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與研究員〉-1一年一度的皇家年末餐會通常分成幾個時段，國王會分別宴請士農工商各領域的佼佼者，感謝他們這一年來為國家的付出。

通常這種宴會是聖百合不會出席的場合，即便年年收到邀請函，但她厭惡交際，所以總是回絕。她想，與其在那樣的場合上說一些不著邊際的社交辭令，更寧願待在家裡窩在舒服的沙發上，邊看書邊等待新年的鐘聲響起。

但今年的邀請函是恩師巴哈洛莫特親自上門，用著溫和、誠摯、關懷又苦口婆心的語氣說：「今年妳拿到了級別最高的國家研究獎，好歹也去露一次臉，我介紹妳給大家認識一下，讓其他人看看我的學生這麼優秀，好不好啊？」

在求學的路上幫她最多而且最為袒護她的就是巴哈洛莫特，聖百合實在不好意思拒絕恩師的請託，於是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下來。

巴哈洛莫特為了讓她心情更好些，甚至還央求了妻子帶聖百合去選購宴會衣物，事先言明他全額付費，希望她能盡力挑選。他們夫婦倆膝下無子，平常最照顧的學生就是聖百合，也常為了她的事情相互叨念。

聖百合覺得自己還是滿幸運的，能遇到老師與師母這樣好的人，即使他們都聽過自己與同儕同事間總是有些莫名的隔閡，但也從來不會誤信他人的碎嘴，明裡暗裡都偏袒著她、幫她說話。

無論如何，老師開口了她就沒有拒絕的念頭。

餐會當天聖百合換好了晚宴的衣裳，對著鏡子戴上僅有的珍珠墜鍊與耳環，薄薄地上了層妝，看準時間早早地出門，搭上吩咐好的馬車，嘆了口氣後朝著王宮前進。

她很久沒參加過這種人多聲音雜、杯觥交錯的宴席了。

身為魔法師之塔中最為出色的理論研究者，若不是看在恩師的面子上，那些不請自來的搭訕者她是一句話都不想開口。

「哎呀，穿這麼漂亮怎麼不去跳跳舞呢？聖百合。」師母看她不自在，於是挽著她的手將她帶離了寒暄的場合，親暱又小聲地說：「那些個年輕人都在看妳呢，沒有喜歡的類型嗎？」她眨眨眼問。

「我不習慣這種場合，師母……」聖百合苦笑著回答。高跟鞋與裙裝不是什麼難以忍受的衣著，她平時出門也會打扮自己。只是這種歡鬧的場合大家小酌小飲後情緒高昂，那些男研究員或者年輕貴族的神情都顯得無所畏懼，仿佛他們對於搭訕是勢在必得。

平時能用冰冷的眼神讓他們退避三舍，但在晚宴上是毫無作用。

宴會還沒正式開始，她就想要離席了。

聖百合黏在師母身旁躲避搭訕，蹙著眉頭，心裡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盤算起了其他念頭。

宴會大廳門外突然一陣喧鬧，師母聽了一下眾人驚呼，很快拉拉她的手說：「噯，國王要進來了，禮節還記得嗎？」

「記得。」

臣民面對國王時，必須恭敬地低頭行禮，不能隨便直視，直到國王給予恩准。

她跟著眾人低頭，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裙擺上。這套衣服她跟師母逛了好一陣子才挑中，相比其他打扮艷麗的女孩來說樸素了些，但聖百合很喜歡，打著平時出門也能穿的心思買了下來。

這套衣裙較為輕便，趁眾人低頭之時，她能悄悄地移動；而當國王降下恩准，讓他們都能抬頭並行走時，聖百合也躲進了角落，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在國王宣佈宴會正式開始前，老師已經帶她見過了幾個好友，本次參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所以她也不想留在人群之中。

聖百合靠著窗框，隱身在偏僻的牆邊，心裡默念著稍早思考的理論公式，覺得稍微舒服了些。

但輕鬆的時刻持續不了多久。

幾個認得她的年輕研究員舉著杯子大膽地來攀談，落單的聖百合看起來纖細柔弱，尤其又打扮得漂亮，男研究員們平常不敢搭訕她，此刻倒是有了勇氣。

就像是被獵人趕出了庇護所的小動物一般，聖百合擠入了人群中，好不容易甩脫一個又迎面遇上另一個。不僅是研究員，連一些學術世家的貴族子弟也圍了上來邀舞，面對多人的圍攻，她終於忍不住板起了臉、抿緊嘴唇、抬高下巴一語不發地從他們的包圍中撞了出去，這倒是把那些男子們撞得一愣，一時間誰也不敢再追上去。

聖百合一路走到通往宮廷花園的門邊，趁著音樂響起、大家紛紛進入舞池的時候，身影一閃，快步地走進了花園中。

宮廷花園即使是夜晚也是迷人無比，步道兩側嵌著發光的礦石，溫暖微弱的黃光指引她走到了一座涼亭前，一旁還有座華美的噴水池，有著巧妙的燈光照映，水珠散落時變化著不同色彩。

「好美……」她忍不住喃喃自語，還在讚嘆眼前的景色時，突然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她下意識躲進涼亭後方暗處，安靜不敢開口。


「呼……總算是逃出來了。」

那聲音是個乾淨的男聲，語氣裡有著滿滿的無奈。

「神啊，像這種宴會明年能不能不要辦了……今年要不是……唉，這下子我只想回房裡看書聽敲鐘啊……」對方喃著，聲調有著深深的無力。聖百合摀住了嘴，生怕自己不小心笑了出來。涼亭的屋頂是斜的，她沒能看到來人是誰，但倒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對，她也想回家看書聽鐘聲。

還在思忖自己該不該出聲之際，遠處又傳來了腳步聲。

「糟糕。」那男子嘖了一聲，腳步也隨之移動，往涼亭後方藏匿。

「咿！」聖百合小聲地驚呼，夜色下什麼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對方的身影高大。

「咦！？」男子也嚇了一跳，但很快地蹲下身用氣音說道：「抱歉冒犯了小姐您……我不知道這裡有人……能讓我躲一下嗎？」

「沒、沒關係的。」聖百合細聲回答，也蹲了下來。

「我也……我也在躲。」她想了一下，苦笑著說：「這種場合真是難以習慣。」

「真的，無論參加幾次我都會有些緊張。」聽腳步聲來了又遠離，對方像是鬆了口氣，直接坐了下來，帶著笑意問：「小姐您是魔法研究員嗎？」

「是的。」

「這是很偉大的工作呢，謝謝你們為國家盡心竭力，謝謝。」男子誠懇地說。

「過獎了，我只是自己也喜歡做研究……」聖百合有些訝異，一般的貴族男性對研究員可沒那麼客氣，尤其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居然也能這麼有禮，倒是非常奇特的事情。

「我也喜歡魔法研究，只是平常太忙了……只能抽空看些新出的理論書，或者得獎的研究論文。」對方嘆了口氣。

「……真難得，現在很少貴族會這麼做了。」她聽老師抱怨過，現在有些學術世家的子弟都不太用心了，不知道對方是真的有這個習慣，還是只是拿來作為談資搭話。

「算是興趣吧。」男子的聲音變得有些愉快：「能請問小姐研究的領域嗎？」

「我研究的有點雜，但近年來的主要項目是暗月魔法與時空轉移的聯合應用……才剛提出假設理論，還在等待審核。」聖百合老實交代了自己的獲獎論文，對於這種事她不擅長說謊。

「……什麼！」對方似乎非常驚訝，楞了幾秒後有些小心翼翼地問：「您本人的研究？」

「是的…？是我自己的研究。」

「天啊，居然是、是你……」男子的身影突然猛烈地動了一下，聖百合有些害怕，以為對方想靠近自己，於是縮小了身體，準備隨時能用魔法還擊。

「請不要靠近我……」聖百合盡量保持冷靜地說。

「咦？」對方回過神，連聲道歉：「抱歉、非常抱歉，讓妳受到驚嚇……」他說著，整個人影往後退了些，又道了一次歉：「在這樣狼狽的狀況下遇見您真是太失禮了，聖百合教授。」

「你……」聖百合楞了楞：「你知道我？」

「我非常喜歡妳！」他突然開口，像是壓抑不住心裡的喜悅：「妳之前出版的研究書冊我都有，我特別喜歡之前那個觀點，就是妳說……」

對方滔滔不絕地提起了聖百合之前的研究內容，甚至反饋了自己的心得給她，即使語氣有些過於熱烈，但他說了好幾句都切入了她研究時的思考核心，這讓聖百合十分訝異，她手下帶出來的研究助理可能都沒他懂自己在想什麼——他真的只是普通的貴族子弟嗎？

但她無法細想對方的身份，她腦中對於學術的狂熱被勾了起來，原本錯愕的心情此刻倒是聽得入迷，忍不住與他一來一往地討論了起來。

他到底是誰？

聖百合講得口乾舌燥，但又捨不得停下。好久了，她從未遇見與自己契合的研究夥伴，他們的看法既能互補又能互相砥礪，這年輕男子對於魔法理論的知識含量深不見底，她懷疑對方是否跟她一樣，把魔法師塔裡的書都看過了並且記憶力驚人，所以他們才能連一些刁鑽到不行的出處都能一問一答、甚至講出相同的頁數，然後同時笑了出來。

臉頰好燙，聊得有些太開心了。聖百合舔了舔嘴唇讓自己能繼續說話，但嗓子啞了一聲，讓她輕咳了起來。

「天啊，我們該進去裡面喝點東西。」男子聽她咳嗽頓時打住了話語，連忙關心她：「妳如果不介意……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聊嗎？」

「咳、好的，我的確需要一點茶水。」聖百合站起身，試圖看清楚男子的樣貌，她還真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請小心腳下，跟我來。」他雀躍地走在前頭替她開道，一走出涼亭陰影到了稍微光亮處，聖百合才看見那背影是什麼模樣。

有著奶油脆餅般金黃色澤與格紋、寬大、柔軟又華貴的衣袍，以及有著高高尖頂的大帽子……那是這個國家國民絕對不會錯認的對象。

「……國、國王陛下……？純香草國王陛下……？」聖百合停下了腳步，愣在原地顫顫地問。

「是的？」純香草回頭，用那雙被國民稱頌為晴空盛日的雙色眼瞳看著她，笑得燦爛無比：「怎麼了，聖百合教授？」


聖百合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掩住了嘴唇。

「失禮了，陛下。」她想低頭行禮，但純香草立刻搖手制止了她。

「妳可以不用對我行禮……唔，我是說，剛剛宴會開始時我已經准許了吧？」雖然很想用親近的身份與聖百合相處，但冒然提出只怕給她帶來困擾。純香草往她走了過去，停在一步前，聲調放緩。

「剛剛不宜自我介紹……聖百合小姐，請原諒我的無禮。」純香草想起了自己應該要先用貴族的禮儀對待她，於是輕輕地吻了她的手背。

「我才是，請陛下原諒我的不敬……」聖百合收回了手，腳步往後退了一些：「那、那我該離開了，謝謝您與我討論那些研究。」

「咦？」純香草愣了楞，苦笑著問：「知道我是國王後，就不能跟我聊研究了嗎？」他看起來有些失落，聲調變得委屈。

「……來這個宴會之前，我聽恩師提過……」聖百合想了想，神色有些歉意地直接開口：「陛下未婚，而且沒有婚約，所以這種宴會是兵家必爭之地。」她坦承：「我只是研究者，不想捲入貴族女子間的角力，所以不適合與您一起進會場，更別說是單獨坐下討論學術。」

如果只是普通貴族男子，她還真的不介意與他結識，但他是國王……真是非常非常可惜。


「啊……唉，果然是這樣嗎？」純香草露出了無奈的笑容，苦笑著說：「我因為這樣的原因逃離了宴會，沒想到還是因為這種因素被拒絕……」他嘆了一口氣，看著聖百合說：「既然是這樣，我想聖百合小姐之後可能也不會接受我的邀請……所以，」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坦然地說：「我真的一直都關注著妳的研究，聖百合教授。」

「陛下……？」

「讓我把話說完吧。」純香草誠懇地看著聖百合的眼睛。

「除去國王的身份，對於魔法研究這個領域我也非常熱愛。所以才會在選購新書的時候，看見妳編撰的……」純香草認真地告訴了聖百合自己怎麼在偶然中看見她的研究書冊後驚為天人、又是怎麼搜集她的論文閱讀、甚至將她推薦或者引用的書籍全數看過了，諸如此類的話。

聖百合聽得一愣一愣，臉頰不禁又開始發燙。

「我在這個宴會上最想認識的就是妳，可以說是為此而來……說起來這樣誤打誤撞地還能與妳聊天也是幸運之神眷顧了我，要是在會場上，也許沒這個機會吧？」純香草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條摺疊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攤開在聖百合面前。

「……我的耳環？什麼時候掉……啊。」聖百合看見那熟悉的珍珠耳墜時十分驚訝，伸手摸了摸自己耳朵，才發現右耳上的早已不翼而飛，一定是撞出貴族男士的包圍圈時掉落的。


「我以為妳離開了，原本打算明天再派人還給妳。剛剛又聊得太開心了一時間沒想起來，抱歉。這是妳的耳環，請收好吧。」

聖百合接過了手帕，看著一臉真摯的國王，低下頭別過了目光，耳根紅了也不自知。

「謝謝您。」她細聲道謝。

「能和妳討論學術真的很開心。」純香草對著身後發現了他、於是想上前的衛兵們比了個停下的手勢，繼續把話說完：「先前常覺得是我自以為是，在看妳文章推論時，居然產生了我們的想法非常相同的錯覺……但今天聊過後覺得就是如此……真的很開心。我好久沒有這樣跟別人談論魔法了，所以如果有機會，我真心期待能與妳再聊聊。」他看了看宴會廳玻璃透出的亮光，又說：「耽誤了妳這麼久很抱歉，我請衛兵送妳回去吧。」

「我可以自己離開，謝謝陛下。」聖百合聽完他的話語後顯得欲言又止，抬頭看了看純香草，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那可不行，裡面都喝開了，妳自己走動難免遇到麻煩。」純香草認真地說：「我要確保妳能平安到家。」

「那……謝謝陛下的好意。」聖百合想了想，突然開口問：「剛剛都是聽陛下說話……您願意再聽我說幾句話嗎？」

「嗯？當然，請說。」

「每週四下午，我習慣待在王城東街的紫藤花巷裡、一家沒有店名的茶鋪裡，他們的招牌上畫了一束百日菊。」聖百合微笑地說：「過午我就會在那裡，店很小，所以那是我包場的時間。」

「噢……！」純香草呆住了，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和您聊天非常開心，我想您說得沒錯，至少我們在學術的思考上非常契合。」她頓了下，咬了咬下唇，難得結巴地說：「如、如果失去了這樣的對象，我也會很難過的。」

在渴望學術夥伴與遠離貴族角力之間，聖百合終究還是壓不住心裡的渴望，希望能獲得一個值得與其討論研究的對象。

「……我一定會赴約的。」純香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掩喜悅地複述：「周四下午、紫藤花巷，我記好了。」


「那我先走了，謝謝陛下讓我有個美好的夜晚。」聖百合對他行了禮，笑了一下後才舉步離去。

「路上小心……」純香草有些狂喜過頭，腦袋還在發熱。他看著聖百合與自己指派的衛兵從花園的偏道離開，才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拉整衣物，緩步回到宴會廳裡。


卡士達總理大臣原本用著譴責的目光看著他，但純香草臉上的神情明顯地是遇見了極好的邂逅，於是卡士達總理大臣也打住了自己嘮叨的話語，只是提醒純香草必須主持宴會宣告結束。


當晚兩人梳洗完畢躺在床上時，不約而同地都開始期盼周四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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