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1
天城燐音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脸色有些苍白。
天城一彩跪坐在他的身边，像座雕像似的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躺着的人。
“一彩，时间到了。”
2
天城一彩不是第一次看见哥哥穿上这件奇怪的礼服了。不被允许日常穿着的纯黑色衣料作底，金线缀于其上，勾勒出村子里随处可见的图腾样式，细细看去却又比寻常图案复杂许多，明明是织金的料子却显得异常沉闷压抑。
哥哥取了仆人端过来的首饰戴在头上。青色的石头坠在额间，与哥哥时常佩戴的耳饰是一样的颜色。天城一彩记得哥哥和自己说这是孔雀石，寓意是什么他记不清楚，模糊的记忆里只有哥哥笑着揉他的脑袋时耳坠上温润的光泽。
他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来，抓了抓哥哥的手。每次哥哥穿上这件衣服表情都很严肃，抿着的嘴角不是他喜欢的弧度。
天城一彩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年长的女仆将他拉到了一边，叮嘱他不要耽误哥哥的时间。于是他只能看着哥哥走出门去，进到那个他不被允许进入的屋子。
3
天城燐音会在鸡鸣的第一声走进这里，做完他该做的事之后跪在地上直到太阳落下。
特殊的日子不论寒暑都只能着一件单衣，天城燐音幼时曾为此闹过脾气，也生过病，但无论如何都会被父亲送到这里，从鸡鸣待到日落。
走出门来迎接他的往往是穿着寿衣满脸悲戚的族人，面无表情的父亲被簇拥着站在人群中间，沉默地看着他走近，然后在昏沉的天幕下开口念诵悼词。
亲手送别族人的感觉相当糟糕，再经历几百次也不可能让人变得麻木。天城燐音饿了一天却并不想进食，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抓着毛笔出神。
“哥哥。”天城一彩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自己的房门，温暖柔软的一团靠过来。天城燐音丢了笔，将人抱在自己怀里。
“哥哥不要不开心。”天真无知的弟弟伸手来抚弄自己的眉心。对死亡还没有概念的孩子不知道大人们在为了什么而伤心哭泣，只想着让自己的哥哥笑一笑。
天城燐音看着他，低下头去和弟弟缓缓地蹭了蹭脸，叹着气叫他的名字：“一彩，一彩……”
4
等到天城一彩再长大一点，认识到哥哥穿着漂亮衣服却不开心的那一天之后就再也不会听到某个熟悉的人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隐约懂得了“死亡”的意义。
他曾经在大人的教导下毫不在意地将刀尖或者箭矢捅进猎物的弱点，迸溅的鲜血红得刺目，而当时他只为自己的狩猎成果而感到欢欣。
又到了狩猎的日子，这是天城燐音难得能够从繁重的事务中解放出来与自己的弟弟相伴而行一整天的机会。匕首藏于鞘中，用绳结绑缚在腰带上，弯腰将弓囊与箭筒背在背后。实木制作的弓箭有着沉甸甸的重量，让身前的缚带紧紧贴合于胸前，传来令人安心的束缚感。临出发前天城燐音弯下腰替天城一彩整理着装，从胸口交叉的衣领顺到层叠的衣摆，最后拍了拍小孩毛茸茸的脑袋，牵着他的手走进了熟悉无比的森林。
森林并不如她表面看起来那样无害，温柔的绿色波涛下随处都暗藏着野兽的低吼。他们并不会选择熊一类的猎物——即使是落单的小熊也有可能因为狩猎后血的味道引来它的族人，而这并不是两个人类小孩能够解决的情况。在更多的时间里，兔子和鹿才是兄弟俩的最优选择——比如现在，他们正在追逐一头幼鹿。
事先设下的埋伏让这头鹿的腿部已经受了伤，即使它还在奋力跑动，速度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更别说天城燐音正弯弓瞄准了它所去的方向。箭矢“嗖”地破空而去，射中了幼鹿已经颠簸的后腿。它哀鸣一声，身子还维持着向前的姿势踉跄着倒了下去。
森林并不是处理猎物的最佳地点，兄弟俩用绳子将幼鹿绑着带回了村子里。在固定的宰杀场所，天城燐音掏出匕首准备割喉的动作突然被天城一彩拦了一下。
“怎么了一彩？”
“哥哥，它死了，它的族人会感到伤心吗？”
稚嫩的询问让天城燐音有些心绪复杂。他顿了顿，回道：“会的。”
“那我们一定要杀它们吗？明明村子里种植的粮食足够食用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狩猎？”
天城燐音沉默良久，还是秉承着兄长有问必答的原则回答他：”……因为弱肉强食，一彩。“
“如果你无法反抗，你会被强者狩猎；如果你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你在这个世界将无法生存。因为弱小，它们成为我们的猎物。而如果我们一直弱小，那么在这里也将会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所以一彩——“他将匕首塞进天城一彩的手里，”去反抗，去狩猎比你弱小的家伙，踩在他们头上去成为强大的人。“
天城一彩没有应答，握着尚带着兄长手心余温的匕首割开了鹿的喉咙。
5
不知从何时起，天城燐音开始喜欢往村子外面跑。并不是曾经和天城一彩一同踏足过的树林与河流，而是离村子遥远的，被父亲严令禁止涉足的“城市”。
天城燐音从禁闭室出来的时候天城一彩问过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城市里？
“那里是战场啊！”天城燐音回答他，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开始对着城市，对着偶像侃侃而谈，即使面前从未出过村子的小孩只会茫然地看着自己。
“啊……啊……一彩。”他抱住自己的弟弟，“我会去的，我要去城市里，成为偶像。”
天城一彩想起哥哥曾经的提问，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他仍旧不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但哥哥好像已经找到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与大人们期望的，与自己曾经期望的并不一致，但是——哥哥开心就好，他伸手回抱住天城燐音。
6
然而身为弟弟的担忧并不会因为哥哥描绘的理想国而减少。在找不到天城燐音的时间里，在天城燐音被惩罚被关禁闭的时间里，天城一彩一直在担心他。
度过和哥哥待在一起一整天的幸福时光后，天城一彩也会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希望哥哥明天依旧陪在自己身边，希望他别再跑出村。
但他知道这也只是希望。
天城燐音从来不是听话的孩子，他似乎从不对别人的希冀给予回应——除了送别离去的族人。
天城一彩也曾好奇哥哥为什么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从不忤逆父亲，天城燐音只平静地带着惯常的笑容回答他：“这是责任。”
天城一彩并没有听懂——不过他听不懂哥哥的话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懵懂地点了点头，换来被哥哥揉得乱蓬蓬的头顶。
他总是不能理解哥哥的。或许是拜长时间的君主教育所赐，又或许本就天赋异禀，天城燐音的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了。天城一彩尝试过循着天城燐音的思路去想一件事，却总是迷迷糊糊地掉进怪异的陷阱，要被哥哥带着拨开迷雾走出来。
“一彩真爱撒娇啊。”哥哥这么评价自己的行为，可明明他并没有撒娇的意思，只是想多理解哥哥一点，只是想哥哥不要总是露出落寞的表情。
而自从那次天城燐音从城里回来和他说起“偶像”，有什么事情似乎发生了改变。天城一彩并不知道这种变化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他只能用一如往常的行为来遮盖自己的惶恐。
7
山中不知岁月，或许。但少年拔高的身量和逐渐清晰的轮廓又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天城燐音近一年来很少再离开村子，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完成君主的事务，与以前相比获得了更多人的称赞和爱戴。
大人们都说他长大了，更有君主的风范了，或许再过几年就能替代他的父亲继任君主。
可天城一彩知道，不是这样的。
在大人们看不到的时间里，天城燐音还在积极地规划着自己的逃跑路线。天城一彩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时抱着双腿坐在软垫上等着伏于案上思考的哥哥过来陪他一起睡觉。灯火如豆，在他的视线里晃得逐渐模糊，而他等的那句晚安总是在梦中听见。
惴惴不安的日子不断重复，一直到那天他训练回来在房间里看到了哥哥留给他的信。天城一彩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原本干净平整的纸张被他攥得一角皱起，回过神来后又匆忙地将信展平，细细地将离开的人留下的语句咀嚼进心里。
8
天城一彩并没有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地再次见到天城燐音。
大概是在他留下书信的四天后，天城燐音被村民带了回来。
头发和身体都带着脏污，本就苍白的肤色带上了青灰，原先总是柔和地笑着的眼睛紧闭着，身体也冷得不可思议。
“在哪里找到的？”
“悬崖下面，本来是去看被山洪冲走的陷阱的，没想到……”
哦对，下了一场大雨，引发了山洪。真是不合时宜，天城一彩想。
9
这是他第一次穿上这件礼服。纯黑色衣料作底，金线缀于其上，勾勒出村子里随处可见的图腾样式。
鸡鸣的第一声响起，他走进从前不被允许进入的黑屋。
躺在那里的人有着一头红色的头发，有点乱，直愣愣的往空气里戳，一看就张扬极了。天城一彩打湿了手里的帕子，从他的发梢开始一点点擦拭。
张扬却柔软的发丝，上挑着却永远对他弯着的眉，紧闭着的再也不会看他的眼，以及停止跳动的心脏。
没什么好伤心的，天城一彩想。只不过是哥哥的反抗还没来得及画上完美的句点。
正是春夏交替时节，山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天城一彩有些颤栗。他垂下头去握住天城燐音的手，喃喃了一句“哥哥我有点冷”。
门被敲响，父亲的声音传进来。
“一彩，时间到了。”
天城一彩站起来，宽大的黑色衣袍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向门外走去。
10
没关系，我会唱完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