身避开了我想拉住他的手:
“如果看到我就会对你造成困扰的话……我会尽量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的。”
——啊,搞砸了。
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时,我默默想道。
自从在L社支部遗址丢失金枝那次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格里高尔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想必他将这段时间我的疏远,理解成了对他本人的反感。但是比目前更好的说辞,我也根本想象不出来:
“因为我和侵蚀后的你作为伴侣,在异空间度过了漫长的婚后生活,所以不能直视你的脸”,这种话在他本人面前直说只会被当成疯子的胡言乱语吧。
至于我选择如此极端的方法躲着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两周前,我重新见到格里高尔的第一天差点失控的反应——
“你的眼睛怎么只有一双了,其他的呢?”
与格里高尔目光相对的瞬间,记忆中妻子数对妖冶的复眼与罪人琥珀色的眼睛重叠,先理智一步的话语脱口而出。
“眼睛?你在讲什么新式笑话吗,管理人老兄。”
“啊,嗯,是这样的。刚刚稍微想到了别的一点事……”
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荒唐的话。
敷衍应对了仍然表情疑惑的格里高尔,我的内心却从此刻开始确信自己心中依旧存在某些问题。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做出了即使被误解也要减少与格里高尔接触的决定。
或许浮士德对我下的定义也并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在那段漫长的经历中疯了,只是目前的病症转为了较为隐晦的状态。
记忆中的妻子仍然会在我的午夜梦回里出现,噙着笑容用那双环节构成的金属手臂给我一个略带刺痛的拥抱,我依偎在她的怀里时,像回归了母体的胎儿一样感到安心。
比起可以有意克制的言行举止,更加直观的表现大概是我的房间。
我重新回来后,房间的内部便从酒店的标准套间变化成了曾经金属巢穴的样子。所谓的根据精神状况变化,真是恐怖的功能。
四处垂着电线的室内,比起休息的卧室更像是废弃的实验场,在我的眼中这反而是“家”的证明。本该从记忆中抹消的虚影被我视作精神的支撑,哪怕它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我一厢情愿捏造的妄想。
至于格里高尔那边,我想只要再过一段时间自己就能正常的面对他了。只要认清他与“妻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脑内那点错乱感也会随之消失。
等到那时候,再重新向格里高尔道歉吧。
我收拢杂乱的思绪,躺倒在电线构成的冰冷床铺上,准备迎接今天的下一个梦:
我心爱的妻子,想必会再次伸出双手欢迎我的归来吧。
—— —— ——
“今天早上的工作安排是……等等,格里高尔没来吗?”
距离那次对话的几天之后,后座上本该属于13号罪人的位置空无一人。我看着身后空置的红色座椅,向周围的下属们询问道。
“啊,格里他可能是这段时间没有被分配到任务,所以干脆躲在宿舍里睡觉了吧。”
罗佳回答道,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去看看他的情况,但丁。他最近好像都……心情不太好。”
自从回来以后,其他罪人们都默契的闭口不提碎片空间的这段经历,就连平时最喜欢和格里高尔开玩笑打趣的罗佳也不例外。虽然这实际上是大家的体贴,但落在格里高尔眼里,估计会认为是所有人一起瞒着他,反而更加不安吧。
我想到此处,随即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今天工作结束我会去的。”
……
入夜时分,我站在格里高尔的宿舍门前。
新开放的镜地牢战斗比以往艰难不少,等完成一天的工作返回后,已经能从巴士窗外的天空瞥见悬起的月亮了。
希望他不要太生我的气……这样想着,我敲响了面前的木制房门问道:
“格里高尔,你在里面吗?是我,但丁。”
门内没有传来回应。
“没人吗?”
我疑惑着,顺着门上的圆形玻璃看向屋内,视野所及尽是漆黑一片,像是注视无光的深渊底部。
对着那片黑暗,我的内心在此刻感到没由来的不安,以及随之涌现的后悔——
我不该躲着他又对他置之不顾的。
无法褪去的对“妻子”的迷恋,是与现在的罪人格里高尔无关的东西。我所爱的到底是侵蚀异化之后的另一个他,还是自己脑内后期不断美化的妄想,目前已经没有证据再能证实了。
但是对格里高尔而言,被我刻意避开这件事……对他的负面影响似乎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
担心他出现什么意外,我决定在此刻先打开他的房门。
然而,成功转动把手的瞬间我才意识到,那扇门并没有锁上。
“抱歉,我先擅自进来了。你还好吗,格里高尔?”
房间的进门处就像最初透过玻璃看到的一样黑暗,我勉强摸索着前进,差点还被地上被什么疑似绳状的事物绊倒。
跌跌撞撞的走过一个转角后,我的视线终于能看见月光映照下遍布电线的房间全貌,以及浸在朦胧光晕下的,妻子的脸。
“我就知道你还在等我的。”
与那数双复眼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我喃喃道,下意识的朝她飞奔过去。
既不是陷入疯狂的妄想,也不是仅存于梦中的虚影,是我朝思暮想,曾经共同生活的伴侣。
但是,格里高尔呢?
如果她在这里,那原本的13号罪人在哪。
绷紧的理智促使我的脚步在妻子面前停下,她的外形还是与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沐浴在月色下的身影则多了几分不真实的虚幻感。
尚未等我开口,她便轻笑着看向我:
“从虫子里破蛹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蜈蚣……你满意吗,亲爱的?”
“等等,原本的格里高尔呢?”
“什么原不原本的,你面对的一直是同一个人啊。只不过我更接近他不可告人的欲望本身,所以通常被压抑而已。
理智崩溃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侵蚀’,欲望驱使的自我便会占据主导权吧。”
“这么说,你想起来了……”
“只是一段记忆被消去了,源头的感情又没有随之消失。”
在颤抖的滴答声中,“妻子”,或者说格里高尔冶丽的红色的复眼眯成熟悉的弧度,转头对我投以勾魂摄魄的笑容:
“我回来了,但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