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海》銀白滿月高懸於無雲的漆黑夜空中，夜之瀨蘇芳漫步在被月光染成銀色的海灘上。
暮春的夜晚依然透著寒意，此刻已近深夜，沙灘上早已沒有遊人的蹤影。這個海邊城鎮沒有什麼特別的觀光景點，因此外來遊客並不常見，當地居民也很少在深夜時分來到海邊，或多或少是受到了一些「靈異」傳聞的影響⋯⋯
蘇芳從未在意那些謠傳，尤其在得知了「彼岸」的存在之後，他更相信所謂的靈異傳說是某些非人之物有意散播的訊息，希望藉此驅離人類的目光。

蘇芳今晚本來計劃光顧那家名為「Sirenaqua」的喫茶店，然而到了店裡才從老闆娘口中得知那孩子今天休假⋯⋯
失去主要目標但又無法不消費的夜之瀨先生，只能無聊地喝完一杯酒後離開了喫茶店。
就這樣，無所事事的蘇芳決定去海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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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

伴隨著海浪沖刷的聲音，蘇芳沿著沙灘走向海岬岩壁的邊緣，那裡有一個看似封閉的小海蝕洞，其中藏有一道剛好能容納成年男性通過的狹窄縫隙。
穿過一小段漆黑的窄道，眼前豁然出現一個被礁岩與海蝕崖環繞而成的小型海灣，碧藍的海水清澈見底，水面上的月光倒影隨著波浪輕輕搖曳。
這是蘇芳偶然發現的場所，他很中意這個隱蔽而美麗的小海灣，在這裡他可以不受干擾地享受時間與回憶。
蘇芳選了一塊乾燥的岩石坐下，閉上眼睛，用其餘的感官去感受海洋的氣息。

「沙沙」

蘇芳的思緒隨著潮水的聲響飄蕩到了遙遠的過去。

“灰色的天空，連海鳥都沈默的死寂，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海浪的聲響。
孩子的視野中，一具散發珍珠光澤的身軀靜靜地躺在被黑色礁岩所環繞的淺灘上。
一個無頭的「人魚」屍體。
就在孩子伸手觸摸那美麗魚鱗的瞬間，巨大的海浪將他們捲入了漆黑的海中——”

「沙沙」

蘇芳再度張開雙眼，眼前是寧靜的小海灣和晴朗的月夜，沒有狂亂的巨浪，當然也沒有那閃爍著珍珠色光芒的人魚。
蘇芳用指尖輕輕摩擦著不知何時已握在掌中的懷錶，隨著啪嗒一聲錶蓋彈開，珍珠般的光彩映入男人暗灰色的眸子，原本冷漠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
蘇芳陶醉地凝視著鑲嵌在懷錶殼內的美麗鱗片，那正是兒時的他從人魚屍體上得到的「寶物」——
在被突如其來的小型海嘯捲入海中的瞬間，蘇芳抓住了人魚的屍體，奈何孩童的力氣弱小，最終人魚從他手中滑落、消失於波濤之中，僅留下一片魚鱗⋯⋯隨後蘇芳被父親救起，父子倆幸運地逃回岸上。
儘管蘇芳從海嘯中倖存下來，然而他靈魂的一部分已經隨著那美麗的無頭人魚沉沒於深邃的海洋⋯⋯近三十年來，蘇芳一直試圖填補內心的空洞，他渴望找到與記憶中的人魚相似的存在。
直到最近，他終於遇到了一個幾乎完美的「替代品」——

「啪沙」

就在蘇芳出神看著鱗片的時候，一道不同於海浪波動的水聲響起，彷彿有什麼東西躍出了水面。蘇芳本能地循聲望去，剛好目睹了一隻巨大的銀白魚尾沒入浪濤之中。看到這一幕，蘇芳的瞳孔猛然一震，他立刻站起身試圖看得更仔細。
在海灣外緣粼粼波光的映照下，一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從水中躍起，飛濺的水花中，月光照亮了一位人類少年的身形。他全身赤裸，皮膚白皙如雪，似乎還閃爍著微光，而一條巨大的魚尾在他身後拖曳著——少年像鯨豚一樣靈活地翻轉身體，劃出完美的弧線，並輕盈地降入海中。
半人半魚的少年似乎完全陶醉於遊水的樂趣之中，絲毫未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已被人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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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小人魚嘗試了數次不同的跳躍方式後，滿足地輕擺著魚尾，悠然游向海灣淺水處。他讓半身浮出水面，水珠從他白綠色的秀髮和長長的睫毛上滴落下來，宛如碎鑽般閃爍。小人魚輕輕抖了抖臉頰兩側的魚鰭，正準備用手擰去髮絲上多餘的水滴，此刻他才注意到有一道目光正注視著自己。
小人魚驚愕地睜大了碧綠色的眼眸，與窺視者對上了視線——
「啊！⋯⋯」
「蘇、蘇芳先生？」
認出岸上男性的容貌後，小人魚喊出了熟悉的名字，並悄悄地將身體縮回水中，似乎羞於將身軀暴露在對方視線下。
「——晚安，碧君。」
蘇芳展現出一貫的和藹微笑，目光卻不曾從小人魚的身上移開。
眼前這名喚作「碧」的小人魚正是「Sirenaqua」的服務生，也是蘇芳今晚拜訪喫茶店的目的——他們倆不久前在店內認識，蘇芳友善的態度讓這名剛來到陸地上打拼的人魚幼仔相當安心，很快他就認為蘇芳是自己的第一個人類「朋友」。
單純的小人魚從未懷疑「溫柔的蘇芳先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目的而接近自己⋯⋯
「我聽藍夫人說你今晚輪休。」
「是、是的，我喜歡到海邊休息⋯⋯」
碧誠實地回答：「我最近找到了這個、水池？這裡很隱密，可以游泳⋯⋯」
碧努力用著仍有點生疏的人類語言解釋，顯得相當可愛。
「嗯，這裡確實很美，我也喜歡來這裡看海。」
「啊、這裡是蘇芳先生的領地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人魚是領域性極強的生物，因此碧誤解人類也具有相同的習性，他露出愧疚的表情，深怕惹這位唯一的人類「朋友」生氣。
「呵呵，沒事的，這兒並不是我的領地⋯⋯」蘇芳輕輕笑道：「但我非常歡迎碧君和我分享這個秘密地點。」
蘇芳將懷錶收回了口袋後，他展現紳士風度地向海中的小人魚伸出手：「既然碰巧遇見了，我送你回『Sirenaqua』？」
聽聞男人的話語，原本放鬆下來的碧又露出了一絲為難的神情，他的耳狀魚鰭再次低垂。
「那個⋯⋯」
「怎麼了，碧君想再游一會兒嗎？我可以等你。」蘇芳刻意讓自己的語氣更加溫柔，他耐心等待著小人魚放下戒備的時機。
「⋯⋯」
碧沈默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艱難開口道：「⋯⋯我上去的時候，可以請蘇芳先生不要看我嗎？⋯⋯我、我的身體不好看⋯⋯我不想嚇到蘇芳先生⋯⋯」
小人魚越說越小聲，語氣中透露了難掩的憂傷。

蘇芳隱約能猜到碧的痛處。
這位混血的人魚幼仔，既不是人類，也無法成為「完全」的人魚，這令他遭受過許多來自同胞的嘲笑和鄙視。
因此，碧道別了家人，離開了海洋⋯⋯

「——好，我閉上眼睛。」
蘇芳思索片刻後答應道。他向前邁出幾步，屈膝跪下，不在乎海浪濺濕了自己的褲子和光亮的皮鞋。他再次向海中的小人魚伸出手：「來吧，我拉你上來。」
聽到男人的回答，碧終於放下心中的疑慮，他輕柔地游向岸邊，確認蘇芳閉上雙眼，他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長出蹼膜與鱗片的小手放在對方的掌心，下一刻，他感受到了難以掙脫的力道將自己拉了上去。
「哇！⋯」
一瞬間脫離海水的浮力讓碧險些跌倒，所幸蘇芳即時抓住他另一隻手才穩住了步伐。碧剛想道謝卻發現蘇芳正笑盈盈地注視著自己。
「蘇芳先生您怎麼！⋯」
「碧君只說了『上去』的時候不可以看呀。」
「嗚嗚、您答應過我的⋯⋯」
「我是答應會閉上眼睛——但我沒說是多久。」
「您、您很壞！⋯」
蘇芳注意到碧的慌張和拼命想掙脫的反應，但他堅持不放手。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戲弄碧君⋯⋯」蘇芳用真摯的口吻向碧道歉：「但我真的很想認識現在的你。」
蘇芳的話語讓碧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瞳孔微微收縮，最終只能默默地垂下頭，他的手腕不再掙扎，只剩下微弱的顫抖。
『怎麼辦？⋯⋯』
碧感覺到蘇芳的視線在自己身上遊走，沈默令他惶恐不安，腦中也無法正常思考，他害怕聽到蘇芳嫌棄自己的話語。
然而——

「真美。」

碧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正好迎上了蘇芳的視線，那雙灰眼中有種碧未曾見過的炙熱情愫。
「碧君的身體真漂亮。」
像是要打消碧的困惑，蘇芳再一次說出了讚嘆之言。
「您、您不覺得我很奇怪嗎？」
「怎麼會呢？在我眼中，碧君就像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美麗又耀眼。」

蘇芳的稱讚全是真實的肺腑之言。
蘇芳原本以為他會在碧的身上看到記憶中珍珠色人魚的影子，然而他卻被小人魚身上截然不同的生命之美所吸引。
碧的身體在月下散發著晶瑩的光澤，透著神秘而純潔的氛圍，他的肌膚如絹般柔滑，散佈其上的鱗片閃爍著柔和的珠色光芒，豐滿的乳房隨著呼吸微微顫動著，模樣很是誘人；他曲線優美的四肢和背脊上延展著半透明的薄青色魚鰭，這些鰭瓣在月光下閃耀著虹彩光澤，增添了一份神秘與優雅，而在碧柔韌的小腹之下，也長有一對嬌小的鰭肢，它們相互交疊、遮蔽了小人魚的私密處，透出一種禁慾的美感⋯⋯
蘇芳的腦中再次浮現剛才小人魚在月下戲水的姿態。此時此刻，他第一次忘記了珍珠色的人魚，純粹地為「碧」本身感到心動。

「——⋯⋯」
「朋友」的稱讚是如此真摯，觸動了小人魚內心深處的情感，那雙清澈的碧綠眼眸泛起了一層水霧，但他沒有落淚，而是稍微用力回握住對方的手。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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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蘇芳和重新化為人型的碧一同步行在沙灘上。
一縷帶著暮春寒意的海風讓衣物單薄的小人魚不禁縮起脖子，蘇芳見狀便將原本抱在手腕上的西裝外套給碧披上。
「比起海中，陸地的氣溫變化更加明顯，碧君要多注意保暖。」
「對不起，我又給您添麻煩了⋯⋯」
「這沒什麼。『朋友』就要互相照顧，不是嗎？」
蘇芳的手腕稍稍施力，將碧摟得更靠近自己。
「⋯⋯嗯。」
碧白皙的小臉上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緋紅。原本一直盤據在他內心的陰影已經消散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對蘇芳滿滿的信任和感激。

在這個月光璀璨的夜晚，蘇芳和碧彼此依偎前行。此刻的他們還未察覺，這個春天的結束也象徵著他們之間關係的改變，一段更加深刻的情感即將綻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