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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VIX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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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警:
    燐ニキ与我流初设(旧设)ニキ的故事
    *含自//杀要素、水仙情结
    不适请立即退出

    【燐ニキ】《(21×18)+21》预警:
    燐ニキ与我流初设(旧设)ニキ的故事
    *含自//杀要素、水仙情结
    不适请立即退出
    —————————————————————
    NO.1{三十九}
    “睁开眼吧,你已经死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应该死了才对。
    就算来不及被送进高温炉烧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灰团子,丢在连名字都不知道要刻什么的铝罐里,“啪”一下地被关进抽屉深处,等到无人认领过期的那天再被扔掉。也至少要躺在地上口鼻歪斜肢体扭曲,用那流淌满一地的鲜血去反射人们尖叫着按下的闪光灯光线。
    总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应该和“我”面面相觑!
    该死,我是疯了吗?头痛欲裂,而坐在对面那个不知什么原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鬼却喋喋不休,我猜他大概是在害怕,因为我也有他那种习惯,那种在焦虑时故意表现出兴奋状态的习惯。这也是自然界的规律吧,就像面临危险时鸵鸟会把头埋进沙子里,好像自己疯了的话周围人也会跟着发疯一样
    “呐哈哈,虽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小哥你和我长得好像,难道说吃不饱肚子还会产生幻觉吗?”
    他讪讪挠头,带着傻瓜一样的笑容,而我沉默地看向“我自己”,试图稍微根据人造故事的固有套路来整理出一点头绪。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哪里都不想去,甚至连从床上爬起来去趟卫生间的动力都没有,吃着廉价又高热量的食品维生,脑子里空空如也,最多是为未被拉紧而透出一丝光亮的窗帘感到有一丝不满,不过很快就会因为饥饿忘记这码事。但只是躺在床上又会忍不住流出眼泪,因为不想过早变成瞎子靠双手摸索食物碎屑来吃的原因,我开始读一些连七八流都算不上的小说。
    侦探小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也许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一开始还能感到新鲜,很快就会因为模式化的套路厌烦。
    无非是谋杀、调查、揪出凶手。
    但我很喜欢,那些地摊上卖的侦探故事是没有出口的结构。刚好方便我把自己关入其中,自欺欺人,自娱自乐。
    至少虚构作品里总能找出凶手,我却怎么也想不到我的惨案应该怪在谁头上。
    当然,或许真正吸引我的是其中血腥或香艳的场景。越是我这种人就越需要具象的刺激,好在对着油墨文字自渎后反复感叹自己的无能、龌龊与下贱。
    现在我也试图借助从那些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分析眼前的情况。
    事情很简单,我死了,我醒了。
    我遇到了另外一个我。
    好了,再想下去肚子就要饿了。看来阅读垃圾文学的确对人生无益,俗气的情节毁了我的大脑,我甚至无法判断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死了之后看着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做些愚蠢的表情和说些蠢话是一种折磨,我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死亡如预料的一样,没有很疼,只是眼睛一闭……可惜一睁就回到了家,把这个原本颠着勺哼着小曲的笨蛋吓了一大跳。
    其实也不能说一模一样,他看起来比我年轻很多,脸圆一些,身体也结实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张脸就是比我的看起来顺眼一些,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好奇又小心地看着我眨巴的样子又实在讨厌。穿着莫名其妙又紫又绿的土气衣服,没品位到叫人生气。
    想到这突然就觉得自己占了更多优势。我放松了一些,翘起腿来转转脖子上象征在这个浮夸时代下永远追求旧风流、完全不在乎被潮流抛弃在下水道里、但说实话只是为了装作一幅愚蠢又难伺候模样好让人们轻蔑又畏惧的金项链。想掏出烟来抽却掏了个空,只好摸摸鼻子作罢,看着眼前的“我”说:“喂,小鬼,你现在几岁了?”
    “诶?我吗?十八岁?”
    干嘛要用那种笨蛋一样的口吻说话?好像一个上课偷吃零食被抓包还搞不清状况的高中学生一样。而且十八岁的话……我又眯起眼睛打量起他,他看起来那么干净愚蠢,完全不像是只比我小了三岁的样子。至少记忆中我的十八岁绝对不是这个样子,不会对陌生人露出这种傻兮兮的表情,不会拿着一只印着草莓的玻璃杯子喝牛奶。带着一圈傻乎乎的“白胡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这种人。
    大概是我沉默了太久,让他觉得无聊起来,他从茶几下面摸出一包饼干泡着牛奶吃。这倒也是我的习惯,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塞上不容易放坏的零食,防止哪天饿晕了也能勉强爬过去找些东西吃。当然后来为了方便也会塞一些其他用得着的东西,久而久之那些抽屉就变得和人生一样混乱,总有食物被其他东西挤进角落里被遗忘,偷偷腐坏。
    然后只好丢弃它们。
    “呐哈哈,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盯着我看了哦?被’自己’注视着的感觉也太奇怪了。”
    什么啊?居然会拒绝。
    看着上唇边缘沾着一圈“奶胡子”的椎名丹希十八岁,虽然他露出和我外出应对别人时差不多的笑容,但我却能明确地感受到他和我是不一样的“椎名丹希”。
    拒绝,怎么能拒绝呢?
    他不会害怕吗?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觉得烦躁起来。把视线从他那张年轻干净的脸上拉开,胡乱打量起这间房子。但看得越久就越是难过。
    这是间老房子,同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当年椎名大厨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后失去所有工作机会,同时还背上了大笔违约金的欠款,几乎是所有资产都被银行扣押,险些要上征信黑名单。这房子只有一间卧室,窄窄的,放一张床后人就得贴着墙在里面行走。我们一家三口曾挤在那张床上度过大概两三个月,直到有一天我的父母再也受不了那种日子。
    “丹希,我们去过新的生活吧。”
    曾经演艺界的大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粉丝凑上来要签名,我牵着他的手都害怕被人群冲散。然而那一天,他就靠在窗边,一个人背对着我。离我很近,但是我不想牵他的手了。
    有薄薄的烟雾浮起。烟草,灼伤味觉、污染嗅觉、破坏理智。那是厨艺人的大忌,是每一个应该对人生负责的人的大忌,但那时候他大概也顾不得考虑什么前途了。后来,我也一样。对于我和父亲这种人来说,活着就不错了,哪里还去计较那么多?
    他曾经是我的英雄,长大后我却害怕重复他的人生。
    但命运还是找上了我。
    十二岁的我拒绝了与父母一起离开,大概过了三四年,我第一次爬在那栏杆上点起香烟的第二天,决定封死那个小小的阳台。
    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陌生到不得了的我却没有封上它。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做饭的原因,他打开了阳台的立地窗,有风吹进来。那么小一点点空间,却养了不少植物,虽然大部分都是可食用的,但仍然有没被当作杂草除掉的野花开在其中。还有洗完晾在外面没来得及收回的衣服,从外套到内衣袜子之类的,各式各样。宽大的黑T恤、洗到发白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总之品味都很糟糕。我甚至惊讶地看到某个类似发带之类的东西,这家伙该不会觉得那样打扮就能成为潮流人士了吧?
    他在什么场合会穿上那种“时髦”的衣服?其实答案倒也不难猜,任何人来到这间房子,都能从那成双成对的拖鞋啊、印着草莓的玻璃杯啊、还有其他明显带着类似“情侣专用”恶臭气息的物品里得出一个答案——
    这家伙一定是有女人了。
    想到这里,我的表情不由得变得有些奇怪。哪怕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家伙并不是我自己,也很难想象这具身体会和某人恋爱。
    至少我原本的身体,无论是从心理还是生理,都没有那种功能了。去呵护、去爱某个比我更脆弱的生命,一辈子负起责任再也不离开,这种事想一想都觉得好笑。
    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样啊……
    “两个人住的话,不嫌挤吗?”
    我意识到他的沉默会让我进一步陷入胡思乱想的陷阱,于是在全面崩溃之前胡乱开口,在心中祈祷这突然的发问和其中透露出要刺探信息的攻击性会让他变得慌乱,从而忽略我不停颤抖的双手。
    但他还是发现了。
    我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我手上停留几秒,像是要施舍给我尊严一样移开,最后他看着我的双眼,露出笑容。那时候我并不明白那个笑容的含义,正如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见我,要比我看见他平静那么多一样。后来他告诉我,我是一场他早就预料到的风暴,和那段时间其他事情一起,都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做出准备的。
    风暴过后,就是他期待已久的自我毁灭。
    “二十一岁的我,是一个人住了啊。”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样一句话,他又陷入了沉默。伸出拇指抹掉嘴唇上方的白色印记,看着阳台的方向发起了呆。而我无法避免地、一边陷入更多妄想一边看到这所公寓里更多“美好生活”的痕迹。
    所以看过这些就能了解“椎名丹希”了吗?能知道他是个十八岁就拥有稳定交往对象,生活看起来也很美好的普通男人?能知道他顶着空空如也的脑袋他妈的奇迹一般从初中毕业,说不定上了高中甚至刚考上大学,拥有他妈的无限美好未来?
    身体深处某个器官疼了起来,我痛苦地弯下腰,把脸埋进手掌。
    这个椎名丹希对于我而言太过陌生了,我无法想象他拥有了多少美好,才能在已经成年的年龄保持着像一个孩子一样的纯粹。
    想偷走这种人生。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美好,说不定连我也能活出个人样。
    我透过指缝,用满含恶意的目光看着他,居然发现他吃完东西后又趁我沉默的时间偷偷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我不算是不善言辞的类型,但看着他却怎么样说不出话来。
    该死,这个过着安逸生活的家伙好像是家畜一样,真让人恼火。
    连我站起身来都没能惊动他。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又一次仔细端详起那张脸。我闻到他身上有某种香甜的气息,仔细思考之后意识到是沾在他嘴边的饼干渣散发出来的。他睡得那么安稳,嘴角微微上扬,简直是一头乖乖待宰的羔羊。其实那时候我只为自己的情绪操控,怨恨这个天真的椎名丹希,我没能看到他眼底的乌青。我不知道在我出现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只是嫉妒得要命。
    我睡着的时候原来是这幅表情吗?
    出于某种晦涩的心理,我把自己的头发撩到耳后,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偷走他唇边的食物残渣。半谷物类和奶粉混合的碎屑有些粗糙,在我的舌头和他光洁的皮肤之间发生短暂摩擦后被软化湿润。
    很甜。
    让我还想偷走更多。
    他终于醒了,打起精神来,露出惊恐的表情,想后退却无处可去,蜷缩在沙发角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我因为恶作剧得逞,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副恐惧的模样比那懒散的样子讨人喜欢多了,我伸手掐掐他的脸,他拍开我的手,因为在意我盯着他嘴唇的视线,抬起手来捂住自己半张脸。我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说:“丹希小朋友,陪椎名大哥哥玩玩嘛。”
    原来你变成了这样的人啊,这样靠着“模仿”生存下去的人。椎名丹希看着面前的陌生人,这样想到。
    这样做的话,就可以假装燐音君还能一直在身边了吗?
    十八岁的椎名丹希可爱得过分。哪怕在被我做了那么糟糕的事情并且提出无理请求后,也只是埋怨我几句,然后居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要不要出行。
    “饭还没做完呢……”他用有些舍不得的眼神看着留在锅里的半成品,又看看自己刚刚留在茶几上的饼干包装袋,最后决定把食物套上保鲜膜先放进冰箱里。我偷偷瞥见那只老冰箱里除了食物外几乎是被铝罐啤酒填满的,内心因此稍有安慰。
    “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吧。”
    “嗯……那不是我要买的。”
    他下意识躲避了我的视线。这个发现让我欣喜若狂。不是他买的?所以是同居人,也就是那个女朋友买的?既然可以随意购入这么多酒精,说明已经是年龄大很多的成年人?我稍微轻松一点,不论事实如何,此刻的椎名丹希在我眼里只是个被年长女性包养的软饭男而已。
    这家伙大概和我区别也没那么大,大概只是少做了几件蠢事,少遇到了几个糟糕的家伙,因此稍显安逸罢了。
    但是时间还长,他还年轻,总有一天会变成我这样的。
    “走吧,”他将小腿后抬,伸手提起凉鞋系带,朝我走了过来,又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幸福笑容,“呐哈哈,今天天气很不错呢,去菜市场的话说不定可以买到新鲜草莓吃。”
    我不明白外面炙热的天气和新鲜水果能有什么联系,但在被他突然牵住手后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甩开他,却被抓得更紧。
    “你的手也很冰啊……”
    椎名丹希看着我的手若有所思,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手上带着一条黑色的石质手链。因为之前早有猜测的原因,我认为这大概也是小情侣之间的情趣。只是如果按常识划分的话,一般不是由女性佩戴代表“阴”的黑色珠链吗?
    真是的,到底什么样的女性才会和我们这种人交往?他身上种种幸福的痕迹刺伤我,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甩开他的手,无论是体温还是那种始终无法消散的食物味道,似乎都能将我慢慢温暖。
    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安心,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出于对于“我本人”的信赖感。
    但当我看到这一路他笑着和路过的邻居甚至是小商贩打招呼的时候,才意识到无论是谁都会对这个“椎名丹希”产生好感和亲近感。明明那些家伙在看到我的时候都会皱起眉头,或者和旁边的人小声议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再怎么小心地想要把自己塞进角落,也总忍不住在大半夜闹出些恼人的噪声,有时候还不小心破坏公共财产或者惹来刺眼的警灯打扰大家的生活。而这个笑得傻乎乎的家伙则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怀着恶意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把他连骨头都不吐而一口吞下。
    但是现在看来,已经十八岁的他被保护得很好。
    我不清楚今天是不是休息日,但椎名丹希看起来轻松自在,我们先是按他一开始计划那样去买了水果蔬菜一类的东西,然后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逛起来。因为始终没有人对两个牵着手的大男人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我便试探着朝路人挥了挥手。
    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看来只有“椎名丹希”能看到椎名丹希。
    这个发现并不让我觉得寂寞,反而觉得更加有安全感。我过去就不爱在白天出门,对于人们的视线过于敏感,后来又做了不少亏心事,久而久之那种敏感的直觉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还是这样好,我已是被遗弃的产物,不被别人看到就不会受到更多攻击。那些非要重新剥开我把我展示出来取乐的人都是残酷的、自私自利的、自我感动的疯子。
    比如他。
    我不相信那家伙没有发现这件事,他在第一个人直接穿过我身体走过去的时候就看了看我,然后一句话都不说。这就是“椎名丹希”这个人的可悲之处,他也不是完全的蠢货,或者说因为敏感的原因其实能接收比别人更多的信息,但说不清到底是衰败的身体还是非一流的头脑影响,他并没有办法处理那些繁多复杂的信息和情绪。
    他只用他那无止境的吞噬欲,把它们与食物一并积压在小小的身躯里。
    但无论是爱和恨都不是可以消化的东西。
    他只能忍耐、直到爆发、把自己轰炸到粉身碎骨。
    真是退化的动物啊。
    不知不觉中到了傍晚,他还带着我漫无目的地闲逛,提着一大袋食物,嘴里叼着一根便宜的冰棍。我发现我们走的地方越来越繁华,才恍然想起来这里是一条很有名的商业街,如果没记错的话……是有一些特别向成年人开放的场所。
    诶?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乖乖仔嘛,我得意的捕捉到他在进入繁华商街后开始有些焦虑地四处张望,捏了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说:“不错哦,我也很喜欢这种地方。”
    “是吧是吧!那边那家家庭餐厅超好吃的,份量也很足,可惜现在刚好是高峰期,排队的话就要到半夜了。”
    这种错开话题的手段也太拙劣了,我眯着眼睛看他拼命想藏起的慌张神色,很快就因为“他也不过如此”而失去兴趣。
    在入夜之后来这种地方很舒服,拥挤的人群、廉价歌厅里透出的嘈杂音乐、四下飘散混杂在一起的食物味道。没有人会从人群中特意挑出我,过去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也喜欢来类似的地方转转,就随着人流走,偷偷溜进某家不显眼的小酒吧,或者在出门前通过特别的社交软件和陌生人约在某家小旅馆见面。
    但现在的感觉却有点不一样了,大概是仗着人们看不到我,我肆意观察起街上的人群。有夹着难看公文包来去匆匆的东京上班族、有踩着高跟鞋上半身穿獭兔皮草下半身却穿丝袜的女人、还有穿着校服躲在巷子里抽烟的高中生。
    也有一家三口,爸爸妈妈拉着年幼孩童的手走进一间有宽敞落地窗的高档西式餐厅。
    我们被抛在如此破碎扭曲的世界。
    身边的人停了下来,他也看着那幸福的一家,面无表情。我觉得好笑,都十八岁了,难道还会因为这种画面触景生情吗?刚想开口讽刺几句,他就拉着我跑了过去,我看到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然后直接推门进了那家高级餐厅。在那之前我近乎恐惧地放开了他的手。
    真是的,笨蛋!像这样闯进去一定会被训斥着离开吧?
    “那个,这个不小心落下了哦?”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拦他,我转头去看门口的招待,他们只是被他着急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小声讨论起来。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看到餐厅里有人掏出手机偷偷拍这家伙。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下意识抬起手去遮自己那张已无法被任何人看到的脸,玻璃那头的丹希也这样做了,这种好像在看镜中倒影的感觉,让我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如此安心。但很快他又背叛了我,“我的影子”在我张皇失措之时,用那只我们用以自我保护的手,朝着我们的敌人友善挥动,用那张有罪的脸对他们露出笑容。
    最后,他把那个已经在地上沾染了灰尘的布偶递给那个孩子。
    “谢谢大哥哥!”
    那孩子露出惊喜的笑容,刚要伸手去接,那只玩偶却被母亲一把打掉了。
    脏死了。
    诶……要哭了吧。现在那手里还拎着环保袋的家伙做的事情简直像老掉牙偶像剧里善良女主会做的事情,如果“男主”在场的话一定要深深迷上他了吧。真可惜是我在这里,隔着薄薄的玻璃看着年轻的自己做这种蠢事,好像在看一部只有我一个人会伤心的滑稽戏一样。
    做自己以为正确的事,当个读不懂空气的异类,就会落入那个名为“他人”的地狱。
    我听到了哭声,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发出的。那一家三口已经吵了起来,父亲对于惹得孩子哭闹而引起大家注意的母亲有所不满,母亲则翻个白眼威胁孩子不许再哭。好可怜好可怜,像一出装在木头匣子里的滑稽戏。快碎裂吧,丑陋的陶瓷人偶们,炸开,狠狠刺伤那个笨蛋。
    我被那噪声吵得头疼,刚想移开视线却看见丹希的脸上挂着笑容,他弯下腰捡起那只可怜的玩偶放在餐桌角落。
    他偷偷对那孩子对出一个“好啦,它又回来了”的口型。
    很快他回到了我身边,重新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躲开,心中都是疑问,但最后也只是摆出一幅百无聊赖的表情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我已经觉得无聊了。
    毕竟再三窥探我也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失落的情绪,他轻松的笑容告诉我,他只是去做了想做的事,哪怕失败也并不觉得后悔。但是椎名丹希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他应该是个胆小鬼才对,像遇到刚刚的情况,应该立马像只受伤的小狗躲到角落里去,一边舔舐伤口一边暗自发誓再也不要相信人类,然后……再次傻乎乎地贴过去,直到彻底被杀死。
    那种让我窒息的陌生感再次出现,明明是我比他更高,却觉得被俯视了。
    像缺席孩子人生太久的父母一样,一抬头发现昨天还在婴儿车里嗷嗷待哺的婴儿现在已经大步迈开,把我远远甩到身后。
    不安,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嫉妒。
    凭什么他就能无所畏惧?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像我预料那样是一个会被年长者和头脑聪明的家伙玩弄在手心、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却又不思进取、亳无理由用恶意和不切实际幻想揣度世界的懦夫。
    他明明应该和我一样。
    “我讨厌你的人生。”
    “这样啊,我的肚子好像也饿起来了。”
    他避开了话题。被我躲开这件事似乎也在他预料之中,像被那名母亲打开手那样,这时候他也没露出什么沮丧的表情。顺势用手揉了揉肚子,然后用带着歉意的笑容说:“那个,再去最后一个地方好吗?”
    今天去了很多地方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过的好快。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阴谋”,从那栋老旧的公寓出发,去菜市场、街角的儿童乐园、甚至是我们上过的幼稚园和小学,最后来到这里,我想起来他刚刚随口一提的家庭餐厅过去父母也带我去过。
    这是一场噩梦吗?在我死后展示给我一个“幸福”版本的椎名丹希,他又残忍地把过去那些稀少的美好场景展示给我。难道说现在真正的我正躺在病床上,内心深处想要通过回忆那些值得珍惜的美好,来唤醒那具残破的身体?
    可我并没有被打动。
    我的十八岁并不是这样,眼前这个“椎名丹希”也并不是我。
    再自欺欺人多少次我也明白,哪怕我醒来,再被赐予一次机会,也没办法成为他这样的人。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我和他命运的分歧点到底是在哪里。
    是什么守护了“椎名丹希”?
    “最后一个地方”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丹希爬在那家赌博店的玻璃上往里面找寻什么。我后退一步又对着店牌确认一下,那的确是一家俗称“柏青哥”的店。这种店往往开在隐蔽角落,周围都是些眼花缭乱的俗气霓虹灯牌。干净的椎名丹希就那样爬在那贴满色情小广告的玻璃上,灰发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染得乱七八糟,我看到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毛,极力在里面那群中年大叔里找着什么。
    我对那些小钢珠兴趣不大,或者说对“赌博”兴趣不大。黄赌毒其他两样都没能幸免,但赌博的确是让我提不起精神,归根到底大概是因为其实对于金钱没什么渴望也并不想获得什么,与其把钱花在那里还不如去买些止痛药和垃圾食品吃。
    况且,我也见过在那里输的倾家荡产的人走出来时万念俱灰、大喊大叫、痛哭流涕的狼狈模样。哪怕是我,也并不想在大街上丢那种人。或者说正是我这种人,把“体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但这里却有椎名丹希要找的人吗?
    很快他流转的视线暂停下来,眉毛也舒展开来。我看他嘴边扬起笑容,那表情比他在菜堆里挑挑拣拣最终挑出一颗饱满的大头菜还要幸福,这种地方还能找到什么“宝贝”不成?我有些好奇,于是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他在看那个男人。
    他的慌张是为了可笑的爱情。
    我在瞬间就窥破了椎名丹希的“秘密”。一定是那个男人没错,一头乱七八糟的红发,穿衣风格说不上来的眼熟。他的身型大概很高挑,坐在柏青哥机器前的小板凳上时双腿颇有些无处安放的意思。隔着不怎么干净的玻璃,又透过那么多秃头大叔,我还是辨别出那个年轻男人有张不错的脸蛋。
    是我喜欢的类型,如果在酒吧里遇到,我会为他点一杯酒,偷偷放些东西进去。然后再带他回家,会趁他昏迷偷偷描摹他五官的轮廓,偷偷告诉他我爱他。
    第二天早上给他做早饭,装出一幅体贴的模样,在他夸赞我的时候假装脸红,“不经意”地用半虚半实的方式叙述我那些令人怜爱,实则罪有应得的惨案。短暂地吸引一个人对于我来说轻而易举,但很快他就会发现我的低劣之处,会觉得失望和伤心。那时候我就告诉他那天晚上“偶遇”的真相,笑着给他展示偷偷拍下的裸照和性爱视频。我会威胁他继续爱我,或者和我一起去死。
    开个玩笑而已,我并不是疯子。
    我也不是傻子,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个男人绝对是危险角色。狐狸一样上挑的眼睛意味着,他绝对会在我毁了他之前弄死我。说不定是他先哄骗我上了钩,毕竟他看上去像是那种有特殊爱好的家伙,又是个赌徒,说不定会为了钱骗人回去开膛破肚卖掉五脏六腑。
    然后用清水洗洗手,再回到那台弹珠机前,诱惑像丹希那样天真的小鬼。
    椎名丹希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神让我觉得无比舒适,他终究是露出了马脚,哪怕之前装作正常人,但其实也和我没什么区别。
    我走过去,单手搭上他的肩,想对他说“你也不过如此”。但看到那双印着劣质光线的蓝色眼睛,最终只是说,回家吧。
    这里并不适合你,不是吗?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那算不上干净的玻璃上又多停留了好几秒。明明周围都是嘈杂的音乐,却有皮肤摩擦光滑表面的刺耳声音让我觉得耳膜发疼。
    “嗯,回家吧。”
    后来我知道,那段时间那个红色头发的家伙几乎是住在了弹珠店里。一开始椎名丹希试图闯进去拉他出来,但那男人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映不出丹希的样貌了。我知道,那幅样子一定和丹希刚认识他时完全不一样,所以丹希被吓坏了。而丹希的话,首先一定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对方生气。
    于是丹希就拍玻璃,大喊那个男人的名字,急着为自己的不明之罪道歉。最初男人还会回头看他,惨白的脸上晕开乌青的黑眼圈,浅蓝色的眼睛里印着丹希的哭脸,他带着麻木的表情,没多久就扭过头去。到了最后,无论椎名丹希喊得多大声他都不再回头了。他只是……一言不发,深陷其中,终于丹希意识到,其实他很快乐吧。
    丹希告诉我,在我出现之前他已经一个人吃饭很长时间了。
    他不再执着于要带那个男人回家,但每天晚上都去他常去的店看看。
    “能看到燐音君还活着就足够了。”
    我无法理解他这种情绪,我的意思是,我也经常被人丢下,但在大概第五六七八次之后我连挽留都懒得挽留一下。只是把他们的东西装进黑色垃圾袋丢出去,然后开始物色下一个对象。
    可是就连“习惯被抛弃”也没能成为我们的共同点。
    但这一次我却不再为丹希带给我的陌生感痛苦了,我高高在上地同情起他,因为这种类似的戏码是我经历的更多。
    现在我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和我坠入同一个地狱吗?
    以为被爱、再被抛弃、贪恋那种感情、再去找下一个猎人。
    那是一种“瘾”,如果无法依赖某个人,我们就去依赖些其他更糟糕的东西。
    “来喝酒吧,丹希。”
    我站起身,走到那张窄小饭桌的对面。他并没有流露出悲伤的情绪,但我想此时此刻他应该悲伤才对,如果继续任由他一点点压抑情绪,一定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我是在帮他,我会让他明白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东西可以依靠。我会教他如何接受自己的阴暗面,再如何麻木地死去。在看见那个名为“天城燐音”的男人的那一刻我便明白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我是这个世界丹希的神明,我要指引他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温暖又平静的死亡。
    而不是让他怀着对虚假爱情的期待,在孤独中痛苦地死去。
    酒精、尼古丁、药物、危险性行为,我会告诉你获得解脱的一切良方。像那些冷漠看客最痛恨的那样,一点点玷污他们捧在手心纯洁无瑕的你。我并不愧疚,因为我比他们更了解你。我笑着撕开拉环,把那罐冒着冷气的啤酒摆在他面前。想拯救他的心情太过急切,我隔着那层薄薄的铝皮感受到里面液体在我手心里摇晃。诱骗的台词也早就准备好、从见到天城燐音那一刻准备好——
    “不想自己试试燐音君的感受吗?”
    如我所料,丹希只带着迷茫的表情看了我片刻,颤抖的嘴唇吐露不出一个音节。很快,他举起那罐啤酒一饮而尽,他捂住嘴,喉结不停上下颤抖,那双蓝色的眼睛大睁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蹲下,把头靠在他膝盖上,试探着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触碰他柔软的皮肤,感受那熟悉胃部病态的抽搐收缩。
    怎么样?很舒服吧,你爱的那个男人就是因为这种飘飘然的温暖感觉,抛弃了你所能提供的无聊体温。
    “好疼。”
    他发出呻吟。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缓缓爬在餐桌上,身体不住颤抖。抖动的频率和幅度不停加速加剧,像生了某种怪病又像受了什么诅咒,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丹希从椅子上摔落在地,砸进我的怀里。
    好疼,好疼啊。肚子好疼,他一手环抱着腹部,一手死死捂着口鼻。那样子实在太过怖人,哪怕在我吸入过多药物之后也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反应,我手足无措,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环抱着他的身体。难道说这个世界丹希的胃病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一点点酒精的刺激就足以要他的命?真可笑,说到底,他是个被宠坏的小孩。这时候我并不觉得愧疚,只是有些无聊而已,真是的,我是想慢慢教给他死亡的方法,而不想让他就这样猝然赴死。
    这算什么啊?我拍拍他的后背,小声说,吐出来丹希,吐出来。
    但是丹希明显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他只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不停喊疼。到了最后,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好疼啊,燐音君。
    “给我起来!你这个废物。”
    好像被愚弄了一般,我愤怒地撕着他的头发,让他看着我。
    “那个男人已经抛弃你了。”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丹希的脸上带着微笑,虽然眼角还有泪水的痕迹,但是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痛苦的样子。他的面色有些泛红,笑着伸出手来触碰我的脸。
    “你可以和我接吻吗?我从来没有接过吻。”
    “和天城燐音呢?”
    “没有。”
    骗子,谁会为了一个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男人痛苦成这幅样子?我眯起眼睛看他,这时候我们两个人几乎都是跪坐在地板上的,他的红色发圈松松垮垮地挂在发尾。
    我不喜欢接吻。
    接吻和拥抱或者做爱不同,接吻让我混淆边界。嗅着对方的呼吸,吮吸那些汁液,用身体外部最柔软湿润的器官互相纠缠。它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告诉我,那个人似乎是试图爱我,这会让我因为与那么没品位的人纠缠在一起感到恶心。
    但他看起来太可怜了,张开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湿润得不像话。那幅样子让我有点恍惚,我似乎也常以这幅姿态诱惑别人,反正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什么都无所谓,我自身所能失去的都是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你看,他明明也学会了我的把戏,又怎么会担心没有人愿意吻他呢?
    “我不要吻你,我又不是天城燐音。”
    认清现实后我丢下了他,让他一个人狼狈地蜷缩在地板上,我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呜咽。我有点想离开这个地方了,看着这孩子被抛弃的过程,就好像看着我曾经的伤口又被撕开。
    你当然不是燐音君了……
    他那么好,你根本不配。
    椎名丹希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快乐小孩吗?我坐在沙发上,翘起腿回头看他。他的头发在地板上散乱铺开,他用双手捂着脸,看上去痛苦至极却带着微笑,那样子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他当然会说出那样的话,因为他是我。
    “你从哪认识的他?学校?联谊活动?酒吧?社交软件?朋友介绍?”
    “一条小巷。”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说这也太滑稽了,你该不会因为这种好像烂俗小说一样的情节,就觉得这一切是什么命运的安排吧。
    “我觉得这只是偶然,是燐音君说是命运才对。”
    他轻飘飘地纠正我,从地上爬起来,蜷缩着膝盖坐在地上拨弄起那串可疑的手链,刚刚那幅疯狂到可怜的表情荡然无存。啊……真是的,我把头向后枕在沙发上,问他,怎么?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椎名丹希说,不算吧,他说过几次要和我结婚,我拒绝了,然后送了他这对手链。
    “你听起来还真是无情。”
    我简短地评价道。“无情”,明明无法回应对方的期待却还把他圈养在身边;“听起来”,对方是天城燐音,一个他献上整个青春期的男人,椎名丹希蜷缩在他的怀抱里从半熟的少年到年轻的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依恋,他说出什么谎话来都有可能,说不定天城燐音根本没提过什么结婚的话,一切都是他的妄想。
    他沉溺于那种错误的感情太深了,我看着他露出略微自嘲的笑容,盯着那手链说:“燐音君也这样说。”他站起身来,朝卧室走去。他看起来乱糟糟的,红发绳狼狈地挂在头发上,脚步也有些不稳。
    看着他那幅样子,我忍不住问,那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因为燐音君说可以那样做。
    “你这样也太可怜了。”
    “我不觉得。”
    “蠢货。”
    我跟上了他,轻轻抚摸着他散开的发尾,又忍不住扫一眼墙上的合照。据说那是丹希和那个名叫“天城燐音”男人的第一张合照,是那种一次成像的照相机拍的,永远无法复制的照片。一点磨损都没有,被宝贵地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相框里,摆在丹希的床头。
    我认识照片里的那个人,我也曾穿着他那样一身立领校服站在夕阳下被拍照。那是十六岁国中毕业的我。那天在拿到结业证书后,大家都被家人接走了。我不知道一会儿要去哪里,也不太清楚明天要去哪里。只是不停用脚碾着相处三年同学最后为我送上那支临近凋落的白花。
    其实我并不生气,在被诅咒之前,我便觉得自己理应去死。
    有人拍下了我那幅样子,他告诉我,我悲伤的样子很美,和朵被我杀死的花一样美。
    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难过,只是为之后的人生要如何前进感到烦躁。但是我还是和那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被他发了那张只有夕阳带着色彩的照片、聊天讯息、钱。
    后来我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了,但是我一直清楚地记得我的那张照片。
    我还知道,原来我可以不再前进。
    只要停留在原地,自然会慢慢陷落,直到坠入地狱。
    当初那张照片里的我,没有看向任何地方,而椎名丹希的视线明确。
    他侧着脸看向照片里少年的天城燐音。一手拿着一支包装在漂亮印花纸里的红色玫瑰,遮遮掩掩,想把它藏在身后。另外一只手死死拽着天城燐音的衣角,生怕对方会甩开自己。其实他没必要那么紧张,没必要做出那种过分刻意来掩饰恐惧情绪的笑容,因为看上去还带着青涩腼腆笑容的天城燐音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红头发的少年表现得那么真挚,又为自己的真挚那么幸福。
    骗子。
    “蠢死了。”
    我做出简短的评论,然后伸手把那个相框扣倒。丹希抬起靠在我胸前的脑袋,有些迷茫地看着我,看来全天下陷入恋爱诈骗的笨蛋都感觉不到对方是个混蛋。如果再不阻拦,他很快就要为那个糟糕的男人辩护些什么了。
    “没什么,睡吧。”我拨开他的刘海,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他先是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很快“咯咯”笑了起来,用脑袋蹭我的胸口,用撒娇一样的口吻说,被自己亲好奇怪啊。
    他似乎终于开心起来了,我也忍不住微笑,用手轻轻拍他的背,像哄一个小婴儿一样。
    和已经潮湿阴冷的我不一样,丹希浑身都透露着明媚的暖意,睡着之后的呼吸湿润又轻浅。
    他人即地狱,可他是美丽世界。
    只有我的世界。
    他真的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越是看到他这副美好的样子,我就愈发仇恨起那个名叫天城燐音的男人。
    屋外传来风声,屋外总传来风声。把玻璃吹得“吱吱”作响,过去我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那声音,就爬到床头一拳打碎了那该死的玻璃。碎片扎破我的手,鲜血淋漓,我痛苦地抱住膝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直到好多天后屋子里的一切都沾满尘沙才鼓起勇气来叫人修理。
    可是现在我不能那样做了,我必须牢牢抱着丹希,抱着这个即将落入比我还要凄惨命运的椎名丹希。
    成双成对的日用品、可爱的杯子、傻乎乎宣布占有欲的情侣手链、仅此一张的相片、四年的青春。原来给的不是可爱的女朋友,而是一个披着漂亮人皮的丑恶怪物。
    原来他拥有的美好也只是美梦一场。
    他在十四岁遇见那个男人,带他回家,傻乎乎地把人生分给对方一半,就觉得可以得到对等的爱。但是所有人都更爱自己,天城燐音还是丢下了他,成为一个无耻的赌徒,他会伤透丹希的心。
    但这只是第一个“天城燐音”而已,在这之后丹希还会遇到无数个“天城燐音”。他们是一群贪婪的蛀虫,蚕食着椎名丹希,久而久之,丹希就会变得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变得和我一样。
    但是没关系的继续做梦吧丹希,永远不用害怕坠落,我会一直抱着你,为你垫背。哪怕摔得脊椎骨都断裂,所有内脏都移开原位。
    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也只有我会永远永远爱着你。我不在乎任何人辩解的任何真相,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我要为了丹希杀死“天城燐音”们,无论多少个。

    NO.2{三百七十八}
    如果认真说我是什么人。我是骗子、小偷、暴力狂、虐待狂、控制狂、易上瘾者,几乎爱好一切边缘行为。
    倒也不是因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确实热爱无病呻吟,但不是因为悲伤。能痛苦地流泪是一种宝贵的品质,大部分时候我做那些事……
    “只是因为有点无聊而已。”
    “诶?但是那些事听起来很容易让肚子变饿吧。不过,既然你之前是那样生活的。那像这样和我呆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吗?”
    丹希本来已经遗弃了我们过去的习惯,我是指,在吃饭时间背离人群,躲在角落里面一个人吞下过额份量的食物。第一次被他带来工作的地方,我惊讶地看着他一边吃饭一边和周围的同事聊天,有人打趣“椎名今天在吃饭上也很有精神嘛”,他却不露出我那种怕被发现是怪物的、惊恐的表情,只是笑着说“吃饭是很重要的事嘛”。
    但很快,他注意到哪怕已经无人能看见也下意识躲在角落里的我,不加思索就离开人群走了过来。
    丹希对我有着天生的依赖感,我也一样。
    或者说,如果不留在丹希身边,我就没有办法继续存在下去。只有看着他能让我安心,看着他在搅拌汤汁时自顾自微笑、对复杂食谱皱起眉毛思考,甚至是盯着手机屏幕犹豫要不要给那个人发信息的表情,都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他只是个笨蛋,是我愚蠢的宝贝而已。
    更何况丹希并不会批判我,他只是露出担心的表情,小声问我——
    “那样不会很疼吗?”
    我很高兴,我认为丹希其实也并不觉得我那种生活方式有什么大的过错,他只在乎我会不会难受。而我也能相信他并不是伪善,因为他到了我那一步绝对也会选择这种方式。
    “不会哦,而且那样做的话,也感觉不到肚子饿了。”
    我又亲吻了他的脸颊,我想我陷入了热恋,在一次生命的终结后又在原地找到了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越来越无法掩饰对丹希的喜爱之情。
    我才不在乎他是不是我自己。
    他也不再为我的亲密举动感到惊讶,只是夹起饭盒里一块沾满汤汁的土豆放进嘴巴里咀嚼起来,腮帮子一动一动,像一只柔软可爱弱小的啮齿类动物。
    “肚子不饿了……那和小时候那样在医院注射葡萄糖有什么区别?我果然还是很讨厌针头刺破皮肤的感觉。”
    因为听到这句话,我轻轻抚摸他头顶的手顿住了。我没想到丹希会说这种话,我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表情,怕捕捉到任何反感的情绪。他说了“讨厌”,我感觉遭受了背叛,明明之前告诉他我其他乱七八糟的生活时他并没有表露出这种态度。
    “你讨厌我了吗?”
    “诶?倒不至于那样吧,那只是你自己的选择而已。”
    和我没什么关系的。
    椎名丹希的话,一直是个点到为止的人。把所有欲望都放在食物上面,其余事情通通不做强求。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最大的优点,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毁掉我人生的一切,也不会太过痛苦。
    但现在我却被丹希的冷漠伤害到了。
    他包容我的劣迹,并不是在溺爱我,而是没那么在乎我。我对他而言,并没有他对我来说那么重要。
    他根本不觉得我就是他。
    作为“椎名丹希”,我的存在被椎名丹希否认了。
    我察觉到自己受伤了,于是迅速把悲伤转化成怒意,再微笑着问他:“这也是你把天城燐音留在那里的原因吗?”
    这是句谎话,我心知肚明他并没有丢下天城燐音。哪怕工作再辛苦,他也坚持要去柏青哥店门口看看天城燐音,有时候不能很快找到,就走更多路换下一家店去找。
    但骗到丹希了,他是个过分善良的孩子,只要一天没把天城燐音带回家,他就始终有负罪感。
    我抓住他这个弱点,不动声色地操纵了他的情绪。
    “什么啊,这有什么可比性?”
    他终于皱起眉毛,这让我因为阴谋得逞心情重新愉快起来。
    “燐音君的话,哪怕不用管他过几天肯定也会跑回来的。”
    “我只是有点想他,所以去看看而已。”
    信任与直接了当的表白。
    恶意攻击反噬了自己,我把手从他身上拿开,看着他垂下眼继续咀嚼食物的样子。
    愈发憎恶起天城燐音。
    和丹希聊天的话,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话,说些我们人生不同的地方。而当丹希开口,他提到的事情里总有天城燐音的影子。在我看来,他是十四岁椎名丹希种在自己身体里一颗有毒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将丹希吞噬殆尽,在他尸体上开出一朵宣告胜利的花朵。而我的这位敌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丹希。
    大概是三天后,天城燐音回来了。
    在他回来之前,我和丹希度过了相当美好的时光。虽然因为双休日过去的原因,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奔波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但看着丹希在一道菜烹饪完成后先回头找寻我,首先向我炫耀的、那种扬扬得意的可爱表情,我似乎也感觉到了幸福。
    丹希成为了比我想象中还要棒的孩子,他把小小的公寓收拾得整整齐齐,和邻居相处得很好,一天交替打两份工。都是在后厨的工作,我不意外椎名丹希从事“厨师”这份工作,但他在的两间厨房都离那些“偶像”太近了。我讨厌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人,为了不走爸爸的老路,到了后来甚至也讨厌起烹饪。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就不需要进食了,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不用花任何代价就能感觉不到饥饿的感觉有点奇怪,这让我越来越能集中于思考。但思考本身就是一件满带痛苦的事情,那些哀鸣不断在我脑内轰响,快要让我魂飞魄散。
    只要盯着丹希的时候才能平静下来,并且我永远不用担心要失去丹希。
    毕竟丹希就是我嘛,自己怎么能抛弃自己呢?
    除非天城燐音。
    丹希在见到天城燐音的一刻就立刻抛弃了我。
    那是个周五,第二天丹希不用再去上早班,我们去超市买了烘焙蛋糕用的材料,丹希说要把之前做的草莓酱沏进柔软的海绵蛋糕里,再配上红茶来当下午茶。他提到某个人会喜欢这种食物,可惜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只是短暂的缘分啊。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其实丹希说的大部分话我都不明白。但是没关系的,那些多余的,都是属于他和我不一样的人生的。而那些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怎样他都命中注定要成为我。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但夏日的晚风吹在身上也并不难受,能嗅到每家每户窗户里飘出的晚饭味。丹希的嗅觉未受污染,每走过一栋楼,他都会告诉我那家人在吃什么食物,拉面还是炖菜。
    那样的漫步未免太过幸福,连因为城市污染变成粉红色的朝霞将他的轮廓打亮成浅淡粉色,都令我无比心动。我牵着他的手,渴求着十指连心,好把我此刻的悸动也传达给他。
    我告诉他,丹希,这里很漂亮,你也很漂亮,我好幸福啊。
    丹希回过头来问我:“你过去也一定见过这样美丽的场景吧?”
    我笑着摇摇头告诉他没有,我从未看见过如此美丽的场景。
    哪怕我在这里度过了所有人生。
    我也从未感觉到幸福。
    “一定有的,只是你忘记了。”
    他温柔地对我笑着,丹希偶尔会有这样固执的样子,但是我并不讨厌。我在他面前是个孩子,我是可以向他撒娇的。因为他是丹希,他不是我。
    既然我并不配做椎名丹希,那就不要做了好了。
    不做椎名丹希也是可以被爱的吧。
    至少“完美的”椎名丹希,不会不爱我。否则他也就不再是“椎名丹希”。
    但是当我们走进楼道里的时候,他皱起眉毛,喃喃自语说,怎么有酒精的味道?很快意识到什么,舒展起眉毛,提着大袋的东西快速跑上楼梯。
    他的脚步声很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割得我浑身鲜血淋漓。
    被丢下了。
    “燐音君?燐音君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站在楼梯口,看他把购物袋搁置在一边,轻轻摇晃着因为醉酒以不堪入目的样子抱着一只塑料袋瘫倒在门口呼呼大睡的天城燐音。
    “好烫啊……”
    那个满身恶臭酒气的醉汉紧闭双眼,白皙的皮肤泛着病态的薄红。我看到丹希先是用手去摸他的脸,然后用额头贴近他的额头。
    在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天城燐音就抬起手抱住了丹希的脖子。丹希,他借那种有气无力的声音,把自己的气息标记在丹希身上。
    “咱给丹希买了饼干回来哦。”
    充气塑料包装、牛奶味、长度刚好足够一行两个塞进茶几下的抽屉,整整齐齐。
    那个卑鄙的男人,他只是装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再用一点小恩小惠诱骗丹希,好让丹希因为心疼不再计较他之前的恶劣行径。我气得咬牙切齿,并确信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是最后一次。
    “真是的,燐音君这样我要怎么开门啊?”
    我看着丹希挣扎着掏出钥匙转开锁,费力地搀扶着天城燐音想要进去。我急忙上前,想要分开他们,想告诉丹希这个男人在欺骗他。
    这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连丹希都触碰不到了。
    而丹希在把天城燐音拖进家门后,也回头来找我。我拼命挥手,呼唤他的名字,但看着他一脸迷茫的表情,最终还是认清了现实。
    丹希看不到我了。
    我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丹希把天城燐音一路拖到前些日我们两个人睡的那张窄床上,熟练地为他脱下鞋子,扒掉那身充满臭气的脏衣服。
    我看到天城燐音的侧腹处有一片淤青,像在纸上晕开的颜料也像青紫色混杂的蛛网,在他白皙的皮肤又精瘦的肌肉上像一朵花一样绽开。丹希明显也看到了。他用手指轻轻触摸那青紫色淤痕,然后看向紧闭双眼的天城燐音,睫毛微微颤动。迟疑着,迟疑着,伏低身体,亲吻了那处伤痕。
    丹希闭着眼睛,我看到有眼泪溢出他的眼角,他浑身颤抖着,舍不得离开天城燐音,那样子简直像找回了什么珍贵的宝物。而这时候,装醉的天城燐音也睁开了眼睛,我看他用那双清醒又冷漠的蓝色眼睛盯着臣服于自己的丹希。
    酸涩的恨意从心脏冒出,延伸至十指,我想现在就掐死那个男人。
    丹希擦掉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天城燐音又闭上了眼睛。他为天城燐音换上柔软的睡衣,然后又带着温柔的笑容蹲在床边,伸出一根手指去描摹天城燐音五官的轮廓。
    像我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燐音君?你听得到吗?真是的,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啊?而且还穿这么少衣服,哪怕是夏天也会生病的。你这些天该不会一直住在柏青哥店里吧?有好好吃饭吗?看上去又瘦了啊。”
    他凑在天城燐音耳边,喋喋不休,当丹希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会说很多话。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抹掉眼泪,我猜哪怕他之前说什么“燐音君一定会回来”,其实心里也慢慢积攒了绝望。
    他把自己当成溺水的人,抓着天城燐音好像抓住浮木。
    但是那家伙根本不配。
    “啊……吵死了混蛋丹希,咱这不是回来了吗?”
    听着丹希絮絮叨叨的自语,天城燐音终于舍得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摆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却在看到丹希眼泪的时候愣住了。
    “你哭什么……”
    我看着他想抬手抹掉丹希的眼泪,而丹希则快速避开。
    丹希站了起来。对我露出的只有背影,我能看见的也只有他紧紧握起的拳头,而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只给天城燐音一个人看。
    “我在哭燐音君居然又回来缠着我,而不是死在外面了!真是的,为什么又回来了?又把钱都输光了吗?”
    我没想到丹希突然发起火来,用恶毒的语言咒骂起天城燐音。我有些担心,害怕那个高大的男人被激怒,对丹希大打出手。那份忧虑让明知道已经触碰不到他们两人的我忍不住站起身来,但刚往前走了几步,朝丹希伸出手的时候,他却被天城燐音一把拉进了怀里。
    “但是咱买了饼干哦?”
    “你是小孩子吗?不要岔开话题啊,我这次绝对不会原谅燐音君了。”
    一边这样说着,我看到丹希一边踹掉自己的鞋子,在那狭小的床上打了个滚,翻进了天城燐音怀里。而天城燐音则对他的口是心非露出了一幅“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得意笑容,然后伸开胳膊搂住了丹希。
    他拥抱丹希的姿势和我很像,都是一手垫在自己脑袋下面,一手无意识地轻触丹希的背部。因为丹希的后背很敏感,我当然了解自己的身体,但天城燐音的对丹希身体的熟悉只让我觉得反胃。
    丹希如我们预料之中轻轻颤抖,他一把推开天城燐音的脸,大叫着饿了要吃东西。天城燐音悻悻地挑挑眉毛,伸手从床垫与床头的缝隙处熟练地摸出一条巧克力,用牙齿撕开包装袋,递到丹希嘴边。
    明明我也在那张床上睡了那么多天,却没有发现过那里藏了食物。我坐在床脚,看着丹希就着天城燐音的手咬了一口巧克力,然后主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好想你啊燐音君。
    天城燐音把剩下的巧克力也塞进丹希嘴里,我看到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丹希的嘴唇,他笑了一声,说你不是让我死在外面吗?
    丹希不说话,只是咀嚼着嘴里的糖果,他环着天城燐音的脖子,垂下头,已经变得散乱的头发扫过对方的下巴。
    “不过如果丹希真的希望我去死,我大概会很开心吧。”
    听过天城燐音这句话,丹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等到低着头的他被天城燐音怜悯的眼神注视很久之后,天城燐音才重新用又慢又轻的语气说话。
    好啦好啦,燐音君也想丹希。
    “骗人,你才不想我,我在外面喊你,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只喜欢小钢珠。”
    这话听起来任性极了。
    在我眼里,丹希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但我不认为他是那种任性的孩子。他只是把善意分给每一个人……不,其实孩子反而不会那样做吧。
    我迷茫起来,我越来越不明白十八岁的椎名丹希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很亲切、讨人喜欢、努力工作、是个好的聆听者、不去批判别人,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也能找到正确的方式安慰。他会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失败了也不会陷入沮丧。
    他是一只勤劳的工蜂,除了生存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忙碌的,忙碌到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像我借助其他东西麻痹自己一样,丹希对“忙碌”上了瘾。因为思考这件事让我们都很痛苦。但这时候我突然明白,就算是工蜂也会为了他的花儿停下。
    安静又慵懒地享受着。
    现在,丹希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天城燐音怀里,接受对方的喂食,一边向他撒娇一边恶作剧一样去踢他的小腿。
    我到底该从哪个丹希身上找寻一点共同之处?
    还是哪个丹希都不是我?
    “丹希该不会是吃小弹珠的醋了吧?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天城燐音的手机震动一下,他伸出手从衣服里摸索出手机,他检查着刚刚那条信息。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已经不能分给丹希太多了,丹希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看到他有些不安地伸出手,去触碰天城燐音耳垂上的银色耳环,用手指轻轻转动它们,又把小腿搭上对方的腿,轻轻勾住,像是怕天城燐音马上又要逃走。
    明明他的不安是我看在眼里,他却只能看见天城燐音。
    丹希等到天城燐音放下手机后才再次开口说话:“不过燐音君,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哦。”
    外面完全黑了下来,夜风呼啸,再一次把那老旧的窗户吹出噪音。屋里没开灯,一片昏暗,我站起身来想借月色再看清楚一点丹希的表情。
    但他把脸埋进天城燐音的颈窝,什么都不分给我。
    “梦见什么了?”
    “我自己,二十一岁的椎名丹希。”
    我想,此刻我们是被装在一个会“咯咯吱吱”作响的小盒子里的,被丢在地上以后胡乱翻滚。我在盒子里忍受着噪音,忍受着自己一次次被抛出撞击在内壁上,被折断每一根骨头直到没人能再看出我曾经是个叫“椎名丹希”的人型生物。但那个椎名丹希和他的天城燐音并不用担心这种事情,他们被装在名为彼此的小匣子里,温暖舒适又安全。
    我应该逃跑才对,但那时候我已经失去移动的能力了,像因为恐惧被杀的草食动物一样僵直在原地,大睁着眼睛看着对我无比残忍的丹希,像个笑话一样把我的人生讲述给他的爱人。
    毕竟我对他来说只是个梦。
    天城燐音挂在他发尾的红色橡皮圈套在自己手腕上,我这时候才看到他手上白色的珠链,不过这早就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他用下巴蹭蹭丹希的头顶,问他成年的丹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是傻乎乎的。
    丹希的手搭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二十一岁的椎名丹希看起来很糟糕。
    “他很庸俗又很肤浅,做的事都像从未经过自己思考、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又想在为迎合谁的不实幻想,夸张到令人起鸡皮疙瘩。”
    他穿着过分花里胡哨的衬衫,用白色的长袖遮盖枯瘦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淤青、和刀伤,用金黄色的首饰把自己装饰成俗气的模样。他很高,但看上去比燐音君还要瘦。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语调很懒散,慢慢悠悠的却有很多话想说,但总是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低头微笑。他说他已经不担心吃不饱肚子了,但他还是经常感到饥饿。
    他讨厌阳光,拉上窗帘后就再也不拉开。他喜欢夜晚的街道,喜欢躲在酒馆的角落里喝酒,用炸洋葱圈沾番茄酱吃。他讨厌孤独,但没有朋友,他认为别人很危险,又认为别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爱上很多人,但是从来没有过一段正式的关系,他不责怪他们背叛嘲笑他,因为他相信自己爱着他们。但他害怕离别,就说自己其实感觉不到爱意。他说他不再烹饪,不再和父母联系,他说已经没人期待他了。
    他说他的人生是九流文学、三文小说、厕所读物。他充满某种有边缘化色彩的睿智,只不过类似的睿智都是弥漫在腐尸上的辉煌。
    他没那么喜欢清醒,但百般逃避也总陷入沉思。
    “但是就算他为自己找再多借口,他痛苦的原因也只有一个而已……”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
    “这样啊……”
    天城燐音的眼睛看向窗外,他轻轻抚摸丹希的后背。
    “还有啊燐音君,我觉得他其实有点像我爸爸。”
    在死掉那一瞬间,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此时此刻,我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被椎名丹希甜美的嗓音撕裂了。我再也想不起来他可爱的脸蛋与笑容,相反,此刻的它在我眼里是青面獠牙恶鬼的样子。
    它将我的、将自己的人生剖开铺平出卖,只为讨好天城燐音。
    我想诅咒,诅咒它一定会后悔。
    “……也有点像燐音君。”
    “看来真的只是梦而已。”
    天城燐音对它微笑,用鼻尖蹭蹭它的脸颊。它看着燐音那双青色的眼睛,有些恍惚,我也好想知道那种触感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燐音能对我那样做,那么温柔。
    “但是和他呆在一起很开心哦?”它抬起头来,翻了个身,把胳膊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说,“他一直都在我身边,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闲逛,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厨艺类节目和恐怖片,燐音君就从来不和我看恐怖片,胆小鬼。”
    “无论是工作、吃饭还是睡觉我们都在一起。”
    “燐音君,我们还接吻了哦。”
    骗子。
    我还没来得及吻它,就被它抛下了。
    无色的怪物用单手撑着自己起来,趴在天城燐音身上,垂下的长发遮住两人的脸。我猜他们要接吻了,然后很快像两只发情的动物一样纠缠在一起,模仿着异性交配的方式汲取对方的体温和漫出的粘腻液体。
    但它保持那个动作太久了,我看到它因为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微微颤抖。终于,天城燐音伸出手把它的头发拢起,将两人从那灰色牢笼里解救出来。
    你这家伙也太自恋了,你是纳西索斯吗?
    我有些疑惑。
    天城燐音露出狡猾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他拽着丹希的头发将他拉开。而丹希在那一瞬间露出了清醒过后的恐惧表情,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天城燐音,确认对方有没有生气。
    当然,他没有生气,他大概早习惯了这样的事,那套插科打诨的流程做得如此熟练。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极力从妄想的风声里找回自己的理智,自从天城燐音出现那一刻,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我的掌控。他们已经吵吵闹闹地打闹起来,我听见丹希试探着用嗔怒的语气告诉天城燐音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对方只是伸手将他的脸捏到变形,再故意触碰他身上容易发痒的位置。
    “丹希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天城燐音和我想的不一样,他们的关系和之前笃定的预测也有所出入。
    比两只靠性交互相取暖的动物更加下贱,因为他们试图偷走对方那颗早就冰冷的心脏。
    我看向床头那张照片,那上面天城燐音脸蛋比现在稚嫩,尽管为丹希脸红,表情也仍有些僵硬,看上去像个第一次进城不想露怯的傻小子。至于真人,我也只是在赌博店见过他,那时我只觉得他危险。
    我猜想他是个野心极大的家伙,无时无刻都在脑子里拉起一根紧绷的琴弦,但这种人就像久受冰冻的玻璃制品,太容易崩溃了。
    而他的溃败会变成无数碎片,刺伤身边人。
    我一直以为他仅仅如此,一个自我的混蛋,趁年轻就认为什么都是自己的,可恶的自大狂。我以为他早早就占有了丹希,他这种人会喜欢所有人都臣服于自己,喜欢剥夺他人思考的权力……
    妄想成为“王”。
    其实我的猜想也不一定是错的吧。我平静下来,看着天城燐音扼住丹希的脖颈,这时候丹希不再反抗了,他平静地看看天城燐音,我甚至觉得他的嘴角带有笑意。
    没错,还是那样,天城燐音像豢养一只小兽一样豢养着丹希。作为主人,他并不允许丹希主动来“侵犯”自己,他把自己的爱当作一种恩赐。
    他是渴求丹希的,我冷漠地看着他泛红的皮肤、颤抖的指尖、脊椎僵直的姿态、那双上扬眼睛里渗出的红血丝。打打闹闹产生的肢体接触,是男孩子间特有的求爱方式。他们纠缠着推开彼此,压抑着情欲去拥抱。现在事情又变得无聊起来,我打算离开这里,这间卧室、这个房子。
    我想我已经救不了椎名丹希了。
    “反抗啊……丹希这个笨蛋……”
    “用你的大脑去思考,自己究竟处于多么不利的境地啊……”
    实际上,他只是看上去很悲伤吧。
    快出去的时候我听见天城燐音发出叹息,但这时候我也只是微微停滞了脚步,懒得再去看那两个人一眼。这没什么大不了,过于乖顺就会让人失去兴趣,而丹希已经学不会反抗他了。丹希如我预料那样假装听不懂天城燐音说什么,低语着些搪塞的话,过了一会儿天城燐音说自己饿了,便被大喊着燐音君臭死了还想玷污食物的丹希推进了浴室。
    听着丹希哼起小曲,我还是回头了,我看着他提起刚刚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的食品认真摆好在冰箱里,又挑出一些其他食材放在一边。我想今天晚上丹希不会做草莓蛋糕了,也许他会永远忘记冰箱深处还有一瓶未加防腐剂没几天就会腐败的手工果酱。
    我短暂的爱恋结束了,又一次,看来哪怕是椎名丹希也不会爱我。
    毕竟和他相比我只是伪制品。
    我无法像原主那样惹人爱,又永远无法像他那样疯狂。
    “你好?燐音君在浴室,有什么事可以先告诉我。”
    踏进楼道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那里实在是太黑了,连狭小的窗口都离我那么远。我在害怕,我不可能不害怕,门那边响起的铃音都让我怕得浑身发抖。我靠在公寓冰冷的铁门上,微微仰起头。我还是舍不得丹希,我不知道离开他之后自己还能去哪,连他都看不见的我是否还算“活着”?
    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他在接起天城燐音的电话后陷入了沉默,而我思考起自己这次又做错了什么。
    归根到底是讲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吧。我与丹希的分歧点大概在十四岁,我们把青春葬送在很多人身上以及一个人身上。他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专情”比我高贵,所以才会鄙夷起我的选择。
    但我以为他不在意的,当他枕在我腿上一言不发聆听的时候,并未露出任何不耐烦,这让我误以为可以把所有事都告诉他。
    误以为他会爱真实的我。
    丹希又希望“椎名丹希”是个怎样的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头痛欲裂,我似乎听到孩子的哭声,那声音听起来太过耳熟,以至于让我无法否认那是年幼的我自己。狭小的楼道旋转起来,我似乎失去重力控制,又似乎自出生起就是颠倒的。
    让我清醒过来的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的丹希,我有些迷茫地看着那对沾满鲜血躺在手心的金色耳环。他死得很美,像位神女,大口大口地吐血,躺在血泊中心,像躺在一朵鲜艳花朵的中心。
    他的血很脏,生前的存在也从未被正视。
    “啊……这样啊,好的,我会转告他的,辛苦您了。”
    他挂断电话,我听到手机被放在玻璃桌上的声音,但过了很久我都没有听见他继续摆弄那些锅碗瓢盆的声音。究竟是接到什么电话了呢?我又一次用恶意揣测起天城燐音。是高利贷的催款?还是他在外面搞大了某个女人的肚子?我诚然是个低俗肤浅又及其固执的家伙,哪怕隐约感觉到天城燐音孤独的气息,也仍愿意用糟糕的方式揣测他。因为只有这样能让我……还有最后一丝幻想……
    这时候,我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呐哈哈……你果然还没走啊。”
    那个灰发的魔鬼笑着看向我,屋内的灯光为他打出一圈光晕,他的五官那么柔和,蓝色的眼睛沉稳又安静。这样子在我心里比任何圣母雕像都要圣洁,我过去触碰他时都要小心翼翼。
    但现在我脑内“嗡嗡”作响,无数张嘴大叫着告诉我——
    恶魔!你遇到了恶魔!
    他再一次牵起我的手。
    事实如此,原来丹希始终都看得见我。在他丢下我奔向天城燐音的时候、他以跪拜姿态亲吻天城燐音丑陋伤口的时候、他将自己蜷缩在天城燐音体温里的时候、他试图亲吻天城燐音却被狼狈拒绝的时候……
    他用无情言语像讲一个笑话讲述我一生的时候。
    他看得见我,他只是拒绝我想触碰他的心愿。
    他回头看我那幅表情,并不是为找不到我的身影担忧,而是为天城燐音出现后我居然还在那里苦恼。
    这个男人并不是我,他早就堕入了比我更深的地狱。
    他用双臂从腋下搀扶起我那因为恐惧而瘫软的身体,把我安置在那张长方形桌子中间的位置。过去我们会一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但天城燐音回来了,他便剥夺了我原来的位置,让我像局外人一样坐在这种不伦不类的地方。
    他并不在乎我的恐惧和悲痛万分,只是轻轻揩去我混杂着鲜血的满面泪水,附在我耳边低声询问:“告诉我,在椎名丹希二十一岁的时候,二十四岁的天城燐音成为了不起的偶像了吗?”
    我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他再也别想从我这掠夺任何东西。
    我狠狠推开他,他踉跄着跌坐在地,还没来得及重新束起的头发乱成一团,遮住一半脸,但我仍能从他那蓝色眼睛里读到恨意。
    他是恨我的。
    他是恨他的。
    “喂!你该不会把厨房炸了吧!”
    “什么啊?燐音君洗澡的时候也这么三心二意!不许浪费热水!”
    是天城燐音拯救了我,我怀疑如果不是他听到动静出声询问,这只灰色的野兽马上就会扑过来撕碎我。在回答了天城燐音之后,椎名丹希看起来冷静了一点,我不知道他刚刚到底接了一通怎样的电话——
    等等,偶像?
    零散的记忆串了起来,我想起在饭店里用摄像头瞄准丹希的人们、他工作地点那些打扮奇怪的客人、一起看电视时他总慌忙跳过的几个频道、当我询问他前几年在做什么的时候的含糊其辞。
    “叛徒。”
    我冷笑一声,看着椎名丹希重新阴沉下来的脸色,看到一出滑稽戏。
    “你真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了,真可怜。”
    提起“偶像”这个词在这个家里与基督徒在餐前赞美撒旦一样,椎名大厨情绪最糟糕的时候,哪怕听到电视里传来音乐声都会大发雷霆。这也不怪他,如果不是“偶像”占了他节目的时间,他也不会去接烹饪那种肉的委托。其实我们也不能怪那些年轻帅气的偶像,不是他们逼迫椎名大厨去碰那块肉的,但如果不谩骂他们,我们只能谩骂愚蠢又贪婪的自己。
    那太残忍了。
    椎名丹希没有搭理我,而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去案前处理那些半成品。他那幅样子让我愈发恼火,于是再次恶语相向:“生气了?怎么从来不提这件事?不让我也看看你的小丑演出?”
    “呐哈哈……爸爸一定很为你这个儿子骄傲吧。”
    他停下了切菜的动作,我微微探头,看到他吮吸着刚刚不小心割伤自己漫出的血液。他一定知道我在看他,于是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总比你好。”
    这句话逗笑我了,他居然主动扒开自己虚伪的面目。
    那个,我说啊丹希,你该不会真的在做什么偶像吧?像小时候那样,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在爸爸妈妈期待的目光下艰难地背下那些傻兮兮的台词。小朋友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你,所有人都因为能成为你的朋友感到无比骄傲,朝你伸出满握着糖果的双手。他们说,看看我吧,看看我吧丹希,我们好爱你啊。
    你好幸福,你的爸爸是了不起的大厨,妈妈漂亮又擅长委屈自己,世界上所有人都爱你。他们都说,没有人会讨厌丹希,哪怕对什么饭菜没兴趣,光凭着那张可爱的脸蛋大家也都会喜欢丹希。
    然后就是骤灭的灯光、被撤走的舞台、远去的父母以及收回的糖果。
    你也没那么可爱嘛。
    “你看,你是讨厌我的。你一点都看不起我乱七八糟的生活方式,看不起我的滥情和轻浮。因为你很害怕 ,怕极了,怕一不小心就沦落成我这模样。你苦思冥想,想着我们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同。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你变得越来越恼怒,最终你要以推开我的方式,结束这场你自以为的噩梦。”
    “但是丹希,你的噩梦早就开始了。”
    我扶着椅子站起身来,靠近他,从他身后抱住他,用手捏住他的下巴:“你知道吗?我亲爱的丹希,你装作一个贴心的天使,但其实你什么也感觉不到。而且,天城燐音早就知道你可悲的本质,让我猜猜,他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你了?”
    你恨我,我更恨你。
    我会诅咒你,我永远都会诅咒你。
    你明白吗?事情会发生的很突然,就在天城燐音离开后一段时间,你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一个人去上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蜷缩在床以及裹在被褥里的食品包装袋里。这时候外面会吹起大风,吹得窗户不停发出噪音。你起床,穿好衣服,用那根该死的廉价红头绳绑起头发,它因为沾水掉色,染红你手背的皮肤。然后你会随便抄起什么东西,我猜会是你那装在木头相框里的宝贝照片,一下打碎玻璃。你会爬上窗台……
    然后你就成为了我。
    他转过头来,我并没有躲,两张相同的脸距离太近,像是快要接吻一样。
    “发什么呆呢?”
    大概是因为刚刚情绪太激动,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天城燐音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他穿上那件套头睡衣,这时候光线好起来我才意识到那件衣服和丹希的是同款。因为没有吹干头发,那头张扬的红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让他看上去乖顺了不少。他走过来揉揉丹希的头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还隔了一个我,一个被穿透撕碎的我。在拉开离桌子有一段距离的椅子坐下后,天城燐音检查起自己的手机,问丹希刚刚“小蛇”打电话来说了什么。
    “丹希?”
    丹希没有回答,天城燐音抬起头来,看着他慢悠悠地把处理好的食材倒进锅里。他看不到的是我大肆噬咬着丹希的脖颈,像是要抽离出他的血管。我知道丹希此刻一定痛不欲生,但却还是要在天城燐音面前装出镇静的样子。
    因为得不到答案,天城燐音回拨了那个电话,但呼叫声响起那一刻,原本默默忍受的丹希就一把甩开了我,夺过天城燐音的手机挂了电话。
    “副所长要你明天在演唱会上一字不漏地背他准备的稿子。”
    那只铁锅大概已经使用太久了,盖子都变了形,此刻被水蒸气弄得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噪音,把天城燐音的沉默衬得格外明显。
    “燐音君。”
    “你记得以前说过每一次演出都要给我最棒位置的门票吗?”
    从依靠着你听你哼唱未填词的小调,到最前排最中央的VIP套票,再到你身边的位置。
    但在你拉着我毁掉你所珍惜的一切后,在这场自你出道来最大、最受瞩目的演唱会上,你没有邀请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
    我看着丹希丢下在沸腾汤汁内翻腾的食材,朝天城燐音走过去,抬起手掀开他尚在滴水的长刘海,与他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对视。
    所以燐音君原来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天城燐音抬起头,此时此刻那张过分美艳到无法教任何人信任的脸上只剩下迷茫和无助。我并不明白丹希说的那场演唱会有什么特别,也不知道所谓“一切”是什么,我只隐隐约约明白天城燐音大概是选择要一个人踏上一个必死无疑的战场。他不一定没想过丹希会提前知道这件事,但他大概是没有猜到丹希的反应会如此平静。
    我猜他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安慰愤怒或者难过的丹希,但万万没想到丹希只是平淡地陈述了事实。
    “原来你没有改变主意,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我看着丹希将自己的头发拨到耳后,用脸颊贴上他的脸颊,搂着天城燐音的脖子坐在他腿上,他将天城燐音发梢上的水沾在自己指尖。
    没关系的,我并不生气。
    所以你不需要感到悲伤,也不用改变原本的自己。如果你觉得累了,想要离开,那就离开吧。不要担心会被遗忘,就算过了很多很多年后,再也没人记得起你的名字,我也不会否认你的存在。
    哪怕你怨恨着自己,我也依旧爱你。
    丹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用嘴唇轻轻摩擦天城燐音的脸颊,却始终看着我。
    他大概已经分不清自己和天城燐音的区别了。
    到了他们故事结尾,这是他人生中不知道第多少次试图与天城燐音接吻,但又被拒绝了。我闭上眼睛后仍有泪水不断涌出,我朝他们两个人走过去,弯下腰,亲吻了被天城燐音拒绝的丹希。
    他没有闭眼,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流泪。
    这时候我才想起某天晚上丹希突然提起的一句话,有关天城燐音,他说的每一句有关天城燐音的话都被我当做无力的辩护。但这时候想起来,却发现那其实是认罪词。
    在椎名丹希看来,自己才是罪人,是剥夺方和施虐方。他所接受的自我折磨都是罪有应得。
    “他是没有办法理解我的心意的,他永远不明白他的保护让我有多害怕。”
    “但是我不怪他,如果要怪也只能怪把他带回家的我自己。”
    这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晚。我想天城燐音是要走了,我没想这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也搞不清在我出现之前他们经历了什么。在我看来,这次的“离去”应该成为压垮丹希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却无比平静,两个人选择祭奠那四年岁月的方式也只是简单的相拥而眠。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们两个人,他们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蜷缩在谁怀里,像两个零件一样严丝合缝地彼此嵌套。
    并没有我的位置。
    但我还是迎着丹希的目光固执地上了那张窄床,我试探着从背后拥抱天城燐音,丹希并没有阻止,只是从天城燐音的颈窝里露出半张脸,看着我。
    “你真的不害怕他离开吗?”
    “天城燐音要离开只是因为他是天城燐音而已,并不是因为我是椎名丹希。”
    “我当然不会因为丹希离开……”
    “你为什么爱他?他爱你吗?”
    “天城燐音只是个会哭会笑的普通人。”
    “丹希,别说了。”
    “他是我们不一样的原因吗?”
    丹希没有回答我最后的问题,我看着他那双搂着天城燐音不停颤抖的的胳膊,突然意识过来其实他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害怕吗?爱吗?以及……
    在丹希看来,我们到底一样吗?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人拥抱我。
    在那两个人闭着眼睛假装陷入睡眠后,我做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梦,那梦只有一千四百六十天左右长,场景更是少得可怜。
    准确来说,只有一个而已。
    我梦见我轻轻飘起,飘到天花板上,这个小小的房间被压缩成一张四四方方的平面,大的矩形包裹小的矩形:那张窄床。
    我看到年幼的丹希、我自己,把头埋进被褥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祈祷着夏天快来,带走过于漫长的寒冷与黑暗;我看到丹希费力地将昏迷的天城燐音拖到床上,看他摆弄着天城燐音无力垂下的手,再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只手放在自己头顶轻轻摩擦。看他跪在床边,一遍遍抚摸天城燐音的脸颊,低下头用舌头撬开他的唇齿,与这个第一次见面甚至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接吻。那个吻没有情欲色彩,只是他与自己签订的契约。他亲吻他的睡美人,初见就急着把一生献给对方,却不知道这是初吻也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接吻,从一开始也许谁都可以,到幸好是他、只能是他。
    看着他的模样,椎名丹希想,真的一幅美景啊。
    我看到丹希拉着天城燐音走进卧室,两个人坐在床边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天城燐音走了出去,关上门,丹希垂下脑袋,晃荡着短裤不能遮挡的光洁小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原来哪怕他偷来了一件珍宝,也无法照亮自己的世界。丹希还是独自蜷缩起来,但我猜他比之前还要痛苦。
    等我看到那张床上同时出现两个人的时候,丹希掀起裤腿,捂着脸,天城燐音动作生疏地用酒精棉签为他处理伤口。他一遍遍沉闷地重复着“对不起”,最后天城燐音犹豫着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没关系。
    那个拥抱之后他们便开始一起睡那张床,背对着背,偶尔丹希偷偷回头去看天城燐音,试探着伸出手想要触碰燐音,但每一次都收回手,重新转过身把自己蜷缩起来。
    终于有一天,天城燐音出现得很晚,那时候丹希已经一个人睡了很久。感觉到身侧的重量,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触碰天城燐音,嘟嘟囔囔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天城燐音沉默着把他拉进怀里,第二天醒来,丹希露出了短暂的惊恐和持续性的惊喜。
    那之后的画面多是重复,两个人相拥而眠,两个人的身体慢慢长大,但在天城燐音高大身体的衬托下,永远低着头的丹希看起来永远那么瘦小。
    他像是一只躲在凶猛野兽怀里的小兔子,只有靠在天城燐音胸前听他的心跳,才能勉强确认自己不会被一口吞食。
    他实在太小了,小到某天夜里忍无可忍的天城燐音试探着触碰他,手指轻轻从他的背部滑到大腿,最后在臀部多停留几秒后又收回手背过身去。
    我想丹希大概不是每一次都在睡梦中,偶尔他会在天城燐音睡去后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我知道,他是不明白那种感情的,不明白天城燐音为什么如此小心翼翼。
    也不明白“爱”是什么。
    他只是越来越熟悉天城燐音颤动的频率,逐渐习惯他体液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也跟着一起发热,但因为害怕惊动天城燐音,他只是拼命用手抓紧床单克制着自己躁动的血液。
    他听到天城燐音的呜咽,听到他说“我爱你”。
    空虚的胃部被某种怪异又奇妙的感觉胀满,滚烫的眼泪从脸颊滑落。
    原来“爱”是一种自残。
    这就是椎名丹希第一次学到什么是爱情,从一个把自我牺牲当做自身使命的男人那里。他开始模仿天城燐音的做法,也去满足天城燐音的所有愿望。对方那幅幸福的样子让他太有成就感,以至于连自己好不容易习得的、对这个冰冷残酷世界的恐惧都想不起来了。
    他想这样就能回应天城燐音的爱情,让对方明白自己也同他一起陷入了黏稠的爱河。
    但是随着椎名丹希越来越“勇敢”,天城燐音却被这个残酷世界变得怯懦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件小小的屋子里开始长时间地只剩下天城燐音一个人,他似乎连离开床榻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被褥之中,想要隔绝整个世界。
    我明白天城燐音是怎么了,他的样子和我看起来一模一样。
    但一直被温柔对待的丹希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用尽所有办法想要讨天城燐音开心,但都徒劳无功。那些蠢到极致的点子一个个积累起来,砸在毫无反应的天城燐音身上,只能让人觉得可怜。
    很快他给了天城燐音“致命一击”。
    像他这种孩子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花了很大心思穿上像色情片女主演那种水手服、钻进天城燐音怀里后,对方却剧烈抗拒起来。他只隐约觉得自己又做了错事,相当严重的错误。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挽回,又害怕天城燐音就此逃离自己身边,只好死死抱着天城,不让对方离开。
    放弃挣扎后的天城燐音哭了起来。
    他告诉丹希,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他在这个城市已经一文不值。
    “我不在乎那种事啊燐音君……”
    只要你还活着,还在我身边,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吧?
    被椎名丹希用舌头卷走眼泪的天城燐音浑身颤栗,但他最后也只是吻了丹希的肩头,脱掉他身上那件暧昧的衣服,帮他穿回那套略显幼稚的、毛茸茸的家居服。
    他看着他,明明知道自己生了烂疮,却因为那丑恶欲望写满“椎名丹希”几个字的原因,怎么样也舍不得割舍,只知道剜肉补疮,明明在哭却还用温柔的声音安慰着自己。
    “不要害怕,丹希,燐音君只是生病了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咬着嘴唇看向天城燐音。
    原来我是你的病吗?
    越爱我就越病入膏肓。
    最终他没有告诉天城燐音自己也爱他,他决定让天城燐音痊愈。
    原来他们没有相爱,他们只是一起长大的时候距离近了些而已。
    我作为旁观者,看他们在那张床上拥抱、撕打、再拥抱。其实他们快乐的记忆少得可怜,年纪越大矛盾越多,最终我看到不久前的丹希狠狠撕扯天城燐音的头发,大声哭闹着啃咬他的脖子、肩膀、手臂,天城燐音轻而易举就钳制了他,将他扔在床上,按着他的肩膀小声哀求着。
    “求求你,不要哭了,丹希,求求你。”
    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那样子的丹希看起来太恐怖也太可怜。
    那幅歇斯底里的样子,和我慢慢重叠,突然之前我不再是旁观者。我成为了丹希,被天城燐音压在身下,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男人的重量和温度。我好像被迫偷走了属于丹希的东西,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那张漂亮的脸。
    好奇怪的触感。
    像在抚摸一把锐利到极点的兵器,他散发着危险又冰冷的光芒,但我却只能感觉到热意和温润。因为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怀抱着我,一次次耐心地举出无数例子告诉我我是个多么棒的孩子,他压抑着欲望看向我,又转开头。
    哪怕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我。
    我再也无法否认,连我也爱上了天城燐音。我用手死死扼住他的脖颈,看着他的嘴唇一点点失去血色,我不敢看他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我想告诉他——
    不要走,不要离开椎名丹希。
    但就在这个瞬间,我被某种怒气撕离了天城燐音的温暖怀抱,像一件垃圾一样被丢在一边。我看着“椎名丹希”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红发男人,光着脚下了床,用平静的声音说:“如果燐音君想走,那就走吧。”
    “我早就知道他会离开,我也早就决定要放他走了。只是你知道的,我也是会生病的。”
    黄昏,我们坐在床边,丹希靠在我肩膀上。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睛发红,声音也有些滞涩。那天早上天城燐音并没有和他一起醒来,而是早早地就去洗手间为自己化了大概是人生最后一次妆,用一个小小的背包,装走了四年来在椎名丹希身边留下的所有痕迹:有些炸毛的牙刷、掉了一只亚克力眼珠的小狐狸毛绒拖鞋、一把歪歪扭扭的木勺、橱柜里一个有小豁口的瓷碗、还有那只印着草莓的玻璃杯。
    他背对着丹希,拿着剪刀试图剪断自己手上那条白色的珠链。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转过身低头轻轻吻了丹希的手背,剪断了丹希的手链。我看到他将手心收拢,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散落的圆润黑珠。
    这样一来,椎名丹希的生活里就再也没有成双成对的东西了,他可以装作从来没有在天城燐音这个人身上浪费过四年宝贵青春,他可以把所有时间集中在自己身上,也可以爱上其他人。
    “天城燐音就应该那样,就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是跨越整个国家,跑到完全陌生的世界做什么偶像,还是因为不爽就对整个产业构架下战书……”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我低着头,拼命绞着手指。
    “不过其实啊,在一个月之前,大概是现在的组合刚建立起来的时候,我意识到他大概是要放弃这个职业了。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想象不到人们原谅他的理由。其实我想,如果燐音君不想做偶像那就不做了吧,虽然我很喜欢他在舞台上的样子。那时候他爱着台下作为普通粉丝的我,并不会感到痛苦。”
    “只要他不再怨恨自己,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丹希叹息着:“不做偶像的话,那就问问燐音君要不要和我交往吧,当然,按他小时候受的教育,应该是求婚才对。有了契约关系,我的身体也长大了,那样他就没有责怪自己的理由了吧?”
    “你看,我连戒指都买好了。”
    他向我展示那朴素的银戒,上面连钻石都没有。因为一位主人决定离开,所以丹希将两个戒指套在一根无名指上。
    “但是他说,这一切结束后他要回家了。”
    回家?难道我这里不是你的家吗?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你依旧把那个常年雪白皑皑的荒原当作自己的家,你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已经冷到不行,明明那么怕冷,却仍然拿出让要和“爱”同归于尽的力气去拥抱“爱”。
    燐音君常常抱怨,对于我来说食物总比他重要。
    但其实,无法像爱着那一切伤害他的事物一样,爱着我的人,是他才对吧。
    “我借一件小事和他吵了一架,明明他那时候心情很糟糕,但还是摆出平日里懒散的样子试图平息冲突。但到了那种时候,他越是和往日一样,就越让我不安。”
    我垂着头,丹希攀上我的肩膀,用嘴唇轻轻蹭我的耳垂:“我一直知道我是个很糟糕的家伙,对我越好就越容易受到我的报复。”
    那天他们刚结束一次攻击,对象是天城燐音曾经憧憬过的队伍。椎名丹希看着他笑着上台,笑着说那些残忍的话语,但走入后台的时候,他却看到燐音微微发抖。
    “手好冰啊燐音君,”他当着其他人的面牵起天城燐音的手,那时候丹希每天都把戒指装在口袋里,两个小盒子的重量让他很安心,“今天晚上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没关系燐音君,都没关系的,我会保护你,我永远都会保护你。
    丹希说他知道天城燐音有多痛苦。但看着他抱膝蜷缩在沙发上,他却只有满心欢喜,他想天城燐音会属于他一个人,而他永远不会让他伤心。他会为他套上指环,会在每个清晨和黎明亲吻他,会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他的身体。丹希拉着我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他笑着说,虽然这种说法有点怪异,但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能把燐音君也塞进我的肚子里就好了,一点点消化他的痛苦,永远孕育他,让他永远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做了一顿大餐,很丰盛,菜谱流畅地排列在脑子里,也没有任何食材缺失。我意识到原来我已经谋划了那么久,原来那时候我其实并不在乎燐音君的痛苦。”
    “和你说的一样,我只是假装体贴而已,其实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丹希说他定了鲜花,在他把食物都端上桌的时候刚好送达,当他从送货员手里接过那捧鲜红的玫瑰转过身,天城燐音用无比恐惧的目光看着他。
    他带着笑容向天城燐音走过去,却看见对方无措地后缩,看见他躲闪的视线。
    笑容一点点僵硬在脸上,口袋里圆润的戒指盒狠狠戳伤他的骨肉。
    最终他伏低身体,把那捧玫瑰塞进天城燐音怀里,抬起手轻轻抚摸那头红发:“这是粉丝送给燐音君的哦。”
    他不是天城燐音的粉丝,他从不崇拜天城燐音,否则不会在那时候编出这种低劣的谎言。
    丹希看到那男人抱着一大束花,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花里,轻轻闭上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他皮肤在红色的衬托下总是那么苍白脆弱。
    “丹希,我要回家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情绪,丹希说自己只是笑了笑,便走回餐桌,拉开属于他的那把椅子坐下吃饭。他不觉得自己难过或者愤怒,但是他尝不到当时吃进嘴里的食物是什么味道。
    真正激怒他的是天城燐音从沙发上站起来,环抱着那捧玫瑰站在他身侧时,轻轻说的那句“对不起”。
    丹希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盛着热汤的瓷碗已经在地板上碎裂开来,他看到还冒着热气的汤汁烫红了天城燐音脚踝处的皮肤,而那捧玫瑰被他抓起后在墙上,滑落后变得一片狼藉。
    他后退几步,踩在花瓣上。
    他愣愣地说,燐音君,你把花都弄坏了。
    “那种感觉其实并不陌生,当我肚子饿的时候也会那样,变得像一只野兽一样。”
    “奇怪的是那天我为了求婚特意吃得很饱,一点也不饿。”
    但他还是朝天城燐音扑了过去,用四肢死死缠住他的身体,张开嘴去咬他的肩膀。天城燐音在摔倒前用手护住丹希的脑袋,侧腹撞在茶几上,他因为疼痛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而丹希挣脱出他的怀抱,拽着他的两条腿将他拖向不远处的卧室。
    你要回什么家啊,明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才对吧……
    “燐音君凭什么能杀死我的花。”
    哪都不许去,你哪都不许去。
    他说其实他的力气比天城燐音小太多,很快对方就摆脱了他,一边后退一边皱着眉毛让丹希先冷静下来。
    “听话……听话……丹希是最乖的孩子对不对?”
    他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安抚着丹希,明明刚刚才被攻击过,却还伸出手试图触碰已经全然失去理智的椎名丹希。但指尖还没挨到对方,就看到丹希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
    “我知道把刀尖指着他是没用的,以他的性格,说不定还会扑过来拥抱我,告诉我一切都没关系。所以我指着我自己的脖子,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后退。他果然跟了上来。”
    丹希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用拇指摩挲我的嘴唇,夕阳把他的深色皮肤照出漂亮的古铜光辉,我看见他笑着说:“其实进了卧室后我是想吻他的,只是不小心用了牙齿力度又大了些。”
    “燐音君像这样把我推倒在床上,你也看到了吧?”丹希伸出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压在床上,“我记得我当时是笑了的,我很高兴,我想我们要接吻了,虽然和没有来得及带上戒指,但这依旧是我们的新婚夜。”
    “但是啊……我却听见燐音君说……”
    不要哭了,求求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丹希。
    “不要哭了。”
    丹希用舌头舔去我的眼泪,我想推开他却抬不起手来,只能不停颤抖着偏开头去。他微微抬起身,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带着笑容,用他特有的那种甜美嗓音告诉我:“乖,不要哭了,丹希是最棒的小孩子。你已经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你看,天城燐音是那么爱你。”
    看着他那幅样子,你怎么能直言自私的欲望?
    “你怎么能禁锢他啊……”
    我爱你,我好爱你。
    我听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轻轻呼唤天城燐音的名字,很快浑身战栗起来,最后爬在我身上,在我肩颈处撒下温热的气息。
    但那温度被我胸口的的炙热对比地太过潮湿阴冷。
    他换了一套新的衣服,而我蜷缩在床头角落处,仍然停不下哭泣和颤抖。丹希穿好衣服后抬头看了我一眼,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你明白吗?我不恨你,我也不讨厌你,我只是不能变成你这样而已。因为有个人小心翼翼地爱着我,伤害自己也要肯定我的所有,所以哪怕是为了不让他的忍耐和痛苦被浪费,我也不能变成你。”
    “当我注视着天城燐音的时候,椎名丹希并不应该出现。”
    “但我不恨你的……”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告诉我,那天和天城燐音打了一架之后,他就决定要让他离开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他看着天城燐音关上防盗门离开,一个人捡起地上破碎的瓷片,又一个人吃掉那些冰冷的饭菜。他打开电视,看前几天录好的厨艺节目,洗完澡后自己吹干头发,一个人睡在那张窄床上。
    偶尔他会惊醒,梦见其实那天他没有放天城燐音离开,而是杀掉了他。他说梦里那种不停呼唤天城燐音名字,拼命堵住他伤口,却还是失去对方的感觉,其实要比天城燐音离开他可怕很多。
    丹希说一个人生活也没那么困难,他在下班后去看看天城燐音,不知道对方哪天会消失,但至少能看见他活着。
    只要天城燐音还活着,不管在世界哪个角落,那他就是一直被爱的。
    “直到你出现。”
    我愣愣地看着丹希,从他蓝色的眼里看到我的眼睛,我那双迷茫的眼睛。
    你实在是太糟糕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糟糕的家伙?你几乎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连本来就远在异国的父母都不再给你寄一张明信片。你的生活只剩下酒精、香烟药物和连姓名都不知道真假的爱人。你看你,突然就爱上某个人,要和他每天呆在一起,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存在。等他说要离开的时候,你又那么恨他,觉得他是要杀了你,于是强先伤害自己。你就那样孤零零地活着,孤独地死去只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嗯?丹希?”
    他用手指拨开我脸上散乱的头发,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他说其实看到我的那一刻基本上就猜到了我经历了什么。
    其实变成这样很容易吧,只是某个闷热夏夜里突然发现所有食物都腐败了,身无分文地跑出家门路过某个小巷见到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走近一看却发现只是一小块碎裂的玻璃。捡起那碎片再抬头的时候有个浑身散发酒气的成年人盯着你看,你攥着碎玻璃退后几步,刚想要跑就被撕住了头发。
    玻璃刺入手心,你开始思考到底是玻璃的错还是自己的错。
    然后?然后剩下的人生大概只是在重复这些内容。
    绝望、发现某个闪闪发光的伪物、再被狠狠刺伤。
    “我明白的啊丹希,如果没有他,我一定会变成你这样子。我们唯一的区别啊……”
    “只有天城燐音。”
    他的指尖离开了我的头顶。

    NO.3{三百九十九}
    “你过去也一定见过这样美丽的场景吧?”
    “呐,我说,丹希啊,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呢?
    在想……
    真是美丽啊。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今天也是一个人回到狭小空旷的公寓。想不出明天的出路,用来包裹油腻食物的纸张是从盗版凶杀小说里撕下来的,在结局之时冤案沉冤得雪之后,大家围在主人公的灵堂故照前,有性格爽朗的角色笑着抹掉眼泪说——
    “要把握当下!把生命活得精彩啊!”
    我不明白那种漂亮话,我是骗子、小偷、暴力狂、虐待狂、控制狂、易上瘾者,几乎爱好一切边缘行为的社会残渣。但就是这样的我,在那样平凡的一天朝屋外看去,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到日落时分的夕阳,染红了天空和这片我藏匿身躯的城市角落。
    我心想,真是美丽啊,窗外有着美景和微风,有飞鸟划过天空,有邻居烹饪家常菜食物的香味,有放学后小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原来我一直以来都栖身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我努力朝着那片赤红色伸出手,想要抓住属于我的幸福和爱。
    在失重之后,我终于得以窥见那幅美景。
    我在一片生机中死去了。
    “真是美丽啊!丹希,真是美丽啊!”
    真是美丽啊……燐音君……
    我们曾活过的这个世界。
    “才不是那样!”
    我和你的区别,并不在“天城燐音”。
    我这样告诉丹希。
    你这个冠冕堂皇故作弱者姿态的家伙,如果我和你的区别真的在于天城燐音,那么此刻哭泣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我。可是你看啊,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神却那么平静,你的反应是那么木然,你分明早就在心中下好定论,认定我就是你的未来。
    你想,如你这样带着诅咒降生的孩子,一定会变成像我这样可悲的大人狼狈地死去。
    你所认定的这种未来,和天城燐音毫无关系。
    只是因为,你决定自己是椎名丹希而已。
    “如果只是认定这种未来!那么天城燐音对你生命的意义又要摆到哪里去啊!”
    明明让我在人生最后努力对美景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飞向那片美丽的夕阳,让我为此留下了泪水,让我看到了这样美丽的人生……
    “却说像这样的美景,也无法挽救你。”
    “你这家伙真是太糟糕了。”
    “不配成为’椎名丹希’的,是你这家伙才对吧!”
    要留在原地,哭鼻子的胆小鬼、认定自己悲惨命运是你这家伙。已经目睹自己可以拥有幸福的我,会一次次全力朝着我的幸福奔跑过去。我要抓住自己身为“椎名丹希”的权利,我要成为那个“哪怕是椎名丹希”也能被爱着的家伙。
    我并不全然了解这个男人,我只是无意中身为“椎名丹希”窥见了这家伙人生中短暂到不能再短暂的瞬间而已。他的其他想法和人生似乎都复杂到不得了,但是我所见的那部分、与“椎名丹希”联系在一起的那部分,却简单到连我这种笨蛋都能理解。
    因为也许大脑里完全没有一个构造是相同的天城燐音和椎名丹希,至少在这件事上有着同样的愿望。
    “想要被爱吧燐音君,你一定是想要被爱吧!”
    我看着面向天空坐在顶楼矮阶上,将双腿垂在空中,直视着耀眼残阳的天城燐音,大声嘶吼着。哪怕知道,他无法听见我发出的任何声音。但是我还是想要将那些话说出口,那些事到如今无论是他还是丹希都不愿意再听我说的话。
    也许也说给属于我那个世界,未能成功冲破囹圄所以无法成为偶像、无法来到我身边的燐音君听……
    “我已经看到了哦燐音君,无论是你和我,都是有可能被爱的。”
    而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并没有区别,世界和他人依旧是残忍冷漠的,我们也是各有各的缺陷和不足之处。我们依旧被视为异类,被人们放逐和囚禁。但是就是这样,我们依旧可以相爱啊。
    我们就是,存在在这样的世界上。
    所以,丹希啊,燐音君啊,请不要为“曾经”存在过感到绝望了。
    断线后细碎的黑色珠子从天城燐音的掌心流走了,自制造偶像和爱的大厦上摔下,摔得粉身碎骨。这家伙把他从城市里所得到的最后一份爱,也归结在他名为“偶像”的梦想终结之上了。但是这种错误的罪责是无法处死这份爱的,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至少椎名丹希并不是因此爱着他的。
    “我说……燐音君啊……”
    “你还是被爱着的啊……”
    “所以,请回到他的身边吧。”
    在用手臂紧紧拥抱天城燐音的身体却无法传递给他任何温度时,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在这里,我还是无法成为椎名丹希。明明我已经看过了他们的四年,在丢下丹希后看过了天城燐音是如何在那个闪烁着灯光的可怕处刑台上跌落,看过了他是如何逃离人群用最轻松的语气和与他有关的人们道别。
    但是我依旧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无法改变这个,对于他们之外所有人而言的,“完美结局”。
    明明见到了美景,美景却正在坍塌。
    这才是世界对于我们最恶毒的诅咒吧。
    在燐音君面朝夕阳站起来展开手臂的时候,在狂风将他的身体像一面落败的旗帜一样吹得摇摇欲坠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听见我的哀鸣。我想不起来自己纵身一跃的时候是否对来世有所期盼,但现在我只想要拉住燐音君的手,告诉他……
    此生的美景还未完全消失殆尽。
    可是这些话由我这个局外人说,并没有意义啊,明明你才是最想把这些话说给燐音君听的人吧,丹希。
    “燐音君是我的一场美梦哦。”
    那是某个周末的黄昏,一整天的暑气都积攒在那里却又慢慢消散。我趴在沙发上,看在厨房进行烹饪的丹希。丹希一向和爸爸很像,看着那个全心投入料理的背影,我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脑袋变得晕乎乎的。
    丹希搅拌着锅里已经被煮烂的草莓,一锅狼狈的红色。我好像差一点就能嗅到那甜蜜的滋味,他却不识趣地提起了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毫无预告地出现在我面前,来历不明。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只凭借着最简单的理由,就能有那么多热情的家伙了。有时候我会觉得,燐音君想要成为偶像,就像我想要不停地吞入食物一样,都是不做就会死掉的事情……”
    “但其实完全不一样啊,我与燐音君。”
    不明所以又充满危险,不是美梦是噩梦才对吧。我当时并不在乎丹希到底想说些什么,只是忙着分离这两个人而已。
    “诶?呐哈哈,不过美梦和噩梦差别也没有那么大嘛。”
    “说什么美景之类的话啊,这话从你这人嘴里说出来最让我恼火啊,哪怕我再不成样子,我也没有……”
    成为一个自杀者啊。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椎名丹希这样对我说到。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重复你的人生……至少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的。
    “而且,哪怕是你,现在不也还存在在这里吗?”
    “你是我的噩梦哦……”
    我听的很清楚,也并不意外。
    于椎名丹希而言,椎名丹希的人生,本身就是椎名丹希的噩梦吧。
    美梦结束就变成了噩梦,没有了天城燐音,椎名丹希就会回归本来的人生轨迹,我的人生。而噩梦醒来之后的我,则陷入了这样的轮回,好像泡泡套着泡泡,层层破碎层层虚影。
    但椎名丹希一定会抛弃椎名丹希的。
    “你真的让我很苦恼啊,你在燐音君消失的出现了。所以在燐音君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你明明应该消失才对。”
    “但是你却还留在那里,留在到处。”
    “所以啊,就是因为你这家伙还存在,燐音君才会离开我的。”
    “拜托你快点消失吧,你这个杀人凶手。”
    我这样对椎名丹希说到。
    那家伙离开时我将第二捧玫瑰花丢进了垃圾桶,白色的花瓣和已经发酵发臭的垃圾混杂在一起。去思考那些花朵究竟是被砸碎肢解更可怜还是完整地被玷污更可怜是一件无用功,作为椎名丹希的花,未能送出就中途夭折是它们注定的命运。
    椎名丹希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的。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让本来就足够辛苦的燐音君,变得更加苦恼。椎名丹希这家伙,明明只要呆在由燐音君费尽心思为他画好的圆圈里像一头小动物一样乖乖地生活,就可以得到安全,可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做不到!归根到底,是因为他没能完全学会身为“椎名丹希”应该习惯被抛弃这件事!他只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做些任性的事情,愈发让“椎名丹希”这个存在变得愈发讨人厌。
    可是!那并不是“椎名丹希”啊!
    像什么“燐音君说可以这样做”、“燐音君说可以发脾气”、“燐音君说想哭就尽管哭个够吧”,如果没有“燐音君说”,那不就都不成立了吗?这家伙就是不明白这种道理啊!
    我就是不明白那种道理,我只是想在此时此刻活下去而已,不想要看到命运为我指明的未来。
    也不想要燐音君为我安排好的“正确答案”和“完美结局”。
    那个自以为是的暴君。
    那个觉得从人们视线里抹杀掉自己存在,就可以也模糊掉我记忆的家伙。明明是接受了我的帮助才能活到现在,明明是留在我身边才明白“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明明曾经像个笨蛋一样说再也不会让我饿肚子,明明说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被我爱着……
    明明还没有完成这些事,却要从我身边逃跑。
    我是不会接受这种结局的。
    如果真的要逃跑,那么我也是“椎名丹希”,只不过那家伙不再是“天城燐音”了而已。
    我并不会因为那种家伙感到痛苦。
    所谓天城燐音啊……
    会让我有走出家门,路过滞涌的人群无视那些嘈杂的议论声,走进餐厅,像往常那样完成我日常工作的力量。
    不出人意料,今天来餐厅就餐的人寥寥无几。嘛,毕竟今天对大家来说是个大日子嘛,会来这里就餐的大部分是那种叫“偶像”的东西,虽然他们那种人也要填饱肚子,但是他们就和燐音君一样,把什么梦想啊偶像啊摆在生命之前,一提到偶像的事情就忘乎所以了。我从来都不理解他们那群人,并且曾经固执地认为,就是那些轻飘飘的梦想摧毁了燐音君,也摧毁了梦想。
    虽然燐音君说并不完全是那样,但是我依旧是个没有梦想的人。
    我只是知道,有些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有些人一定会做那样的事情。
    人们把那些事情称作奇迹。
    但是我并不认为是那样。
    “你来了啊,燐音君。”
    在我告知同事今天由我来做清洁和闭店工作、将餐厅每一套餐具都认真清理过后,时间已经超过了我应该下班的两小时,气喘吁吁的燐音君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家伙紧跟在他身后,露出一幅对这一切不可置信喜出望外的表情。真是个笨蛋啊,明明他才是年长者才对吧。
    不过对于他来说,与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其实并不敢对任何事有所期待,也不明白“坚信”是什么吧。
    所以……他无法成为我啊。
    “丹希……”
    脸上沾着汗水的燐音君在叫我的名字时露出了笑容。
    下一秒那种特别的笑容消失了,因为我都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我想其实这要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我其实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局面。我应该拥抱燐音君告诉他一切都没关系吗?但是他其实并不需要由我告知他这种事情吧。
    这家伙,可是天城燐音啊。
    每一个赌徒都会预料到自己会有惨死的结局吧,所以事到如今的燐音君,哪怕连自己会在今天横尸街头的下场也一定有所心理准备……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也一定在他的计划之内。
    所谓天城燐音,就是这样一个要谋算来谋算去,为自己设定无数种可能性,最后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随便选一个结局纵身一跃的家伙,一个麻烦到不得了的家伙。
    所以,我也被他传染了这种不良习气。
    所以,哪怕早有预料,我也为他事到如今会出现在我面前,感到无比快乐。
    那么,像他们这种面对美梦的诱惑就奋力一跃的家伙,现在又希望从我这个人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被迫被摆在了赌桌的对面,为接下来要发生的对弈心跳不止的我,根本无法完全听清电话那头的人在说什么。说起来那家伙也有我们这种坏毛病啊,虽然和只是为了唬人才说那些复杂长篇大论的燐音君有所不同,那家伙似乎是坚信着自己的推论。但是就是这样“理智”的家伙,分明一直在选择危险荒唐到不得了的选项吧。
    就是这样一群人凑在了一起啊……不过现在的赌局是属于我和燐音君两个人的。
    “喂喂,燐音君啊我已经照你的意思说了,麻烦你现在就把菜刀放下来吧。”
    哼,明明用刀尖指着自己威胁对方,是我用过的手段才对吧,燐音君这个笨蛋。
    燐音君经常说他讨厌我有时候的态度,那家伙也这样说,说什么我总是在不正确的时候摆出一幅麻木的态度来故作镇定。但是这些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其实我是真的很平静吗?
    如果我也是赌徒的话,我并不在乎自己会失去什么。
    因为我无法不做这些事。
    “饭。”
    不过现在的燐音君已经不像往常那样有力气冲我发脾气了吧,毕竟此时此刻他正是失去了对于他们这种人几乎是赖以为生的“梦想”的那种东西啊。
    现在的燐音君,不再知道自己身处于此的意义,于是模仿着我的模样,渴求着人类最基本的诉求:食物,摆出一幅脆弱的样子朝我撒娇。
    但是我早就不是为了食物活下去的人了。
    不,我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从燐音君身上明白了这个道理。
    燐音君从前老是冲我撒娇,说什么如果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地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对于燐音君来说不论是偶像还是赌博和酒精之类的都摆在我前面才对,一旦有了那些东西,燐音君根本想不起来我这个人是谁了。
    有一次,燐音君终于所谓认真地回答了那个问题。
    “只要活着就想成为偶像,但是没有丹希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我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真伪,但是对于我来说恰恰相反吧。
    没有食物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但是只要活着就想要……爱。
    我爱着燐音君。
    爱着那些一辈子追逐着美梦与美景、又心甘情愿被自己的宝物杀死的人们,那些我也许直到生命终结都无法完全理解的人们。
    我爱着你们。
    唯有我,是不会否定你们的的存在,和你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谢谢你们教会我这些事情。
    所以唯有我,是不会容忍你们自以为永远无法再次绽放光芒,不会容忍你们在我面前碎裂、再一次碎裂。因为你们这些人啊,连碎片中都透露着那种令人嫉妒的光芒。
    身为局外人的我,会把那些碎片重新拼好。
    所以啊燐音君,在你为了你的爱和梦想把自己像一枚炸弹一样投掷到人群之中、沦落成残破不堪的碎片之后……
    “你现在满足了吗,燐音君?你现在之所以还在这里,还有尚未完成的事吗?既然已经觉得满足了,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到故乡,而是仿佛还有所留恋似的赖在这边不走呢?”
    “抱歉啊,丹希……”
    直到最后的最后,还让你一直陪着我。
    我可不喜欢这种说法,像是什么最后的最后,故事之外的故事。好像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天城燐音本纪节外生枝出来的野史一样,我说燐音君你这混蛋啊,该不会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一样处于你这场战争之外吧?
    如果没有这种觉悟,就不要让这一切开始,在吃饱肚子后立刻把我踹开,不要整天问我怎么样才能成为偶像也不要拉着我成为偶像,不要在爸爸赶回日本来责怪我的时候藏在角落里用一脸期待的表情望着我,不要在组成新组合的时候问我为什么报名而是直接把我的名字抹掉。
    正视我于你而言的意义吧,燐音君。
    我可是因为自己愿意才陪着你的,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我而言都不是多余的事情。
    而是必须要做的事。
    要怎么样使用我的生命,并不是燐音君或者爸爸来代替我决定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
    哪怕是去死,也是由我自己来决定。
    “所以啊,燐音君……”
    此时此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啊,那个你需要的、你需要依赖的椎名丹希。哪怕在模仿我的样子,现在的你实际上也无法思考了吧,现在对你来说无论是饥饿还是痛苦都失去了意义。你真正所等待的,是一回合博弈结束后,对手所给出的答案。
    而我的答案,无论是此刻溃不成军的你还是平时一百二十分的你,都可以轻易击倒。
    因为无论是哪个你,事到如今,一直以来,都未能正视我的存在。
    “既然你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燐音君,我就陪你一起走吧。”
    “我会握着你的手、扶你站起来,帮你迈开脚步,带你一同前往目的地。”
    “……目的地?”
    是啊,目的地。不再是“留在我身边”后,燐音君认为我这个人所无法到底甚至无法想象的目的地。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茫然,当然,他基本上一直都是那幅表情。只要不是陷入偏执的痛苦和愤怒当中,就一直是茫然的状态。纯粹的茫然,和茫然的幸福。我并不恨他,也并不对他那样子感到陌生,我只是害怕成为他那个样子……
    因为燐音君曾经是那样。
    在几个月都得不到任何工作后,燐音君变成了那样。我不确定那幅样子究竟能不能被称为活着,因为他几乎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摒弃了一切生理需求,无论我是对他说话还是触碰他都得不到任何回应。面对那样的燐音君,我不敢再出门去工作,只是留在家里强逼着把食物和水塞进他嘴里,偶尔坐在床边给他读过去那些粉丝的信。
    终于有一天醒来的时候,燐音君从我身边消失了。
    穿着拖鞋跑出家门后的第三个小时,我在偶像公司的大厦天台上找到了穿着第一次和我见面那套衣服的燐音君。
    “丹希,很美丽吧……”
    这幅场景。
    我们过去也曾经见过呢。
    可是看久了以后才想起来,原来这幅美丽的场景,从来都与我无关。
    这已经不再是我的栖身之地了。
    我要回去了。
    回到这世界上另一个,无法包容我存在的地方。
    我不能成为那样的存在,不能成为你那幅样子,不能成为燐音君那幅样子,不能成为飘荡在人世茫然的亡魂。
    因为像你们这些人,需要像我这种人。
    “是啊,目的地,燐音君。你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目的地吧,现在我要做的只是帮你走到那里而已。”
    “……可是丹希,你真的愿意吗?”
    呐哈哈,看来只是到这一步,你并不会满意啊。对于赌徒而言,这一步只是积累了四年经验后,有所预料后平平无奇的一招吧。如果只停留在此,就无法战胜你。
    “诶?我也不放心让现在的燐音君一个人离开啊,而且毕竟……”
    这种情况要怎么描述才好啊!如果放在体育竞技里,是那种被称作赛点的东西吧?那么放在博弈里呢?是一步险棋吗?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时刻吗?总之,这种感觉太让人上瘾了,连心脏都狂跳不止,这就是燐音君所迷恋的感觉吗?
    “毕竟,我可是从出生的瞬间就抽中命运下下签的倒霉孩子啊,我想这一定就是命运吧?”
    敌人们青色和蓝色的眼睛里,在这瞬间充满了我所预料的悲伤。
    我第一次因为成功刺痛自己所爱之人,感到欣喜若狂。
    “你有什么意见吗,燐音君?”
    说这句话的时候,丹希面对着天城燐音的方向,却紧紧盯着在角落里试图隐去自己存在的我。其实在天城燐音跳下天台,朝某个方向奋力奔跑的那刻起,我已然决心退出这个故事。我想我应该消失了,“在决定去死的前一秒,他突然退后一步,转身朝着爱人的方向奔去”,这种语句适用于每一本饰词矫情虎头蛇尾故作深沉的地摊文学末尾。
    无论之后的事情如何进展,都不再是我所能左右,也不再是我所最厌恶恐惧的那种了。我想也许这之后,他们会隐姓埋名去另外一个城市过无聊又平淡的生活,又或者约定一起逃向彼岸却有人中途跳票抛弃另一个人,甚至到了自以为的美好结局却有人猝然而逝。
    无论是无聊的喜剧还是强加苦难的悲剧,对我而言都已经足够了。
    可是现在,丹希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我的美好幻想撕碎,露出了最血腥丑陋的结局。
    到了这种时候,偏偏说这种话。
    不是把天城燐音的价值、我的价值,全部都否定掉了吗!
    “不行。”
    天城燐音如是回答到。
    “那里并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没有理由要因为我一辈子都困在那里,你……”
    “丹希根本不明白我要回到故乡的意义。”
    “诶?终于清醒过来了啊燐音君。”
    丹希的表情看上去很冷漠,他不再看着我,而是站在天城燐音的面前,目光向下看着低垂着脸的天城燐音。
    “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了,就请燐音君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吧。”
    抬起头来,正视我身为椎名丹希的存在。
    天城燐音似乎从刚刚就反应不过来丹希说的话,我看到他握紧了拳头,脖子上的青筋也浮现几下,最终他抬起头,仰头看着丹希,他似乎对丹希现在的样子感到很陌生。明明只是比自己小的孩子,头脑不好,性格也有些温吞,容易被人带着跑。
    可以被称作“笨笨的”、“可爱的”、“温柔的”、“任性的”、“可怜的”、“敏感的”、“自卑的”、“容易死掉的”、“需要帮助的”、“容易崩溃的”……
    天城燐音所希望爱着的、天城燐音所希望平安长大的、被天城燐音所剥夺连接命运手链的椎名丹希。
    对于天城燐音而言,他想必也做好了要接受丹希一切面貌的打算。然而那个“椎名丹希”唯独难以被相信是现在这幅样子。
    无法控制的。
    但是我对于这个丹希,无比熟悉。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不小心忽视掉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原来这才是我,无法消失以及出现在此的原因。
    原来这种可能性的丹希,是我熟悉的、默认的,却是天城燐音素未谋面的。
    原来……是我。
    “从见面起燐音君就一直在说’可以做’呢。”
    “可以成为好妻子、可以成为小孩子、可以成为厉害的厨艺人、可以成为闪闪发光的偶像、可以成为强大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大笑和大哭、可以朝燐音君撒娇、可以把所有错都怪在燐音君身上朝燐音君发脾气。”
    “可以爱也可以被爱。”
    “这是燐音君第一次对我说,不能这样做。为什么呢,燐音君?”
    丹希一连说了一大串话,连气息都变得有些不稳,最后他停了下来,将手轻轻放在天城燐音的头顶,抚摸他的头发。
    “为什么不能做?我已经说过了吧,哪怕是燐音君也不能为我做出选择。”
    “可恶的暴君。”
    丹希收回了手,餐厅唯那一盏昏暗的灯光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在瞬间被愤怒溢满。我听到椅子与地面摩擦所发出尖锐又慌乱的声音,被椎名丹希突然撕住领口的天城燐音松开了拳头,两只手垂在椅子两边,他仰着头对着丹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么多年,燐音君究竟在怎样看待我的存在啊!”
    “我明明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暴君!燐音君这个暴君!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啊,我出生的这个城市,并不是你的故乡!在这里你无法命令我做任何事!现在站在你眼前这个人,就是你在这个你一文不值的城市里所遇到的第一个’椎名丹希’啊!”
    “这样的我,哪怕回到燐音君的故乡,也永远不会成为需要被你庇佑的臣民啊!”
    但我看不到的天城燐音的表情,让满脸泪水的丹希松开了手。
    “不过,就是这样的燐音君,也告诉过我,可以说’不要’呢。”
    “所以啊……燐音君,我不要听你的话。”
    胡乱擦掉眼泪,站在原地低下头攥紧身前围裙的丹希,花了很长时间让身体不再颤抖,这段时间天城燐音一直没发出声音,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固执地昂着头看着丹希。
    最后,丹希抬起头,看向了我。
    “燐音君,你还记得那个丹希吗?我之前所说,二十一岁的、已经成年的椎名丹希。”
    那家伙虽然成年了,但是完全没有大人的样子,活得狼狈不堪。所以他死掉了,他说他不做椎名丹希了。他像只鸵鸟一样,因为荒唐的理由死掉了。
    他也是正因为死掉才见到我的,或者说他是因为要来见我才去死的。
    “我们实在是太不一样的人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那样的人。燐音君总是要我思考,要我用自己的大脑思考,但是我的大脑似乎只能装和食物有关的内容,到了其他地方就完全无法运行了。”
    “但是我还是明白过来了,不是用什么大脑,是用我的心脏。”
    一颗痛苦不堪的心脏。
    那股一直以来纠缠着胃部的痛苦,不知何时转移到了心脏,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心脏跳动的疼痛感是如此难忍。
    “在燐音君偷偷离开之后,我们终于明白了我们的区别在哪里。”
    原来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有遇到燐音君,哪怕他否定了这一事实,接着又否定了我的存在。
    但是这是无法改变的。
    他很庸俗又很肤浅,做的事都像从未经过自己思考、从别人那里、从地摊小说那里学来的。只是为了贴合谁的不实幻想,夸张到令人起鸡皮疙瘩。但是就是这样随波逐流、如同浮木死尸一般呛水呼吸的他,居然选择了去死。
    他说他看到了此生未见的美景啊,于是他张开双翼朝美景奋力扑了过去。
    作为诡异的存在、作为被人们认为愚蠢的鸵鸟,一头扎进了那片名为“美景”的梦想荒漠。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惧怕世界的自杀,但将身体隐蔽于沙尘的鸵鸟,在只有他所能见的美丽世界里,保护着自己、将自己藏匿在光层之下……
    窥伺着对手的动向,在此刻奋起反击。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正确答案!我也不想去思考!”
    “他去死了啊燐音君,不为任何人所左右地死掉了!”
    这让我明白过来……
    原来一直以来、一直以来、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都不是只有食物就可以。
    他也会为渴望的“爱”而得不到去死。
    原来因为燐音君的离开感到痛苦,并不是我突然出了问题,而是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是一个会为燐音君收回本来要给我的爱而痛苦的人。
    呐哈哈,看来是我的错呢,明明从捡燐音君回家的那一刻就在爱和渴望被爱了。我应该早点告诉燐音君才对。
    这让我觉得自己和为了“被爱”而活着的燐音君更相近了。
    “我好高兴啊,因为我知道了,原来哪怕没有燐音君,我也会为不仅仅为无法满足的食欲去死。”
    “没有燐音君,我也是作为椎名丹希这个人而存在的。”
    “我活着的方式,一直很美丽也很普通,丝毫不比燐音君还有任何人逊色。”
    丹希对我笑了。
    “我爱着这样的椎名丹希。”
    “我要一直以椎名丹希的方式活下去,追逐支撑我生命的食物……和爱。”
    椎名丹希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天城燐音的脸,用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所以啊,燐音君,我并不是因为’天城燐音’才想要跟你回家的,我是因为天城燐音这个人会给我很多很多爱才想要在你身边的。”
    “我想要爱啊,燐音君。”
    我笑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燐音君无法提供给我爱,我的心也会立刻感觉到,那么为了活下去,哪怕到时候燐音君想要把我留在身边,我也会立刻离你而去的。”
    “我向你保证。”
    我听到了,丹希。
    谢谢你,丹希。
    在他们相拥的瞬间,我的身体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变得透明了。
    到了汽车旅馆的时候,我看上去恐怕已经不成样子了,丹希坐在床边歪头看着我,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身体却又收回了手。
    “会很疼吗?”丹希这样问。
    我笑着看一眼汽车旅店只靠着一面模糊毛玻璃遮挡的浴室,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丹希说:“你说哪个?”
    丹希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小声说,你真讨厌,过了一会儿又低着头说,我会想你的。
    我笑了笑,虚浮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最后用即将不存在的双臂拥抱了丹希,说,你不用想我……
    因为我就是你,不是说好了吗?你会身为椎名丹希,身为我,一直努力活下去。
    再见了,丹希。
    做个好梦吧。
    在我终于取掉丹希后脑勺上那个难看的红色发圈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了,我似乎隐约听见天城燐音打开浴室叫“丹希”的声音。但是没能来得及再看一眼丹希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也没能听到他有没有为我的消失哭泣。
    准确来说,我甚至不知道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个“椎名丹希”、那个有“天城燐音”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只听见仪器“滴……滴……滴滴滴……”的声音,闻见消毒水的味道,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刺眼苍白。
    努力转动眼睛,瞥到许久未见爸爸妈妈的脸。
    看到被爸爸紧握的手上,手腕处系着一条土气的红色发圈。
    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梦啊。
    既然已经是被舍弃的残卷了,索性就把结局撕碎好了。
    “爸爸妈妈啊,丹希会很幸福哦。”
    这就是名为“椎名丹希”之物,发出呓语所扑向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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