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heep》#1

　　你們怎麼想？有一個人，他有一百隻羊，如果丟失了一隻，他難道不會把九十九隻留在山上，去尋找那迷失的嗎？我老實告訴你們，他若找到了，就會為這一隻羊歡喜，勝過為那九十九隻沒有迷失的。
　　What do you think If a man has a hundred sheep, and one of them has gone astray, does he not leave the ninety-nine on the mountains and go in search of the one that went astray And if he finds it, truly, I say to you, he rejoices over it more than over the ninety-nine that never went astray.
　　（馬太福音18:12-13）

◆◆◆

　　人們說，這一屆的聖子是百年來最純淨的光，他指引信徒走在正道上不迷失方向，他牽回落單的羔羊使其回歸，他的眼中流淌著琥珀色的蜜，還有無暇的藍天溫柔環繞。

　　曾經有位信徒說過這麼一句話：「他的眼中即是天堂。」

　　雪地上的足跡從四面八方而來，最終匯聚成一條小徑，小徑的盡頭有座教堂，此刻飄散出信徒們的傳頌聲。

　　身著聖服的青年佇立於聖堂中央，持起胸前的十字架吊墜低頭結束最後的禱告詞。冬日的陽光微弱，只有些許碎光穿過窗戶撒落在他身上，金色的眼鏡細鏈隨著他抬頭而晃動。

　　聖子除了每月的第一個禮拜日需要主持祈禱外，每一屆的聖子還有另一個不被一般信徒所知的任務──每天夜晚就寢前在教堂深處的地下暗房進行淨化禱告，歷代聖子會將這個任務傳遞給下一代，他們保持緘默除了繼任者外從不透漏被淨化的對象。

　　正常來說，被眾人推崇的這屆聖子應當也是繼任後才會知曉，只是他沒和人提過他曾經看過，或者說夢過，那是一隻沉睡了四百年的惡魔，他也知道所謂的「淨化」不過都是封印的手段。

　　如果我能將牠從地獄的迷途帶回呢？少年如此想著，於是他更加虔誠，只為成為那位牧羊人，那麼他便有機會真正地為他禱告，而不是使牠繼續沉睡又一個百年。

　　人類的壽命短暫，即使身為聖子也不過是凡人之軀，從少年轉變為青年僅是幾個秋冬的事，今晚的聖子依舊虔誠地跪在暗房內祈禱。青年沒有想過自己是否徒勞無功，或是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在一般人看來有多荒唐。

　　牠只是迷路了，這與牠的身分無關，而我的職責就是將牠帶回不是嗎？青年對此深信不疑。

　　「今晚的祈禱就到這了，願你能看見這道光找回歸途，我們明晚再見。」青年將胸前的十字架放在石板前起身，端起一旁的蠟燭後準備離開暗房。

　　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射在石板上的影子出現一瞬的扭曲，隨著燭光的消失，一切回歸於黑暗。

　　「我想我睡得夠久了……」一個不屬於人間的聲音低迴在暗室，石板上浮現出一團不甚清晰的黑霧。

　　「是時候打聲招呼了。」



#2

　　到我這裡來吧！我必使你們得到安息。
　　Come to me, all who labour and are heavy laden, and I will give you rest.
　　（馬太福音11:28）

◆◆◆

　　青年這晚在夢中再次看到牠的身影，昏暗中最先看見的是鉑金色的雙眸，一抹血紅在眼尾勾起，牠輕啟薄唇似乎在向青年傳達什麼。有個念頭驅使他前往牠所在之處，但青年依舊站在原地，嘗試回應對面那位非人的存在。

　　青年說：「到我這裡來吧……」

　　聽見青年這句話，牠闔上雙唇不再開口，夢中回歸一片虛無。

　　青年從睡夢中漸漸醒來。窗外的天還未明亮，曖昧模糊的橘紅綴在遠遠的地平線，他看著地平線的光越來越亮，最終忍不住閉上眼睛，似乎都還能感覺到灼熱的光，如同黑暗中那雙惡魔的眼。

　　深夜，青年端著燭火走在前往地下的階梯，燭光附和著鞋跟踩踏的聲響微微抖動，他推開暗房的門，眼前的石板看起來和往常沒有不同。

　　惡魔沒有立刻現身，牠隱身於黑暗中看著青年祈禱的姿態，感受對方的呼喚。從未有過的歡愉充斥牠的全身，有誰想到能成功喚醒惡魔的竟然是一位虔誠的聖子呢？或許連天上那位也料想不到吧，惡魔愉悅地瞇起眼。

　　此時低頭禱告的青年尚未察覺石板上漸漸浮現惡魔的身影，牠交疊雙腳單手撐著臉坐著，饒有興致地將青年的身姿收進眼簾。片刻，青年的禱詞有了一瞬間的停頓，他抬起頭，看見曾在夢中出現的惡魔。

　　「晚安，美麗的男孩。」牠說。
　　青年手握十字架的雙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問：「你是真實存在的嗎？」
　　「當然，我就在你眼前，」惡魔在空中移動身體，唇來到他的耳邊，「你感覺到我了嗎？」

　　惡魔的氣息落在耳邊，感受到牠的當下青年並不畏懼，他在乎的是成功將迷途的羊兒帶回人間。其實這個世界的惡魔並不能直接傷害到人們，牠們大多是引起人類最陰暗的想法，使其發芽茁壯，最後由人類自食惡果。

　　對於堅守本心和信仰的青年，他不覺得惡魔能夠在他身上找到趁虛而入的機會。

　　「晚安，我是Ike Eveland，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噢……通常惡魔是不會報上姓名的，但我很久沒遇見美麗又有禮貌的人類了，你可以用Vox稱呼我，很高興見到你，Ike。」
　　「我也很高興……」

　　Ike話說到一半，突然遮住嘴發出一聲哈欠，像是幼獸發出的細小鳴聲，柔軟脆弱，讓牠想捧在手心卻又止不住想揉碎的衝動。

　　「你的哈欠像夜鶯般美麗。」Vox笑著如此評價。
　　「抱歉……」Ike把有些滑落的眼鏡往上推了推，試圖轉移眼前的小尷尬。
　　「別這麼說，我才該為我打擾到你的就寢時間而抱歉，這次是真的晚安了，祝你今晚也有個好夢。」

　　Vox帶著笑意消失在空氣中，暗房回歸最初的樣子，彷彿剛才的一切並未發生。

　　「『也』有個好夢嗎……如果今晚的一切是夢的話，那的確是個好夢。」Ike走在長廊上，墨色的夜幕掛著一彎殘月，恰似他嘴角的弧度。



#3

　　神愛世人，甚至把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因為，神差他的兒子到世上來，不是要定世人的罪，而是要使世人藉著他得救。
　　For God so loved the world, that he gave his only Son, that whoever believes in him should not perish but have eternal life. For God did not send his Son into the world to condemn the world, but in order that the world might be saved through him.
　　（約翰福音3:16-17）

◆◆◆

　　早晨，Ike正要進行禮拜的準備，卻聽見禮拜堂前有些嘈雜聲。

　　他上前詢問：「這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聖子大人，不好意思驚擾到您，」神職人員抹了額頭上的汗，「我們發現樹上有隻黑貓，打算把牠移到別的地方……您也知道今天是禮拜的日子，讓信徒們看見難免有不好的聯想。」

　　Ike抬頭看向樹上，那隻黑貓有著蓬鬆長毛，悠閒地趴在樹枝上，絲毫不受下方人類的影響。

　　「我來試試吧。」
　　「這……這怎麼行，萬一是邪靈的使者……」
　　「牠只是隻黑貓，我們來這世上並不是為萬物定罪的，是吧？」

　　此刻黑貓緩緩睜眼，看見Ike靠近樹下，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落的無數光班將他沐浴其中。

　　黑貓伸個懶腰後輕巧地跳下，柔軟蓬鬆的大尾巴直立在後方，Ike蹲下身，黑貓便向他走去。於是Ike趁機將貓撈起，黑貓安靜地待在他懷中。

　　「沒事了，麻煩你們先去禮拜堂準備。」
　　「是。」

　　Ike將黑貓安置在自己的寢室，他把裝書的箱子清空在裡面鋪上一些織物，作為臨時的貓窩。離開前他看了眼沒有上鎖的窗戶，才將房門關上。

　　黑貓看著他的身影被門隔絕後，踩著悠閒的步伐經過簡陋的貓窩，最後跳到床上。牠盤據在床中央，將自己捲成一團大毛球。

　　「太久沒看到陽光還真是有些不適應。」Vox試圖操控牠的大尾巴遮住眼睛，但尾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聽使喚，試了幾次才成功。

　　「這副軀殼也不是很好用，算了，之後再想辦法。」

　　北方冬天的夜晚很快來臨，Ike回到房間後已經沒有陽光了，他進房後沒看見黑貓，想來是從窗戶離開了吧，Ike並未多想。

　　正當他準備換下聖服，感覺到空氣中有不尋常的浮動，解開高領扣子的手停下動作，隨後Vox出現在房內。

　　「雖然現在現身並不是個很好的時機，」Vox執起Ike的手，「我無意冒犯眼前聖潔的男孩，但還是希望他收下我代表歉意的吻。」

　　惡魔的吻落在聖子的指節上，一觸即分。

　　「你這……狡猾的惡魔。」

　　Ike收手，低頭將剛剛解開的扣子扣回，也因此錯過剛剛Vox的眼變成粉色的瞬間。牠深知太過冒進會嚇跑敏銳的羊兒，於是緩緩退回安全的距離。

　　「我是為了今晚的禱告而來，這應該不會因為我重見天日有所改變對嗎？聖子大人。」此時的惡魔彷若一名虔誠的信徒，妄圖以聆聽聖音之名來掩蓋那慾望。

　　「當然不會，」聖子微笑道：「那今晚我來和你說約翰福音第三章……」



#4

　　免得撒旦有機可乘，因為我們並不是不曉得他的詭計。
　　so that we would not be outwitted by Satan; for we are not ignorant of his designs.
　　（哥林多後書2:11）

◆◆◆

　　後來Vox並未再用黑貓的樣子出現，貓原本的靈魂一直試圖排斥牠，於是牠不得不再找一個新的身體。

　　「所以你這次換成猞猁？」Ike站在窗邊，看見一顆大貓的頭探出。
　　「這隻的身體比較好用。」Vox耳朵尖端的黑色細毛抖了幾下。
　　「無論你變成什麼我都不會介意的，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Ike盯著牠的耳朵，手指下意識在窗櫺邊摩挲。

　　猞猁在某個時期被視為撒旦的象徵，因為耳尖上的細毛形似惡魔的尖角，使牠們一度被趕盡殺絕。

　　「你在擔心我嗎？這真是讓我感到既甜蜜又愧疚。」
　　「其實我也沒有很擔心。」
　　「噢不……請別說出如此令我心碎的話語。」

　　Ike輕笑出聲，Vox豎起牠現在的尖耳朵，心想：那真是最美妙的聖歌。

　　即便牠現在是與一切神聖和光明無緣的惡魔，還不得不暫時寄宿在野獸身上，但牠仍被他深深吸引，從他嘗試將自己喚醒開始，牠便朝那火光走去，不畏前方是否有陷阱要將牠吞噬。

　　惡魔遵從本心，以享樂為優先，牠享受危險的追捕過程帶來的刺激。Vox深知接近聖子伴隨著巨大風險，同樣地牠所得到的喜悅比危險還多。

　　「進來坐坐？老實說站在窗邊聊天有些冷。」
　　「如果你不介意我進入的話……」
　　「Vox？」Ike的語氣和他的眉毛微微上揚。

　　Vox跳進房間，趁Ike轉頭關上窗戶時將不小心帶進來的雪，用惡魔的小伎倆清理乾淨。

　　「或許你現在需要一個溫暖又柔軟的擁抱？」Vox歪頭看著Ike，牠清楚知道該如何利用現在這副軀體的優勢，可牠並沒有把握能夠得逞，畢竟引誘聖子不是件簡單的事。
　　Ike走近大貓，猶豫幾秒後伸手摸向牠不時抖動的耳朵，手下的耳朵如觸電般抖得更厲害。

　　「我想還是下次吧，怕你承受不住。」Ike收回手，調侃般說道。

　　他留下陷入沉默的大貓，坐到書桌前開始抄寫聖書，一時間房內只剩筆尖在牛皮紙上的細小摩擦聲。

　　Vox開始懷疑是不是沉睡太久，導致自己的魅力下降還反而被調戲，此刻的聖子簡直比惡魔更加擅長調情。

　　如果惡魔能查覺聖子抄寫聖書的原因，那麼牠會知道牠的陷阱並非一無所獲。牛皮紙上的筆跡端正有力，仔細看的話有些地方甚至透過紙背。

　　……so that we would not be outwitted by Satan;
　　for we are not ignorant of his designs.



#5

　　誰能說：我潔淨了我的心，我脫淨了我的罪？
　　Who can say, “I have made my heart pure; I am clean from my sin”
　　（箴言20:9）

◆◆◆

　　最近Vox比較少出現在Ike眼前，他沒有開口打聽對方的行蹤，不過他能感應到，前幾日掛在對方身上的十字架，基本上只在教堂附近的範圍。

　　「這是給我的項圈嗎？或許我該稱呼你為主人？」Vox絲毫不介意這種帶有被掌控意味的行為。
　　「這是我之前常常放在石板上的十字架，如果有什麼狀況我能感應到。」Ike幫大貓調整好鍊子的長度，順手拂過牠頸部的絨毛流連了片刻。

　　Vox瞇起獸瞳，似乎察覺到什麼，牠並未追問。他們之間自然而然達成一個靜默的平衡，Vox沒有探究Ike將牠喚醒後打算做什麼，Ike也沒有過問Vox的去留。

　　彷彿彼此的相遇只是尋常不過的必然，他們不約而同選擇沉默，誰也不願成為打破平衡的第一人。

　　Vox不方便用猞猁的樣子到處閒晃，目前的力量又不足以讓牠長時間凝聚出一個人類實體，牠曾想過另外找一具人類軀殼，但通常被惡魔寄宿過的人類不會有好下場。這會讓Ike不開心，牠想。

　　於是牠分出一部份的意識，將意識投到告解室一方角落的蜘蛛。來來去去的人類，在狹小的房間吐露自己的罪孽，用罪織成一個又一個的蛛網以供養惡魔。

　　Vox吸收了些微力量的同時，也隱約明白Ike先前欲言又止的原因。來告解的人們不只提到自己的「罪行」，他們聲稱有魔物在引誘他們，是魔物使他們犯下過錯。如果蜘蛛能發出聲音，告解室裡可能會響起惡魔的笑聲。

　　即使幾百幾千年過去，人類還是將自身的罪行加諸在魔物身上，難道輕易受到誘惑的人們就毫無過錯嗎？牠想，不論哪個時空，人類的可笑是不變的。

　　「聖子大人，最近越來越多居民說看見魔物，整個小鎮的氣氛都很緊張。」一名聖職人員說。
　　「除了我們這裡外，其他地方有什麼狀況嗎？」Ike眉頭深鎖，強大的天賦告訴他這個情形不是如此單純。
　　「好像也不太平，我們已經在聯繫其他分部的狀況，最近應該就會有比較明確的消息了。」
　　「我知道了，有必要的話就舉行驅魔儀式，至少先讓居民們安心。」
　　「好的，聖子大人。」

　　Ike踩著比平常快的步伐回寢室，趴在床邊的猞猁聽到聲響抬起頭，看到大貓的當下他不自覺鬆口氣。

　　「我今天去了告解室。」Vox主動開口。
　　「什麼？他們沒有發現你？這太危險了那裡有神父還有其他……」
　　「別擔心，怎麼說我也是個狡猾的惡魔。」Vox變回原本的樣子，黑色的指尖輕點在Ike的唇上。
　　「……好吧，那你應該也聽見最近鎮上有些騷動，小心點總是好的。」
　　「你相信我？相信那些魔物跟我無關？」Vox知道答案，但他希望聽到Ike親口說出。
　　「是的，我無法蒙騙自己的心，我相信你。」

　　Ike取下眼鏡，他嘆息道：「聖子相信惡魔，這是不是罪呢？」

　　巨大的喜悅衝擊Vox所有的意識，牠沉醉在他的話語、他哀愁的雙眼。惡魔情難自禁撫上聖子的臉龐，最終只在他的額頭留下克制的吻。

　　「不，」牠說：「我的男孩永遠純潔無罪，如果惡魔也能看見天堂，那必定在你的眼中。」



#6

　　這並不稀奇，因為撒旦自己也裝作光明的天使。
　　And no wonder, for even Satan disguises himself as an angel of light.
　　（哥林多後書11:14）

◆◆◆

　　驅魔儀式過後，鎮上的人們稍稍放心下來，日常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轉變，但某些人沒有錯過平靜下的洶湧。

　　「聖子大人，分部的神父帶來消息了，現在在接待室。」
　　「好，我馬上過去。」

　　短短的路程上Ike感覺到自己的小指不時抽動，他用另一手壓下小指，直覺告訴他有什麼要發生。等打開門後看見房裡的人，他便知道原因了。

　　「你去忙吧，這裡交給我就好。」Ike轉頭交代。

　　眼前的神父是一張他熟悉不過的臉，只是頭髮和眼尾的紅不見了，連瞳色也暗沉許多。他起身為Ike拉開對面的椅子。

　　「聖子大人，又見面了。」
　　「原本該來這裡的神父呢？」Ike順勢坐下。
　　「沒事，途中我讓他原路返回了。」Vox拿起一旁的茶壺倒了杯茶並推向對面。
　　「然後惡魔冒充神父的身分，大搖大擺走進聖堂，你可真是天才。」

　　Ike端起茶杯不再看他，聽到這裡Vox也明白自己是惹他不快了。

　　「請原諒我的魯莽，因為我太想和你光明正大漫步在日光下，沒有比這更適合的人類身分了。」

　　聲音的惡魔總是知道該如何運用話語讓對方心軟，Ike喝了口茶放下茶杯。

　　「我讓人幫你安排一個房間，先在這安頓下來。」
　　「感謝您的仁慈與寬恕，聖子大人。」

　　除了冒充身分外，Vox還是有好好地把他們需要的消息帶來，果然其他地區的魔物也蠢蠢欲動，甚至已經引起獵魔人的注意。Ike腦海浮現一位金髮紫眸的臉，希望不要引起那位的注意才好，他想。

　　如同Vox所說，從他們見面至今實在難得像平常人一般並肩行走，雖說惡魔躲藏在人類的皮囊之中，兩人的身影穿梭在莊嚴的教堂壁畫下，看起來竟也是十分和諧。

　　「你已經習慣陽光了嗎？」Ike走在光下，回頭看向落後他一步的Vox。

　　Vox走上前站在Ike身旁，感受光落在皮膚上的熱度，他回答：「如果你是陽光的話，那麼我已經開始習慣。」

　　惡魔的目光落進聖子的眼裡，比火和光耀眼。

　　Ike的手輕輕蓋在Vox眼上，他問：「你看的究竟是誰呢？」
　　Vox將他的手拿下，在上頭落了一吻，他答：「至始至終都只有你。」



#7

　　因為沒有什麼隱藏的事不被顯明出來，沒有什麼掩蓋的事不被揭露的。
　　For nothing is hidden except to be made manifest; nor is anything secret except to come to light.
　　（馬可福音 4:22）

◆◆◆

　　獵魔人是獨立於聖堂之外的組織，與聖堂是合作關係，他們接獲魔物騷動的消息可以立即行動，並不需要獲得聖堂的許可。聖堂的手段是「驅魔」、「淨化」，而獵魔人顯然是「獵殺」，直接消滅魔物是他們的唯一目的。

　　夜深人靜時，惡魔將他的人類軀殼丟在自己的寢室，靈體則出現在聖子房內。

　　「萬一遇見他們，優先的選擇是隱藏和逃跑，直接曝露身分只會讓事態更糟。」
　　「即使他們打不過我？」
　　「是的，其他獵魔人會繼續緊追不捨，直到魔物消失。」
　　「我不知道在我沉睡的時候他們已經壯大到這種地步，別這麼擔心看著我，這次我會好好聽你的話，別想太多。」

　　Vox在Ike臉頰留下一個晚安吻，換來對方一個眼神，下一秒Vox就回到人類的身體裡了。Vox茫然且疑惑，Ike現在的力量已經有辦法做到這種程度了嗎？

　　另一頭的Ike摸著自己的心臟，寂靜的房內襯得心跳聲越發明顯，他害怕讓Vox聽見，當下只想讓對方消失在自己眼前，一時的心慌使他沒有察覺剛才Vox消失其實是出於自己的意志。

　　Ike拉過枕頭遮住耳朵，試圖隔絕左胸傳來的噪音，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你會沒事的，我來給我的男孩施個魔法吧。』
　　『什麼魔法？』
　　『把黑暗抹去的魔法。』
　　『惡魔不可能抹去黑暗，難道你……』

　　夢中的對話和聲音像顆小石子投進湖裡的漣漪，越遠越小，最後了無痕跡。Ike醒來時眼前是模糊的，如同他的夢境，他戴上眼鏡呆坐在床邊好一會，才起身盥洗。等打理好後，此時聖堂人員帶來了緊急消息。

　　獵魔人開始行動了。

　　「他們大概多久會到我們這裡修整？」Ike在寬大的袖子下緊攥拳頭，好讓自己的語氣和平常一樣。
　　「可能兩、三天，如果他們趕路的話或許再快一天。」
　　「負責帶頭的是他嗎……」
　　「是的，是那位Luca Kaneshiro。」
　　Ike沉默了幾秒，「知道了，最近我們也多加注意魔物的動向。」

　　Luca Kaneshiro，作為獵魔人的總隊長，憑藉著對魔物敏銳的直覺，從他上任至今沒有人聽說過被他盯上的目標有哪個逃脫，因此他也有了一個稱號：聖父的獵犬。

　　「Luca……偏偏是你。」



#8

　　至於我，我要帶著感謝的聲音向你獻祭；我所許的誓，我必償還。
　　But I with the voice of thanksgiving will sacrifice to you;what I have vowed I will pay.
　　（約拿書 2:9）

◆◆◆

　　在Ike就任聖子前，他和Luca曾在聖所短暫生活過一段時間，有天賦的孩子會在聖所接受培養，等他們開始展現不同的能力時，便會被合適的組織帶走。Ike還記得他離開聖所時，Luca還沒有加入獵魔人，直到他成為聖子後，才開始耳聞Luca成為獵魔人的事蹟。

　　「Vox，你還記得我之前說的獵魔人嗎？他們過幾天會到我們這裡修整。」Ike停頓了一下，「裡面有很棘手的人物。」
　　「我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必要的話或許可以讓我再次回到石板裡？」

　　Ike深吸一口氣，直視Vox，他欲言又止，所有的糾結最後只能化成一句：我不想這樣。

　　一旦重新封印，可能窮盡一生都無法再將惡魔喚醒。人類聖子的肉體因歲月回歸天地，而惡魔長眠於無人知曉的黑暗之中，再也沒有人能讓他重回人間。

　　「一定還有其他方法，你讓我想想，不准再提到那塊破石板。」
　　「好我不說了，我發誓絕不會再讓我的男孩難過。」Vox難得看見他如此忿忿不平的樣子，將人攬在懷裡安撫。
　　「惡魔的誓言有效嗎？」
　　「我的誓言對你永遠有效。」

　　Ike側耳貼在他的胸前，思緒因為聽到底下的心跳聲而飄遠。他想：原來惡魔也能擁有心跳啊。


　　隔日，獵魔人抵達聖堂。除了身為隊長的Luca負責簡單對應外，其餘的獵魔人魚貫進入準備好的空房休息，不會和聖堂人員有多餘的寒暄。只是性格的差異，Luca比起其他獵魔人的肅殺氣息，讓他顯得熱情友善。

　　「嘿！Ike！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多年未見但Luca的態度和過去差不多，這讓Ike的緊張情緒稍稍放鬆。他心想：傳聞應該多少有誇大的成分，不然Luca一踏進聖堂就該把惡魔揪出來了。

　　「我一切都好，謝謝。這幾天你們有需要的地方，都可以和我們的人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等等！」
　　Luca叫住正準備離開的Ike，他屏住呼吸，不確定對方是否發現什麼。

　　「你們這有蛋糕嗎？今天趕路過來我有點餓……」
　　Ike快速調整自己的笑容，對他微笑說：「有的，待會我請人送去你的房間。」

　　回到寢室後Ike才卸下警惕，他的心緒混亂卻無法靜下來祈禱，因為他所隱瞞之事絕不可讓聖父聽見。



#9

　　……他必把我藏在他的帳棚裡，把我隱藏在他帳幕的隱密處，又把我高舉在磐石上。
　　……he will keep me safe in his dwelling;he will hide me in the shelter of his sacred tent and set me high upon a rock.
　　（詩篇 27:5）

◆◆◆

　　或許是因為Ike有意避免讓Vox跟Luca碰面的機會，接下來幾天相安無事，獵魔人小隊將離開聖所前往下一個地點。因此當Luca要離開的那刻，Vox出現在他們眼前完全是Ike沒有預料到的狀況。

　　Vox向他們微微點頭，接著轉頭引導前來禮拜的居民們進入教堂，一切看起來十分自然。Luca卻對Ike說：「我跟上去看看。」

　　Ike愣了幾秒後跟在他後面，他無法預料接下來會變成怎樣的場面，一時間出現的耳鳴讓他無法思考，身體如提線木偶般踩著脫離自我意志的步伐。

　　「嗨，神父，我想知道你身上為什麼有Ike的十字架。」

　　金髮獵魔人的問題太過讓人措手不及，饒是能言善道的Vox也沒瞬間反應過來。

　　「是我贈與的。」從後頭跟上的Ike首先開口。
　　「原來是這樣，我還想說為什麼他身上有跟你一樣的氣息。那也可以送我一個十字架嗎？作為道別的祝福。」

　　Ike看著Luca乾淨的眼神，彷彿真的只是想要一個道別的紀念，當他抬手要把胸前的十字架取下，卻被對方制止。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認真，我只是開個玩笑！聖子的十字架可是很珍貴的，我先走啦！」

　　金髮獵魔人說完後揮揮手，只留下聖子的目光在他背後，最終消失在聖堂的大門。

　　Ike收回眼神，抬起腳步時一個踉蹌，被Vox及時扶住。他緊抓著Vox的手臂，手背因為用力可以看見白皙皮膚下的血管，Vox察覺他的情緒不對，將他扶到一旁。

　　「今天人手不夠所以我被派到這來幫忙，很抱歉我搞砸了，當時我應該想辦法拒絕。」

　　Vox的大手蓋在他的手上，傳來冰冷的觸感。

　　「不是你的問題，沒有人料到會這樣。」Ike搖搖頭，「我先回去休息，別太擔心，這幾天先不要用你原本的樣子來找我。」


　　等Vox再次見到Ike時，Ike已經冷靜下來，但Vox知道白天時他的男孩嚇壞了，因此當Ike提出是否今晚能為他朗讀床邊故事直到他入睡，Vox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聲之惡魔用上他最溫柔的嗓音，只希望男孩能安穩進入夢鄉，但無法抵抗的睡意卻朝自己襲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被男孩接住。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他想起男孩剛剛給他的一杯熱牛奶，看來惡魔住進了人類的軀殼，也無法抵抗迷藥的影響。

　　「對不起Vox，我知道你會阻止我，所以我不得不這樣做……」

　　聖子的胸前浮現一些複雜的文字和圖騰，金黃色的光芒包裹住惡魔，片刻後光芒消失，惡魔不見蹤影。聖子將惡魔藏進自己的靈魂，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可以發現惡魔的蹤跡，即使是聖父的獵犬也無法。

　　Ike躺回床上拉上棉被，裝作沒有察覺到早該離開，卻暗中埋伏在附近的獵魔人。



#10

　　獵魔人一無所獲，只得默默撤退。Ike回歸和往常一樣的生活，有人問起怎麼沒看見分部那位神父，Ike只需簡單說對方已經回去分部，便沒有人糾結和在意神父的去向。

　　聖子揣著巨大且背德的秘密，他夜不能寐，只怕聖父窺見他的夢境，要他交出惡魔。無法入眠的日子裡，他撿回一件件曾經丟失的過往，那是被惡魔親手抹去的記憶。

　　曾經是天使的他在天堂邊界和惡魔相遇、熟識，然而多次前往邊界的行為太過怪異，在事跡敗露前，惡魔讓天使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天使雖因此躲過了神罰，但聖父以試煉的名義將他下放人間。

　　天使與惡魔是不可共存的存在，這取決於本質而非他們的意志，本質要他們認清聖潔與邪惡不可苟合；意志卻讓他們為彼此動心。

　　Ike知道自己無法撐太多時日，他在桌前以聖子聖諭的名義，寫下未來下任聖子的誕生。本質上的排斥讓他無法將惡魔永遠藏起，他只希望再爭取多一些時間也好，等魔物的風波過去，他就能安全地將Vox帶出來，然後好好向他道歉。

　　聖諭的筆跡從流暢變成斷斷續續，等最後一個字落下時，他已經無力再舉起筆。

　　窗外的清冷月光將他照得透明，那被惡魔讚頌如天堂般的眼，也比月光黯淡。Ike搖搖晃晃從椅子上起身，他走去暗房，到他們這世首次相遇的地方。

　　Ike依靠在石板旁，冰冷的溫度卻使他安心，他閉上眼，感受回歸靈體的過程，這是這段時間以來難得讓他卸下疲憊的時刻。

　　然而此刻有鐘聲從天上傳來，天上理應是很遙遠的，但鐘鳴卻是快速如海嘯將Ike淹沒。他緊抓著先前送給Vox的十字架，原本想找機會將Vox放出的餘力也被沖刷殆盡。

　　Ike的靈體跪坐在一片看不見邊境的白色空間，試圖拒絕鐘聲的傳喚，意志和本質的拉扯像是要將他撕裂成兩半。

　　「Vox……」他忍不住低喃惡魔的名字。

　　被呼喚的惡魔終於能從他的遮蔽下離開，Vox取回意識後第一眼見到的，便是他的男孩蜷縮在地，脆弱殘缺的白色羽翼垂在他背後。

　　即使身處現在這個空間也讓惡魔遭受灼熱般的苦痛，惡魔仍伸出雙手緊緊擁抱他的男孩。他後悔當時沒有察覺到Ike的計畫，才讓男孩包庇惡魔，犯下聖父無法饒恕的罪。

　　「這次你抹去我的記憶也來不及了，你快走吧……不要再來了。」

　　Ike不敢抬頭，他怕Vox看見他的臉只會更加走不開，也害怕自己會在他面前消逝。

　　但惡魔沒有離開，只聽惡魔說：「還記得我的誓言嗎？我說我不會再讓你難過。」

　　惡魔將殘破不堪的天使抱起，「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裡，我想帶你離開，你願意嗎？」

　　天使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但他在惡魔懷中，輕輕吻在惡魔的左胸。於是惡魔張開他的蝠翼，漆黑的翅膀劃開這片純白的空間，朝下飛去。

　　那不是一場墜落，是一場飛翔。是惡魔帶著他的信仰飛往他們的安身之地。

　　天使殘破的羽翼漸漸恢復豐滿，只是漆黑從根部染上，接著蔓延到尾部，此刻他們不再因為不同色彩將他們分離。男孩伸展他的第二對翅膀，與惡魔在黑暗中飛舞。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