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ca】《午夜陽光》(完)他深信這只是一時衝動。
退休後在家養老的Shu,在某個晴朗的午後,沒由來地想起今年能在冰島碰上難得一見的日蝕,這份記憶讓他隨著年歲流逝因而逐漸停滯的思緒,猛地被沖散。他沒有深思太多便上網訂了機票,不顧家人反對,逕自拉著行李箱從陽光明媚的南海岸,獨自飛往冰冷的國度。
他租下一輛小型的越野休旅車,驅車前往幾個著名的旅遊勝地,想先當個稱職的觀光客。
許是天氣宜人,他原定造訪的景點擠滿各國旅客,密集的人潮讓原本就不喜人擠人的Shu,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回停車場,直接跳過安排好的幾處熱門觀光區,直直地往那條只有越野車能駛進的露營地,也是他此行的終點站前行。
休旅車宛如劃破夜空的銀色流光,駛過一望無際的灰色苔原,由碎石鋪成的小徑讓車子顛簸得像遊樂園裡的雲霄飛車。
薄陰雲層壓在光禿的山頭之上,近得似乎伸手就能捉住清冷軟綿的雲,卻又遠得只能聽見從彼端傳來的悶雷。在不似地球表面的大陸上,狹窄的蜿蜒小路沒辦法讓兩輛車一次通過,於是會車時大家都會向來車揮揮手,打聲招呼。
Shu搖下車窗讓涼風吹進車內,縱使還沒進入秋冬,時節來到夏日末端的冰島也已開始轉涼。這條本該只有兩小時的路途,因為Shu太著迷於周遭風景,時不時就下車拍照,硬是讓他多花上一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
不過,雖說這個時節是旅遊旺季,來這山腳下露營的旅客卻意外地只有他與隔壁那輛車。
Shu本想過去打個招呼,但他遠遠地看了一下,發現比他早來的隔壁鄰居早已在車尾搭好天幕,不過帳內不見任何人影。他沒有執著於此,決定先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再做打算。他將車尾帳的袋子搬出車廂,嘴裡輕哼最近迷上的動畫OP,悠然地拿起營柱撐起暖黃的主帳,前後花了快三十分鐘才搭好帳篷。
換作年輕時的他,肯定十分鐘內就能搞定。
他望著成功搭好的車尾帳,暗自感慨歲月的推移實在快得令人難以招架,與此同時又慶幸自己這把年紀能健康地來這遙遠的國度旅行,還能單人露營,光是如此就已足夠幸福。
Shu拿起相機,幫他搭好的完美帳篷照幾張相留念,等他滿意地垂首調整相機的光圈時,不遠處傳來非常有朝氣的招呼聲,語調昂揚得像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似的。
「嘿!兄弟,要過來喝一杯嗎?」
Shu轉頭,目光才剛掃到隔壁旅客的深紫色天幕,那頭不輸陽光的燦爛金髮隨即闖進他的視野。即便過了四十幾年,Shu還是認出那名與他年紀相仿的旅客身分——這個過程,他只花三秒鐘。
他們倆視線相交,齊齊一愣。
Shu推了一下差點滑落的眼鏡鼻橋,想確認是不是誤認。站在對面的那位金髮旅客,因為驚詫而瞪大的紫藤色眼眸,猶如堆積在山頭之間那滲出陽光的綿軟雲彩,綻出光亮。
他舉起手裡的相機,搶在大腦發號施令前先按下快門。
快門聲掉在靜寂的露營地,讓兩人同時回神,Shu驚覺方才的舉動實在太過無禮,尷尬到想立刻把自己種進土裡。
只是那人依然僵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縱然過了年少衝動的時期,他已然是個能夠應付各種情況的成熟大人,必要時還能向需要幫助的人們伸出援手,但遇到眼下這樣的狀況,Shu依舊心慌,他從沒想過會在冰島與前男友偶遇。
澳洲到這裡可比上外太空遠上好幾倍欸兄弟!
Shu把這句說出來就會打臉自己的吐嘈捲回肚裡,試圖重置當機的腦袋。然而,他才剛開始在腦中預設各種可能會碰上的情景時,他的前男友aka前黑手黨首領的Luca Kaneshiro,率先打破這困窘到不行的死寂。
「我有剛熱好的威士忌喔。」Luca走進天幕,上一秒閃過眼眸的亮光在陰影落到他頂頭時熄滅,「如果怕酒精濃度太高,我可以幫你調一杯愛爾蘭咖啡。」
Luca見他不動,又問一次。
「還是純咖啡就好?嗯?」
Shu愣愣地回:「那就愛爾蘭咖啡吧。」
Luca點頭,走進帳內不到三秒又探出頭,用眼神示意他過來作客。
沒預料到會進展至這一步的Shu,遲疑一會還是決定把手裡的相機戴回脖子,從後車廂撈出折疊椅和幾包能當下酒菜的堅果類零食,踩過長出些許青苔的碎石,朝他從未想過的方向走去。
Shu把折疊椅搬到Luca旁邊,坐著看他將咖啡倒入放置在酒精燈上的容器,那雙年少時總握住槍把瞄準敵人的手,早已不似年輕時那般飽滿,起皺的手背也像被人揉過的紙張——儘管如此,當咖啡香與熱氣在空中交織,Luca以食指輕輕地勾住杯子的把手時,Shu仍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Luca瞥向一旁的Shu,發覺對方專注地瞅著他看時嘴角微勾,任這睽違已久的前男友,將視線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垂首,在熱好的咖啡中加入些許威士忌和糖。
「這是我改過的配方,比一般的愛爾蘭咖啡酒精濃度低一點,不過我車裡剛好沒有鮮奶油,你……」Luca抬頭想把調酒遞給對方時,驀地與鏡頭後方那人的目光相撞,「Shu?」
Shu驚覺自己又習慣性地拍照後趕緊放下相機,連聲說了幾次抱歉。
「我不介意喔,所以不用跟我道歉。」Luca輕笑,把酒杯交給他,「雖然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好拍的。」
Shu接過杯子,搖搖頭。
「我覺得調酒時的你很漂亮,無論光線還是構圖都很完美,我剛剛一度以為自己在作夢……啊!我沒有其他什麼奇怪的心思,只是覺得很美所以想幫你拍個照,等等我再把相片傳給你。」
Luca噗哧一笑:「Shu,你還是很不會說謊。」
「WDYM?」
Shu見他臉上綻出笑顏卻不打算回應時,納悶地抿了一口由前黑手黨首領親手調製的愛爾蘭咖啡,下一秒驚詫到再度抬頭。
「難不成調酒是黑手黨必備的技能?」
「那我也太忙了哈哈!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卸任後沒事做,無聊就到附近的酒吧跟年輕人學調酒,還去考調酒師執照,滿有趣的。」Luca說著,一面把不久前熱過的威士忌倒進酒杯,「其實還要再加上一層打發過的鮮奶油,但我來冰島沒準備這麼多,只能先給你喝這樣的半成品……」
「我覺得不加鮮奶油也很好喝,真的!」
「謝謝,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Luca垂眸一笑,眼角的魚尾紋也跟著舒緩開來,低聲道,「真高興能夠在這裡再遇到你,Shu。」
Shu垂頭,淡笑著回:「是啊。」
無論他還是Luca,都過了會因為愛慾而衝動的年紀。
不久前還因為這場意外重逢而緊張的Shu,喝了幾口愛爾蘭咖啡後,心底泛起的陣陣波瀾緩緩地歸於平靜。
得到Luca同意後,Shu沒有再刻意壓抑創作欲望,他將喝完的杯子擱在桌面,拿起相機繞到焚火台對面,讓鏡頭的方向越過營火,聚焦在對面的Luca身上。
他那頭柔軟金髮在營火的倒映下閃過幾許銀光,透過鏡頭觀察前男友的Shu,這時才發現夾雜在髮流之間的那幾縷銀髮。
儘管逝去的年華刮花了Luca的肌膚,但他矯健的身材與那雙修長大腿依然沒變;胸前那幾顆鈕扣仍舊稱職地拉緊他的領口,不過還是能瞧見一點焰火紋身的輪廓;他腳下穿著防水的黑色長靴,隨著嘴裡哼出的小調輕敲地面,看起來像隻被主人稱讚時開心地尾巴亂晃的黃金獵犬,一如年輕時的他低頭要Shu摸摸自己頭髮,經常問「Are you proud of me?」那般。
退休前,Shu只要休假就會到處去攝影,這個愛好從他年少時就跟著他到現在,因此他很清楚就算是以第三者視角去拍攝,攝影者當下對於被攝影者的情感,終將透過照片展露於外。
對他來說,「攝影」也算是一種自我揭露的表演形式。
一思及此,Shu注視著剛剛拍的相片有點苦惱。
他的青春有一大半被「攝影」與名為「Luca」的少年佔據,他那時打工好一陣子才成功買下的相機裡幾乎都是金髮少年的相片,而映在底片上的Luca總是燦笑,猶如盛放的向日葵般充滿朝氣,可愛得令人不禁揚起嘴角——他沒想到,分手後過了這麼多年,鏡頭前的Luca依舊如此。
或者說,他眼中的Luca仍如四十二年前那般。
他走回天幕下,思索要挑哪些照片給對方時,將嘴裡的威士忌嚥下肚的Luca抬眸,直直地望向陷入艱困難題的Shu,忽地開口問。
「Shu,你的香蕉怎麼萎了?」
「沒有萎吧?只是年紀大了,它之前可是意氣風發的香蕉,你知道的。」
「哈哈哈我當然清楚。」Luca伸手,捏住他幾縷混著銀髮的焦黃瀏海,「我當初就是被這根香蕉Shot到小鹿亂撞,超酷!」
Shu忍俊不禁:「那麼久以前的事還記得?」
「我記憶力好得很,不然你覺得我怎麼會挑在這時候來冰島?可不只是想看日蝕而已!」Luca見他一臉困惑,無奈地用食指彈他腦門,「Shu,你好壞。」
「Huh?」
Shu揉揉被彈紅的額頭,瞄向笑起來時雙頰有小酒窩的Luca,跟著笑起來。
Luca方才提的那番話,讓Shu確定這場巧合到不行的重逢,其實是他們多年前埋下的本應不會實現的伏筆。Shu沒有順著那句話將舊事拎出來,反倒僵硬地裝傻,試圖帶過這樁話題。
Luca沒有戳破他,只淡淡地給他的腦門來一記有點疼卻令人懷念的痛擊後,轉身拿出事先醃好的牛肉,打算跟Shu一起做些簡單的晚餐。
冰島的天氣瞬息萬變,午後的朗朗晴日只持續到傍晚就開始下起大雨,打在帳頂的雨水如大鼓,低沉的「咚咚」聲響落在他們倆此起彼伏的語句間,堇色的天幕像倒掛在後車廂的巨大木槿花,將兩人包覆在亮著火光的小小空間下。
入夜後到隔天日蝕開始的這段時間,他們坐在篝火旁聊天,向彼此講述這些年來的生活與故事。
Shu聽著Luca口述的精彩又壯闊的畫面與歷經過的危機,時而笑得合不攏嘴,時而對某些矛盾的地方吐嘈。就像他們年少時,在旅館被窩裡一起對無法預知的未來,勾勒出那些距離當時的兩人太過遙遠的故事。
正值青春期的他們,在彼此眼中是最閃耀的存在,初嘗戀情的少年們本以為只要並肩同行,就能攜手逃離知名的黑手黨家族,將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
滿懷希望的兩位少年選在細雨綿綿的深夜,約在附近只亮著一盞路燈的雜貨店外,他們揹著不重的行李,一起搭夜車離開那座生活多年的城市,將沉入夢鄉的家人拋進後方模糊起來的燈光裡。
逃家途中,資源有限的他們只能入住最便宜的旅館,分食份量不多的餐點,即使辛苦卻因為相伴在一塊而感到滿足。他們也嘗試在情慾滿潮時,害羞地將自己全部交給對方,一同做場看不見目的地的夢,如此反覆。
某次Luca在旅館裡的電視上看見日蝕的新聞,好奇地注視螢幕上的日蝕畫面,想起不久前他們經過公園裡那擠滿戴墨鏡的人潮時,眨眨眼。
「這次沒見到日蝕好可惜!」
Shu邊擦頭髮邊問:「Luca,你看過極光嗎?」
「沒有。」Luca仰躺在床上伸懶腰,手臂上舉伸展的動作,將他的浴袍下擺往上拉,露出佈滿咬痕的腿根,「這輩子不曉得有沒有機會去看。」
「聽說冰島四十二年後會有一次日蝕。」Shu爬上床,雙手撐在少年的臉頰旁,「我們一起去,日蝕和極光一次看得夠。」
「真的?那我們約好了一起去看!」
Shu笑著頷首,吻住因為這個約定而興奮起來的Luca。
這趟短暫的旅途,因為Luca被仇家下屬發現行蹤而變得一團混亂,儘管金城家沒有派人追上離家出走的兩人,他們倆還是被捲入黑手黨家族間的紛爭。他們狼狽得像無家可歸的野犬,僅能倚靠從手心傳來的另一人的溫度,在陰冷的雨天裡繼續前行。
不料,Shu因為幫Luca擋子彈而受傷,高燒不退。
縱使沒有中彈,接連幾日下來的高壓生活與飢餓,還是壓垮了本來壓力就大的Shu。那時年輕的金城家繼承人,能力不足也沒有認真搭建自己的人脈,只能用手頭僅剩不多的存款到藥局買退燒藥,陪伴在吃藥後仍高燒不斷的戀人身旁。
他想不起自己當時燒了多久,只記得Luca沉默得令人害怕。
Shu勉強睜開眼,睡意重得讓他一句安撫戀人的話也擠不出來,但他得到Luca落在他額首的親吻和一個看起來有些模糊的微笑。他偏頭,望著Luca將電池重新裝回手機時想說些什麼,卻沒能成功撐住沉重的眼皮,又沉沉睡去。
等Shu驚醒時,映入眼中的不再是旅館泛黃的天花板,身下的床也柔軟得不似這幾天睡的那張,硬到只要他們做愛就會撞到背部的床鋪。
他呆愣地坐起身,四處張望,而他不管怎麼看,都沒能在這間陌生的病房內瞧見任何疑似Luca的身影。他瞥向窗外,烏雲將湛藍的天空遮得一點光都看不到,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和攀附在玻璃杯外逐漸滑落的水珠也一併掉進他平靜的心湖,掀起巨浪。
Shu不顧醫護人員阻攔,抓起枕邊的手機就跳下床,踉蹌幾步後直直往外衝,一邊撥電話給Luca。
來電鈴聲響了幾秒,對面才接通電話。
「Luca?你在哪?」
「遊戲該結束了,Shu。」
「什麼遊戲?」
「這段時間謝謝你陪我,但老實說,這種小情侶遊戲我有點膩了。」Luca安靜幾秒後,啞著聲,「你知道嗎?我偶爾會想,像你這種家庭美滿又討人喜愛的孩子,會不會覺得跟我這樣的……」
「我從沒那樣想!」知道他想說什麼的Shu,深吸一口氣後緩慢道,「你在說謊。」
「我沒有。」
「你有!」Shu咬牙,「我們相處多久了?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才打那通電話,如果不是的話,就告訴我原因好嗎?」
「醫治你的人是金城家信任的醫生,醫藥費的部分會由金城家支付,不用擔心,晚一點會有人接送你回家,我們也會跟Yamino家的父母交代……」
Shu聽他轉移話題,忍不住拔高音調:「Luca Kaneshiro!」
「——I hate you.」
Luca止住聲,突地笑了一下。
「I HATE YOU, SHU.」
Shu沒來得及回神,話筒那端就傳來「嘟嘟嘟」的聲響,再撥過去時對方已經將手機關機,緊接著傳過去的訊息,經過兩小時仍是未讀狀態。
雨水打濕他的黑髮與瀏海,Shu站在雨幕裡低垂著頭,雨珠滑過他的臂膀後滴在他掌上的手機螢幕,滑過逐漸變暗的那一行「POG MAN」字樣,在那行名字熄滅前,凝聚在機身下方的水珠也跟著落進地面的小水坑——
——滴答、滴答。
雨珠打在凹凸不平的碎石上,他站在放置雙口爐的桌子旁,把相機鏡頭對準Luca,捕捉他將醃過的牛肉倒進熱好的鍋子,跟碎洋蔥與胡椒鹽一起翻炒時的每一幕畫面。
那段堪稱青澀的短暫旅途結束後,Shu再也沒見過他,也找不著有關Luca的各種消息,直到現在。
一想到這,他心血來潮地拋出一句。
「Luca,你也挺不會說謊的。」
「啊?」Luca挑眉,「嘿,你好像誤會了什麼?雖然我已經卸任,但沒辦法改變我曾是黑手黨首領的事實,我比你想得還要邪惡一百倍喔!是一百倍!」
Shu被逗得笑出來,沒有停下按快門的指尖,將他的身影一張張放進相機底片。
吃完一頓簡單的晚餐後,Shu冒雨跑回車上把遊戲機拿過來跟Luca久違地一起打遊戲,等他們感覺到睏意時雨也差不多停了,午夜的朝陽已降到地平線下,而正值夏日的冰島天空並沒有因此拉上夜幕,金色的夕陽餘暉仍舊橫亙於大地。
除去風聲與他們談天的聲音外,周遭靜謐得彷彿世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在太陽停止朝升暮落的冰島上,時間像是被無邊無際的天空與灰青色大地剝奪,Shu甚至忘記確認距離日蝕開始還有多久,逕自讓錶上的指針在他們不間斷的對話中,空轉好幾圈。
Luca起身,輕拍開始犯睏的Shu肩膀。
「Shu,我們來跳舞!」
他登時清醒:「這麼突然?」
「睽違四十幾年的重逢,總得留下些什麼吧?我們可不是能每天見面的鄰居耶!」
Shu頓住,嘴角微抿。
他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灰,牽起那隻佈滿皺紋的手,當Luca見這人走路同手同腳時,就知道Shu並不如他展現於外的那般游刃有餘。Luca憋住笑,柔聲說了句「別擔心」,讓他把手伸過來搭在自己腰間。
Shu照著Luca的指示摟住身前人的腰,按照腦中模糊的記憶踩出男士的社交舞步,領著Luca輕輕晃著身體,繞著篝火緩慢地轉圈。
「你跳得比我預想中的更好。」Luca雙目綻出光亮,眨眨眼,「雖然我沒親眼看過,但跟你一起參加畢業舞會的舞伴肯定非常開心!」
「謝謝你的稱讚,不過我沒有參加高中的畢業舞會。」
「為什麼?」
「因為我約不到想一起跳舞的人。」
「怎麼會?想跟你跳舞的人肯定很多……啊。」
「看你這樣子是想起來了?那麼為了彌補那時的遺憾……」Shu說到這,忽地停下動作,收回搭在對方腰間的手後朝面前突然尷尬起來的Luca,微微欠身,「Kaneshiro先生,我能邀你跳支舞嗎?」
Luca一怔,粲然一笑。
「當然。」Luca將手放上他的掌心,「我們一起幫年輕的Shubert實現願望吧,Shu。」
Shu點點頭,牽著他的手再度起舞。
篝火照亮他們在帳下跳舞的身影,這裡沒有華麗的舞池,也沒有能換上的得體正裝,他們僅僅穿著禦寒用的連帽外套與防水長褲,在午夜的陽光中跳起他們的第一支,也可能是最後一支舞。
也許是太久沒這麼大幅度活動身體,沒能跟上節奏的Shu慢了一拍,不小心絆到Luca往前伸的腳,讓身前人踉蹌了幾步後直直撞上來。
他雙手攬緊Luca的腰把人往上舉,越過底下那顆長滿青苔的碎石,才避開對方跌倒的命運。
「抱、抱歉!」Shu面色蒼白,低頭看向驚訝的Luca,「我實在太久沒跟人跳舞,你還好嗎?」
「沒事,我還以為自己飛起來……」
Luca仰頭,還沒講完的話被面前忽然放大的那張臉龐嚇得止住,他的眼眸倒映著露出擔憂神情的Shu,霎時間忘記該怎麼呼吸。
他想起當年跟Shu單方面的告別之後,他有好一陣子都沒能適應只有自己睡的那張床,也沒能戒掉在發現新奇的事物時,總是興奮地轉頭瞧向身後的習慣,因為Shu總是待在那個位置。
而此刻,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只要其中一人往前挪一點,就能吻上眼前人微張的雙唇。若換作正值青春期的他們,肯定會默契地以熱吻代替語言,向對方傾訴滿腔的思念。
那現在的他們呢?他盯著臉頰泛紅的Shu,心跳加快。
率先動作的是同樣有點尷尬的Shu,他確認對方沒事後旋即鬆開攬住Luca的手,想著趕緊往後退時,Luca卻冷不防地拋來一句。
「你剛才是想親親嗎?」
Shu一時間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玩笑,於是也跟著說笑起來:「如果我說是的話,你就會讓我親嗎?」
「……我沒說不行啊。」
「什麼?」
「我開玩笑的。」Luca挪開視線,轉身走進帳篷,「有些習慣即使年紀大了還是改不掉哈哈。」
「你是指惡作劇的部分?」
「嗯,我認為自己是想看喜歡的人有反應,才想找些小把戲去逗對方。」Luca將木柴放進火堆後,坐回折疊椅,「不過這麼做必須拿捏好尺度,就算是喜歡的人也沒辦法掌控對方的所有情緒,要是一個不小心衝過頭,可能就會惹怒……Shu?」
Luca見Shu沉默地坐在旁邊滿臉通紅,才驚覺他無意間把心裡想的東西全部說出來,接著覺察那番話究竟有多讓人害羞。
他們倆之間的對話,自重逢後便經常陷入某種無法言喻的尷尬。Shu本以為是自己意識過剩才曲解對方的意思,直到瞧見心虛地轉開目光的Luca後,內心才鬆了口氣。
不過,Shu決定不要思考太多,他不想破壞這份僅存於當下的純粹友誼,就像受傷結痂後傷口表層的硬物即將剝落前的那陣癢意,只要不去碰觸,不去撕掉那層保護膜,無論他或是Luca都不會再受傷。
他們倆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以對。
直到Luca替他溫了一壺熱牛奶,Shu才鼓起勇氣打破這片沉默。
「我有時覺得你比我還要理性,Luca。」
「Huh?你是想說冷酷吧,畢竟我可是前黑手黨首領。」
「沒錯,你當年跟我說『I hate you』時,我可是在手機的另一端嗚嗚嗚地大哭喔。」
Luca拿在手裡的攪拌棒,抖了一下。
「真的?」
「當然是真的。」
「我沒看過,我不信。」Luca把馬克杯遞過去,瞧著小口啜飲熱牛奶的Shu,接著說,「不然我們再重現一次?」
他差點摔掉馬克杯:「哈?你還想再重跑一次劇情?認真?」
Luca一臉正色地頷首,開口跟他借手機。
正當Shu不解地把解鎖的手機交過去時,Luca迅雷不及掩耳地用他的手機撥電話給自己,再塞回他懷裡。
「我去那邊!」Luca帶著手機走出天幕,興奮地朝他揮手,「我等等會再打電話給你,你要記得接喔!」
Shu應了一聲,望著他奔向夕陽的背影,忍不住拿相機照了一張。
他想起他們曾說過要一起來冰島看極光和日蝕,不過因為他當年誤算日蝕開始的季節,所以他們仍然沒辦法實現那份約定。即使如此,Shu還是很慶幸他因為「一時衝動」,跑來冰島看日蝕的決定。
等Luca站定,Shu才見他將話筒貼在耳邊,幾秒後手機鈴聲大響。
「Hello?」
「遊戲結束了,Shu。」
Shu忍住笑,憑藉模糊的記憶接話:「哈?你居然覺得這是遊戲?」
「我從沒有那樣想過,Shu。」Luca沒有因為Shu倒抽一口氣而停下,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啞,溫柔得像是在跟戀人說話,「當時的我努力一下還能說出口,但對現在的我來說特別不容易,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I——」
「I、I——You——」
Shu準備在Luca說完這句話,旋即接上一陣夾雜哭腔的假哭,可他才剛成功擠出幾滴淚,就聽見話筒傳來極輕的語句,拂過耳畔。
「I love you, Shu.」
醞釀好情緒的Shu,原本準備好的假哭被Luca這句話硬生生嚥回去。
他沒有馬上回應Luca的告白,也沒有出聲質問對方為何當年要說那樣的話,只靜靜地聽著話筒彼端傳來的呼吸聲。即便他現在應好,也已經回不到那時候的他們了。
Shu張口想回話,卻發覺自己不知為何淚流滿面。
「我得跟你道歉,Shu。」他說,「那時的我沒有能力處理那樣的情況,把無辜的你捲進家族爭鬥,還因為我而受傷,我當時判斷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回金城家,讓最好的醫生幫你處理傷口……但我不該為了讓你死心而說那樣的話,對不起。」
他悄悄地深吸一口氣,不讓Luca覺察出異狀。Shu照著不久前說的那樣,故意讓哭聲聽得起來很假,逗得那端的金髮爺爺笑出聲。
聽到他的笑聲,Shu才接著說:「老實說,在這裡看到你時,我震驚到下巴差點掉下來。」
「是這樣嗎?我以為你還是很討厭我。」
「我沒有討厭你,不論現在還是那時候。」Shu抽抽鼻子,淡然地笑了一下,「你當時的判斷很合理,要不是你即時處理,我恐怕已經被魚群吃進肚子……所以你不必自責,Luca。」
「Shu,謝謝你,那我們……」
「那我們收拾一下吧。」Shu打斷話,「再過幾個小時日蝕就開始了,在這之前先睡一下才會有精神。」
Luca一頓,應了一聲「好」之後沒有追著問Shu的答覆,走回天幕後跟他一起收拾爐具,再各自回去睡覺。
Shu才剛爬進後車廂在車上鋪好睡袋,就聽見車頂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冰島的天氣實在太令人難以捉摸,幾秒前還放晴的天空,半晌就堆出厚厚的烏雲層。
他點亮營燈,將掩住車內的窗簾拉開一半,拿出冰桶裡的啤酒後倚著抱枕,一邊凝視隔壁在車內忙著鋪床的模糊人影發呆,一邊用食指鉤住鋁罐鐵環,一下一下地撥弄,節奏與頂頭傳來的雨聲相同。
他成功躲過瞬息萬變的冰島陣雨,忽視心底蒸騰而上的那股衝動,避開睽違四十二年的那句真誠的告白,卻沒能抹去倒映在他眸中的,那道在午夜中奔向陽光的金色身影。
Shu掰開鐵環,仰頭讓啤酒下肚,期望酒液淹沒翻騰不止的思緒。
等Shu重新將目光放回隔壁的休旅車時,發現對面的Luca拉開窗簾,那人開心地舉高雙臂對他揮手,用雙手比出一個大愛心,歪著頭對他拋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Shu將鐵環胡亂塞進口袋後舉起手,裝作一臉平靜地朝他揮揮手,等Luca拉上窗簾後熄掉露營燈,他失神了好一陣子才稍微清醒。
或許,他可以試著調整一下行程。
Shu打了個嗝,不知是臨時起意還是酒意醺得他的判斷力不如往常,在喝醉的情況下,他拿出筆電以兩人出遊的模式,更改接下來的行程。
他茫茫然地想,這肯定只是一時衝動。
他們倆相約在日蝕開始前一小時先收拾帳篷,再一起坐在打開的後車廂上看日蝕,睡了一覺才從醉意中清醒的Shu,依約來到隔壁跟他一起收東西。他瞧著Luca把收好的天幕抬上車的背影,想起昨天喝醉後更改的那版新的旅遊行程。
他站在原地發怔,接著倏地轉身衝回自己的越野車,從包裡拿出還在充電的Switch,在Luca困惑的注視中舉起手裡的遊戲機。
「Luca,我們來比賽吧!」
不曉得對方在打什麼主意的Luca,拿出早就被他收進背包的遊戲機:「贏家會有獎勵嗎?」
「可以向輸的那方要一件東西如何?當然得經過對方同意。」
「Ok,我接受挑戰!」Luca坐上後車廂,打開馬O歐賽車,「這次肯定還是我贏,Shu。」
「那可不一定。」
全神貫注的Shu躲開Luca拋去的各種陷阱道具,費盡力氣才獲得這場勝利。
Luca舉雙手投降後把遊戲機放到一邊,正當他想問Shu需要什麼東西時,瞥見他的耳尖冒出薄淡的赤紅。
「Luca,你能把手伸出來嗎?」
Luca見狀也跟著緊張起來,乖順地按照身前人的指示,把手放到眼前人的掌上,只見Shu伸進口袋的左手微微發抖,直到一個小小的鋁罐鐵環出現在視野中,Luca才瞪大雙目。
Shu一手拿著銀光閃爍的鐵環,另一手輕輕地勾住Luca的無名指。
「我贏了,但還是必須徵求你的同意。」
曦光灑上他的眼簾,眼鏡後方那雙褪去睡意與酒意的紫眸,清澈得能瞧見那之中流淌的無盡柔意,初升不久的朝日將他夾雜些許銀白的黑髮鋪上一層淡淡的金黃。
Luca想起,那天在被窩裡跟自己約定一起來看極光和日蝕的少年。
縱使因為夏季沒辦法碰上極光,但像此刻這般,身影被陽光包覆起來,眼裡沁滿笑意地與年少時一樣溫柔待他的Shu,更讓他心動。
「Luca Kaneshiro,你願意把接下來的所有時間都給我嗎?」Shu垂下眼簾,「雖然所剩無幾,但我也會把我未來的歲月全部給你。」
Luca忍住不讓眼角的淚水滴落,主動把無名指套進Shu手拿的鐵環內,既興奮又開心地想張口大聲說「我願意」,只是他才剛說了一個「我」字,眼淚便滴滴答答地掉在Shu的掌心。
他想用衣袖把臉上的水擦乾,淚水卻沒能停下:「為什麼我的眼淚一直擦不乾啦!」
Shu張開雙臂擁住眼前的金髮爺爺,讓他靠在肩上無聲地流眼淚,笑得一臉燦爛。
「I love you too, Lu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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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看完日蝕的他們先開車回租車處,改租一輛比較大台的越野休旅車,照著Shu昨晚改過的旅遊行程,繼續跑完這趟旅途中沒到過的景點。
「真的不要緊嗎?」Shu看他坐上駕駛座,「你家人那邊會不會沒辦法交代?」
「沒事,這幾年我都到處跑,沒跟其他人說我會去哪,也沒提過什麼時候回去。」等待對向來車經過的Luca,指尖輕敲方向盤,「我在金城家做牛做馬大半輩子,總不能連我卸任後跟喜歡的人去蜜月旅行也要管吧?那太Unpog了!」
「蜜、蜜月旅行?」
「難道不是嗎?你甚至為了這趟旅行改變計畫。」
「那、那是因為……」Shu想起他窩在後車廂用筆電改行程的糗態,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來,「你說得對,是蜜月旅行沒錯。」
「對吧?」
Luca嘿嘿一笑,踩下油門,朝他們下訂的旅館前進。
一路上,冰島的天氣仍詭譎多變,在歷經幾次的陣雨後,從雲層探出的金色陽光撒在車前那一望無盡的公路上,幾道彩虹橫跨在天際與路邊的紫色魯冰花海間,美得令人移不開視線。
Shu拿起相機,對身處於這般美麗景象中的戀人照了一張,當他滿足地低頭看相片時,負責駕駛的Luca低聲拋來一句。
「Shu,你不覺得從我們結婚到蜜月的這整個流程間,缺了哪項重要的環節嗎?」
「……婚禮和宴客?」
「不是!新婚後最重要的應該是初夜吧?」
「欸?但、但我們都已經……」
「那都是幾十前的事了,跟婚後初夜是兩回事吧?更何況我們那時可是、是婚前性行為……」
固然Luca的語氣平淡到讓人以為他們是在談論晚餐要吃什麼,Shu卻敏銳地捉到他語句間的一絲慌亂,和沒能被金髮掩蓋過去的泛紅耳朵。
「Luca,你想做嗎?」他問。
Luca沒出聲,紅潮從臉頰往下蔓延到他的頸脖,點點頭。
「好,等等你能停在那盞路燈下嗎?」
Luca照著他的話,將車子停在某間招牌燈不斷閃爍的店家外,疑惑地盯著Shu拎起背包打開車門。Luca以為他是因為自己提出的要求困擾到想離開,於是慌張地抓住Shu的手。
「你要去哪?」
「我去買點潤滑液和保險套。」Shu輕笑,「要做的話就得做好事前準備,我們都不年輕了,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年紀……我不想傷害你,Luca。」
臉孔紅炸的Luca,害羞地湊過去親了一口Shu後,把人推出車外。
「那、那我在車裡等你,等我們回旅館再……」
「我們今天可能會晚一點入住喔。」
「WDYM?」
Shu沒回答他,快步走進賣場,將滿頭問號的Luca留在車內。
那天,他們午夜之後才抵達旅館,不小心錯過了入住時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