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ca】《灰燼猶在》(完)Shu是溫泉旅館大亨的獨生子，能看見各種妖怪。

雖然這些非人形貌詭異，經常攀附在旅館屋樑上嚇他，但逐漸習慣這幅景象的Shu，不覺得他們可怕。Shu更害怕那些緊盯著他，希望將女兒許配給他的那些親族們。

他的父母不排斥這樣的狀況，反倒歡快地在他背後議論著哪個人家的女孩適合他，哪個家族能為這間旅館帶來最大益處。

許是太惹人注目，以致於Shu在私塾裡被某些仗勢欺人的大孩子們盯上，經常將他脫在學堂外的鞋子扔進附近的田裡。他只能挽起褲管，踩進冰冷的泥濘中，到田中央拿回鞋子。漸漸地，Shu不怎麼跟私塾裡的孩子相處，一個人待著的時間變得很長。

每當他閒在房裡沒事時，會趁父母不注意時，換上旅館員工的制服刷洗浴池。

今天，他一樣拿著長柄刷走進名為「金之湯」的露天浴池，而架起清掃牌子的浴池本該不會有客人，所以當Shu輕哼小曲走進去時，沒預料到會撞見那幅景象。

坐在池邊的小小身影被蒙上一層如薄紗般的水霧，模糊了那人的形貌，可即便如此，Shu依然清楚地看見那條在空中晃蕩的狼尾巴。

是妖怪嗎？正當Shu想跟平時一樣，拿長柄刷把妖怪趕出浴池時，只見那孩子起身，伸展了一下洗乾淨的身體後，做出準備跳水的姿勢。

「欸！等、等一……」

Shu沒來得及阻止不守規矩的客人，就被那人跳進水裡時迸出的水花，濺得一身濕漉漉。

那孩子呈大字型仰躺，飄在溫泉水面，開心地看著一望無盡的天空，當他覺得舊傷的幻痛似乎被溫泉治癒時，一路飄到池邊的狼人男孩，撞見一名人類男孩沉默地站在石子上，盯著他。

「客人，您有付錢嗎？」

有著狼尾巴的男孩著急地坐直身體，緊張地把下半身埋進溫泉裡，在水中游移的狼尾巴拍出水面一圈又一圈波紋。

「我、我當然有付錢！」 男孩說著，指向不遠處的石頭，只見光滑的石子上放著一片寫上潦草名字的竹片。

Shu撿起竹片，皺眉：「我們不收玩具。」

「不是玩具！」男孩激動地從水裡站起來，「那可是我們一族尊貴的名諱，是可以向他族之人換取無盡糧食或寶物的珍貴竹片！」

Shu低頭一瞧：「你叫Luca？」

「正是。」

「好的，Luca。」Shu轉身走進更衣間，拿出一條乾淨的浴巾，「你現在該走了。」

「為什麼？」

「因為我父母快回來了。」

「我泡澡跟你父母有什麼關係？而且我有付錢。」

「但等等會有其他人類進來，你在這裡泡澡要是不小心被看見會很危險。」Shu把浴巾往前遞，偏頭不去看被霧氣隱約遮掩的狼人男孩身軀，「你要是喜歡，之後再來也行，不用錢。」

「不用錢嗎？真的？」

Shu頷首：「只要你現在離開的話。」

名為Luca的男孩眨眨眼，他思索了一下，小心地踩著泉底的石板，白皙的手臂滑開米白色的泉水，像兩條純白鯉魚游到Shu眼前。Luca兩隻手交叉放在石子上，把下顎靠在臂膀，歪頭看向不遠處，仍不把視線放在自己身上的人類男孩。

「嘿，你看看我。」

Shu聞言，這才微微睜開一隻眼睛。

入水前那頭飄逸的金髮被溫泉沾濕，黏附著水珠的髮絲散在他有著好看曲線的肩頸與臂膀上，若非周遭有霧氣遮著，或許能瞧見他胸前小巧的——Shu一思及此趕緊搖頭，當他開口催促眼前這非人種族趕緊離開時，Luca的狼尾向上一甩。

Shu剛剛才擦乾的臉龐又一次被濺濕，當他用衣服抹乾臉上的水再睜開眼時，有著狼尾巴的男孩不知何時已經在腰間繫上他給的浴巾，蹲在他面前。

「這個給你。」Luca把寫上名字的竹片，綁上草繩後繫在人類男孩的腕部，「就當我提前付錢給你吧，要好好保管哦，Shu。」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可能是很久很久之前？」

「啊？我們見過面？」

Luca站起身，遙望已經拉上夜幕的天空後，輕笑了下：「我開玩笑的。」

Shu被Luca這番話弄得有點混亂，正當他想再追問時，只見他褪下腰間的毛巾，在朦朧的霧氣中，從有著烏黑胎記的地方開始竄出毛茸茸的金黃毛髮。

只一瞬，便幻化成一匹灰金色的狼。

Shu盯著眼前的狼，雖然體型相較其他常見的狼還小一些，但與方才給人的感覺有些不同，此刻的Luca莊嚴而美麗。頭一次這麼近距離見到狼的人類男孩，被那雙漂亮的紫眸，吸引得移不開目光。

「我還會再來的。」

說完這話，Luca頭也不回地躍過泉水中的幾顆石頭，奮力跳過竹牆板後往深山奔去。

從這次之後，Luca就經常在他打掃浴池時偷偷跑來泡湯。

他們熟起來後講話也不再像初見那般疏離，Luca甚至願意在離開前，幻化成他原本的模樣，讓喜歡狗狗的Shu撫摸他美麗的灰金色毛髮，碰觸底部柔軟的小肚肚。

當然，偶爾還是會不小心碰到Luca極度敏感的地帶，而Shu總會被他帶點委屈的嚎叫嚇得停手。

據Luca所述，他們家的溫泉對非人之物似乎有一定程度的療效，Shu也是這時才知道，為何聚在自己家的妖怪比外頭多很多的。

「你不害怕我們嗎？」

Shu搖頭：「你們頂多捉弄我，但不會害我。」

「你太溫柔了，Shu。」Luca跟他坐在池邊，讓雙足泡在溫暖的泉水，「無論妖怪還是人類，都會有不懷好意的人。」

「你是嗎？」

Luca挑眉：「你覺得呢？」

「你不是。」Shu摸摸他靠過來的狼尾巴，「願意跟我像這樣說話的也只有你了，Luca。」

「你的父母不會跟你說話嗎？」

Shu垂眼：「他們只需要一個叫Shu Yamino的人，就算殼子裡不是我也無所謂。」

Luca雖然不懂，但還是輕輕地用頭拱了一下他，逗得Shu笑出聲。

歲月翻篇如打在巨大神木之上的落雷，在Shu迎來十歲的那年，撞見他獨自佇立於廊外時，Luca才警覺Shu那天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遠遠地看著Shu踩在雪裡的腳丫凍得發紅，漂亮的臉龐沒有血色，他挺直腰桿站立在落雪中，暴露在空氣中的小腿有著不少鞭痕。幻化成原身的Luca踩過雪，悄悄湊到他跟前。

Luca輕輕地蹭了一下Shu受傷的小腿，小小聲地發出一聲狼嚎。

「我沒事。」Shu摸摸Luca的頭，「我只是被突然出現在我房間裡的女孩嚇到，不小心把倒在我身上的女孩推開，害她跌在地上……他們覺得我做得太過頭了，所以叫我出來反省。」

「她怎麼會在你房間？」

「可能是天氣冷。」Shu淡淡地。

Luca看著嘴唇乾裂的Shu，心底一緊：「你還是趕緊進去吧，再繼續待下去會死的。」

Shu搖搖頭：「進去還是會被趕出來，那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在外面。」

Luca仰頭，看著倔強的人類男孩，用尾巴圈住他的小腿後，輕聲問道。

「那要不要來我家？」

Shu睜開眼，望著躺在身邊的Luca，眨眨眼。

可能是太冷讓Shu思考能力下降，自從他愣愣地答應Luca的邀請後就短暫地失去記憶，直到在Luca家清醒，Shu才恍惚地理順為何男孩會睡在旁邊。

他起身推開溫暖的毯子，唇上似乎還殘留著，Luca昨晚以唇印上去的些許溫度。

他想起昨夜入山前，突然停下來的Luca，正經八百地對他說，村裡不容許人類存在。而為了消去Shu身上的人類氣味，金髮男孩先是緊緊地擁抱他，在身後上下擺動的狼尾掃過Shu的後背，讓他癢得笑出聲，但Shu沒料到在笑出來的那一刻，Luca突然湊過來親了他一下。

Shu愣愣地看著又親過來的Luca，下意識地張唇。

他們雪夜中，笨拙地以唇相貼，讓Luca的味道在交纏的唇舌間蓋過Shu的人類氣味。也許是冷得太過頭，Shu張手回擁Luca，在對方發出驚呼時，將斷開的吻又接上去。

一想到這，Shu臉孔乍紅地把臉埋進掌心。

Shu在這非人村子過了一段非常歡樂的時光，Luca讓他換上自己的衣服，領著他穿梭在形貌怪奇的妖物群中，帶著他去見從未知曉的美麗山林。Luca的出現對他來說像是在停雪的後半夜裡，撕裂厚重雲層的那道月光，照亮他們一起踏上的那條小徑。

漸漸地，Shu冒出想永遠和Luca一起待在這裡的念頭。

Shu以為Luca也會贊成這樣的想法，沒想到男孩卻嚴肅地搖搖頭。

「你不能待在這裡太久。」他說，「我本來就打算等天氣暖和一點就送你回去，要不然你會逐漸變得跟我們一樣。」

「沒關係。」

「Shu！」

「比起家那邊，我更喜歡這裡。」Shu垂頭，「而且還可以跟你待在一起。」

難得見Shu這幅模樣的Luca，想了一下幻化成狼後窩在他腳旁。

「那就待到你想回去的時候吧。」

得到Luca應允的Shu，開心地抱著蹭過來的灰金色狼，把頭埋進他毛茸茸的頸脖，吸了一口氣。

已經習慣的Luca，無奈一笑：「Shu，你吸太大力了，不怕嗆到嗎？」

Shu用鼻頭蹭蹭他，噗哧一笑。

— ☽ —

緊接在寒冷的冬日後，村里在繁花綻放的時節，迎來一年一度的山神巡行，坐在轎上經過一個又一個村落，有些部族會虔誠地在轎子經過時跪拜，直到山神離去。

Luca所在的村子會在山神巡禮時舉辦慶典，在村長的引領下向山神敬酒，等轎子踏上下一個村落的路途時，就是他們祭典開始的信號。

為了不讓Shu被其他妖物發現，Luca好好地幫他打扮了一番，出門前將寫有自己名諱的竹片，小心翼翼地繫起草繩再掛上Shu胸前，垂在他的心口處，千交代萬交代要他別弄丟竹片。

Shu乖順地點頭，Luca見狀滿意地湊上去親了他一口，與平時一樣用自己的氣味蓋過男孩身上的人類氣息。

在熱鬧的祭典上，喬裝成妖怪的Shu被金髮男孩拉進人群，在大家舉起盛滿金黃之水的酒杯中，觀看那輛小巧的轎子繞進村裡。他跟身旁的Luca牽著手，在轎子經過眼前時，禁不住地想從被風吹起的簾幕縫隙，一窺山神的真實面貌。

殊不知，Shu只瞧見一雙艷紅的雙目，直直地往他們倆的方向看過來。

『……人類？』

Shu打了個寒顫，下一秒卻什麼也沒發生，冷汗滑過他的額頭後沿著頸脖墜進衣內。Luca發覺他的異狀，轉過頭來關心他，Shu搖搖頭說了句沒事後，才望著那輛逐漸走遠的轎子，有點緊張。

他們倆跟著已經開始喝酒的村人們，在在巡禮的轎子隊伍後走了一小段。沒想到他們被幾個喝醉酒的壯碩妖怪擠出巡行隊伍，被推出設置在山徑外的那層將村落與人類隔絕的結界，喧嘩的祭典倏地轉變為昏暗山林，眼前不再燈火通明，反倒暗得連周遭都看不太清楚。

Luca湊到Shu耳邊，小聲地告訴他別擔心時，不遠處傳來窸窣聲。

他們沒來得及跑開，臉龐就被一道刺目的火光照亮，一位不曾見過面的男子一手舉著火把，另一手提著槍，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現在樹林中的孩子們。

他原本只是照雇主的指示，趁夜深人靜時上山尋找新的溫泉泉源，他本來已經做好會空手而歸的心理準備，沒想到會碰上這意料之外的狀況。

「你是不是Yamino家的兒子？」男子將火把往前傾，照亮男孩的面容，「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父母找你……」

男子說到這，才驚覺站在男孩身邊的那道朦朧身影，等他看清那孩子有著非人的尾巴時，瞪大雙眼。

「是你這妖物拐走他的嗎？」

Shu沒等他說完，抓住Luca的手轉身想跑。

「Luca，我們快……」

話語未落全，刺耳的槍響劃破夜幕，隨即而來的是一聲極低的悶哼。

Shu轉頭，只見Luca腰間中彈，血流不止。

「你這該死的妖怪，竟拐走老闆的孩子……」

「你說誰該死？」

他拉過Luca，把人攬進懷裡，盯著男子看的目光冷得讓人不寒而慄。

Shu趁著對方怔住的那幾秒，帶著Luca往村里的方向狂奔，努力甩開後頭的男子，以及喊著他名字的那些聲音。

他咬牙，邊跑邊碎念：「要是我有槍，我剛剛就會立刻朝他開個十幾……」

「Shu……」

「再撐一下，快到村裡了！」Shu緊咬的雙唇出血，「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讓你碰上這種事。」

Luca臉色蒼白地搖搖頭，他現在連恢復原身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撐著一口氣告訴Shu可以找誰幫忙。

Shu點頭，帶他到指示的位置。

然而，因為Luca重傷，所以原先遮住Shu身上那股人類氣息的味道也逐漸消散，在他們成功踏進村裡結界的剎那，所有舉杯狂歡的妖怪們齊齊停下動作，同時往他們的方向望過來。

「人、人類？」

「是人類耶，我活這麼大第一次看見。」

「這裡怎麼會有人？」

「等等，我覺得手裡的酒突然不香了。」

「想吃……」

Shu看了眼身旁因為疼痛，臉色慘白的Luca，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後，才硬著頭皮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往男孩說的方向前進，但他沒想到自己還沒抵達目的地甚至還沒開口請求援助，就被先一步踏出人群的族長一口回絕。

「Luca要不是前族長之子，我剛剛就已經動手了。」族長看著面色刷白的Shu，眉間緊蹙，「滾吧，別讓大夥們再看見你們這倆混蛋！」

他著急地開口想懇求眼前的族長時，被旁邊的Luca伸手攔住，Shu這時才察覺聚在他們周圍的妖怪們越來越多，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

正當Luca想發話讓他們別輕舉妄動時，Shu也同時張嘴。

「『別動他！』」

他們一愣，看了彼此一眼。

族長見狀，挑眉：「還呆在這裡做什麼？是想挑個好看的鍋子躺進去嗎？」

Shu聞言立刻拉著Luca往外奔，他俐落地鑽過所有伸向他們的粗壯手臂，往那條男孩曾告訴過他的秘密小徑跑去，打算從那條小路逃離這裡，在他們踏出結界前，被一位肩上披著鹿皮的老奶奶喊住。

慈祥的老者伸出長滿青苔的手臂，緩緩地指向東方。

「找找山神吧。」她說，「於她而言，*天人及藥叉無一非子者，無論是你還是那小子都是她珍視之子。」

雖然不曉得這突然冒出來的奶奶所言真假如何，但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的Shu，小心地揹起已經沒力氣奔跑的Luca，往東方狂奔。

天色未亮，堆積在天際的烏黑雲層卻開始滴下一顆顆偌大雨珠，落進樹林之間，打響沉寂的夜晚，也打糊了映入Shu視野的那條小徑，腳下的那雙草鞋磨損得快要見底，但他仍舊一步步地在一片昏暗中，踩進泥濘。

在雨勢擴大之前，Shu當機立斷地先找了一片大樹葉裹住Luca，他自己卻被淋得一身濕。雖然他不想讓Luca的狼尾巴拖地，但力氣不足以把人全部懸空的Shu，還是無法將男孩整個人全部懸空，尾巴末端沾上些許汙泥。

一個人類孩子揹著狼族的男孩，行走在暴雨之中。

「Luca，我剛剛好像看見松鼠在打架。」

「Luca，等你好之後我們再一起逛祭典吧，你還沒帶我去你說的秘密基地……」

「Luca，你會冷嗎？」

在幾乎瞧不見前路的雨幕裡，Shu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Luca的名字，希望他能聽著自己的聲音保持清醒，也提醒自己不能因此停下腳步。他一邊注意周遭有沒有妖怪或人類的蹤跡，一邊留意在他耳邊吐息的Luca，只求男孩的情況變得更糟前能順利找到山神。

Shu不曉得爬過幾座山頭，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雨中走了多久，只是照著那位奶奶的指示往東方前行。

等他累得喘不過氣，嘴裡吐出的語句邏輯開始不順時，朦朧的雨幕才逐漸散去，隨即天邊鍍上一層淡淡的微光，在那棵佇立於山巔的錫葉藤，如瀑的豔麗紫花被風揚起，在晨光中宛如落雪飄落在地。

一位身影朦朧的女子站在滿地碎花之上，靜靜地看著停下來的人類孩子，那雙赤紅的雙目讓Shu猛地想起在村裡觀看山神巡行時，無意間瞥見的那幅景象。

Shu不疑有他，把貼在後背的那份重量與溫度輕輕地放到地上，攬著昏迷的Luca，懇求地看著不遠處那位疑似山神的女子。

Shu攬緊男孩的肩，啞著聲：「Luca是被我拖累才重傷的，能、能否請您救救他？」

山神沉默地抬手，舉起食指後往前一伸，在Shu不解地注視下輕輕一勾，下一秒Shu胸前的竹片驀地飛起。

「可以。」山神說，「但須以此名諱交換。」

Shu一怔：「什麼？」

「扭轉天運並非易事，更何況那孩子氣數已盡。」山神看著還不願面對現實的人類孩子，「你應該知道刻有名諱的竹片有多珍貴，若你願交出他的名字，或許還能試試。」

Shu聽見這話，低頭看了眼冷得有點讓他害怕的Luca，咬牙。

「那我會變得如何？」

「你還是你。」山神淡淡地，「只是不再記得存在於此的一切，包含那孩子的名字。」

這話一落全，瞬間理清前因後果的Shu，著急地一手抓住飄在空中的竹片，一手攬住懷裡的狼族男孩，既放不開手裡緊握的那些與Luca之間的記憶，同時放不下讓Luca重回現世的唯一希望。

Shu不想忘記Luca，不想忘掉牽著他跑進人群時總會轉頭過來對他燦笑的那張臉龐。

在一陣掙扎之後，Shu最終難受地鬆開握住竹片的手，讓刻上Luca的竹片往山神的方向飛去，他看著山神取出竹片上的名字後磨成粉末，讓紫花包裹著名諱的碎末，走到他們身前蹲下來，塞進Shu口中。

「小心地把你嘴裡的東西餵給他。」山神指向他懷裡沒了氣息的金髮男孩，「人類獨有的一點陽氣與存在你腦中的『Luca』，會藉由這粉末把魂喚回來。」

含著東西的Shu，語句黏在一塊：「我等等能跟Luca道別嗎？」

山神安靜地搖搖頭。

Shu心底一緊，不捨地垂首望向冰冷的男孩，過了一會才緩緩地將唇貼上，就像平時Luca幫他把氣味蓋過去那樣，他將嘴裡的東西緩慢地以舌推進Luca口中，幫助他嚥下才停。

Shu稍微後退了點，這時才看見他的草鞋已經變得破破爛爛。

「Luca，抱歉。」Shu低聲，摸摸男孩依然蒼白的面頰，「來這裡的路上，我弄壞了你送的草鞋，你可以……你願意再幫我編一雙嗎？」

他沒有因為Luca的沉默而停下聲，他一樣對還沒清醒的男孩說著天馬行空的未來景象，述說著他們遇過的那些神奇的畫面，同時仔仔細細地盯著他，想將此刻Luca的模樣盡可能地刻進自己的腦海。

Shu想在忘記這些之前，將男孩的一切塞進腦中。

但沒多久，他便在山神的凝視中往旁邊倒去。

山神安頓好陷入沉睡狀態的Luca後，接著將上頭已經空白的竹片，以指尖在上方勾勒出某個定然會被忘記的名字，把竹片重新掛回Shu的脖子後才抱起暈厥的人類男孩，往山下緩步而去。

— ☽ —

天光微亮，一位失蹤了近兩年的男孩在深山被尋獲。

那孩子是某家溫泉旅館大亨的獨生子，他被人發現時一臉茫然，雙頰的淚痕未乾又被新的淚珠給沖洗，他手裡緊握寫著「Luca」的骯髒竹片，卻不曉得這刻上名字的竹片究竟從何而來，他又是如何度過這兩年。

在Shu重回Yamino家後，沒過幾年Yamino家獨佔的溫泉泉源被某戶更富有的人家瓜分，他們能分到的溫熱泉水也因此少上許多。

為了維持來客量，他的父母依然宣稱自家的金之湯使用的是天然泉水，不過這事被某位深諳溫泉的客人戳破並大肆批評後，Yamino家便開始逐漸沒落。那棟曾為他們賺上無數錢財的旅館，也已荒廢得只剩爬滿藤蔓的空屋一棟。

Shu沒有為此感到難過，甚至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在這之後幾年，Shu安穩地過完成年式，作為一名醫師在鎮上的醫院裡工作，雖然老是有人喜歡拿著厚厚一本相親名冊給他，要他挑個漂亮的姑娘結婚，但Shu總是沒興趣地拒絕，回絕時會下意識地摸摸脖子上的竹片吊墜項鍊。

他也說不清上來為什麼，但Shu總覺得自己對戀愛沒太大興趣，可能跟這竹片有關。

Shu從沒跟其他人提過，但他偶爾會在休假時帶著露營用品，跑去已經荒廢的Yamino家旅館住個一兩天，像小時候那樣刷洗浴池，獨自一人泡在已非天然泉源的金之湯，凝望遠方逐漸落下的夕陽，享受片刻安寧。

今天，他依然照著往常的習慣，把車停在旅館外面後，提著行李走進無人旅館，準備刷洗兩個禮拜沒人泡過的浴池時，卻發現本該長出些許青苔的石板，依然乾乾淨淨。

Shu疑惑地環視周遭，等他發現本該放置在櫃子裡的那隻長柄刷，被人靠在牆角時警覺起來，他小心地拿起刷子，打算環繞浴池一圈，檢查一下。

當他躡手躡腳地來到浴池後方，霧氣最大的地方時，腳步一停。

不遠處有個從未見過面的青年，泡在淺白色的溫泉裡，雙臂交叉擱在石板上，將下巴擱在臂膀睡覺，被泉水沾濕的金髮散在肩上，但讓Shu愣在原處，瞪大雙眼的不只有他靠在石邊的胸膛，還有那條在水面輕拍出漣漪的毛茸茸尾巴。

他沒有感到害怕，反倒對自己腦中突然冒出「再靠近一點」的想法嚇得一怔，Shu揉揉眼，確認自己沒看錯後才小心翼翼地蹲在青年身前。

「客人，您有付錢嗎？」

金髮青年聞言，慵懶地掀開眼皮後露出那雙漂亮的紫眸，往Shu的方向伸手過去，以指尖輕觸掛在他胸前的竹片吊墜，微微一笑。

「我已經付過錢了，Shu。」


END.

*註：「天人及藥叉無一非子者」出自〈大方廣曼殊室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