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厕所的同义反复 何泽坐在马桶上。
简直神经病！这个厕所四面墙都是玻璃。他发微信给卫昶。
这间厕所坐落在风景宜人的泰山脚下，茫茫野地中一间孤零零的玻璃房，玻璃房中一尊孤零零的马桶，没纸巾架，有个艳粉色的垃圾桶。如果现在是夏天，何泽想，可能他还不会如此坐立不安。至少有点叶子遮羞。可是，如今已经是正月了，那些树枝子全都光秃秃的，只剩下点塑料做的热带植物，礼节性地围了一圈。而且，严冬啊，这又不是玻璃温室。何泽冻得手指僵硬，两股战战，心想，初二一过他就打道回府，因为这烂酒店只有这种厕所。
啥？卫昶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何泽手指实在是不利索，索性发了语音给他：我们不是去泰山过年吗，住在山脚下一个酒店里头，说是脱贫致富项目，他这酒店房间的厕所得往外走一段路，走到野地里，才有一间玻璃房，里头就一个马桶，就这还脱贫致富呢。
露天席地啊，复得反自然！卫昶说。何泽看他心情挺好，还加了个笑得呲牙咧嘴的黄豆表情。
扯，你要是来，根本紧张到干不了这事。何泽语气不屑。
也是。要是没有马桶，说不定还自然点。
对吧！坐在一个透明的屋子里，就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你，哪怕外头全是草。
而且，我快冻死了！何泽咬牙切齿，谁上厕所不脱裤子啊？


一台上了岁数的奥林巴斯旁轴胶片相机，还有一卷柯达胶卷。卫昶正在打领带，一条薄薄的绸缎领带，浅水红。何泽曾经对着他的衣橱指指点点：你这条领带是民国古董吧！那种结婚用的。卫昶对镜理了理头发。他走出来到客厅，见到了桌上的物什，问何泽说：你这是几几年的古董啊？
何泽没打领带，穿了一件浅粉色的衬衫，头绳也是浅粉色。
这叫仪式感。他说。
他俩坐在沙发上，电视柜前头垒了一摞书。最顶头那本是唐诗大辞典，上面端正地摆着奥林巴斯旁轴胶片相机，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大辞典的正中央。茶几上照例有清供，今天是南天竹、松枝、菊花和柿子。
你那清供拍得进去不？
能，戒指都拍得进去。要握手吗？
嚯！商业合作啊。
他俩最后也没拉手拍照，彼此离了有一段距离，又要在软沙发上竭力挺直腰杆，实在是无暇他顾。何泽起身去收拾相机。
洗出来能进你家祠堂的程度。卫昶在他身后，往沙发上一倒，翻了个身，如此评价。
他看着何泽转身，缩在相机后头，把镜头对准他来了一下。
那这就叫东床快婿。他说。
不过，我家早没祠堂了，以前拜的也是泰山神，高贵得很！除非咱俩是伏羲女娲，亚当夏娃，不然进不去的。
这就是拍照。卫昶想，搞角色扮演，演戏玩。但是呢。
非法同居十周年快乐，小何。卫昶举起清供朝他致意，像握着一杯啤酒。

参加年夜饭的可都是一个党支部的成员。酒店也知道跟着他们响应廉政，提前沟通好把后厨借他们用了。自己做饭，家庭聚会，就称不上宴请了。
估计这活动也备过案吧？包饺子呢，他用胳膊肘拐拐任平，问。
是啊，主动备案，事反而少点。任平低着头捏褶儿。
何泽心想，但总还有龙虾吃！
你今年理财了没？任平三指把白白胖胖的饺子立在竹帘上，跟下棋似的。
买基金了，小赚一笔。何泽学他，也用三根手指把他那绿皮儿的饺子落在任平的大肚饺旁边。
报备了没
任平兴致上来了，就手头的饺子跟他下起了五子棋。
啊？这要报备吗？何泽刚舀了一勺馅儿，闻言抬头。
你们估计时间还没到，到了会通知你的，不定期抽查。任平也舀了一勺馅儿，很娴熟地一拢手掌。
我都带薪离岗了啊，哪儿还有机会……何泽蹙起眉头，把饺子敦地打在对角线上。
小卫还在岗呢，他们不会不知道你俩啥情况。任平另辟蹊径，没管绿饺子势力的扩张。
还不如让他们知道我在家庭联欢会上表演啥节目呢！何泽的绿饺子已经连上了四个。
何泽话音刚落，没一会儿，任平旁边的岳坤探了头过来，说：你俩赶紧决出个胜负啊，我好拍照。
哦，家庭影集。以前也不是经常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都是一起拍一张大合照就算圆满了。很久没见过它了，上一次……
我让你一把，任平说，快下吧。
何泽把五颗绿饺子连成一条斜线，身体就自动面向镜头。咔嚓。岳坤用的是数码相机。他怎么就比了剪刀手？那个剪刀手真的是下意识的，何泽甚至有些忏悔之意。
等会儿饺子上桌分发筷子也要拍照，那时候可别比剪刀手了。任平调侃说，仿佛能洞穿他一样。
我也不想比啊，条件反射。何泽说。就跟大合照的时候会露八颗牙笑一样。

他俩站在十字路口正中央。在夜里，刚修的大道，名字起得俗不可耐，一辆车也没有，红绿灯倒管用，一排摄像头也幽幽地瞪着赤色的眼。他俩在十字路口正中央设祭坛。蜡泪滴到大簇大簇的鲜花上，黄纸哗啦啦飞了一地。供了一桌好菜，烧鸡、烧鱼、松花蛋、馓子、柿饼，月亮大得异常。脚边搁着两座音响，像是从婚庆公司借来的，也可能来自不远处北环路上那些用后备箱卖CD的车。吞下铁片一样沙哑，放的是张蔷。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在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disco，disco：警察怎么还不来？摄像头干什么用的，泰山石敢当，拍纪念照吗？都过来祭坛边上跳广场舞吧。

人有三急，何泽也不能委屈了自己。除夕在酒店那个总统套房里守岁，他初三一早回家，满打满算，整整三晚，都得造访这莫名其妙的厕所。这酒店在厕所方面倒是一视同仁，总统套房也得走出几里地才能解决需求。
谁说的？家庭套房不是这种厕所。廖清打了个哈欠，头凑过去看他手里的牌。我听他们说的，你帮我一把，咱就赢了。
咱是一家人对吧走吧，叫上任哥他们，去住家庭套房吧。何泽帮衬她，出了对5。
万一是野地里一排公厕呢！廖清把手里的对J甩了出去，笑着退席，扯了扯何泽。
守岁前也得做一种年终总结。几百年前皇帝也要说发语词。这是本族传统，跟春晚主持人的场面差不多。咔嚓。这里是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山东泰安分会场，在风景宜人的泰山脚下，一个有玻璃房厕所的酒店里，向全国人民展现脱贫致富与装置艺术相结合的无上成果与和睦的新型家族，不讲宗法，注重友爱，不再板着脸守夜，在鞭炮炸响后瞬间喜笑颜开，没有牌位，只有电视机，整夜都充斥着欢声笑语与全面小康的气息。没有摄像头啊，我们的厕所是全玻璃的，不可能再装摄像头，这只是备案所展现的内容。咔嚓。写备案的族人，真是写备案的高手。
最后那几句听懂了吧？
嗯。要叫上任哥吗？
他离不了席，他辈大。你得仗着辈小才能胡闹。何泽说。
那小枣？小乐呢？
喝酒去啦，这会儿聊得正酣畅呢。
你咋不喝？
等着跟你卫昶哥打视频呢。
哎呦……
行了，别怪声怪气的。只有咱俩，得走挺远的。
那打不了视频啦，山里信号可不好。
别操心了！带蜡烛没有？
带啦，还揣了个大石榴呢。
我顺了一枝康乃馨，前台给的。
廖清笑得挤眉弄眼：康乃馨！
中西结合嘛，这叫文化自信。何泽打趣说，旋而问她：所以你觉得泰山神是男是女？
男的吧！不然来这儿封禅干啥。但道教他们不是信碧霞元君嘛。
那你咋跟我往北走
因为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廖清回击。
我也觉得泰山神是女的。康乃馨挺合适。
他俩走到正北，抬头望望那深峻的山。以前来这里祭祀要走到山顶，抬着好多供桌，夜里会点起成排高烛，蜡泪顺着铜杆流到地上。也不是请求祖荫绵延，好吧，其实也有祈求祖荫绵延的意思。庇佑一方水土也算祈求祖荫绵延。泰山不仅仅是朝廷的泰山跟天下的泰山，也是此地的泰山，大体是这个意思。晚上寒气上来了，冷得很。喝酒暖身子，除了正经祭祀，带酒本是为了往小溪里酹，还要放河灯。那些酒会随着小溪流到山脚下吗，会渗进泥土里吗？泰山神会喝祭坛上的酒还是小溪里的酒？当然讲次序讲尊卑！其实相比之下也不是那么讲，这是愉快的祭祀，年终假期啊，当然是狂欢。不过后来说是封建迷信，不让搞了，除非你念佛信道。但是吧……但是之但是吧……什么叫做阳奉阴违？人最狡黠，就算是雁阵也会分头行动。你们也一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泽寻了块石头，用打火机把蜡烛的底烧化，抵在石头上粘好复点亮。如法炮制，一共粘了三根。他从廖清手里接过石榴，确实是好石榴，大，圆，红得均匀，端端正正摆靠在石头前，旁边是斜着躺的康乃馨，粉色，开得正正好。他从兜里掏出来个塑料莲花，插在蛋糕上的那种，插进土里。音乐不错。他借着火还点了几炷香，插进莲蓬孔里。
厉害！廖清无不赞叹地鼓了鼓掌：生日快乐，泰山神。
啥啊，代替河灯的，招魂用。何泽蹲着，在她背后白她一眼。
为了环保……何泽起身，话说了半截，一转头就被闪光灯晃得迷了眼。
……等会还得揣回去扔了呢。咋突然自拍？你不会是上头派来的卧底吧？
扯，镜头里也有我，好吧。而且这是live照片！才不是新闻报道，你过来看……我就是想记录下，舍不得忘嘛。
拍得挺好。何泽笑。发我啊。冷不冷？过会儿得回去了。
山脚下网也不行，回去发你。先坐会儿吧，就着蜡烛烤会儿火。
以后都在山脚下祀吧。

何泽终于把这卷胶卷拍完了，准备送洗。他特别要求卫昶跟阳台的植物合照。除了那张十周年纪念容像，还拍了魔音琴行，楼下绿化带里的菜地，小电驴，桑塔纳两千等等等等，主角要不然是卫昶就是他，要不就是他俩一起，一概傻乎乎当前景。
很明显，他俩都是不太会在相机前头当画中人的那类人，面对长枪短炮，只会条件反射，摆出一张戒严的脸。何泽翻出手机相册里卫昶对着电脑皱眉、微微张嘴的工作照片，一派认真，有点呆滞。洗点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出来吧，何泽给他展示，说：你看，你工作的时候都比对着相机拍照自然。卫昶不甘示弱，翻了半天手机相册，没找到几张对方的照片，只有一张在晨光下笑得春光灿烂，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套着个油田工服，手里拎着俩鸡蛋布袋跟两杯豆浆。
我输了，卫昶说，手机里全是你的大艺术照。
我看你这手机里也没几张照片……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太喜欢拍照来着何泽接过他的手机划拉，图库没划几下就见底了。
我用心记忆。卫昶说，跟对方交换手机划拉图库。照片失真。你看，我跟这张照片长得完全不一样嘛。
还是挺像的。何泽说。
哪啊，眼睛、鼻子……就不是一个人。
气质像，我觉得像。
行。那你的大艺术照也洗一张出来吧，我留着鉴赏气质。哎，你这打视频咋还截图啊？
……咋了！
不会还要洗出来吧卫昶起了坏心思，谑他一句。
何泽有点生气，白了他一眼。
好啦，开玩笑。咱俩随时都能见到面，想打视频打就好。卫昶捏捏他的手。还洗不洗啦？
洗。何泽有点咬着牙。我就靠它们储存记忆呢，结绳记事。
好，我知道，你透过现象看本质。
何泽给他哄回来了，心情还不错，说：这是一种春秋笔法。
卫昶笑了：那下次吵架记得拍张照片。
这招不是用在我俩身上的，是偷偷塞进家族的影集里的。
你家有祠堂？
祠堂在你我心中。何泽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