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ca】《寂寞反芻》04 這是Shu第二次造訪金城家。

與上次不同的是，原先擺在前院的彩色布棚已經被撤掉，只剩前院門口那塊因為被火燒個不停而焦黑的小空地。Shu還記得上次造訪時那塊空地被白線圍著，火舌不斷捲上扔進去的金紙，躍動的火焰焚燒著他所不知道的Luca遺留在這裡的記憶。

上次他和母親沒有留下來吃飯，只在客廳不斷地與對方的家人道謝，以及聊了一會跟Luca有關的事。

Shu那時震驚到腦子無法運轉，以至於母親和對方家人聊了什麼話題，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但他還記得，Luca的父親在瞧見他走進客廳後，臉上緊繃的神情才稍微舒緩下來。

雖然沒怎麼說話，但他在兩位母親閒聊間，默默地把桌上撕開封口的洋芋片推到正襟危坐的Shu面前。

「幫他買太多了。」金城爸爸拿起一片，語氣平淡地咬了口，「但我不怎麼吃這些東西。」

Shu看著桌上那些堆成小山的洋芋片，緊張地拿起其中一片後張口咬下，奇怪的味道讓兩人雙雙露出詭異的表情。

那天，他兩手滿滿地走進Luca家，跟著母親走出來時也同樣兩手滿滿。離開前金城爸爸將那兩大袋的洋芋片交給Shu之後，伸出長滿厚繭的大手，輕輕地摸了摸Shu的頭，淡淡地笑了下。

「謝謝。」他說。

那兩大袋裝滿各種口味的洋芋片，被母親堆在家裡的客廳一角，堆成山的洋芋片陸續地進了Shu的胃袋。

對於Luca在最後關頭拯救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的選擇，Lucy悄悄地跟他說，接獲消息的當下，金城爸爸衝著手機低吼了句「笨兒子」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衝——那是她頭一次見到那麼激動的父親。

命葬於那場意外的不只有Luca，但招魂儀式上，只有金城一家淡然地走在最前頭。

太陽在儀式開始前垂在兩座山峰之間，刺目的光線從左側而來，將金城父親高大的身影縮成細細一條，與那條在風中飄晃的布巾影子相連在一起。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已經收拾乾淨的山谷，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打在耳畔。

在周遭此起彼落的啜泣聲中，Luca的父親深吸了口氣，昂首。

他高舉手中的招魂幡，領著後頭身著喪服的隊伍在陽光底下前進。

儀式結束後的那段時間，金城爸爸出面謝絕所有媒體採訪，他不希望Luca的名字被放進沒有紙張裡，成為眾人閒話家常的話題，雖然還是有一兩家不太看眼色的報社把名字放上去。

但據說金城爸爸靠著自己的「好人緣」，讓那些報紙在開始販售前全數下架。

Shu原以為自己作為被拯救的倖存者，會被金城家人質問，但連兩次造訪，他都不曾遭受這樣的對待。只是，不論對方怎麼對待自己，他都對金城一家心存愧疚。

也因此，他很清楚不該因為自己的私慾，而讓選擇拯救他的Luca停在這裡，徘徊在現世。

他瞥了眼跟上Lucy身後四處張望的Luca背影，心想。

在Luca家吃的這頓午餐，比Shu預想中來得熱鬧許多。

他們熱絡地拉著他進飯廳，為了他多搬出兩張椅子過來，幫他張羅飯食，同時盛了點飯菜到Shu旁邊的空碗。Shu沒有問那些多出來的碗筷和椅子的作用，只是在瞥見碗裡沒挑乾淨的蝦子時舉箸，伸過去把那兩隻小蝦子挑到自己碗裡。

金城媽媽看著他自然到不行的樣子，好奇地眨眨眼。

「你怎麼知道Luca不吃那個？」

Shu一怔：「我、我之前跟他有聊過一下，才知道他對甲殼類過敏。」

在旁邊看戲的Luca失笑，Shu偷偷捏了一下少年的手心，瞧見對方一瞬間扭曲的表情，才抿嘴一笑。

「這樣啊。」金城媽媽看見他笑之後也跟著勾起嘴角，舒展開來的美麗臉龐與Luca有些相似，「看到你幫我們家蠢兒子挑菜，還以為他終於想起回家的路，知道要回娘家看看我們了。」

Shu嘴裡的一口飯差點噴出來，潮紅從脖子一路竄上整張臉。

「我、我……」

「媽，你怎麼擅自幫人家配對？」原想出來幫自家母親救場的Lucy，看見Shu的反應後才鬆了口氣，打趣道，「你有問過Shu的意思嗎？」

「啊，是我誤會了嗎？」

金城媽媽起身拿出Shu送的水果禮盒，小心地拿起盒內的紙板夾層後，將盒子遞過來，只見盒底和盒蓋各印著一個「囍」字，在日光燈的映射下閃爍著淡淡的光，是很漂亮的玫瑰金字樣。

Shu見到那兩個字又想起母親的調侃，臉孔漲紅到說不出話來。

「抱歉啊，阿姨還以為這是那個意思。」金城媽媽靦腆地笑了下，把禮盒收起來，瞥了眼在旁邊吃飯的金城爸爸後才把視線移回Shu身上，輕聲說，「讓你覺得不舒服的話，阿姨先跟你道歉，但如果你不是因為愧疚，而是真的對Luca有那麼一點意思的話……我們很開心能多一個家人，Shu。」

Shu努力地把嘴裡的飯菜吞下肚，面紅耳赤地點頭，慌張到拿著筷子的掌心冒出汗。

雖然母親曾經以冥婚調侃他，但他其實在來金城家的途中，認真地思考過這個選擇的可能性，最終仍舊打消了念頭——只是現下又被Luca的母親提起，讓他有種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當場挖出來似的，害臊地想找塊地埋了自己。

他難不成把自己對Luca的感情都寫在臉上了嗎！

Shu心想，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深怕一個不小心又洩漏了什麼秘密。

從方才開始就一語不發的Luca，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張口想對家人們說些話，最後還是決定把嘴巴閉上，握緊和自己一直偷牽著的那隻手，在飯桌前低下頭。

發覺他異狀的Shu擱下筷子，趁著大家沒注意到的空隙，拍拍他的手背。

Luca抬頭看了眼Shu，雖然他已經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卻還是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在Shu轉頭回應金城爸爸的詢問時，將滿眶的淚水憋回去後，組織好的語句也跟著輕飄飄地，落進飯桌上的笑聲中。

『……我回來了。』

金城一家沒有因為那場不幸，特意避開跟Luca有關的話題，倒是自然地像Luca也待在同樣的飯桌與他們說笑。

而事實上，Luca的確就坐在他旁邊。

金城媽媽習慣性把多煮的那份盛給了Shu，沒有因為多了一個人而尷尬，反倒更熱情地跟他分享Luca小時候在家裡做的蠢事，有些小事甚至就連Lucy也沒印象，讓她笑得差點噎到。

金城爸爸話相對地少了點，但開口爆出來的Luca往事卻最能逗笑大家。

話題中心的主角無法阻攔家人們向Shu述說他做的那些糗事，只能在旁邊聽著自己想掩埋起來的黑歷史，害羞又尷尬地摀住Shu的雙耳，一邊大喊『我沒有！我一點都不可愛！』，臉頰發燙地叫他不要聽。

這是Shu頭一次在吃飯時沒有顧及場合，笑得合不攏嘴。

吃飽飯，Shu跟著大家一起幫忙收拾碗筷，Lucy看整理得差不多之後，問他要不要去Luca房間看看。雖然Shu因為好奇心想答應，但還是悄悄地瞥向站在Lucy正後方的少年身影。

他見少年笑著頷首，才跟上Lucy的背影往二樓走去。

他們一起爬上樓，走過狹長的走廊後來到最底邊的房間，在Lucy轉開喇叭鎖前，Shu下意識地做了個深呼吸。

門板被打開的瞬間，迎面而來的是帶著些許薄荷味的涼風，拂開他貼在後頸的髮絲，接著映入眼簾的是敞開的窗戶，乾淨的窗檻上放著一小盆的薄荷植栽，越過盆栽往外望去，是貼著蔚藍天際左右伸展的綿延山峰。

雖然Luca理應不會再造訪這裡，但房間依然乾淨得彷彿他從未離開。

Lucy把Shu帶到房間後就下樓去接鈴聲大響的電話，身後的Luca跟著Shu的腳步踏進他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沒進來的房間。Luca站到窗前，用手輕觸散發著香氣的嫩綠葉片，鋸齒狀的葉緣搔刮著他的指尖，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癢意了。

『我不記得有這個盆栽。』他說。

「看起來是多虧它，房間才沒有因為潮濕而發臭。」

『嗯，他們幫我打掃得很乾淨。』Luca張開雙臂吸了很大一口氣，燦笑著說，『我剛剛其實已經做好房間都是灰塵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還是跟之前一樣整齊。』

Shu將視線貼在Luca背後，跟隨著他的步伐和歌聲將整個房間掃視過一次，輕聲問：「如果有想拿什麼東西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Lucy。」

『暫時沒……啊！有個東西我想讓你看看，Shu！』

Luca一說到這，興奮地趴在床鋪旁邊的地面，揮手讓Shu也一起過去。

「你該不會藏了洋芋片吧？」

『WDYM！』

Shu笑笑地蹲在他對面，照著Luca的指示把手探向床底深處，直到指尖碰觸到某個東西的拉環時，才一鼓作氣地把東西拉出來。

那是一個深紫色的小抽屜盒，盒蓋上的抽屜拉環被小小的鎖頭靠住。Shu看著那五個標示著英文字母的轉軸，沒等Luca提示密碼，下意識地將轉輪的五個字母分別轉到「LIGMA」。

鎖頭「鏘」地一聲，解開了鎖。

『POG！Shu怎麼知道密碼？』

Shu哼哼地笑了一下，等Luca擠過來之後才一起掀開盒蓋。

他原以為盒子裡可能裝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但盒內放著一個齒輪被修過好幾次的玩具車、整齊疊好的有點眼熟的手帕，和一張折得歪七扭八的A4紙。除了玩具車外，他對另外兩個東西沒有印象，也不記得Luca有提過這兩樣東西的由來。

Shu好奇地拿起手帕左看右瞧，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邊看過這條手帕。

「我好像有一樣的東西……」

Luca撇開視線：『是這樣嗎？哈哈，還真巧。』

趕緊用其他話題帶過去的Luca，催促著Shu拿起那張皺巴巴的紙。

Shu把紙張攤開在地面，小心地用手掌從中心點往紙張邊緣壓平那些皺褶，等他翻過紙張，瞧見上頭畫的東西後怔愣在原地。

紙張的正中央畫了一個大大的摩天輪，從中心點往外延伸出去的那些歪七扭八的鉛筆線，通往的是各種遊樂器材的圖樣。

短短幾秒，Shu就釐清了狀況。

他猛地抬頭望向旁邊的Luca，只見對方開心地看著這張紙。

『你還記得我們畢旅第一天要去的遊樂園嗎？這是我花了幾個晚上做的攻略，但出門時忘了帶。』Luca把手撐在下巴，『現在想想，幸好我忘記帶出門，不然就跟我一起被壓垮了哈哈。』

陽光照亮他的眼眸，亮得像是在裡頭燃起純白篝火，刺得Shu心底一緊。

『但還是覺得有點可惜。』Luca垂下眼簾，『小學時學校辦的唯一一場校外教學就是去遊樂園，但我因為在路邊發病沒趕上那輛遊覽車……所以，高中畢旅我最期待的行程就是第一天的遊樂園。』

『再加上又見到了Shu，真的超級興奮。』

雖然Shu對這番話裡的「又見到自己」有些困惑，但他選擇先擱下自己的好奇心，輕輕地撥開掩住少年雙眸的那片金色瀏海，低聲問。

「現在還想去嗎？」

Luca聽見這話，像是隱忍著什麼似地搖搖頭。

但在Shu無聲的注視下，過了好一會才抓住他的手腕，把身體靠過去後將額頭靠在少年的肩窩，將聲音埋進Shu的懷裡。

『嗯，我想去。』

「那就現在一起去吧。」

『現在？』

Shu笑著點點頭：「今天天氣不錯，現在過去也不晚，剛好有一班公車會……Luca？」

Luca把手環過Shu腰間，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後側首，瞅著一臉認真的少年，低語喃喃。

『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好？』

他們倆靠在一塊，雖然從未明說，但他們倆之間獨有的那份默契早已為這些日子以來的親暱舉動，附上了最佳註解。然而，Shu沒有順著Luca的這句話，用言語坦承自己對他的心意。

他攬住少年的腰，在風吹進房裡的那一刻將頭低下去，將帶著些許薄荷清香的唇瓣覆上Luca冰冷的唇。

一吻過後，Shu發現少年的臉頰與自己一樣通紅時，噗哧一笑。

『Shu！你好賊，居然趁我不注意時偷襲！』

「抱、抱歉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大笑了好一會才停下，Shu把攤在地上的攻略圖折好，想著還是先把東西物歸原主比較好時，順手將紙遞給旁邊的Luca。

不知為何，只要是Shu經手過的東西，Luca就能接觸到那些物品的實體，包含之前反向遞給Shu的那些果凍條，所以在瞧見少年把攻略圖遞過來時，Luca想也沒想就伸手去接。

但那份被折好的攻略圖，輕飄飄地穿過Luca的掌心，直直墜落在地。

Shu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臟，也一起掉在了地上——



——啪嚓。



車廂門被重重闔上，金城爸爸把Shu的腳踏車架好後，望向面色泛白的少年，問道。

「Shu，送你到這邊就好了嗎？」

Shu這才回神，趕緊回：「這邊就可以了，不好意思還讓您載我來車站！」

「有事順路到這裡而已。」金城爸爸看著他把腳踏車鎖在停車場後才離開，臨走前又忍不住叮嚀了句，「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記得先跟你媽報備一下。」

Shu笑著頷首，等他目送車子駛去，才跟身旁的少年一起坐在公車站等車。

雖然他們誰也沒說，但那張穿過Luca手掌直直落地的紙提醒了他們，接下來能一起度過的時間所剩無幾，或許轉眼間就會錯過告別的時機。Shu一想到這，胃袋像是被人狂擰似的犯疼，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

『Shu，你不高興嗎？』

Shu搖搖頭：「沒有，我、我只是……」

只是不想面對跟你離別的時刻。他心想，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改口說自己有點緊張而已。

Luca看著他的模樣，想了一下後把手探出去。

『我也很緊張。』Luca拉起少年的手，舉向車站外那片寬闊到不見盡頭的藍天，『我有時候會想，天空大得有點可怕……但如果因為害怕，所以選擇永遠待在公車亭的話，就只能像這樣一直看著藍天，然後羨慕。』

Luca握著他的手背，將十指嵌入少年的指縫，緊緊扣起。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或許會一直龜縮在這裡。』他微微一笑，『是你讓我鼓起勇氣，去碰觸這個美到有些刺眼的世界，Shu。』

Shu默默地把右手翻到正面，與Luca掌貼掌地十指相扣，腦中的思緒翻覆不止，連同那個曾被他吞下的疑問也跟著浮上腦海。

他抿抿唇：「我之前就想問，我們是不是在哪邊見過？」

Luca眨眨眼，趁著Shu專注在這個問題時，把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拉，沒有防備的Shu沒來得及阻止，胸口直直地撞上紋有焰火刺青的柔軟胸脯。

Shu困惑地仰首，Luca也跟著低下頭來迅速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嘿嘿地笑了下。

『這局是我贏了，Shu。』

Shu一頓，啞然失笑。

知道對方沒有打算回答這個問題後，Shu便打消了搞清楚這個疑問的念頭，在公車進站時起身，與旁邊的半透明少年牽著手一起坐上車。

堆積在空中的白雲，讓亭外的藍天像一條奔湧的河流，將載著兩人的公車，引向那座有著巨大摩天輪的遊樂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