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十一段翁帆化散为零“喂?”翁帆打给他法律上的妻子,语气平静:“我辞职了。”
“你是这个月我身边第……哦,不是公司踢你啊。”丰婧荣也没什么波澜。翁帆听出来她在敷面膜,声音是收着的。
“是啊,治未病之病。”翁帆的语气稍稍欢快了一些。
“喝酒吗?五道口。”翁帆接着问她。
“嚯,翁帆居然来享受属于人类的娱乐了。”丰婧荣依旧语气平淡,翁帆认为这与敷面膜不无干系。丰婧荣不知道敷了多少年面膜,炉火纯青,该不笑的时候嘴角一度也不带倾斜,早已参透了某些真理。
“去。等我一个钟,马上揭面膜。”丰婧荣干脆地挂了电话。
翁帆刚好走到大学东南门。他很久没有走路经过此地了,半年,四个月?不是扎进车里就是抄近路扎进地铁站。玻璃大楼,一格一格地亮光反光,像绿色的日光被填进冷冻格。怎么唱来着,什么PPT是维他命那首歌,翁帆觉得那不是什么别的,是安全出口的绿光,每一格都写着“快逃”。
他这不是逃了吗?翁帆在等红灯的间隙低头,发现自己今天穿了深绿色衬衫,好巧不巧也是格子。他是移动的玻璃大楼,移动的分装绿色太阳能,移动的安全出口集合——翁帆哼起歌,fly me to the moon……
总体而言,翁帆是一个有条理、有节律、克制、冷静的成年人,具体表现是公司-家两点一线,从不抽烟,鲜少聚餐,聚餐鲜少喝酒,在家从不喝酒,给名义上的女儿讲题时永不激动。因此,当他随便找了一个酒吧坐下,问酒保有什么推荐的时候,从头到脚,从深褐色的眼珠子到黑色的耐克气垫鞋都疏离、高深、以实验室为家——虽然他从没在实验室里工作过。
丰婧荣落座时,酒保还在诚恳地口头工作,从鸡尾酒历史一路讲到配比。翁帆侧头看了她一眼,显然在求助。
她心想,就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酒量,喝鸡尾酒估计都能飘,喝啤酒算了。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
出于以上这种悠闲而惬意的心绪,丰婧荣开口跟酒保说:“我和他点一样的。”
她知道翁帆这人无时不刻都试图保持理智,不了解的领域绝不妄断。无疑,在工作中,这是美德,可是在日常生活中,这属于事儿得慌。
“你就熄火吧。”她提醒翁帆。
翁帆用鼻子出了一口长气,伸手随便指了一款,随便吧。其实,今天的他也确实不像他,辞职甚至也是一时兴起的。他随口和丰婧荣说了,丰婧荣鼓了几下掌。
“真的,我怎么就不像我了。”翁帆说。
“因为月亮的潮汐在召唤我们。”丰婧荣说。
翁帆顿了一会,突然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光。
“我要不去开出租车吧。做一个真正的北京人。”
“啊?”丰婧荣笑了,“怎么着,要不明天给你在胡同里来套写真啊?”
“做一个真正的北京人。”翁帆重复了一遍。
“好,做一个真正的北京人。”丰婧荣抿了一口杯沿儿,估计他酒劲有点上来了。
“现在就实践。”翁帆起身。
他们俩,戏台上的一对冒牌父母,走过了常演的那个剧场。按常理,杨千蔚会在两分钟后从这里,从狭窄的、冷白冷白的新东方钻出来。但今天例外:她们学校组织游学,小孩正在南方享受生活呢。出于惯性,丰婧荣依然住在知春里,出于惯性,她依然表现得像一个妻子:给自己泡咖啡时多给翁帆泡一杯。一些无伤大雅的道德义务关怀,仅限于道德义务关怀。他们依旧睡一张床,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没干过。睡觉的时候就再也用不着角色扮演了,她和翁帆都不是演出欲望过于强烈的那种人。
翁帆的手从来很凉,海淀什么温度,他就什么温度,海淀什么湿度,他就什么湿度。因此,他是海淀区秋冬不流鼻血大赛的冠军保持者,和此地同根生,身体自然与天气没什么龃龉。可惜,就在刚才,这份记录被打破了。丰婧荣递他两张手帕纸,无果,他不得不挤进正在下课的新东方,借卫生间一用。
翁帆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黑眼圈像秤砣,坠在眼下,面无血色,整张脸泛绿光。鼻血,深紫红,又流了出来。翁帆自知脸色可怖,怕吓到小朋友,连忙低头冲洗。
他往鼻腔里塞了团纸才堪堪止住,不好意思赖着不走,急忙赶了出来。丰婧荣见了他直发笑,递给他一瓶王老吉,刚从七幺幺买来的。
“降降火。急火攻心了吧。”丰婧荣隔着被秋风吹乱的头发和他说。
“所以怎么当北京人,你想去哪儿啊?”丰婧荣紧接着问他。
翁帆说进城,丰婧荣又问他怎么去,坐4号线?
“不,”翁帆喝了一口凉茶,“……不坐地铁。我坐够地铁了。”
翁帆,语气平平,陈述说自己醉了。用来衔接上下文的。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发表讲话:每天咱们不是开车就是坐地铁,一个没有灯,一个灯约等于没有,我看咱现代人是穴居的动物。他咄咄逼人,问丰婧荣,你多久没在地上走路了?
“也不是不散步。大马路又扬尘,又没什么可看的,走什么劲啊?”丰婧荣同样咄咄逼人,马上予以回击。
你看,现代人。翁帆论起理来没什么人性,他说,跟地鼠一样,从地铁站里冒出来,就等着挨人一锤。
“那城市规划不就是这样的吗?生活区、商业区,离那么老远,你当北京是个村啊?”丰婧荣火气嗖嗖往上窜,她知道翁帆的秉性,可就是忍不住:“你才没喝醉。”
翁帆刚想开口指出她论点正中对手下怀,就听丰婧荣迅速问他:“坐哪路公交?您到底想去哪儿啊?”
“新街口吧,散步。我小时候……”
“你小时候在北京吗?是北京人吗?”丰婧荣以牙还牙。
翁帆顾不上理她,一瞬间觉得恍恍惚惚的。他醉了,或者没有,丰婧荣又变成了七八年前的丰婧荣,春风得意。那时候她染了一头酒红色的头发,他俩还没领证,翁帆忍不住咧开嘴角,至今他都觉得丰婧荣跟他领证是个天大的滑稽笑话。那时候他俩一见面总得拌嘴,互相瞧不上,直到有了杨千蔚——天啊,他怎么说得跟丰婧荣生了小孩一样,反正直到他们组成了三口之家,丰婧荣一夜之间和他相处得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像海淀或者朝阳无数个年轻家庭一样,周末甚至还会一起去公园野餐。在其位谋其政,就像敷面膜的时候绝不咧嘴笑一样,翁帆自觉丰婧荣比他,在某些方面更肯动脑子,也肯行动。在办公室是职员,在商场是顾客,在家是母亲、妻子……丰婧荣是假的丰婧荣。翁帆之所以在丰婧荣身上费了这么长时间思索,是因为,真正的丰婧荣,看他不顺眼、经常和他拌嘴的丰婧荣,揭掉了她的面膜,大变活人,在今晚回来了。
他真想给丰婧荣一个拥抱,但碍于不必要的面子,只对她说:“真好。”
“啊?”丰婧荣一头雾水。这之前对话不是结束在她挤兑他吗?
“没事。”翁帆答,又不满足于此话,紧接着说:“你回来了。”
车来了,丰婧荣先他一步上车,说:“是好久没吵架了。”
“你也回来了。不对,你第一次来。”她落座,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为什么?”翁帆问。
“你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北京人。”翁帆补足说。
“也是人,反正不是工具人。”
公交车转弯的时候她问翁帆:“哎,你喝醉了啊。问你个问题,你觉得你是谁啊?”
翁帆老实巴交地回答:“我是翁帆啊。你喝醉了吗?”
“我没有。翁帆又是谁啊?下个定义。”
“翁帆是海淀区……海淀区。还是中关村一名曾经的白领,是一个小孩的父亲,一位女性的丈夫。”
“好,”丰婧荣笑着闭上眼,“那公交车上的这位男士是哪一个翁帆呢?既然你说我回来了。”
翁帆沉默了一会,说:“是野蛮而悲伤的翁帆。”
好得很,十个翁帆全部复活。丰婧荣笑得抵上车窗,整个人一颤一颤的。
“好了,我也醉了,我宣布。”丰婧荣懒洋洋地,只是笑,“后羿射日吧,杀了那十个翁帆。”
“去跳太平湖?”翁帆起身,新街口正好到了。
“确实是真正的北京人干出来的事。”丰婧荣轻巧地跃下公交车,仿佛她穿的不是细脚高跟鞋。
“什么才是真正的北京人?”他问丰婧荣。
“什么才是真正的人?”丰婧荣问他。
“你先回答我。”
“我的问题更根本。”
“独立,能思考。”
“我没说人和动物的区别。我说会去世的和不会去世的。”
“这不就是区别吗?”
“不根本。人会爱会恨,翁帆,咱们是工具。”
“你也会啊。”
“你会吗?”
“会。”翁帆突然十分坚决。
“……但我们可没被允许会。你连孩子都生不了,缺那种激素,懂吧?”
“你查过?”
“没。但是,但是——相比之下,你可以被允许成为一个北京人。”
翁帆想反驳她,但没什么依据,首都和北京是两个概念,海南人也可以自称北京人,只要北京开发到十五环。
“所以你不如宣称自己是海淀人。”
翁帆突然觉得烦躁,迅速说:“我是朝阳人。我们都住在洞穴里,海淀和朝阳不过是地下洞穴的两个出口。”
“我是翁帆,”丰婧荣说,“都是中心城区,都一样。”
翁帆又笑了,笑她诡辩,职能可不一样:“我们都是晏平。”
“小心晏平半夜杀过来揍你,”丰婧荣笑了,紧接着提出现实问题:“哎,我们走到哪儿?我今天穿的可是高跟鞋。疼。”
翁帆说:“你别走就行。我可以背你。”
嚯,够慷慨大方的。丰婧荣说:“好,那我回答你什么是真正的北京人。”
“按时吃饭、按时进商场、按时锻炼、按时看点文艺作品,为北京健康工作五十年。”
丰婧荣拍拍翁帆,示意他现在就可以蹲下背她。丰婧荣摘下高跟鞋,牛仔裤有点紧,费了一番力气俩人才叠好了动身。
结论是,翁帆从来都是真正的北京人。住胡同就是北京人啦?不是照例要坐车坐地铁去上班吗;吃炒肝就是北京人啊?不是本质特征。楼外的北京,街上的北京,连贯的北京,那是游客的北京。所以压马路和坐地铁相比,还是坐地铁比较北京。北京需要需要北京的人,北京需要对北京有功劳的人。
丰婧荣紧接着,建议他去公主坟环岛打地铺,或者昼伏夜出,要么去石景山再开个工厂。我喝醉了,她如此开脱。
“不对,千万别昼伏夜出,振兴夜间经济呢。”
翁帆觉得今晚丰婧荣完全找回了她自己,十个丰婧荣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七八年前的丰婧荣口无遮拦、想唱就唱。
“憋坏了,辛苦你了。”翁帆由衷地体贴她。
“谢谢,不用关心我,”丰婧荣倒伏在他的围巾里,“今晚的主角是你。有事咱俩连坐。”
没走几步路,翁帆架不住她了。丰婧荣拎着高跟鞋,下来以后,就这么打赤脚站在秋夜的人行道上,并提议正在大喘气的翁帆,说:“文明北京人不光脚上街。来吧,你也把鞋脱了。”
比起做北京人,还是后退一步,做个人比较好。丰婧荣给陈词加了个加了个码。
“你是想请病假吧。”翁帆弯腰,一边脱鞋一边指出。
“对喽。”丰婧荣大步向前,越走越快,小跑起来。
十个翁帆在溶解。绿格子衬衫在溶解。一个翁帆,没有被当作果冻切来割去的不透明的这个翁帆,他也跑了起来。十个鸡蛋被敲碎摊在平底锅里。
翁帆拽住丰婧荣的手腕,略略有些粗暴,他从后面,用冲锋衣和自己包住了丰婧荣。手里当然没有鞋,早就甩在地上了。
“快教我做个人。”翁帆语气严肃,说完就绷不住了,劲劲儿地开始笑。
“不要吧。先婚后爱,好俗啊。”丰婧荣也和他一块笑,手一松,高跟鞋也落下了。
“这个翁帆还没有结婚。”翁帆的眼镜和丰婧荣的眼镜撞在一起。
可是怎么把十摊鸡蛋缝在一起呢?
“那还行。”
“……千千让买过那种超市里的寿司,一段段的。咱俩最终还是会变成寿司的。”
“先飞一会。”翁帆凑近她。
“我知道。有必要的时候记得化整为零。”丰婧荣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