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等待 闇の中で待つ 三毛缟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沉重的,带着铁腥味。不仅是呼吸,血液在血管下奔腾、经脉暴起、细微动作牵扯着肌肉、肃杀的空气拂过皮肤——任何微小的动静在他的耳中都听得十分清楚,本不喧闹的废旧仓库中聚集着万千声音,替代理性指引着他的行动。
然而他的眼睛除了牢牢锁在视野中央的敌人身影之外,并没在看其他的东西。强烈的杀意取代了视线,激动到极致之后反而呈现出了十分澄清的状态,无论对方打算进行什么样的抵抗他都能先一步读出动作,然后——
哐当!
巨大的声响驱散了在他脑中交织的众多声音。那是铁棍砸在地上,又或者是砸在人类血肉和骨骼上的声音。
呼吸之间的铁腥味变得越发浓烈了。
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此刻除了斑之外,唯一站着的男人。年龄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右手握着一把手枪,手下一个个被击倒却丝毫不慌张,反而露出了戏谑似的笑容。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但这些事情根本无所谓。这家伙是什么人,听了谁的命令都无所谓。现在要做的就是击溃他,用纯粹的暴力抹消他的存在。武器是枪的话就先砸烂他的手腕,再击碎他的膝盖让他只能匍匐在地,就算杀了他也无所谓……必须要让这家伙付出代价。
“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呢。很可爱哦。”
男人如此说道。在他的脚边倒着一个蜷缩起来的小小身影,淡粉色的头发因为染上了脏污而变得黯淡。
血流冲上了大脑,像是要从怒睁的双眼中迸发。手中的武器裹挟着劲风,比任何东西都要快——感觉到了骨头被敲碎,凹下去的感觉。击中了。
如果拿在斑手里的是刀而并非金属棍的话,恐怕男人的身体早已被劈为两半。然而战斗并没有这么快结束,男人的左手拔出匕首向前突刺——这也是发生在刹那之间的动作。
一丝凉意从侧腹蔓延而出,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这股疼痛并没减缓斑的动
作,转身一脚踢飞了男人握着的匕首,再借着体势用浑身的力气挥舞下铁棍——
咚!
男人的脸庞歪斜了,涓涓血流从他的额角流下。但他的脸上却依然保持着那怪异扭曲的笑容,甚至要控制不住一般地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
斑冷冷地问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意外地冷静。
“……能看到你的本性我很开心啊,三毛缟斑。快活大哥哥的假面,带久了也觉得累了吧?”
“……闭嘴。”
从男人开口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后悔了。不应该给他说话的机会的。
“像这样殴打他人,不把别人当人看,蔑视他们,将他们踩在脚底的感觉。让你觉得很爽快吧?这世上有很多你看不顺眼的东西吧,我能明白的。只要挥动武器和拳头,像野兽一样撕咬、发狂,就能够把妨碍你的东西全部毁掉,让他们消失……”
“闭嘴。”
杀意几乎要从斑的躯壳中脱出,化作无形的怪物。然而男人毫无惧意,睁大的眼中只有异样的兴奋与狂热。
“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恐怕会很痛苦吧?但渐渐地你就会上瘾,把它当做一件稀疏平常的手段。不过,是你的话,应该会学习得很快吧,毕竟……你是在那个家里出生的小孩啊。”
“——闭嘴。”
“已经要走到尽头了不是吗?不管你们逃到哪个地方,获得了多少欢呼和青睐,但是你们的出身……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依然会持续地发出召唤,叫你们回到这里来…”
斑再次举起了铁棍——耐心耗尽了,已经不想听了,要让这张喋喋不休、令人厌恶的嘴永远沉默。
但口吐谗言的恶魔,依然没有停止自己近乎于诅咒的话语。
“我想看的就是这一幕啊……你这副使用暴力的模样——简直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
“……!”
仅仅只是一瞬间,动作产生了迟疑。
于是,枪声在夜晚中响起。
※
……啊。
陌生的天花板。
……室友喜欢的动画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
纯白的,给人以清洁感的墙壁。消毒水的气味钻到了鼻子里。
……这里是,医院?得救了吗?
自己还活着。至少确认了这一事实。
但想要活动身体依然十分困难,像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绑在身上,连转动脖子都会引发一阵昏沉的疼痛。
视野的一角模模糊糊地有一个身影,琥珀尝试着聚焦视线去辨认,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孔。
“……啊…”
是斑。
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无数次呼唤着的人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心中随之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思绪,许多话语涌到嘴边,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而以现在自己的状况,也根本无法表达。
但是,琥珀还是努力伸长了手指,想要去触碰斑的身体。至少想告诉他,自己也身在此处。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倦怠感,意识似乎又要沉入黑暗之中了。
在不可抗拒的困意之下,琥珀再次闭上了眼睛。
最后映在视线里的斑的神色,是与想象完全相同的,十分难看的表情。
※
再次睁开眼是不久之后的事情。
陌生的……但是能从模糊的记忆之中找出印象的天花板。
井然有序的白色格纹,令人安心的柔软床铺,药水顺着针头注入血管的微凉感觉。
轻轻眨眼,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身体虽然还很疲惫,但至少动动脑袋是完全没有感到阻碍的。
“小琥珀!你醒了!”
耳边响起的是焦急又充满精神的声音。稍微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何,心里变得充实了起来。
“……早上好,丹希。”
“真是的!已经是下午了哦!”椎名丹希凑过来,脸上满是欣喜,但又马上像是想起什么来,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头晕不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顺着丹希的话,试着开始去找回对身体的知觉,最先感受到的是……
“……痛和头晕都有一点,不过最要紧的是……肚子饿了。”
胃里空空荡荡,大肆抗议着。恐怕自那之后就没有正常进食过了吧。
“哦!”丹希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毕竟小琥珀你睡了好多天,当然会肚子饿啦。我做了些粥带过来,你等一下我去热一热哦!”
说完这句话,他便咚咚咚地跑到了帘子外面去——在医院也这么热闹,不愧是Crazy:B的成员。正当琥珀这么想着的时候,听到丹希的声音又在外面响了起来:
“HiMERU君!你来得正好,小琥珀醒了哦!”
“……樱河!”
急促的脚步声,帘子唰地一声被拉开。一直都十分冷静自如的HiMERU 居然也如此匆忙,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了起来。
“……早上好,HiMERU。”
为了掩盖心虚,琥珀努力露出了微笑。看到他这副模样,HiMERU的表情也从惊讶变回了放心。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樱河。”
“我……睡了多久?”
刚刚苏醒的大脑在试图理解现状,首先从确认状况开始吧。
“HiMERU们接到副所长的消息是两天前的晚上,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
两天。听到这个时间,也没有任何实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失去意识的时间,好像只有短暂的数分钟,但又仿佛好几个星期那般浑浑噩噩。不过,实际情况应该确实像是HiMERU所说的那样。在琥珀模糊的记忆之中,还依稀记得些许片段。
“……我中间好像醒过一次,那是在什么时候?”
“根据医生说是在昨天下午。但是当时HiMERU和椎名都不在,应该是天城在这里吧。”
“燐音?”微妙地和记忆对不上号,“这样啊……”
那么,那个时候看到的斑到底是?该不会是把燐音给看错了吧?两人的身高体型都十分相近,并不是毫无认错的可能。
但是,琥珀心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当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绝对是斑本人无疑。
既然如此,他现在哪里,又怎么样了呢?
不过,躺在病床上挂念这些也无济于事,当下最先要做的是填饱肚子、恢复力气才是。琥珀动了动,想要支起身体坐起来。但到处都弥漫着久躺而来的酸痛,关节处有如千钧之重。再加上扎在手背上的针头,更让他的动作难以自如。
“能坐起来吗?HiMERU来帮忙……”
HiMERU见状,伸出手打算扶着他的背。但是,指尖在即将碰到琥珀身体的一瞬间,却硬生生地突然停在了半空。
琥珀随之一愣——这是下意识的回避,还是刻意而为的顾虑呢?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表明了同一件事。
手脚一下变得冰凉,在试图掩饰之前,不安和动摇就已爬上了琥珀的脸颊。
——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
就算早就明白不可能瞒天过海,但真的要面对这一刻的时候,心里还是感到了无地自容。像是在愧疚,又像是在隐隐地害怕。
……我该怎么办?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装作正常的话一定会被当成强颜欢笑,反而会让大家更加地担心。 但是,也不是想要哭泣、或者寻求安慰的心境——这又是另一件难以说明的事情。
不知为何,有了想要逃避的念头。HiMERU好像也一时陷入尴尬,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没关系的。
琥珀深深地呼吸,再长长地吐气,在心里小声地对自己说道。
没关系的,在这里的都是值得信赖,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人们。这样的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而自己也不要用拒绝的姿态去伤害他们的心。
“……我没事的。谢谢你,HiMERU。”
他抬起了头,然后自己伸出手,轻轻抓住了HiMERU的手掌。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比起想要让同伴安心,这更是琥珀内心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
——HiMERU的手,干爽、柔软、又温暖。
真是太好了。
不一会儿,丹希端着热好的鸡蛋粥过来了。意外地很有胃口,几下便吃的干干净净。温暖的食物填满胃袋的感觉让心中踏实了起来,好像终于能够接受自己已经安全了的事实。
“啊哈哈,只要还有力气吃饭的话,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变得顺利的哦!”
“椎名虽然平时一副脱线的模样,但偶尔也能说出一些颇具哲理的话呢。哦,对了。樱河的手机暂时保管在HiMERU这里了,现在还给你。”
说着,HiMERU从口袋中拿出了一部手机放在了桌上。屏幕四分五裂,到处都有坑坑洼洼的碰撞痕迹,大概是在反抗的时候掉在了地上。不过现在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功能也没有受到影响。
琥珀打开携手空间,扑面而来的便是成片的未读消息。燐音、丹希、HiMERU,还有副所长、纯和love亲……甚至小少爷都发来消息询问情况。
看到有这么多人牵挂自己的安危,琥珀心里又是另一阵复杂。还完全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和他们交代——这个问题恐怕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找不到妥当的答案。
自己突然失联,又在几天后若无其事地回来,随便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然后随着时间渐渐遗忘。这对琥珀来说或许是最轻松的解决方案,可看到这些焦急的消息,又很难用轻浮的谎言去应对。
但是,告诉他们又会怎么样呢?他们到底应该帮自己承担这些吗?不想被他人同情,也不想看到他们难过伤心的模样。自己接下DoubleFace的工作,原本就是为了让重视的人们远离这光鲜背后的肮脏世界……绝对不能让他们和这些不祥之事扯上关系。
几次在回复框中输入文字,又全部删除,最终一条信息都没有发出去。莫名地感到有些累了,琥珀退了出来,滑倒了通知列表的最后一位。
是斑。
点进去能看到好几条未接来电。第一次见他打这么多电话居然是在这种时候,明明平时连个像样的联络都没有。
——虽然想如此抱怨,可不知为何感到了些微的刺痛。这么说来,在那个时候,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也听到了斑的声音,应该就是他把自己救出来的吧。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快些告诉他自己已经平安无事了。但携手空间上回应琥珀的,只有灰白色的头像和对方已离线的提示。
意识模糊之时见到了斑的身影,他一定还在这附近,而且看上去也像是受了伤,说不定正和自己住在同一家医院。必须要早些确认他的情况,然后再和他谈谈——
可具体地,要说些什么呢?琥珀依然没有得出答案。在暴行的后半程,脑中便一直思考着这个难问以转移注意力,却仍然没有任何结果,只唤起了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悲伤。
但是,现在的斑一定需要自己,这一点对于琥珀来说也是一样。
“那个,HiMERU,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下定决心之后,琥珀开口道。HiMERU听到他的声音,也露出了认真又温和的表情。
“什么事?”
“斑他……来过这里吧?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HiMERU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这样的想法,紧接而来的便是HiMERU冰冷的声音。
“抱歉,HiMERU不能告诉樱河。”
“为什——”
“不行。”否决遮断了琥珀的反问,“说什么也没用,HiMERU不会告诉你的。”
“……HiMERU!”
琥珀心中一急,音调不禁高了几分。可HiMERU不为所动,只是直直地盯着琥珀的脸。
“……”
秀美的眉毛紧皱,金色的眼睛甚是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愠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HiMERU。
不由得地感到了退缩。他的意思和想说的话,琥珀其实十分清楚。在知晓了自己的遭遇后,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琥珀珍视与斑的关系那般,Crazy:B也同样是他重要的同伴。不——在离开座敷牢的那个夏天,第一个给予琥珀容身之所的正是Crazy:B。在那之后,又一同经历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经历,见证了许多鲜明的景色。琥珀与他们之间,拥有的是一切关系都难以替代的羁绊。
恐怕对于HiMERU、对于丹希,以及不在场的燐音而言也是如此。因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到底有多么令他们不安心痛也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琥珀闭上了欲言又止的嘴。HiMERU垂下了眼睛,看似生气的神情,也变得充满忧虑。
“……拜托了,樱河。就算当成HiMERU的自作主张也好,你现在不应该再和那个男人有所联系。”
不再是否定,反而像是央求一般地。
HiMERU再次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琥珀放在洁白床单上的手腕——依然还是那么温暖,但又感觉到了小小的颤抖。
“对不起……HiMERU。你一定很担心我吧?”
类似歉意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如果自己再强大一些,再有能力一些,就不必让他们体会这种令人苦痛的心情了。
琥珀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HiMERU的手背上,想要借此传达自己的心意。但如此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模样,能表达的安慰也是微乎其微。
HiMERU看着他,表情从忧虑变为惊讶,最后露出一个复杂的苦笑。
“……樱河才是,你应该更加珍惜自己一点才对。”
※
稍早之前,另一处的病房中。
遮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窗也都紧闭着。时间还是白天,室内的光线却无比昏暗。若不是通风扇还在发出细微的声响,这里的空气简直就要是停滞了一般。
电脑荧幕的反光映在七种茨精明的镜片上,一旁的青叶纺依旧保持着与任何气氛都格格不入的柔软微笑。两人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病床,靠在上面的男人正是这压抑气氛的来源。
“所以贵殿的意见是,不报警,对吧?”
“啊啊,是的。”
三毛缟斑回答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地陌生,好像一切有意义的话语都已经离他远去。杀伐的气息还残留在他的脑中与手上,一部分自我似乎还在那个仓库里与敌人厮杀,比起眼前的景象,记忆中鲜血淋漓的场景要更加的鲜明。
“我倒是觉得应该报警呢~不过七种君和三毛缟君有自己的做法的话,我也不方便说什么了。”
所幸,与他对话的两人都是面对杀意的专家,并没有被斑摆出来紧绷态势吓倒。
说起来,茨和纺在接到消息之后,也是马不停蹄地奔波到了现在。自己本应是要感谢他们的立场,放做平时的斑也一定会对他们的帮助给予回报。但,以此刻的精神面貌而言,露出稍微友善一些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困难。
两人又和他说了些什么,斑也用冷静的声音一一回应。但无论是他们所说的内容,还是自己吐出的话语,都没有进入斑的大脑之中。
已经疲惫了……不,是在焦虑着。
——必须要采取行动,必须要做些什么,然而此处并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该进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胜负已分,但胜利没有带来哪怕一丁点儿的喜悦,反而是茫然着的。
紧紧握住双拳也找不到攻击的对象,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但又已错失了放松的时机。那怕此刻周围的一切都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可心神依然在不安定地飘摇着。不是出于惧怕或者紧张,只是因为他尚未从暴力的惯性中解脱。
自己好像正与什么渐行渐远,但并不为此悲伤,也感觉不到抗拒,只有那种难以形容的丧失感一直缭绕在斑的心头。
这并不陌生。自从他小时候为了青梅竹马而背叛父母之日起,类似的感觉便一直陪伴在他左右。就像是无法填满的空洞,又像是另一个自己。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在尝试用欢声笑语来修补这一空虚,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可行的办法。与他人建立真正的羁绊,去抓住确实存在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这自我的内侧赤裸地暴露在外,根本没有任何粉饰的余地。
真是令人,笑不出来。
……明明还想继续笑下去的。
其实早就明白了的,自己没有梦想,没有希望,只是怀抱着漫无目的的愤慨与不平。暴风雨的青春、叛逆性的抗争,到最后却依然一无所获。内心深处,困顿的怪物正在发出嘶吼……或许总有一天自己会习惯这样的虚无,甚至去接纳它,将它视为自己的手足、盾牌、以及武器。
但到了那个时候,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这些令人珍惜的缘分都将离他远去。等待斑的,只有孤身一人的未来。
——这是为了成为大人的,惨烈无比的一课。
“那么,暂时没有其他要确认了的呢,不好意思打扰了你这么长的时间。”
“……不,二位才是辛苦了。”
看样子两位副所长的事情终于办完了。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在的自己,实在是不想与他人接触。
“总觉得,三毛缟君好像有些紧张呢,但也难怪……啊哈哈。”
大概是想缓和气氛吧,可纺还是一如既往地,张口便向着奇怪的方向跑去。沉默的数秒过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挠了挠头,连忙像是挽救一般地说道:
“对不起……我又说了不中听的话……那个,三毛缟君你有什么想知道、或者希望我们去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情,愿望……如此一来的话……纺的话提醒了斑,一个念头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
还有事情要做——趁着自己还保有理智,没有完全失控的时候,还有一个任务要去完成。
在大脑尚未被破坏的本能支配、双手尚未变成杀戮的凶器、感情功能尚未被虚无所吞噬之前,所要做的最后一件,或许能称得上“保护”的事。
……如此说法,甚是讽刺。自己根本没能保护到任何人,自诩正义,但也没能使世间的不公消失哪怕一分。这不过只是,为了让自己从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中得到些许解脱的,自我满足罢了。
但对于现在的斑来说,品味这般纤细感情的心力,早已所剩无几。就连嘲笑自己的力气,也已消失殆尽了。
“……既然如此,可以帮我叫一下天城燐音吗?我对他有话要说。”
※
是夜。
“……唔…………”
口中洩出了些许呻吟,琥珀睁开了眼睛。
已是深夜三时,然而疲惫并没有转化成睡意。太阳穴突突作痛,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
白天和同伴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异常,但独自一人面对寂静的病房时,突然有了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直到现在,这如同被梦魇缠绕般的重压仍旧没有消失,让他无法顺利入睡。
——早知道应该听丹希和HiMERU的意见,让他们留下来陪着自己的。
病号服和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水打湿,意识昏沉,全身弥漫着异样的燥热,可骨髓深处又在阴阴地发冷。
难道是那时的药物还在起效吗?心里闪过了这样不安的想法,紧贴在肌肤上的布料像是潮湿的地面、或者他人的手……触碰着,抚摸着,然后……
“……!!”
琥珀的脊背瞬间挺直,一下睁大了眼睛。
……不可以想起来。
内心的声音发出了警告,手紧紧地攥紧了胸前的衣服。
深呼吸…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
然而,涌现的回忆无视了琥珀的意志,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一天的场景——自己是怎样被侮辱、玩弄、遭人侵犯的,连带着那如同暴力一般的快感在脑中回旋。就连此刻身上的这股燥热,也与那时十分相似……
“可恶!”
他猛地掀开了被子,试图让冰冷的空气来平息混乱的身体和大脑。可越是回忆,就越发清晰。那个男人的指尖、手掌、舌头、躯体以及性器,还有其他人的——强烈而令人作呕的触觉从皮肤之下逐渐上浮。
琥珀缩成一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咬着牙想要硬撑过去。不能再想了,快思考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但是,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好像有着与之关联的记忆,根本无处可逃。并且,更加不妙的是,一股隐秘而潮湿的渴求在他的身体内侧悄然萌发。
——在行为的中途,又或许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那趋近于破坏的凌辱中获得了快乐。虽然那是药物引发的现象,但是琥珀依然无法否认那时感受到的兴奋。说是破坏,早已不完全是比喻,自己的身体好像在那个事件中被烙下了不可撤销的印记,逐渐变成了不认识的模样。
“……可恶!”
握紧的拳头敲击着床头,随着小声的咒骂发出沉闷的声响。然而这无济于事。即便不愿承认,但琥珀的身体已经被记忆撩拨得兴奋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如此叫人痛苦、愤怒的经历……头脑中的认知和身体学习到的经验产生了乖离,但理智难以反抗生理上的渴求。性器悄悄抬头,等待着触碰或是蹂躏。恍惚之中,他将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
光是用手指轻轻掠过前端,便有一束触电般的刺激窜过脊背。手掌试着包裹住柱身上下摩擦,又引得小腹一阵阵发麻。
“唔……嗯、啊…………”
方才难受的感觉好像有所减轻,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羞耻和罪恶感。因为回想起了被强奸的经历而擅自兴奋,甚至在病房里自慰——简直不可理喻!但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令人烦闷不适的状态。
苦闷的呻吟中夹杂起了荡漾的喘息,因为亢奋而泛红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自渎带来的抚慰让精神逐渐放松,开始追求起快乐。
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放肆,双腿不安地夹紧,在床单上磨蹭,又弓起身子,催促着射精——可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欲望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中无尽地彷徨着,这更让琥珀感到焦虑。
以前是怎么样的?是怎么样到达高潮的?但现在提出这个问题,能想到的也只有被侵犯时的经历。
“……啊、……!”
尝试用了更粗暴的手法,腰一瞬间浮起,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止不住地发抖。可是还没有高潮。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那个人的做法,非常地令人安心。会用上各自技巧,细致地引导出潜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快感,教会自己什么才是舒服的事情。
在其他方面,都有些粗暴或是狡猾的那个男人,只有在床笫之事上,会格外地,甚至是异常地温柔。
琥珀也相信,这才是斑的真心——从来没有胆量展现给他人的,害怕寂寞、渴求着他人体温的那一面。
然而这份回忆,也逐渐被施暴的记忆所替代。
“啊……”
——在那时,自己之所以感到难过,是因为预见了到这样的未来吗?
琥珀的动作一下定住了,随即全身如坠冰窟,一瞬间的僵硬之后,剧烈地战栗起来。
那些令人欣喜、叫人珍惜的回忆好像在一点一点地褪去颜色,变得难以分辨。这些原本应该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物,是琥珀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守护的东西,然而此刻却离他十分遥远,无法给予他半分的帮助。
我不要这样!被殴打也好,被侵犯也好……被人看不起,贬低到地上,再也抬不起头也好……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但只有这些我不想失去!
内心呐喊着——可除此之外却什么也做不到。心里仿佛撕裂了一般,绝望和悲伤顺着裂口流淌而出,意识像是要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到尖锐的刺痛打断了琥珀的思绪。不知何时,手腕上的绷带松开了。结到一半的痂被强行揭开,指甲深深地刺入了尚未愈合的伤口。
——闻到了血的味道。
※
最后是怎样失去意识的,已经记不清了。
醒来的时候被子整齐地盖在身上,手上的绷带整洁如初。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静静地洒在床尾,隔着帘子听到了HiMERU和丹希的声音。
……这才是现实。然而在琥珀却感到无比虚幻,仿佛一闭眼自己又要在那潮湿的噩梦中苏醒。
所幸,在和HiMERU他们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失落的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但即便面对同伴露出笑容,心里也莫名地觉得沉重。不过,这或许才是正常。在经历了那般折磨之后,还能从内心欢笑的人恐怕少之又少。可这又让琥珀产生了些许不安,若是自己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的话……光是思考这样的可能性心里就涌起了厌恶。比起恐惧,更像是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悔恨。
真的是,太差劲了。
就在此时,病房的门被推开,高昂又快活的招呼声在本应肃静的医院里响起。
“呀哈哈~☆ 伙计们!想咱了吗?”
高大的红发男人举起一只手,以丹希的悲鸣作为伴奏,发出了标志性的笑声。来者正是天城燐音。
“呜哇~燐音君!你昨天一整天都去哪里了啊!”
而一旁的HiMERU眼都没有抬,冷冷地说道:
“至少HiMERU没有,请天城不要自作多情。不如说你来了才会打扰到樱河休息。对吧,樱河?”
伴随着完美偶像的完美微笑,话题自然而然地抛给了坐在床上发愣的琥珀。
“……欸?啊……对……”
消极的思绪冷不防地被打断,可大脑一时反应失败,不小心的口误随即引来一声夸张的叹息。
“唉,什么啊,小琥珀不想见咱啊?那咱回去了,拜拜——”
“等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琥珀连忙大喊出声,听到这动静,燐音作势要走的脚原地调头,然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得逞笑容。
“这不是很有精神吗?”
他迈步走到床前,大咧咧地伸出手,对着琥珀的头顶一阵胡乱揉搓。这动作没有任何的顾忌,眯着眼睛的张扬笑容也一如既往,仿佛这里并不是病房,而是在星奏馆或是ES大楼,所进行的也不过是最为稀疏平常的交流与亲昵。
然而,一种奇妙的信赖感填满了琥珀的内心,不仅仅是自己对于燐音的,更有从那只手上传达过来的,燐音给自己的信任。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飘摇不定的心绪逐渐安定了下来,好像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了。
有了队长的到来,室内的气氛一下变得相当热闹。HiMERU和丹希依次加入话题,妙语连珠的揶揄和谈笑接连不断。琥珀也好几次被他们的话逗得大笑出声,一切都像是回到了那个残暑尚盛的月桂咖啡厅,心灵和身体都变得轻盈而充满了活力。
但是,如此轻松的空气也被不速之客打断了——这次响起的是克制的敲门声,十分符合商业礼仪地响了三下之后,七种茨推门而入。
“失礼。”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不同程度的紧张浮现在众人脸上。顶着这般氛围,茨环视病房,依次用眼神点名,最终视线落在了琥珀身上。
——来了。
“打断各位十分抱歉,但在下想和樱河氏单独谈谈。能劳烦几位回避一下吗?”
听到他的要求,HiMERU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旁的丹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小声地说道:
“就听副所长的吧,HiMERU君。 ”
“没错,咱们先走吧。”燐音也站了起来,“好啦,快点快点,蛇酱也是很忙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两人的后背,向病房外走去。而琥珀只能坐在原地目送三人的背影,阴湿的影子又从床底下钻了出来,用无形的手指紧紧地箍住了他的手腕。
被剥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燐音也,留下来吧。”
在三人即将出门的时候,琥珀开口道。像是下意识地,又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燐音的脚停住了,但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说。
见他这副模样,琥珀微微露出一个苦笑,然后轻轻说道:
“反正你已经……早就知道了对吧?这么小心翼翼的,只会给我徒增压力罢了。”
“……唉。”
又是一声夸张的叹息。
将另外两人送走之后,燐音关上了房门,走回来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茨似乎也默许了他的同席。
“那么,这边就开始吧。关于这次的事件,您还想得起多少?不用勉强自己,从能说得出口的地方开始便好。”
冷静的,事务性的语气,没有多余的同情和遮掩。但对于现在的琥珀,却是刚刚好的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开始追寻脑中的记忆。那些场景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意外地,自己还记得绝大部分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茨的态度带来的影响,这一次琥珀的心里要平静很多。
一旦用自己的嘴巴说出来,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只是在自己漫长的人生当中的数个小时罢了——他甚至有了这样的错觉。
不,这到底是错觉吗?
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其实都在接受这样的训练不是吗?
去施展暴力,然后承受暴力。关于这一切的方法和技巧,镌刻在姓氏与血脉里的传统,不可逃避的烙印。
“下三滥的孩子就要有下三滥的样子”——那个男人在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和仇恨,但是不知为何,自己对他的这句话似乎有所共鸣。
如果没有追随着小少爷的步伐成为偶像的话,现在的琥珀也一定是在那样脏污又蛮不讲理的世界里生活。就算不是以这种形式,但也肯定在用其他恶劣的方法去伤害他人,然后被伤害。
自己有幸得以从不见天日的牢笼中逃脱。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见证了许多美丽的事物,诞生了许多从未幻想过的感情。被给予的东西实在太多,多到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无关乎任何沉重的宿命,不作为“樱河”,只作为“琥珀”活着。
但他还没有陶醉到,认为自己只能在这样清洁的世界里生活。
与斑结成共同战线的那个夜晚,潜藏在SS之下涌动的暗潮,姐姐们用勉强的笑容隐瞒的历史——全新的自己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来自于过去的延伸。
包括此时此刻。
——奇妙地,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难过,至始至终他都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但是,一想到自己总有一天要与这些明亮灿烂的日子告别,心里面不由得感到了些许寂寞。
“……我记得的大概就是这样,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不算简短的叙述暂时告一段落,可气氛依然压抑。燐音和茨都还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录音指示灯在一闪一闪,暗示着刚才那段时间并非幻觉。
这段沉默实在难熬。琥珀垂下眼,略微思考片刻之后,趁着两人开口之前继续说道:
“——我没事的,我会继续做偶像的,Crazy:B还有DoubleFace,我都会做下去的。”
“DoubleFace的‘工作’我也会完成的……我们本来就是这边世界的人,被怨恨也好,被报复也罢,都不过是家常便饭。像这样肮脏的、见不得光的行当,本来只会来痛苦。但是现在的我们,却可以以此帮助他人……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完全没有害怕,也没有受伤……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不用太担心,大家就像平时那样对待我就好……我没事的。我会像一名‘樱河’那样,跨越过去的。”
这话语既是为了向关心自己的人们展示琥珀的觉悟,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声音。
“……我们允许DoubleFace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贵殿有这样的想法。”
茨合上笔记本,露出了严肃至极的眼神。COSPRO的副所长平日里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即便是趋于劣势或者需要算计他人的情况,也一定会保持自信满满的姿态。但此时,却是从未见过的茨。这有些过于超出琥珀的预想,以致于一时哑口无言。
“小琥珀。”
然后,燐音——毒蜂的君主也开口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你去做的’——虽然咱想这么说,但是刚才你的一番话,想必也是经历了相当思考才得出来的结论,所以咱不会否定你。”
他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向琥珀走来。
“但是啊,你还是个小孩……所谓小孩子,就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的时期。不管是改变命运,还是奇迹,都是有可能降临的。咱也正是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凭着一腔热血大闹了一场,才能像现在这般站在你的面前,听你说话。”
琥珀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燐音的脸——那原本是相当认真,又似乎有些难过的神情。但最后,还是换上了那副一如既往的,轻飘飘又仿佛无所不能的笑容。
“所以咱决定换个说法来问问你的真心——小琥珀,你想得救吗?”
“!”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得救,甚至不认为自己是需要拯救的那一方。
但是,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性的话,自己会怎么做?
“如果你开口求救的话,咱就会救你。不管是在地狱的哪个角落,咱都会把你拉上来。”
过于沉重的誓言——但燐音此刻的表情,却让人愿意相信他是言出必行,绝非有半点虚假戏弄。
若真是如此,自己会选择舍弃“樱河”,只作为“琥珀”活着吗?
“……我不要。”
先于思考,本能率先地给出了答案。
如果在这里抓住燐音的手的话,迎接琥珀的将会是没有危险和痛苦的世界。被身边的人们珍惜所爱,然后用同样的热情与爱给予回应。再也不用去背负那些复杂的事物,只用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欢笑。
但是,内心的声音却对这样的未来说出了“不”——就连自己都感到了惊讶。
在这阴霾密布的暗夜之中,存在着诸多不堪入目之物。但试着闭上眼睛,从头仔细回忆发生的一切的话……意识穿过灰色的雾霭,朝着那一点微小的光点向前溯源,奋力剥开重重的阻碍,指尖最先碰到的是——
是舞台的灯光照射在身上,微微发烫的感觉。
帷幕和画框构成的布景,秘密与企图潜藏在阴影之中。穿着陌生的制服,以全新的名义在阴谋中起舞。可身边人物又是那般的清晰,明明是初次合作,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默契。仿佛是琥珀的使命化为了这个拥有着三毛缟之名的男人,在那个夜晚向他发出了邀请。
与这份回忆一同出现的,绝非是后悔与心酸——第一次有了用自己的手抓住了什么的感觉,那种难以言表的充实与澎湃,甚至还有一丝的欣喜,现在依然毫不褪色地在琥珀的心中回响着。
这是,只有与斑站在一起才能看到的景象。
“这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自己一个人得救根本毫无意义,从一开始这就是两人选择的道路。
即便那是一条铺满荆棘,充满痛苦,必须要舍弃幸福的自我才能够走下去的漫漫长路。
“燐音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我心怀感激。但我果然,还是要和斑一起走下去。”
为了直面自己血脉中的黑暗,为了让身为“樱河”的自己与身为“琥珀”的自己不再是互相矛盾的未来,而成为表里一体的存在。
也是为了抵达对方纤细难解的内心,为了让彼不再孤身一人。
即为共犯者,也为共斗者。舞台之上触碰到的灵魂。想要舍弃,想要逃离,但最终还是会被其吸引,回到那难解的命数循环之中——在这个世上,恐怕只有斑和琥珀才能够理解彼此那本应永远埋葬在秘密中的孤独。
燐音沉默着,但那双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的迟疑,接受了琥珀话语中想要传达的一切。
“……抱歉,我又做了会让大家担心难过的选择。”
心中感到了小小的惭愧,但并没有后悔。燐音只轻笑了一声,然后再次伸出手,揉了揉琥珀的脑袋。
“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要怀疑自己——这才是咱们Crazy:B的作风对吧?”
“……啊啊,得是这样才对呢。谢谢你,燐音。”
郁结着的思绪终于找到了出口,肩上的重压也随之烟消云散。身心一同变得畅快起来,琥珀不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
见状,燐音扭头朝向七种茨的方向,大声说道:
“COSPRO——Crazy:B和樱河琥珀的事情,这就得出结论,告一段落了。你也没话要讲吧?蛇酱?”
面对燐音的提问,茨也只是推了推眼镜,双手一摊,做出了默许的手势。
燐音再次发出了高笑,又以这样得意的姿态,转头看向了琥珀。碧蓝的双眼中闪烁着喜悦与兴奋的光辉,这男人唯有在赢得赌局时才会露出这般眼神。
琥珀不由得一愣,但没等他反应,命运女神的礼物就已经随着燐音的话语,降临到了他的耳边。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DoubleFace的樱河琥珀,去做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
傍晚微凉的风拂过肌肤的感觉是这样地舒适。
用自己的脚行走在地面上的感觉是这样地久违。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这失而复得的自由欢呼雀跃,但琥珀没有放缓脚步去仔细品味,心中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催促他的前进。
离开病床,穿过庭院,穿过黄昏的露水与草木发出的气息,穿过碎石和水泥铺设的小径,目标是医院里另一栋住院楼。来到从燐音那里得知的楼层地址,夕阳指引着他穿过走廊。
与璀璨的鲜红日光一起,琥珀握住了病房的门把手。深呼吸作为信号,咔哒一声,停滞的空气被搅乱了。
房间里早已陷入黑夜,此刻却因琥珀的到来迎来了实为落日的破晓。
随着光线的侵入,靠在床上的人缓缓抬起了头——一直在思考,这家伙到底会露出什么表情,而自己又要怎么去面对他。但在此刻,这一切的疑虑似乎都没有了意义,仅仅只是确认到对方的身影,就让琥珀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萌动。
“……斑。”
他轻声地呼唤着。随即,那张被红光照亮的脸上,在惊讶之后,浮现出了好似十分痛苦般的神情,紧接着,眼神便有了躲闪的企图。
心中一阵无名火起——琥珀眉头猛然皱紧,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斑的床头,在他垂下头前一把扯过病号服的领口。
“你这家伙——好好看着我的脸!”
用全身的力气,呐喊道。
绿色的眼睛睁大,无处可逃地与琥珀四目相对。周身一瞬间变得寂静,唯有彼此体温的热度在视线之间流转。这样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直到琥珀颤抖的指尖逐渐平静,直到斑紧绷的肩膀放下,重新开始呼吸。
——终于,来到这里了。
迄今为止所花费的时间,说长也不过短短数日,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所幸,自己还能以本真的面目站在这里。
这绝非易事,但又出自本能。
“……你不该来见我的。”
冷淡的话语打破了沉默。可就像是对自己的话也没有自信那般,斑垂下了视线。连这拒绝,听上去也如同自言自语。这反而让琥珀心里有把握了一些。
“你应该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对我是没用的对吧?”
一边说着,琥珀一边甩下了脚上的鞋,爬到了病床上。斑没有动作,只是无言地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坐下。在这个距离,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地触碰到对方的身体——他曾经是那样地渴望着斑的拥抱,可真到了此刻,心里却意外地冷静很多。
必须要先说出口,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他,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一度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问题,此刻渐渐地浮现出了答案。
“斑,你的想法燐音已经全都告诉我了,然后我现在正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回答。”
“……”
“你或许预料到了我会生气,所以即便是我现在来到了你的面前,你也还是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说实话我确实很生气,生气过头了反而变得很有精神了。但我不会斥责你,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三毛缟斑是一个怎样的人。”
琥珀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斑的肩头,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身体陡然绷紧,无形的压力试图聚集起拒绝的屏障。但琥珀没有退缩,又试着靠近了一些,将自己的脸凑过去,轻轻地抵在了斑的前额之上。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认得出来,你那副寂寞的表情……伪装成笑容也好,还是做出冷漠的样子假意威胁,又或者像是现在这样,难过地闹着别扭,将自己封闭起来。”
手指悄悄地抚上了斑低垂的脸庞,此刻那上面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他不得而知。但是,仿佛是感到了满足了一般,琥珀的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也不会消失不见。”
斑大概,就是在惧怕这一点。
因为自己的失误伤害了重要的搭档,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创伤。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因此消散,变为不愿再次回忆的痛苦经历。可是,斑既没有将此说出口的勇气,甚至缺乏察觉到这一点的感性。
这个男人一直都不擅长面对自己的内心——于斑而言,这也是最漫长且最绝望的战斗。
琥珀并没有资格定义他正面临的困境,那一定是只有斑自己才能明白的事情。
但是至少,他愿意站在离斑最近的地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对方。在他无力自辩的时候,代替他迈出那一步。
琥珀垂下眼,看向斑的身侧。一只死死握紧的拳头映入他的眼帘,骨节已然撑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在肉中。
他伸出手,手指在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斑的身体便像是挣扎般地动了一下。但是,琥珀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只紧握的手——坚硬、冰冷得如同石块一般,其下的每一块骨骼与肌肉的存在感都是那样地尖锐,手指与手指紧紧并拢,因为长久未得到舒缓而在紧张地发颤着。
“我不会成为你犯下的错误。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是孤身一人——所以,已经可以松开手了,斑。”
随着他的话语,斑发出了沉重的呼吸。握住的拳头开始动摇,好似在与无形的桎梏抗争。终于,感受到些微松懈的迹象,琥珀的手指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征兆,顺着逐渐张开的指间,像是引导着斑的动作一般,缓缓地分开那布满汗水的手掌,与他十指相交。
一道长长的吐息拂过琥珀的颈侧,绵长的黑夜从体内侧排出。还没等他感到欣慰,一双炽热的手臂便紧紧地抱住了琥珀的身体。
“……!”
胸腔之中,扔在执着跳动着的彼此的心脏,隔着衣物与血肉再次强硬地重叠在了一起。
这家伙也还身在此处,还在自己的双手还能触及到的范围之内。
“…………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琥珀。”
许久之后,又一次地听到了斑的声音。
“斑你才是……到底是好懂还是不好懂,我已经搞不明白了。”
琥珀一边说着,一边将脸埋在斑的肩头。
“你明明能够预判出燐音的行动,也想象得到我的反应。若你是真心要贯彻你的想法,与我再也不见的话,那么我根本不会找到这个地方。”
听到这里,斑发出一声认输似的苦笑。但琥珀并没有手下留情,继续说道:
“但是你还是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这里等着我。连亲口说出‘不要离开我’的胆子都没有,只能故意等着由我来开口——真是胆小又狡猾的男人。”
这就是琥珀寻找到的答案,于是他也如斑期望地那样,来到了这里。
“好不留情面的说法啊。”
“对你的脸皮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程度吧。”
嘴上说着辛辣的话语,但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开心起来。这份喜悦也一定传到了斑的内心,拥抱着自己的双手,也变得如以往一般温柔。
但是,仍有些微的违和感挥之不去。意识模糊之时,看到的斑那副难看至极的表情,似乎并没有这么单纯——与面对内心时的笨拙正相反,在隐瞒内心这方面,斑可是行家中的行家。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如果只是因为琥珀遭到了袭击而大受打击的话,这家伙也不至于消沉到这个地步。他一定会更加巧妙地去完成自己的计划,不会给自己可乘之机,也更不会像现在这般拐弯抹角地追求琥珀的存在。
一定发生了别的事情——能够将斑的伪装彻底剥下,让他变得如此虚弱、无暇修饰自己的满身疮痍的,更加决定性的事情。
想到这里,琥珀暂时放开了斑,再次挺直上半身,用紫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的脸,然后开口问道: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被问到的一瞬间,斑露出了仿佛是谎言被拆穿一般的僵硬表情——自己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告诉我吧。”
面对琥珀的追问,斑闭上了眼睛,紧皱的眉头间浮现出了复杂的神色。本以为他又打算用沉默逃避问题,但几秒过后,或许是意识到对琥珀再怎么遮掩也是徒劳,斑像是下定了决心那样,缓缓地张开了嘴。
“我……伤害了他人,使用了暴力。”
并不算是意外的回答。考虑到当时的情况,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自然的展开。面临的敌人是实打实的暴徒,唯有通过这样原始的手段才能从危险中脱离。斑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也拥有为此而必须的技术与身手。
“是为了救我吗?”
况且,首先受到袭击的是琥珀。即便之后用相同性质的手段击溃了敌人,也并非应当受到责难的事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就是那个世界的规则。
“不是那样的。”
但是,斑立刻就否认了琥珀的说法。
“不是这么好听的事情。”
自己的暴力行径并不是为了守护,更无从谈起正义。他睁开眼,又一次的看向了自己的手。
“人的手脚,使用武器的话,很容易就能破坏。就像是随便折断路边的树枝一般,甚至比那个还要脆弱。看似强大的体魄,也抵御不了坚硬的金属。找准要害的位置砸下去的话,立马就会失去抵抗的能力——这就是我做的事。或许在旁人来看,是为了拯救你而战斗,但是在我的脑海之中,全部都是在竭尽全力地去危害他人,伤害他们的身体,践踏他们的生命。”
用智慧和力量保护遇险的同伴,击退坏人,迎接正义与胜利的欢呼——或许曾经有人受到了这些故事的感染,信以为真,以此为信念,然后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成为了真正的‘英雄’。
可那绝非属于斑的故事。
越是在这条路上前进就越发地明白,想要抑制邪恶,只能采取与其相似的手段。在这个过程当中,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恶之间的界线,也会渐渐地变得模糊。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成为了我的‘正义’。确实有人因此得救,我也本应为此感到满足。但是——”
一种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混杂了疲惫与绝望的神情浮现在了斑的脸上。那是琥珀在意识朦胧之中曾经看到过的表情。
“但是——那家伙说了,‘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
“啊……”
就算是琥珀,也不禁大感动摇。这句话对斑到底意味着何种程度的绝望,早已显而易见。
“很可笑吧。迄今为止的逃避也好,反抗也好,全都没有了意义。到最后我还是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变成‘三毛缟’的样子。”
早在初次相识的夜晚,斑就已经表明了对这一姓氏的厌恶与忌讳。那一定是是他最为痛恨的自我,也是他面临的最大的敌人。
同时也是,他绝对无法逃离的存在。
“那家伙说得没错,比起想要保护你的心情,击溃了令自己不快、让自己感到愤怒之人时的解放感在我的脑中要更胜一筹。在我的身上,确实拥有着会为凌驾于他人而感到爽快的本能。那些人之所以会被我攻击,并不是因为他们伤害了你,而是因为触怒了我。”
或许听上去是同一回事,但是对于斑来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在清楚认识到这一点的现在,往常用来欺骗自己的手段便失去了效果。
事到如今,还在自称为了保护又或者为了正义的话,也只是在污蔑这两个词罢了。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我的父母一样,像那些大人们一样,为了自己的‘正确’,将他人踩在脚下。”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其证据就是,即便是在取得胜利之后,内心也没有得到任何激励,只剩下难以平复的空虚。
“……”
听了斑的诉说,琥珀陷入了沉默。这不是自己可以擅自揣测,妄加评论的事情。所以也不明白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能解开斑的心结。
不——这怕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内,都找不到解决方法的无解之问。
但是,那份极力想要贴近他的内心,使他重新振作的心情又是如此的急切。两人一同分享的不仅仅只有罪孽,还有这无处排解的的伤痕。
手腕上的绷带之下,伤口再一次隐隐作痛,仿佛是在给予琥珀提示。
“斑。”
他又叫了斑的名字。斑抬起头,似乎是在等待琥珀的话语,但是那双眼里并没有期待的神色,想必他已经习惯于在这个问题上走投无路了吧。
“我也有想要对你说的事情。你愿意听吗?”
“……啊啊。”
虽说感到了疑惑,但斑还是点了点头。琥珀深吸一口气,心跳又开始紧张地加速。
“我……在那个时候,是有感觉的。”
斑眉宇间的疑惑先是加深,随即猛然反应过来琥珀到底在指什么,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地消退殆尽。但琥珀没有因此停下,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在一开始可能是药物的效果,但是到了后来到底是怎么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非常强烈的……充满在身体的每一处,就算是到了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感觉……”
放在胳膊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袖子,令人发麻的那个感觉似乎又要从毛孔中钻出。
“我是觉得讨厌的……本应如此。可我却有了反应,并且为之兴奋到不能控制自己……我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说是觉得舒服,但我还是高潮了……被不是你的人,一次又一地……”
“已经够了,琥珀,不用再——”
像是不忍心再继续听下去那样,斑伸手抓出了琥珀的肩膀。可将他的声音遮断的,是琥珀冷静的发问。
“——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会觉得这样的我肮脏吗?”
在问出口后,身体才开始微微的发抖。事实上,就算是琥珀自己,也没有自信对这个问题抱以否定的回答。
后悔,又或是害怕,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难过一起拥堵在心头——不想被斑知道这一切,也对提出这个问题的自己感到了无地自容。正因为两人的关系已非同寻常,才会生出这些多余的顾虑。
因为心怀眷恋而变得胆小的,并不仅仅只有斑一个人。
但是,斑已经向自己坦白了一切,自己也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况且,如此事由,能够倾诉的也只有斑一人。
自从苏醒以来,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琥珀,告诉他“没关系的”。琥珀也想去领会他们的意思,接受他们的心意。
可就算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内心深处依然想要那个决定性的答案。
只能斑的口中说出的,唯一的答案。
琥珀闭上了眼睛,黑夜的颜色从眼睑内部降下,笼罩了他的世界。
“……不会。
随后,斑的声音降临在了这片安静的黑暗之中。
“你很美丽*,琥珀。”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斑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或许,自己对他做了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但是,斑还是如琥珀期盼地那样,告诉了他一直在等待的回答。
好像有泪水要从紧闭的双眼中涌出,可似乎总是无法自如地落泪。
眼前的男人更是如此。
若是在想哭的时候就能够顺利地哭出来的话,一定会比现在要幸福许多吧。
琥珀睁开了眼,夕阳的余辉不知何时已经落下,这个房间里同样被寂静的夜色填满。
但是,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身在此处。
他抬起头,伸手抚摸上斑微凉的脸颊。那张脸上正是一副皱着眉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真是的,明明平时都是那样地我行我素,精力充沛到了叫人火大的地步,到了这个时候,反而露出了一副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一般的样子,真是太狡猾了。
这么想着,琥珀露出了微笑。
“那么,这也是我的回答——就像你不会觉得我是肮脏的那样,我也不会认为使用了暴力的斑就一定会变成你所憎恶的模样。即便你成为了你最痛恨的样子,但对我而言,斑还是斑。”
这是两人之间,做出的第一个约定。
不是“三毛缟”,也并非“樱河”,而是作为斑和琥珀来面对彼此。
“……你真的能如此断言吗?”
绿色的眼睛垂下,像是在思考他话语中的含义。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不曾改变’之物。就算我有一天真的变成了只会寻求破坏的怪物,你还能对我说这句话吗?”
思考的结果,是以最恶劣的未来作为假设。
这个问题,并非在问琥珀的判断,而是在问他的觉悟。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再是我的话,你还会如此看待我吗?
你还会信赖我,依靠我,与我并肩作战吗?
琥珀不由得屏息,接下来的话,对斑至关重要。
若是顺着刚才的意思,自己一定会给出肯定的回答吧。但是——那真的是斑所期望的吗?真的是琥珀会做出的决定吗?
必须要好好思考,眼前的人到底在寻求着什么?而自己站在他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到了那时,你为自身的处境而感到万分痛苦、生不如死的话,那么我向你保证——即便搭上这条命,我也一定会亲手制裁你。”
恐怕,那时的斑所需要的,将不再是“你永远是你”这样激励的话语。
不需要肯定,也不需要理解。只需要将此时此刻的他不愿看到的那个未来,彻底地否定、抹杀。
如果斑在与自己的抗争中落败了的话,那么琥珀将会捡起他的武器,继续战斗下去。
现在自己诉说的,就是如此沉重的决心。
而这也是,斑想要的答案。
“哈哈……你是想和妈妈殉情吗?”
听到了这句话的斑,似乎终于有了能笑出来的力气,于是琥珀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笑声。
“科科科~这不挺古风的吗?很适合我们吧?”
如果是和这个人一起的话,就连地狱也变成了可以欣然前往的好去处。
而这又是,两人曾经做下的另一个约定。
缠绕在斑周身的那股不安稳的气息,此刻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
又一次听到了窗外那令人舒畅的风声,夜晚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墙上时钟的指针正滴滴答答地行进。伴随着外界而来的众多声音,这个房间的空气再一次地开始流动。
在这之中,还有两人彼此的呼吸。翠绿与粉紫色的视线交汇,然后,不知道是谁先主动地,又或者是双方同时地,唇与唇重叠到了一起。短暂的接触之后,立刻变为深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投入——不仅是在追求着对方的吐息、对方的存在,而是要连那灵魂都要一并触及一般。
琥珀的手沿着斑的脖子,伸入病号服的下方,指尖碰到了他身上缠绕着的绷带。在他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尚未消散的血气与药物的苦味混合在一起。而琥珀的皮肤之下,也有着很多看不见的伤口,正在被斑的手掌抚摸。
“可以吗?”
斑在耳畔低声询问道,琥珀则像是渴求一般,抱紧了他的身体。
“做吧……我想要。”
有了同意,斑的动作便大胆了起来。他卷起琥珀病号服的下摆,将手伸进去,轻轻爱抚着敏感的大腿和胯间。琥珀也随着他的动作颤动起腰肢,叫人害羞的甜美感觉在身体中晃荡。
“…斑……啊……”
此时的呼唤,有了斑的触碰作为回应。从颈侧到锁骨,再到月光下发亮的胸膛,都被细致地亲吻。以往用来确认共犯关系的行为,在此刻却如此地叫人心生怜爱。对方的体温正一点一点地渗入自己的体内,而身体内侧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之雀跃,期待着更进一步的接触。
想要他——想要触摸,想要确认,想要他在自己的身上留下印记,想要被他占有。
被侵犯被玷污的一切痕迹,都要由他的手来从内到外地洗刷——只有他是特别的。
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和他变成这样的关系——这么说的话,或许有些违心。可是,如此刻这般地贴近他的心灵,依然让琥珀感到了由衷的欣喜。
斑大概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就算不说出口,但从他的触碰方式中也能够明白。
两人从不轻易地讨论永远,春宵一刻转瞬即逝,对于琥珀和斑来说,这样的概念过于奢侈。
唯有在当下,在这鲜明的一瞬间,是唯独属于彼此的。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琥珀又向斑靠近了一些,试图将自己的体重交给他。斑也伸出了手臂,准备好接受他的身体。
可就在此时,耳边掠过一声轻微又怪异的声音,琥珀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首先就听到一阵突兀的吃痛声。
“——嘶……痛痛痛……”
“!?”
笼罩在身体上的情热瞬间凉了半截,心里一惊,低头看到的就是一张面色惨白龇牙咧嘴的脸,赶快慌张地从斑的身上退下。
不看不知道,一看可吓得他喊出了声。只见斑左肩的一圈绷带上已经渗出了血迹,想必是刚才的行为之中崩开了尚未愈合的伤口。
“哇啊啊啊,抱歉!先、先止血,绷带……啊啊不对,先叫医生!”
琥珀连忙爬下床,手忙脚乱地按了呼叫器,又在房间里四处打转寻找纱布或毛巾。肩膀在不停喷血的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呆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之前那枪打到了这里……伤口不太好愈合……”
或许还是应该解释一下,顶着一脸冷汗,斑闭上眼说道。琥珀听了又是一惊,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面前抓着领子就开始大喊。
“哈?!枪?你中弹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说!你这家伙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等等等痛痛痛琥珀先放开妈妈——”
“那可是枪啊!死、死了怎么办!你死了……我又要怎么办啊!”
“诶诶不要哭啊!妈妈还活着!你不放手的就真的要死掉了——”
淫靡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干净的纱布,慌乱地按在了伤口上。血多少是止住了,紧张的心终于舒了一口气。
可一瞬间,房间里只剩下了呜哇呜哇的呼叫声,两人一齐陷入沉默,哭笑不得的尴尬伴随着迟来的羞耻一拥而上。
“哈哈……果然这种事情,还是等出院了以后再做吧。”
斑讪讪地说,眼神不自然地游移,看着相当不好意思。
“嗯…哦……”
想到刚才的所作所为,琥珀的脸嘭地一声变得通红,仿佛煮熟的章鱼,甚至感觉到一股热气在突突地往外冒。
我们在干什么啊?这里可是医院啊!
随后,过了几秒,两人又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起来。
一同一扫而空的,还有那曾经一度仿佛漫长黑夜般的绝望和哀伤。
令人痛苦的事物都即将化为回忆,而今后的自己,也将在这份回忆之上,顽强地、努力地与身边的人一起走下去的吧。
所幸,在故事的结尾,充满这颗心的并不是后悔与辛酸,而是难以言喻的充实和欣喜。
有了这份欣喜,自己便再也不会迷失方向。哪怕又一次被打倒,因不幸而蒙蔽双眼,琥珀和斑都会依靠此时此刻的记忆,回到这个地方来。
“不过,真的很不可思议啊。”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斑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感慨道。
“什么很不可思议?”
听到他这么问,斑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像是在对什么感到无可奈何,又是为什么而感到无比欣慰一般。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了琥珀。
“明明在你来之前,都没有这么痛的……真是不可思议啊。”
尾声
于黎明处高歌/夜明けに歌え
“事情差不多都办完了,蛇酱也回去了,接下来咱也可以收工回家了……”
天城燐音一边踏着对于医院来说过于放荡不羁的步子,一边嘴里小声盘算着。
“……哦?”
意外地,在目的地的病房门口看到了预料之外的人。可仔细一想倒也不算奇怪,甚至还很顺理成章。
但既然对方以这个样子出现在这个地方,就说明……燐音在心中略微一合计,然后露出了故作得意的表情,高声向那人打招呼道:
“哟!大美人怎么回事?一个人在这里不回家,可是会被奇怪的人盯上的哦?”
听到他的声音,HiMERU抬起头,原本就不开心的表情更是多了一层不耐烦。
他没有搭理燐音,只是瞪了一眼,又转过头,抱着手里的外套继续看着刚才的方向。在他身旁,是一扇紧闭的病房门,门牌上写着“樱河”二字,而从小窗口望进去,俨然是一片没有开灯的黑暗。
“咱想你今天晚上是等不到小琥珀的,放弃吧。”
“……”
HiMERU再次看向燐音,或许是察觉到了他语气如此肯定之下的内情,脸上浮现出一丝失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必要做坏人到这个地步吗?小心招人厌哦?”
“……向不能掌控的对象移情过深只会招致不幸,HiMERU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淡淡地说道,话语末了,拿着外套的手也徒然地抓紧了。
“小琥珀可没有这么脆弱,而且那家伙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只是过于寂寞而无处可去的小鬼头罢了。MERUMERU你才是被坏男人伤透了心,从而变得过于敏感——喔唷。”
燐音退后一步,躲过了HiMERU猛然抬头的锐利眼光中甩出的充满杀意的刀子,然后像是投降一般地举起双手,承认了自己的失言。但他也没有因此谨言慎行,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唉,咱说MERUMERU,你是觉得爱比起力量更是破绽的那种人吧。”
“……”
“不对,应该说是曾经这么认为过,对吧?但现在的你也浑身上下都是弱点,破绽百出。就算想要装得无懈可击,可还是会轻而易举地乱了阵脚,做出一些傻事来。”
“......请天城不要随意推测HiMERU,你到底明白HiMERU什么?”
HiMERU竖起眉头,提高了声音,却被燐音一笑轻轻带过。
“或许比你想象的要明白一些哦,不过,有关这方面的话题暂且放到一边。咱只是想说,在论飞蛾扑火这方面,你可没资格去说小琥珀哦。”
“……”
再次的沉默无言,只有金色的眼睛注视着燐音的面庞。
“不仅是你没有,咱也没有。没有谁能标榜自己就是正确的活法,咱不会对你们的选择说三道四,也不会擅自替你们原谅痛苦。”
燐音向HiMERU走近了两步,站到了他的身前。
“但是啊,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即便身陷不幸也要紧紧抓住的话,那么一定会有一天能够得到回报的吧——而咱,愿意成为那回报中的一部分。”
“……”
HiMERU的表情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燐音又笑了一下,不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反而是有些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吧,MERUMERU。好好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来看小琥珀呢。”
说完这句话,他便接着向前走去。可不出几秒,身后传来了HiMERU的声音。
“果然HiMERU还是无法接受。”
“什么?”
“天城的话。你嘴上说着不会指点HiMERU们,但讲出来的却是几近于正论的发言,真是让人不愉快。”
燐音回过头,对上的一双意外认真的眼睛。看来这份不愉快也是相当认真的。
“呀哈哈哈~☆,MERUMERU对咱评价很高嘛?”
“不可理喻……HiMERU要回去了。”
说着,HiMERU加快脚步,迅速地从燐音的身边走过。燐音站在原地,双手一摊做了个拿你没办法的手势,但也被HiMERU华丽地无视了。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刚烈的性子。不过作为Crazy:B倒也是理所当然。”
面对空无一人的走廊,燐音发出了叹息。
随后,又像是期待许久了那般,露出了无敌的笑容。
“但是,人就是要活成这个样子才算有意思,正因如此,咱才会深爱着这样愚蠢的你们——好好地烦恼、挣扎,讴歌着痛苦然后活下去吧!”
※
“天道酬勤,天公作美,天网恢恢!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啊啊,吵死了,哪里是好天气了,连个星星都看不到。而且喊这么大声,万一让人给跑了要怎么办?这可是康复以来的第一场工作,要是搞砸了我可饶不了你。”
面对琥珀冷静的吐槽,斑发出了大笑,可也马上被呼啸的高层风卷入空中。琥珀摘下望远镜,再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已经停止移动的小点。
“目标不动了,已经到达了预计的地点,时间到了就开始行动。”
“琥珀这次很积极嘛?不过妈妈我也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像是要去修学旅行的小学生一样,完全无法入睡哦!”
与这明朗的形容相反,两人即将执行的任务难以称得上光彩坦荡。可内心却充满了高昂的斗志,琥珀看了一眼势在必得的斑,自己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科科科~看到没能杀死的我们前来复仇,那家伙到底会露出何等惊恐的表情呢?光是想象我就开始期待了。”
今夜的目标,是袭击了琥珀和斑的犯人——其背后的主谋。依靠着当时的线索与七种茨的情报网,两人在出院之后迅速锁定了始作俑者。而今天正是清算罪恶之时。
“虽然复仇不是我喜欢的戏码,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奉还些什么就也太不像话了。”
斑踏出了一步,在他的视野之中,黑云遮盖了星光和月光,只有冰冷刺眼的探照灯在浓雾一般的暗夜中划出充满杀机的光线,现代文明的无极丛林划分出了错综复杂的阴影。
在这阴影的一隅,灰色猎犬正整装待发。
“那么——DoubleFace,出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