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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H橙鸟

    单机语废社恐……但是欢迎各位来我这吃饭(颠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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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H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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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谨慎阅读⚠️
    设定上偏中式,介意慎入

    【鲁次】请小心穿红衣的人+++

    -0-

    “你是昨天打电话来的……”

    “对,租房子,你是房东?”

    刘老头打量了几眼这个站在楼下的古怪男人,咬着烟,手上提着一个不算大的行李包,西装和宽檐帽的打扮在这个小城算得上格格不入——但是鉴于他要一口气租两三年的房子,刘老头觉得穿的奇怪点那都不是事。于是他收回目光,“我是房东,你这是过来工作?”

    男人含糊地答道,“过来看看,没有工作就休息一阵子。”

    老头没有在意那个客套问题的回答,只是点点头,“这房子以前是我和我老婆住的,外面旧了点,里面可还挺新的。”他一手拉开楼道单元的大门,示意男人往里走。

    “下面的大门不上锁?”

    “其实是有锁的,就是不太好用,老小区了,也没什么物业……”刘老头把门使劲往里推了一把,“用点劲就能锁上,不过也没人锁,麻烦,顶多是自己家的门锁搞个好点的。”他从口袋的钥匙串里找出来大门的钥匙,插到锁孔里左左右右拧了好几下才打开。

    哦了一声,男人把烟灭在外面,跟着老头往里走。“这边治安还可以?”

    “附近住的都是老邻居,也是这几年才搬走了点,都没遇到过小偷,顶多是吵吵架。”

    “但我听说你们这里死了好几个人……”

    楼道里黑漆漆一片,突然这么一句话把刘老头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什么死了好几个人……”他扶着墙站稳,瞪了眼身后那家伙,却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皱眉慢慢说道,“哦,你是说城西那边吧,那边是出过一个命案,唉……”老头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城西越靠近郊区就越乱,五六年前有个小姑娘就遭害了。你是外地人不知道,以后特别是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过去。”

    男人点了下头,接着问,“那条叫沙圩河的,听说也死过人,还闹鬼——我倒是不信这个,但昨天坐车来的时候有人在那聊,我总得问清楚。”

    老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表情也不是很好,但还是答道,“沙圩河……是西边那条小河吧,你遇到的估计是城西的家伙,什么闹鬼什么死人的,我们可没听说过——要我说,哪条河里没死过人呢,夏天游泳溺水的,或者喝多了不小心掉下去的,早年间有得是,现在就——总之,你住这边肯定是没什么的,实在担心你到旁边的寺里去拜拜好了。”

    大概是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低头用钥匙去开门。

    “两室一厅的房子,不过有一间卧室挺小的,我给改成储藏室了,大卧室有个阳台。”老头按亮了房间里的灯,比划着介绍起来,“家电都还能用,你直接来了就能住,要说不太好的就是卫生间比较小,洗澡不是很方便,然后卧室是朝东和朝北,客厅采光不行——毕竟是老房子了。”

    本来还在担心对方会对房子吹毛求疵,或者又问些奇怪的问题,但男人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家具和电器就爽快付了两年的租金。

    于是刘老头把钥匙一给,扔下句“门锁可以自己换掉”,再不多问就离开了。

    房门被从里面锁上。

    静静在门后站了几分钟,男人终于动作起来,从行李包里掏出台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又给自己点了根烟。他看了看屏幕上的页面。

    “就这么大点地方怎么还分城西城东?麻烦。”叹了口气,他又把电脑合上。“看来得到城西去,毕竟是工作……”

    淡白色的烟雾很快被吹散。



    -1-

    菜市场进门右手的第二个摊是个卖猪肉的铺面,常年热闹得过头,附近几条街的姨婆都爱到这个摊位上买肉,新鲜、实惠,看着也干净,比旁人的摊子上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生意好的时候,这个铺面只开早上半天就能把肉卖完,来晚的只能遗憾地在旁边凑合一下。

    不过这家的生意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好的,老板不是本地人,一年多之前才在这盘了个摊位,做起猪肉的买卖。生面孔、又是一大把胡子、戴了顶奇怪的帽子还不爱说话,来菜市场的男男女女看了都下意识绕着走。但是禁不住老板是个实在的生意人,不以次充好,还不缺斤少两。

    第一个来买肉的嬢嬢常年在姐妹群里夸自己是多么有眼光,多么慧眼识珠,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摊位的好——还给大家争取到了熟客的九折优惠。

    “你们别看老板不爱说话,人家手上做事利索,不比你家那个光说不做的女婿好?”

    周末上午的菜市场比工作日热闹点,买完菜的婶啊姨的围在摊位前面说着闲话,等老板把她们买的肉处理好。

    “上次我看了人家老板剔肉,半扇猪就一分钟,嚓嚓嚓,那肉就下来摆桌上了。”

    背后菜刀剁在砧板上的笃笃声轻微又规律,像是白噪声。

    “人冬天还帮忙剁馅呢。”

    刚刚被挤兑了一句的中年女人开口打断了她,“你这话说的,菜市场哪家肉铺不帮忙剁馅的?这都要被你夸到天上去了,说得再好听不也就是个卖肉的。”

    结果另一个挎包的阿姨立刻插嘴道,“人家这生意可不比你家那女婿赚的少。”

    “我看比她家女婿赚得多才是。”

    “这家的刀工是比别家的好啊,还快,里头那家上次给我切个肉片切半天。”说到这,卷发的阿姨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我看到他们家的馅是机器绞的。”

    “啊!我就说上次买了那家店的肉馅吃起来口感没这边好。”

    处理好的肉被打包好放在台面上,急着走的看到自己那份就打个招呼拎了离开,没什么事的还三三两两围着聊天。

    次元大介把菜刀放到一边,拿桌面的毛巾擦了擦手,抬头正准备收拾回去了,却看到外面站了个奇怪的男人。

    来他这边买肉的基本都是上点年纪的大爷大妈,年轻人不多,但是偶尔也有,却从来没看到过穿着鲜红的西装的男人。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不会出现在菜市场的那种人。

    对方左看右看,好像是打量着什么,最后露出有点古怪的笑来。

    “……不好意思,今天我这边收摊了。”次元大介想把他打发走算了,结果听到一句:

    “老板我看你印堂发黑啊。”

    他没说话,倒是后面的几个没走的阿姨拽了一把那家伙的胳膊。“小伙子,你这是……算命的?”

    “啊,不是不是,我是天生的阴阳眼,后来稍微学了几手驱鬼的法子,简单来说的话……应该叫灵媒。”

    “哎,你是……”一个阿姨惊叫了一声,下一秒又立刻压低了声音,凑过去神神秘秘地问他,“你是不是听说我们这闹鬼过来处理的啊?”

    另一个人推推她皱眉道,“你怎么还真信那群家伙说的啊,八成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这不是好多人都说……”

    “闹鬼?”红衣服的家伙似乎是愣了一下,右手轻轻摸了摸下巴,很快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闹鬼的话我肯定要处理……不过我八九年前来的时候还没有,没想到这一趟来得刚好——是这几年才开始的?那边的三井巷?”

    “八九年前……你是说那姑娘……唉,那边出事之后几乎都荒废了,后来要出城都绕路走南边。要我说三井巷闹鬼我倒是理解,现在是后面那条河闹鬼。”

    “河边?”

    “那不是有个养殖场,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才建的,这几年里面好些工人都说在河边看见闹鬼了。”

    “就是那孙家的从河里捞上来之后。”

    “有人在河里溺亡,原来如此。”男人很理解地连连点头,说自己肯定尽快调查清楚然后处理好,又安慰大家不用太担心,“只要不去河边不会有大问题,我在你们身上没有看到阴气——”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要是实在担心,也可以求一张护身符带在身上……”

    次元大介无语地看着这个自称灵媒的家伙把几个阿姨忽悠得连钱包都掏了出来,要不是他拦了一下,差点连钱都塞进了这家伙手里。

    好不容易把这些阿姨劝走,见这骗子还不离开,又想到那句“印堂发黑”,次元大介没好气地冷声道,“我是无神论者,所以你那些话就省省吧。”

    “诶,我不是骗子啊,我真的可以看到。”对方被他搅黄了生意也不恼,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你背后有冤魂呢,老板。”

    “你们的这套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止一个哦,数量超级、超级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背了这么多怨鬼还好好活着的。”见到老板不吱声,他反而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起来我是不是还没有自我介绍?鲁邦三世,叫我鲁邦就好了。”

    不出所料的没有得到回应。叫做鲁邦的男人也不感觉扫兴,只是耸耸肩。

    说实话他不想和这个看起来就可疑的男人继续纠缠下去,次元大介低下头自顾自地收拾起摊位,只是那家伙就那么盯着他,甚至还跟在他后面一起出了菜市场。

    右转,又过了两条街,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他终于耐心耗尽了,用一种强硬的语气警告对方不要再跟上来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相信的。”

    “但你的表情完全不是这样的诶,动摇了吧,次元。”看到次元大介黑下来的脸色,鲁邦连忙举起手做无辜状,“是刚刚的阿姨告诉我的……呜哇,眼神不要这么凶,很吓人诶。”话是这么说,但他一点紧张感都没表现出来。

    “我明明就说中了吧,超级多的怨鬼,数量多到已经变成了完全漆黑的一团——你到底害死过多少人?”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声音极小,上前一步贴到了对方耳边,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和恶意的语气低低笑道。

    或许是心理作用,鲁邦说话间带出的热气被吹进耳道里,身后却是好像有冷风吹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汗的衣服贴合上背脊,凉飕飕的让人打了个寒颤。次元大介终于是没忍住,伸手揪住了他的领子,“你觉得我会在意?”

    “我没有恶意啦——”被拎起来的家伙反而看起来更轻松些,甚至还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己脖子前面的那只手,“你是无意间好心办坏事还是主动害死很多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也只是恰好‘能看到’,所以很好奇而已——我说过的吧,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背了这么多怨鬼还好好活着。”

    “既然你已经见过了……”

    “别那么冷漠嘛,拜托,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不需要。”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可以扛住这么重的阴气,但是人鬼殊途,这样下去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迟早要出事……哦,你做好横死的准备了。”看他的表情,鲁邦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可惜的是,“和你有关系的其他人呢?你想他们被牵连?怨鬼是没有理智的,那些即使和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甚至都会成为它们报复的对象。”

    “……”次元大介沉默良久,才松开了手,像是妥协道,“要我做什么?”

    “诶?在这里说不方便吧,大马路上的,不把我请到你家里去坐坐?”鲁邦伸手整理了一下已经皱巴巴的领子,看人没拒绝又得寸进尺起来,“我还没有地方住,不如收留我几天,就当帮你解决麻烦的报酬怎么样?你知道我们这行收费很贵的,尤其是你这种大麻烦……”被大麻烦瞪了一眼,他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看不出来次元大介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单纯不愿意搭理自己,不过几分钟后,对方还是开口道,“一个月。”

    “哇,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一个月就想解决这种难题?”

    “那半个月。”

    “……我觉得一个月也不是不行。”

    次元大介很怀疑地看着他,忍住了自己再次叹气的冲动——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一看就是骗子的要求——不过,也就一个月,应该不会影响自己的工作。于是他转身的同时朝背后招了招手,“走吧。”

    “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你早点解决问题的~”鲁邦笑嘻嘻地跟了上去,“别板着脸嘛,抽烟吗?”他取出烟盒自己先叼上一根,又递过去。对方没接,只是说“抽不惯”,但大概是也被勾起了烟瘾,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塞进了嘴里。

    还在摸着口袋,旁边的手伸过来,捏着一个打着火的火机。次元大介反射似地往旁边退了半步,然后含糊地道了声歉,“我自己来。”说着,接过那个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香烟。

    “啊……”鲁邦愣神了一瞬间,但很快反应过来,“没关系,不如就送给你当作赔礼吧,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刚刚我好像有点吓到你了,所以……”他做了个很抱歉的表情。

    这反倒是让次元大介不好意思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但只是打火机而已,所以他最终点了点头。大不了等回去之后塞进对方的行李里还回去,次元大介这么想着。

    看到他把打火机收进口袋里,鲁邦眨眨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点,嘴角愉快地往上勾着。

    “啊,别走那么快嘛——说起来,你住的房子有几间卧室……”



    -2-

    隔天摊位上就变成了两个人。

    次元大介实在不知道这家伙跑过来凑什么热闹,前一天晚上说得好好的自己出去“调查”不打扰他的生意,谁知道早上他去进货时鲁邦还在床上躺着,等他刚把摊位打理好,对方就像掐着点似的走了进来。

    还是那身扎眼的红西装,绕着菜市场像是把每个店面都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了进门右手的第二个摊位面前。

    “早上好,次元,好巧啊。”

    好巧你妈个头。次元大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手里的菜刀在磨刀石上狠狠推过,“你跟着我做什么。”

    “哪有——我只是刚好发现你这里用来收集情报很方便嘛。”鲁邦耸了耸肩,“你这里生意真好,这就开张了?”小声说完,他立刻换上一副可爱的笑脸,伸手扶了把旁边走过来的中年女人,“阿姨这么早就来买菜了呀?想买点什么,今天的五花肉很新鲜,排骨也不错哦。”

    女人愣了愣,看了眼这个面生的小伙子,又转头看次元大介,“老板,这是……”

    “啊,老板是我的远房堂叔,我是想来这边找工作,现在住在堂叔家,也不好白住嘛,所以过来摊子上帮帮忙。”这套瞎话流畅到次元大介差点都要信了,他顿了顿手上磨刀的动作,还来不及阻止,鲁邦和对方已经聊上了。

    这个年龄段的阿姨对年轻人多少都有一种属于长辈的关心,少不了问几句多大了、哪里人这种问题,然后被鲁邦编出来的凄惨身世骗了满脸心疼的表情。旁边围着的几个后过来的婆婆也都是同情地感叹个不停。

    后来干脆开成了故事会,买完肉的人少不得过去听几句“因为从小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在父母双亡后被亲戚嫌弃,只有好心的远房堂叔肯收留他,所以现在来报答堂叔在摊上帮忙”的悲情励志小故事。最后鲁邦收获了所有人怜悯的目光,甚至还有一袋小葱。

    等人差不多散完了,他伸了个懒腰,转身把小葱放到收拾好的台面上。“每天都这么早收摊的话还挺不错的,一天到晚都待在菜市场里我可受不了。”

    次元大介没搭话,整理完东西就往外走去,倒是顺手把葱给拿了。

    两个人说熟也不熟,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回到他租的房子里。离菜市场不算特别近,但胜在安静,不是那种特别热闹的小区,大概是因为建筑太老旧,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住了很久不舍得走的老人家。鲁邦昨天已经把行李搬了进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支使着次元大介给他把储物间收拾出来当卧室。“如果你不想每天睡沙发的话,我也不想,或者另一个选择是让我跟你挤一张床——说实话,我希望你拒绝这个选项,但你要是坚持我也可以勉强一下。”

    所以他们不得不坐在被堆满杂物的客厅里吃午饭。菜是回来路上的小餐馆买的,饭是电饭锅定时煮好的,不太好吃,但也算不上难吃。

    等吃饱后,次元大介终于有心情来算上午的账,语气不善地开口道,“堂叔?”

    鲁邦摊摊手,笑得很无辜的样子,“这不能怪我,谁叫你这副打扮——我不想惹人怀疑嘛,解释什么的也很麻烦。”

    “别这样瞪着我,我也不是想来给你帮忙……”说到这里他小声抱怨起来,“啊——真是,我怎么会跑来当个卖猪肉的。”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你这里光顾的街坊阿姨最多——不然我到大马路上去找人套话,一上去就说我有阴阳眼,然后问人家你知不知道河边闹鬼啊?那我不是灵媒,我是精神病了。”

    这样的理由,次元大介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皱眉回想了下自己上午抽空看到的情形,在“故事会”之后,话题确实自然而然地被引到了有关闹鬼的方面上,也的确有不少人谈论起自己或者听说别人撞鬼的经历——不过也有一些听起来就是该去医院而不是该问灵媒的问题,什么“我的肩膀一直疼好不了是不是有小鬼骑在我肩膀上”,“我前两天经过墓地回家这几天总是身上发冷”之类。

    这家伙倒是看上去很认真地问了不少有关的问题,像是“有看到鬼魂的实体吗”、“有听到鬼魂对你说话吗”、“有什么影响到现实物品的事吗”,还语气诚恳地给出了建议——包括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让肩膀疼的阿姨去一趟医院,还推荐了一个不信这种说法的婆婆可以去旁边的法济寺拜拜,“那边的师傅也是有真本事的,尤其是寺里的梵钟,有法事的时候可以去参加一下,钟声驱邪的。”——哪会有灵媒劝人去给寺庙送香火的?

    倒是还有人在旁边附和说法济寺是真的很灵:“之前我每个月都要去的……不过就昨天我听着他们也敲钟了,但好像最近没什么法事啊。”

    ——要不是鲁邦几乎每次的结束语都是问对方需不需要求张护身符的话,这番说辞在次元大介心里的可信度应该能再增加些。比起灵媒,他觉得对方更像那种专骗中老年人的销售员。

    但他又想到这家伙好像是真的能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次元大介少见的自己先犹豫起来,“……你那个护身符是骗人的吧?”

    鲁邦眨了眨眼睛,回答得理直气壮,“怎么能叫骗人呢,大部分人本来就是图个心理安慰,我开导了她们那么久还不许卖点东西收个辛苦钱了?心理咨询还按时间收费呢。”

    这下次元大介不得不再次怀疑对方说的自己背后有冤魂的这件事也是在骗人了,误打误撞刚好诈到自己或者本身就查到点什么跟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警惕地观察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灵媒”,试图找到什么破绽。

    “说到底大多数人遇到的什么鬼啊、灵异事件啊都是心理作用,但是自己吓自己时间久了还是要出事,所以不如给个能让他们心安的小道具,这样他们的问题解决了,我也赚钱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所以你就是个江湖骗子。”次元大介下结论。

    “怎么能这么说——我的阴阳眼是真的哦,遇上真正撞了鬼的家伙我是会好好解决的——至少你背后的怨鬼是货真价实的。”鲁邦听到“江湖骗子”四个字非常不满意地撇了撇嘴,猛地把脸凑近。他指着自己的瞳孔,睁大眼睛,刻意压低了声音幽幽道,“不信的话,想看吗?你背后的怨鬼究竟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吗?”

    那双眼睛很黑,不像普通人那样仔细看总是泛着点浅色或者棕色,但也有可能是光线问题,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一扇窗户在另一端的侧面。次元大介盯着那个黑色的中心,后颈的皮肤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很快又平复。

    “……你能让我看到?”

    “嘛……通过某些手段是可以的,不过很麻烦,帮你这种根本没兴趣的家伙开眼太浪费了。”见没吓到人,鲁邦只好悻悻地坐回去,又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好几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总之——”还是鲁邦打破了这种沉默,伸手敲了敲桌子,“你不要不相信啦,我真的是正儿八经的灵媒。至于你的问题,说好一个月解决,我也会努力想办法帮你解决的,不要担心。”

    这说的就不像是能让人相信的样子。次元大介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开口道,“记得洗碗。”说完,他就果断扔下一桌子残局和可怜的灵媒,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喂,不是吧,你就只关心这个?”鲁邦差点被他气到翻白眼,对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把碗端进了厨房,“啊——麻烦死了,果然人是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

    水龙头哗哗地流个不停,水流冲刷在垒起的碗盘上。

    “我记得上一个遇到的被怨鬼缠上的倒霉蛋好像死得很惨,这家伙比较有趣,真希望他能活久一点……”

    隐约有钟声从远方飘来,尾音被拉得长长的,响了两三声的样子。

    除此之外的空气冷寂得过分。



    -3-

    当猪肉摊老板的生活算得上枯燥。

    次元大介本以为这家伙折腾个三四天之后就不会再跟着来了,倒是没想到对方这么有耐性,小半个月来,除了去进货的时候起不来,天天风雨无阻地跟着他开摊收摊——虽然最多只是从自己手里接过塑料袋打个结再放桌上这种程度的帮忙,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旁边陪着各位姨婆开茶话会。鉴于他的护身符一张都没推销出去,次元大介怀疑他根本是对于打听八卦这种事乐在其中。

    当然,偶尔也有热闹可以看,吵架打架这种事在哪里都不会少,什么缺斤少两了、以次充好、或者摊主态度恶劣又恰逢顾客心情糟糕,就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鲁邦这时候就会跟着已经相熟的阿姨混在人堆里,一边啧啧摇头一边听其他人解释前因后果以及各种不靠谱的猜测,回去再给次元大介添油加醋一番。

    不过这种热闹落到自己头上就不怎么有趣了——比如今天快收摊的时候,被一个起码有三百斤的胖子堵上门来。这家伙一张嘴还没说话,一股酒气先喷了出来。

    “老子昨天在你这买的肉吃坏肚子了——”这分明就是不讲理特意来闹事的了。但胖子人高马大的还满脸横肉,往他们两人前面一站,说实话,他比次元大介更像个切猪的。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一手撑着桌子才站稳,另一手把台面拍的砰砰直响。

    旁边已经围上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议论着什么。刚刚还在摊位前聊天的几个熟客被吓到了隔着几个摊位的拐角,紧张地朝着这边张望。

    那胖子又拍了好几下,次元大介才停了手里的刀放到一边,但也不说话,就站在那边盯着发酒疯的家伙。这种近乎无视的态度大概是惹恼了对方,拍着桌子的那只手抬起来就往前抓。

    “诶……别动手,嘶,别动手啊——”鲁邦本来还缩在一旁偷偷看热闹,眼见着那胖子伸手了,连忙站起来拦,被一把抓在手腕上。他疼得抽气,关节处很快红了一大片。

    平时和他一起聊天的几个阿姨看不下去了,从拐角的地方走近了几步,没忍住也喊了几句“你怎么还打人”。有人牵头,围观的那群人也有了底气似的,纷纷打抱不平起来。

    那胖子像是第一次遭这种声讨,有点心慌,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嚷嚷,“谁打人了,他自己凑上来的,我怎么了……”

    次元大介皱眉,打断了他,“你想怎么解决?”

    “我……啊,对,赔钱!老子吃坏肚子了,你总得给我赔医药费吧!”说完,他停顿了一会,看这个摊主还没领会自己的意思,气得又开始拍桌子,“你他妈……”

    有个泼辣的女声突然从后面响起,“赔什么钱!陆池豪你个瘪犊子是真不要脸,在这么多人面前就讹人老板。你昨天来买了个屁的肉,吃坏肚子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啊,就是,我都没看到他过来买过菜,他自己的几个摊子不是都扔给别人管了吗……”

    “他每天不是打牌就是在喝酒,老婆死了之后都没人做饭,买什么肉啊。”

    “谁,谁——”胖子脸上的肉抖了抖,龇牙咧嘴地转头要去找说话的人,鲁邦眼疾手快地装了一大袋肉塞过去,“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今天才开张呢,都没入账,哪赔得起医药费。但是肉新鲜,您拿着别客气。”

    手上一沉,胖子低头看了看袋子,又挤着那双小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知情识趣的红衣服小子,接着台阶就下了,点点头说了几句什么“算你们识相”,就摇摇晃晃往菜市场外走去。围观的人群眼看着没热闹了,散了开去,就只有刚才那个泼辣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她看了几眼鲁邦,有点不忿,但又很无奈地摇头道,“那王八蛋,看到有人生意好就要来占便宜,遇上好欺负的能把人摊子给掀了……今天算好的了,估计是看我们敢说话的人多,没敢太过分。”说完,她又朝旁边啐了一口,“要不是这里的摊都得去找他进货洋葱,呸,我看他还敢这么嚣张。”

    那几个心疼鲁邦的阿姨也围过来了,看了眼他手上只是红了没破皮,松了口气,一边挑肉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小沈啊,你老公是公安局的,倒是不怕。陆池豪那家伙认识好多不三不四的人,经常打架啊闹事啊,要不是这样,大家也不至于这么怕他,哎哟,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他带人把好多摊子都砸了,平时和他有矛盾的摊主都被打了。”

    “天天喝酒赌博能认识什么正经人,他老婆在的时候还好点,至少还回家吃吃饭,现在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打牌。那姑娘是个好姑娘啊,就是走得也太早了点……”

    “我倒是听说他老婆是被他打死的……”

    “这可不能瞎说!”

    “啊,季姐,你不知道啊?那王八蛋平时就打老婆,小孙经常脸上身上都是伤,唉,我还悄悄劝过她离婚呢,没想到……”

    “就是真的,我儿媳就在医院上班,回来就跟我说孙瑶那姑娘太惨了……呸,我看他平时卖洋葱还缺斤少两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怎么没人报警啊,这可是打死人了……”

    “小孙她父母根本不管,她弟弟也不是好东西,和那王八蛋是一路人,最后好像赔了点钱就私了。”

    “孙强那狗东西装得倒是可怜,闹到最后还不是要钱,孙家也真是,两个女儿都……”

    鲁邦像是一脸专注地听着这些家长里短,但注意力都在旁边的次元大介身上,这家伙像是丝毫没有被这些事影响到似的,面无表情地继续片着手里的肉。他撇了撇嘴,自己好歹替他挡了一下呢,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哎呀,今天幸好有你在。”一个阿姨转过来拍了拍鲁邦的胳膊,感慨道,“你叔叔啊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说话,要不是你机灵,今天我都怕打起来。”其他几人也附和。

    突然变成话题的中心,鲁邦眨眨眼睛,配合地点着头。他脸上挂好乖巧的笑容,但是嘴里毫不谦虚,说着“那是那是,还好有我”这样的话,把几个阿姨都逗得直乐。

    等她们终于聊得差不多往外走了,也到了可以收摊的时候。今天比往常早些,毕竟被鲁邦送了一大包肉塞给那胖子,但次元大介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

    “喏,给你。”他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腕上还是红的一大片,抓着一个梨子伸过来,“一人一个,张姨心疼我给的。”已经是明示了。

    他就说,自己明明都往后退躲开了,这家伙非要窜出来干什么。但帮他挡了一下也是事实,次元大介只好问他想干什么。

    鲁邦没接话,就是把那个梨往他面前递,直到他终于妥协地接过去之后,才一边自己啃着梨,一边含糊地问道,“你心情不好?”

    “……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似乎是随口一问,鲁邦不太在意地回了一句,咬着梨从口袋里找出纸巾来擦手——顺便腹诽次元大介骗人的水平实在太烂,从昨天晚上开始,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家伙的脸色就差直接把“我有心事”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次元大介拿着梨,不知道往哪放,盯着鲁邦在那重复啃梨和停下来擦手的动作看了好半天,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你到底想干什么?”

    “嗯?”鲁邦抬起头,用一种很不理解的表情看过来,然后移开视线,慢吞吞地回答着,“不是说帮你解决掉身后的怨鬼嘛……大概还要顺带处理一下‘这里’的麻烦。”说到这里,他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恶意的目光,是在盯着我吗?真好奇……”

    次元大介没有听清楚他在念叨什么,皱眉打断他,“什么?”

    “我是说……”鲁邦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恢复如常,“我确实有个小小的要求——”

    两人对视了几秒,他突然露出那种特别委屈的表情,“……能不能换家店买午饭啊,那家我真的吃腻了,好难吃。”

    “……”次元大介没想到是这种要求,被噎了半晌,差点开始反思自己平时是不是太苛待鲁邦了,“这种事你直接说就好了,那家店只是顺路比较方便。”

    “诶——我很担心万一是次元特别喜欢吃,那我随随便便就提这种要求很过分嘛,毕竟我还是寄人篱下,多少要顾虑一下。”

    也没见你平时和我抢沙发抢电视的时候有这种顾虑,次元大介想着,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今天时间早,我炒两个菜好了。”或许理由不止这个,但他此时此刻不愿意想更多,于是匆匆整理好摊位往外走去。

    “次元酱原来会做菜呀!”鲁邦保持着一种欢呼雀跃的语气,不慌不忙地跟在他的几步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着话。

    “别用那种恶心的称呼。偶尔做,平时收拾起来太麻烦,还是去店里打包方便。”

    “也没有多麻烦吧——”

    “不做饭的人闭嘴。”

    没有回头,次元大介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那个红衣服的家伙,脸上的表情是和语气完全的不相符——很浅的一个微笑,心不在焉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4-

    前一天做饭和收拾差点折腾到深夜。本来说只是简单炒两个菜,不知怎么就锅碗瓢盆摆了一厨房——当然,不做饭的那个人要洗碗。鲁邦又伸着手腕把那片差不多要消去了的红痕在次元大介眼前晃来晃去,可怜巴巴地暗示了半天,结果被一句“我要早点睡,没几个小时要起来去进货”给打发走了。

    ——所以,当次元大介起床后,在天还没亮的客厅里看到已经穿戴整齐的鲁邦时,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关了声音的电视屏幕在亮着。

    “早啊。”鲁邦坐在沙发上,一手支着下巴靠着扶手,脸色被昏暗变换的光线衬得莫名诡异。

    次元大介又看了一眼时间,三点四十七分,大概不是他在做梦。

    不过他倒是起晚了些,赶着出门的时间,没搭理这家伙,自己去了水池旁洗漱。等他也穿戴好,就看到鲁邦已经关了电视,手里转着他平时进货那辆车的车钥匙,倚在门旁边,又是笑嘻嘻的样子,“走吗?”

    “去哪?”

    次元大介伸手去接钥匙,但鲁邦却躲了一下,反手推开门往外走,“你不是去进货,刚好顺路带我一程?那地方离河边不远吧,我也该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闹鬼了。”刚往下走了两步,他就趴在栏杆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摇头抱怨道,“起得太早了……真是受不了。”

    次元大介跟在后面皱眉,要说猪场的位置确实是离河边不算远——但也只是和菜市场与他们住的地方相比,实际上到河边还有三四公里的距离。他是认识路,却没想到鲁邦似乎也很熟悉的样子。而且,怎么突然想起了这茬?

    鲁邦还在前面打哈欠,这时候困得不行的样子,“我稍微看一眼,大概耽误你十几二十分钟……摊子上晚去一小会也不要紧吧。”

    显而易见的,他没准备把车钥匙还给次元大介,自顾自地找到车,坐上驾驶座打着了火。

    “你不会把车开进河里?”看鲁邦还在一直哈欠个不停,次元大介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就准备把人给拎下来。

    鲁邦挣扎了两下,叹了口气,猛地身子往后一缩就到了副驾驶上,“说的也是,那我睡一会好了。”

    那躲开的动作太快,次元大介都没来得及反应,手还悬在半空中。他有些古怪地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睛的红衣服男人,缩回手,没有说什么。

    半旧的面包车往城西郊外的方向开去。

    倒也没误了时间,到猪场门外还没开始排队。鲁邦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次元大介便不管他,自己去忙了。

    大概是天气不太好,接近五点的天丝毫不见亮,路灯笼罩的范围有限,灯光晕到边缘成了雾蒙蒙的一片。次元大介从门口走出来,只见到鲁邦红色的外套在灰暗中格外鲜艳——那种几乎算得上艳丽的红色让他下意识停了停脚步。

    “车里太闷了。”鲁邦靠在车门上,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车厢的后半部分被简单改装了一下,装上了冷藏柜,次元大介正忙着把肉装进冷柜里。等他再坐上车,鲁邦又已经钻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这附近去河边的路不好走,尤其是最后一段,就只是两人宽的土路,车开不过去,更没什么人来,毕竟再往北绕远些是大路,连着路还有座小桥,大部分人都从那走。但路是鲁邦指的,次元大介只好跟着开,也不知道他怎么认得这里犄角旮旯的小路。

    “差不多了。”鲁邦探出头看了看,车停在一片荒地边,隐约是能看见几百米开外是河的样子。他推开车门,像是睡醒了,语调都精神了几分,“阴气挺重啊,看来是真的?”

    次元大介跟在后面也下了车,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说起来,”他突然想起和鲁邦第一次见面时,对方跟那些阿姨闲聊时说了一句话,“为什么之前你听说闹鬼,就问是不是三井巷那里。”

    “啊?那个啊……”前面那家伙不以为意地答道,“巷子里死了个姑娘,还没抓到凶手,自然是很有可能变成鬼的。”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

    “出事当年我刚好路过这里——”鲁邦说着,回头挑了下眉,“本来这次也只是路过,谁叫我就是好奇心重呢。”

    次元大介对上他的视线,很快抬手压了压帽檐,不再言语。

    两人又走了十几步,到了岸边,这时的天色微微泛出一丝亮来,不用打光也能把周围看个大概。眼前是那条沙圩河,河道不宽,应该是某条大河的分支。河水看上去又黑又深,不知道是因为光线不好还是太过浑浊——但淹死个人总归是绰绰有余的。

    鲁邦站在靠近河岸的位置就没再往前走了,只是在一小片区域里打着转,左右打量。

    次元大介却突然开口,“你怎么知道凶手还没被抓到。”

    “什么?”

    “三井巷的……凶杀案。”

    “怎么又说起来这个,当然是查到的啊。”

    “你很关注这件事?”

    “这种事来之前当然要查清楚,我是灵媒嘛。倒是你——”鲁邦转头瞥了他一眼,“你很在意那个姑娘,还是凶手,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家伙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笑或者不是,那只是一转头,次元大介没有看清。“……我也只是好奇。”

    “哦,好奇啊——我也好奇的。”鲁邦摊摊手,继续这个话题,“那都是八九年前的案子了,估计抓不到凶手吧,连目击证人都没有。”

    次元大介靠在了一颗树上点烟,抽了两口后低声道,“我听说,后来过了几年有人说自己当晚看到了凶手逃走时的背影。”

    “是么,”鲁邦转了几圈后终于确定了一个方向,但还是一心二用地搭着话,“当年可没人出来说,什么样的背影?现在去告诉警察也不迟吧。”

    “好像是怕惹上事。”

    “也是。”

    “……”烟灰簌簌地被抖落到地上,帽檐下的人慢慢吐出一口烟,像是漫不经心地接着聊,“后来那人喝多了就说漏了嘴,出事那晚他看到一个男人从拐角一闪就没影了,只看清了凶手一身的血……或者是红的衣服。”说出这句话时,他从烟雾的后面盯着那抹红色,面无表情,脑中一时在想前两天收到的那条消息,一时又在想自己为什么去要想。

    “只是看清衣服颜色的话,这样的线索也太宽泛了,身高、体型什么的……哦,找到了,确实有鬼。”鲁邦话说到一半拐了个弯,动作一停,朝着一个位置指去,“那边阴气最重,估计那只鬼停留的时间最长,只是现在不在。”

    被打断了话题,次元大介也不好再刻意继续——其实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或者说,这个话题本就不应该开始。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还莫名犹豫——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开始后悔,然后终于下定决心。他回了回神。

    “就这样?你不做个法,用你那些护身符。”这是明显不相信的意思了。

    “我又不是和尚道士,做什么法。不是和你说了么,我是看到的。”红衣的灵媒转回头,那双瞳仁在朦胧的天光下扩大了些,看上去像是纯黑色,幽深到反不出一丝光亮。“至于护身符——顾名思义只是护身用的,现在可用不着。”

    次元大介只是耸了耸肩。“那你看到了什么。”

    “鬼咯。”鲁邦说着,用手模拟着水流在半空中划过,从远处的上游一路向下,“阴气是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往下的,从她落水的地方开始,直到尸体被发现的某个位置停止,是在重复她死亡的过程。”

    “既然有鬼,你就‘解决’一下吧,灵媒?”次元大介咬着那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强行驱散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好处的事我可不愿意做。虽说人鬼殊途,但她还算不上恶鬼,我没有理由赶尽杀绝。”

    “我记得有人信誓旦旦说要'处理好'来着。”

    “那我是江湖骗子么,骗子的话也能信?”鲁邦斜眼看他。

    “你难道不是?”次元大介反问。

    鲁邦后退一步,歪着头看他。没过几秒,他就摇摇头笑起来,“我可不吃激将法这一招。”说着,他伸手抢掉次元大介手里的烟,笑嘻嘻地自己抽了一口,“不过,稍微给你普及一点灵异常识好了——”

    “虽然这里确实有闹鬼的传闻,但她是'被看见'而不是主动袭击人,应该只是个无知无觉的倒霉水鬼,或者说只是普通鬼魂,意识比较混沌,怕是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这家伙每天只会重复在河上飘来飘去,大概在恶化之前就自己消散了。一般来说,无视就好了,赔本买卖大家都不乐意做,除非有人愿意付出代价,或者那只鬼成了恶鬼。”

    他指向河面,又转手指向次元大介……的身后,“鬼魂的恶化有一个过程,可能很慢,也可能就是一瞬间——因人而异,但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而你背后这团东西,怨鬼,或者说恶鬼,就是一种恶化的结果,大部分灵异人士遇到了都会想办法处理——当然,我是说比较正派的那些。”鲁邦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就是属于正派的那一部分。

    “所以?”次元大介听得头都大了,暗自腹诽你怎么看也不像什么正派,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他皱眉看了看时间,生怕耽误了开摊。

    不过鲁邦还在那自顾自地念叨着,“恶化三个关键点就是鬼魂能被听到声音、能被看到实体、最糟糕的就是能影响到现实物体——所以说,你背后的怨鬼竟然除了我之外谁都察觉不到,真是奇怪,我都要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那就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阴气冲天呐,看一眼我的眼睛都发酸。”

    “随你怎么说。”耐心耗尽——主要是再不回去真的要错过时间了,次元大介掐了掐眉心让自己清醒点,转头往车上走去。他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比如大清早的跑到河边来看鬼。

    “我还没说完呢……”鲁邦的声音在后面追着,听上去有点无奈,“总之,次元你万一见了鬼,记好千万不要接鬼送给你的东西、不要相信鬼说的任何话、不要同意或者邀请鬼进入家里——次元?次元酱?次元酱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说过别用那种恶心的称呼——”

    “是、是,下次一定不用了,次元酱……咳,次元,走慢一点呀。”



    -5-

    好歹赶上了平常开张的时间,只是油门差点被次元大介踩穿,以及来不及把车停回小区楼下。鲁邦在河边还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上车后瞬间一闭眼睡了过去,等到了摊位,他才缓过来一点。

    “用眼睛是很累的,而且起太早了。”可怜的灵媒摆摆手,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次元大介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话。

    除去早上的折腾,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过,接连好几天都能看到那个胖子出现在菜市场里面到处惹事,但是没有再跑到次元大介的猪肉摊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占过便宜了,还是看给他帮腔的人多,不想弄出太大的麻烦。旁的摊主也习惯了怎么应付他,倒算得上相安无事。

    前些天晚上下了几场小雨,天开始转凉了。

    鲁邦依然坐在旁边听各位相熟的阿姨打探来的街坊八卦,偶尔聊到“封建迷信”的话题时顺便推销一下自己的神奇护身符,倒是真给他卖出去两张。难得开张一次,他笑嘻嘻地把东西摆在台子上给对方好好挑,来了个买二送……五六七八。

    “灵媒就是这么做生意的?”次元大介等人走光了,才瞥了一眼他还摆在桌面上的那几个用所谓符纸叠成的古怪形状——还有用来塞符纸的各种精美的匣子、香囊等等。

    鲁邦正在一个个地把东西往口袋里收,也不知道他那件薄薄的西装外套里面是怎么塞下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对待不同类型的客户要用不同的策略,我在这卖万八千一个护身符谁买啊。”

    “两个多星期卖出去一百二,你也真不怕把自己饿死。”

    “之前赚得多嘛。”鲁邦把桌上收拾干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而且还有次元你呀,我怎么会饿死呢?”

    听他提起这件事,次元大介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算了算时间,“离一个月还差几天?”

    “诶?什么一个月。”闻言,那家伙立刻摆出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装傻表情,努力睁大眼睛做无辜状,“次元,你不会每天都在盘算什么时候把我赶出去吧。”

    “不是你答应一个月内解决问题然后收拾铺盖走人的吗?”

    “记那么清楚干什么,”鲁邦转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很快又嬉皮笑脸地贴过去,“我说,不要这么无情嘛,比一个月稍微多几天也没什么吧,反正你那房子里也住得下。大不了——我给你交房租?”

    次元大介退后两步和他拉开距离。“不是房租——你既然不打算解决‘我的问题’,又不缺钱,为什么非要住在我这——我没有和别人一起住的习惯。”

    “我怎么就不打算解决了,我有在想办法。”

    “什么办法?”

    鲁邦讪讪地挠了挠头,“还没想出来……”但下一秒又理直气壮起来,“但这也不能怪我啊,谁叫你背后那东西奇奇怪怪的,我总得多观察一下——也许多住几天就能发现什么了。”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多费些口舌,没想到对方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就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下来。

    见好就收还是得寸进尺?鲁邦眨眨眼,把话题岔开到昨晚的电视剧上去了。

    收拾好摊位出了市场,但没走几步,他便发现次元大介走的不是平常回去的那条路。这个方向的话——“你要去法济寺?”

    “嗯。”

    “哎呀,麻烦……”鲁邦停下脚步,脸上难得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抓着下巴考虑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去了,“我等你带饭回来好了。”

    次元大介其实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大概是这阵子和他瞎聊多了,习惯性地就问出了“为什么”。

    “眼睛会痛——那口钟是挺厉害的法器,说到底阴阳眼也是阴气很重的东西,当然会受影响。而且我们这种灵媒跟和尚道士这种正统的修行者稍微有点……”他轻轻啧了一声,不自在地捏了捏后脖颈,“怎么说,观点不和吧。”

    ……果然是非常“灵媒”的理由,不过次元大介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习以为常了。他不再考虑这些话是真是假——他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

    但鲁邦又伸手拦他,“其实……我不建议你到法济寺去,嗯——现在的情况是我不能影响它,它也不能影响到外界,僵持?或者说平衡状态?虽然不知道理由。说不定那口钟能打破僵局,但同样也是非常危险的——越强大的鬼魂越容易因为刺激而失去理智,如果恶化的程度加深,谁也不知道那些怨鬼是不是就会被释放出来。我猜你应该不想看到恶鬼屠城吧。”

    “……你的,灵异常识?”

    见他这么懂行,鲁邦一下来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准备给这个倒霉蛋大麻烦好好讲解一下,顺便证明不是自己不努力,是他背后的东西确实棘手以及奇怪。“没错!上次我还没说完呢,趁这个机会……”

    “停。”次元大介打断他,“我只是去门口的香火店买点东西,过几天有认识的人的忌日。”

    “啊,这样……”被堵了话头,鲁邦不满地撇撇嘴,“你真的不是背着我偷偷去找和尚?”

    什么叫背着你找和尚——次元大介恨不得把点了一半的烟扔他脸上,“那你就跟着。”

    “不要,靠太近也会眼睛疼。”

    “那你就闭嘴。”

    “哇,次元好凶——所以,为了弥补我可怜的受伤的心灵,我中午要吃点好的,不要楼下那家的菜。”趁他来不及拒绝,鲁邦突然眉开眼笑地丢下这句话,一转身就跑远了。“千万记得啊,不要楼下那家——”他跑出去十好几米,还转头又喊了一声。

    次元大介甚至要怀疑这才是鲁邦废话一大堆的最终目的。

    楼下的那家店有难吃到这种程度吗?他从香火店老板手里接过袋子的时候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回去之前,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路对面半掩着的寺门,从门缝里隐约传出些诵经声念个不停,夹杂着非常偶尔的一声的钟响。撞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缥缈又微弱。实在是巧合,路上突然刮过一阵凉风,次元大介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被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该加件外套了。等温度再降点……他想着,等温度再降点就该开始工作了。但还有点小麻烦——

    在此之前他没想过自己会和别的什么人住在同一个房子里,竟然还算得上习惯——但总归是不方便,比如说想要晚上一个人去干点什么的时候。本来说好是一个月,那样刚好不会影响,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过也只是一点小麻烦,暂时的,他知道不会太久,但最好不要横生枝节——有什么能让自己在晚上出门还不被对方察觉的方法?

    “次元——什么时候能再亲自下厨呀,这周打包回来的菜也不好吃,我都要饿瘦了。”自从上次哄得次元大介做了饭,鲁邦想起来就要念叨几句,倒是说得又诚恳又可怜似的,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放个录音都比他有感情。

    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下来。

    “诶?!”怀疑是自己没听清,鲁邦从桌子前弹起来,盯着沙发上专心看电视的男人,“诶——我还以为是出现幻觉了,次元你竟然真的答应了……”

    “不要说的我好像平常在虐待你一样。”次元大介按了暂停键,回头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吃完你给我闭嘴一星期,不然绝对没有下次了。”

    鲁邦笑嘻嘻地举起手,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那就是说还有下次……啊,不是,我一定不继续烦你了。”

    次元大介走进了厨房。没一会儿抽油烟机开始工作,嗡嗡的噪音挺大,但油烟的气味还是散出来些,厨房的木门本来关了一半,现在被一只手整个关上。

    红衣服先生趴在椅背上,下巴压着手臂,盯着厨房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勾着笑了又笑,渐渐的又没什么表情。等厨房门再打开的时候,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才亮起来。他感叹了一句“好香”,脚步轻快地去拿筷子了。

    “没买什么菜,随便吃点吧。”次元大介把一个盘子往鲁邦面前推了推,“好像上次你说喜欢吃这个?”

    “竟然还记得!啊……我要感动得哭出来了……”

    “闭嘴。你再说恶心的话我就把菜收走了。”

    于是鲁邦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开始吃饭。但要他安静一整顿饭的时间就太为难了,没过几分钟,他又开口道,“说起来,今晚的电视轮到谁选节目了?”

    “今晚有电影重播。”

    “不会还是上次那个——那部电影你看了得有三四次了吧,不如晚上看点新鲜的?”

    次元大介没说话,只是在伸筷子的间隙点了点这一整桌的菜权当回答。

    “啊……”鲁邦皱起眉毛纠结了好半天,最后低下头不甘心地往嘴里塞着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老电影真的很无聊,我肯定会犯困的”这种话。

    一切都过分顺理成章。吃饱喝足的人洗完碗倒进沙发,陷进背后的靠枕里。电视屏幕播着连他都看过两次的无聊剧情,茶几上摆着两杯酒,靠近他这一侧的加了冰。看了眼旁边坐着的次元大介,对方半阖着眼睛像是已经困了,转头又看向屏幕,电影里人物正在说着又长又无趣的台词,像催眠曲。他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又抬起来点,很快再掉下去,最后整个人歪倒在扶手上。

    屏幕里还闪着有点黯淡的光,痴情的女人在夜空下独自诉说自己的哀愁,然后画面切到了男主角,他总是不慌不忙胜券在握的样子——整整十分钟都是他在那里安排来安排去。沙发上的呼吸声愈发平稳。

    但是次元大介睁开了眼睛,过于清醒的,没有丝毫睡意。

    他没有急着动作,这样静静地又坐了五六分钟,看鲁邦的确是睡熟了的模样,才从沙发上起身。拎上提前收拾好的背包,推门出去之前,他又转回到房间里拿了条毯子盖在沙发上。

    还没到十点钟,这附近一片就没多少动静了,老旧的楼房黑漆漆地前后层层叠叠着,偶尔的几个窗洞亮着光,昏黄的一小点,遥遥悬在不远不近的半空。

    脚步声在狭窄的巷路上轻轻响起,像是含着某种节奏,周围太安静,这种声音几乎被风吹散。没有路灯,连那个身形都隐没在夜色里,只是贴着墙壁的一道影子。

    声控灯不够灵敏,也可能是坏了,楼道里没有亮灯。有个喝得烂醉的家伙正在摸黑往上走,扶着墙还连被台阶绊了好几脚,差点摔得又滚回原位,骂骂咧咧了好一会才摸索着爬了起来。楼道口的铁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门轴锈过了头,好半天才合上几公分,那种被无限拉长的嘎吱声在楼梯间里荡出回音,和粗重又混乱的喘气声此起彼伏。

    这醉汉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背后跟着个幽灵似的男人,从还未闭合的单元大门里溜了进来,颇有耐心地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脚步声被其余的噪音掩盖住,像个货真价实的幽魂。

    他喝得太多了,酒精让他连开门的钥匙都找不出来,钥匙串在他手里丁零当啷地响着,试了三四把才拧开那扇门,肥硕的身躯挤进小小的门框里。

    屋内也是黑的,没有开灯,也没有其他人的动静,只是飘出来些焚香的味道。房间的尽头有扇窗户,从没拉紧的窗帘下漏出点月光,在地板上画下银白色的印记。

    回到熟悉的家中,胖子瞬间放松下来,一边支撑不住地往地上倒着,还一边在墙上胡乱拍着寻找电灯的开关。但他今天是注定找不到了,一只手从背后鬼魅地绕到前来,在他混沌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银光一闪,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剧痛驱散了酒精带来的麻痹,陆池豪双手捂着脖子摔倒在地上,惊恐地想要大叫,却发现自己的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血沫从咽喉口泛进嘴里,带来死亡的味道。

    他想转过头,但是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做不出来了,手指缝里往外溢出的鲜血正在把他抽空,最后的求生意识控制着身体在地上徒劳地挣扎,像条濒死的鱼。

    有人被吵醒了,楼上楼下传来些脚步声、含糊的抱怨和马桶冲水的声响,但很快又重新归于安静,不知道是对这家伙喝醉闹出的动静习以为常,还是慑于他平时的淫威不敢多管闲事。

    陆池豪难以相信这个事实,他要死了,但他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肥胖的身体是如此沉重的负担,视野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点点浅亮的光晕,也在渐渐消失。到底——是谁,昨天被赢了钱的牌搭子,上周被自己砸了店的倒霉老板,还是又被自己拒绝了给钱的孙强那王八蛋,到底是谁,是谁——他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那个家伙的裤角?现在只要抬起头,只要抬起头……

    原来死亡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那扇门轻轻关上了。一只手伸过去按下电灯开关,白炽灯闪了几闪,照亮了这间不大的客厅。

    一地的鲜血和一具尸体,以及一个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正在点烟的男人。



    -6-

    次元大介抽了口烟。

    烟草的味道盖不掉面前浓重的血腥气,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把用来切开对方脖子的尖刀放到一边的桌上,又从门边的背包里掏出双手套慢条斯理地戴好。香烟刚好燃尽,烟蒂落进满地的鲜血里哧地一声熄灭了,而那只带着手套的手按在了尸体还没来得及变得僵硬的后颈上。

    从之前的伤口边缘开始,刀刃流畅地绕着脖子划了个圈,恰好露出皮肉包裹下的骨关节,刀尖贴着骨缝插进去,只是又一圈,那颗脑袋就滚进了面前的血泊。若不是他手里切切实实提着的是个人,这种熟练的动作和他白天在菜市场切分猪肉也没有更多区别。

    但他偏偏不再冲着关节下手,反而是回头从包里又拿出了一把小巧的手锯,对着地上比划了好一阵,才继续分割起这具过于庞大的尸体。锯刃在骨头上摩擦的声音有点让人反胃,没流干净的血从被锯开的断口处淌出来一点,但很快就凝固在血管里,和身体一起逐渐变得冰冷。次元大介并不心急,甚至算得上慢吞吞地拉着手里的锯子,匀速的,把这种声音降成不会被发觉的白噪音。

    窗户外面传来虫鸣声,风吹动树叶,有些遥远的人声还能听见尾音,和像是错觉的钟鸣。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任何不和谐的声响都过于明显——并非是屋内,而是屋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虽然那个家伙想要刻意放轻上楼梯时鞋底与地面接触的动作,但是这瞒不过次元大介的耳朵。他警觉地抬头,在对方停在门口的时候悄声放下了手中的锯子,矮着身子移到门边,那把尖刀又被他提在了身侧。

    在这种没多少年轻人居住的老住宅楼里,这个点有人上楼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什么事回家晚了。但想要掩盖自己的声音就不常见了,要么是心怀不轨,要么是做贼心虚。

    门外的人大概是个撬锁老手,锁孔里只是发出了轻微的两声响,这扇不算结实的屋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那个倒霉的家伙还在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门后的不对劲,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了进去,还没看清什么东西就被按倒在了地上。

    背后的力量消失了。他松了口气,趴在地上回头讪笑了一下,“好巧啊,次元。”

    次元大介沉默地把刀尖从他的颈旁挪开,但是没离太远,鲁邦一扭头,差点把自己的脖子再次送到刀刃上。他下意识地又把刀往后收了点。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次元大介迟疑了一下,最后干脆把刀放在了一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家伙。

    “我给你下的安眠药至少能让你睡到明天中午。”要不是这身红西装太显眼,自己能不能收的住手可不好说——不过要是真被切了,那也是他活该。

    “啊——是这样的,你要知道我们这种人多少得有点保命的技巧,不然到时候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耐药性当然是很重要的一课——然后我只是好奇心稍微重了一点……”鲁邦笑得非常理直气壮,“好吧,装睡是我不对,我道歉。但是,次元你做得也太明显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被瞪了一眼,他立刻闭嘴。

    “你怎么跟过来的。”次元大介不相信自己被人跟踪了还毫无察觉,但要是真的……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又想要去拿刀。

    鲁邦看到他的动作连忙举起手做无辜状,“你背后的东西阴气太重了,我寻着方向就找过来了,尤其是刚刚有一瞬间——开鬼门的时候都没你这个夸张,我再看不到我就是瞎子了。

    “所以——”他讨好地笑了笑,“不要杀气这么重地瞪着我……你肯定不会杀人灭口的吧,次元?”

    “……来之前没想着会被我灭口?”

    “我哪能想到是这种事啊——我以为顶多是些半夜偷情我来捉奸在床什么的……”鲁邦越说越小声,最后闭上嘴,瞥了眼次元大介的脸色。“这样吧,我去也去捅那胖子一刀,这下我们就是共犯了。”说着,他就去捡地上那把刀。

    次元大介快被他气笑了,说不上自己现在是无奈多一点还是杀意多一点——最后总归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走过去自己捡起刀,又把人拎起来推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诶……诶,是不杀我了吗?我就知道次元你舍不得。”

    “闭嘴,你再废话就让你和那胖子一样。”

    被这么一打岔,次元大介也没有立刻再继续的心情了,就着沾了血的手套从怀里掏出根烟塞进嘴里。

    嚓地一声轻响,一个打着火的火机又伸到了他面前。这回不等他避开,火苗已经点着了香烟的前端。

    “干嘛偷偷塞回我的行李里,太见外了。”鲁邦笑眯眯地把那个打火机再一次递进他手里,“还回来也没有用,既然你已经拿了就是你的啦。”

    次元大介捏着那个小玩意“嘁”了一声,还是收进了自己口袋里。

    鲁邦继续说着,“不过,只是被到摊位上找了麻烦就做这种事,呜哇,好过分哦——”话是这么说,但他脸上连一点谴责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笑得厉害。

    没得到回答,次元大介咬着那根一半被染成红色的烟卷,往外吐了口烟。

    “诶?不解释吗?真的是因为这种事——我还以为是因为那个让你去买香祭拜的人。”鲁邦朝着房间更里面张望了一下,然后看到了窗户旁的一个牌位,眼睛亮了亮,走过去仔细看起来。“我就说进来的时候闻到了,我鼻子很灵的哦……孙瑶?这胖子的老婆嘛,好漂亮,嫁给他也太可惜了。”

    “……那边的香不是我带来的,和我没关系。工作而已,我收钱办事。”

    “真没情趣。那你包里的香不会是给这个胖子的吧?”

    淡白色的烟雾又从次元大介的唇缝间吐出,“是她弟弟让我帮忙上一柱香。”

    回头撞上杀手先生也看向牌位的目光,鲁邦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弟弟雇的你?结果连自己来上香都不敢?”

    次元大介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等这根烟再烧完,他重新握住那个一半卡在骨头里的手锯,像是锯木头一样又开始锯那根手骨。

    “一点美感都没有。”鲁邦百无聊赖地半趴在餐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开始点评眼前这种荒谬的场景。从尸体实在太胖影响观感,到分尸者拿锯子的手法太过粗鲁,还有地上的血迹形状奇怪,以及次元大介背后那团黑糊糊的东西扭来扭去的实在叫人反胃。

    “你看不到,我倒是受罪。”他半眯着眼,盯着半空的位置,眉毛挑起来一点,“怪不得平时不声不响的,原来这时候才有动静。你一拉锯子,那东西里就有惨叫声传出来,我耳朵都要聋了——听着真惨。

    “我都看不出来到底是多少鬼魂挤在那挤着,哦……我好像看到那胖子的脸了,又被挤进去了,伸出来好几只手,怎么缩回去了——不会这里面的家伙全是和这个胖子是一样的吧。不过竟然这样都没失控,还是很奇怪……”

    次元大介懒得搭理他,抓着锯下来的半条手臂在尸体上继续比划着,很满意这个长度刚好能对上肘关节,紧接着在另一条手臂的相同位置锯了起来。

    鲁邦盯了一会儿当真是困了,这种完全是重复劳动的无趣画面格外催眠。他干脆彻底倒在了桌子上,念叨着“走的时候记得叫我”,脑袋一歪真的要睡过去似的。

    “……别在这睡。”

    “为什么啊,我好困,可能是之前的药效上来了。”

    去你大爷的药效。但是次元大介没骂出口,只是又“嘁”了一声,然后支使着鲁邦去打水来拖地。

    “好过分,次元,我今晚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你竟然还要我来拖地!”

    “你耽搁的时间,”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手上的速度再加快了几分,“我早上还要赶去开摊。”

    “都当杀人犯了,你还想着准时去卖你那个猪肉?迟到一两天会死吗?”鲁邦咬牙切齿地爬起来,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成了一大块两小块的尸体,“你要真赶时间还在这锯什么,拖下去扔河里拉倒,收了钱也不至于敬业到这种程度吧。”

    次元大介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说这是个人爱好而不是雇主要求。鲁邦没等到回答,抱怨了两句就去找拖把了,把几个房间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直到次元大介把另一只手臂都锯下来了,才跑回来宣布这个房子里没有拖把这玩意。

    “……算了。”次元大介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又换上尖刀,手起刀落,十分利落地把那两节手肘给沿着关节卸了下来,并排摆放在尸体旁边。整根小臂连着手掌被分成了等长的两段,几乎一厘米都不差的那种整齐。算了下时间,他决定今晚多干会儿,免得之后再出什么岔子。

    “那我不拖地了。”鲁邦理直气壮地趴回桌子上,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和我聊天的话我真的要睡着了,早知道不跟过来了,在沙发上睡的总比这里舒服——还有条毯子。”说到这里他又开始笑,一脸卖乖的神情,“下次我会好好装睡的。”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见次元大介又不搭理自己,他在那絮絮叨叨个不停,一会儿是“我真的好困”,一会儿是“不说话我就要睡着了”,终于把正忙着的杀手给折腾烦了,开口问他要聊什么。

    “啊……不如就给我说说她弟弟怎么雇得到你来杀人?除了我能一眼看到你背后那些怨鬼,我看你脸上也没写杀人狂三个字啊。”

    听到这种问题,次元大介回忆了一下关于这单生意的各种资料,才回答道,“孙强——就是孙瑶的弟弟,和这家伙算得上一路人,”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尸体,“吃喝嫖赌,估计是找到什么门路知道了我们这种人,发了委托——不过他不知道是我,只是知道有人会在这几天把他姐夫处理掉。”

    “听着挺厉害的嘛……难道你还是那种特别有名的杀手?”

    “……只是这种活刚好只有我干。”

    “什么活?”鲁邦笑眯眯地搓了搓手,“要是赚钱的话可以带我一个嘛。”

    “我又不靠这个挣钱,你死心吧。”次元大介停下手里的锯子喘了口气,表情古怪地盯着鲁邦好几秒,“实际上我只做受害者家属的生意,所以没多少单子,也没太多钱。”

    鲁邦眨眨眼睛,眼珠转到他背后的虚空,又看向面前的地板,最后终于转回到他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是在为民除害——次元,你早说嘛……”

    “我不在乎受害者家属指认的犯人是真是假,我只是负责拿钱办事。”次元大介立刻打断他,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抽出了刀,“当然我也不介意把撞上门来的家伙一起处理掉。”

    “……”鲁邦继续眨眼,和杀人狂先生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道,“次元,我猜你不知道你每次杀气很重的时候,背后的那团恶心的东西就会动得特别厉害……但是它们刚刚完全没有反应。”

    “你的意思是你想试试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我是说不如再给我讲讲这胖子老婆的故事吧,好困哦,哎呀,我要睡着了——”

    “我还是给你一刀算了。”

    “什么啊!”



    -7-

    讲故事显而易见的不是次元大介的强项,何况他也并没有详细了解过孙瑶这个人,只是在她弟弟发来的委托内容里看到寥寥几行字。

    在孙强的描述里,他姐姐是被陆池豪强抢的可怜女人,他和父母胳膊拧不过大腿,阻止不了那个平日里就嚣张跋扈的王八蛋。最后想着孙瑶嫁过去好歹也能过上不差钱的舒心日子,谁知道结婚没几年就把人打死了——最后连钱都不肯赔。

    “这个才是重点吧,要钱。真的替他姐姐难过怎么连柱香都不肯亲自来上,还要你代劳。”鲁邦摇了摇头,眼看着窗外的天色都开始变浅了,次元大介终于开始收拾这一地狼藉。不知道他从哪找了个像是铲子的东西,把地板上干结的血块都铲碎了,最后扫进了下水道。

    “今晚得带个拖把来。”这个时间外面都有早起晨练的人了,次元大介从窗帘的缝隙中往外望了望,招呼着鲁邦赶紧离开,“跟着我走,趁天亮前回去换衣服。”

    鲁邦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今晚还来?”

    “没处理完,当然还要来。”说完,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关掉房间的灯,轻轻拧开了那扇大门。鲁邦不得已闭上嘴,但暗自在腹诽着,这一晚上的也就锯了胖子两条胳膊,要把这坨庞然大物锯完得什么时候?还非得弄成一样长短的,要不然按他切关节那个手法,一晚上就能把人分完,何苦在这浪费好几个小时锯骨头。

    然后现在还要赶着去收拾摊子卖猪肉——什么毛病?!他是受不了了,跟着次元大介七拐八拐从一堆巷子里绕回家后,躺在沙发上就不肯起来了。

    “你自己去吧,我要睡觉。本来我就应该是在睡觉的,你就当我的药效还没过好了。”

    “我是说,”次元大介拎着一大包沾了血的衣服走到沙发前,“没换衣服别躺下,沙发弄脏了很难洗。以及,衣服给我拿去烧了。”

    “我新买的外套!这才穿第三次,很贵的——”

    “你自己要跟过来的,怪我吗?”

    “一定要烧掉吗……”鲁邦拽着自己的红西装,可怜兮兮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可以把它洗干净……”然后被无情地抽走了那团布料,他自己差点被扯到沙发底下去。

    “行了,你去洗澡,洗完差不多就该出门了。”

    “你看,少我一个也不影响你的生意。”

    “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我也不想解释。”

    “你怕解释就不怕被发现?分到一半的尸体还扔在那,干脆旷工把那家伙处理好,大不了就说我生病了你照顾我……”

    次元大介很少见地浅浅笑了下,把鲁邦看得一愣,结果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欲哭无泪。

    “雇主比我们更希望这单生意成功,所以会想办法给那家伙的失踪找借口。但我们刚好也是这一天?巧合多了就会变成破绽,毕竟你和我现在是共犯了——鲁邦。”

    “我就该装睡的,好奇什么劲啊……”鲁邦哭丧着脸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摇三晃地朝淋浴间走去。

    结果就是他不仅被迫通宵了还去摊子上“帮忙”,还要精神点,和平常没什么差别。

    好不容易熬完整个上午,中午只是潦草吃了点东西,两个人就都去补觉了。次元大介想着晚上还有得忙,没睡太死,两三个小时后就自动醒了。

    本来以为那家伙还在睡,谁知道一推开门,就看到客厅里冒出来一块大白板,鲁邦还装模作样地戴了副眼镜,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卧室的方向,害得他吓了一跳。“所以你这是干什么?”次元大介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我可是在认真考虑你背后的东西怎么解决……”鲁邦一本正经地推了推眼镜,示意他在餐桌前坐下。次元大介不动,他就幽幽地盯过去,一脸怨念,“觉都没睡。”

    次元大介无奈坐下。

    “这样说吧,你背后那些东西,可以说是,罪孽。”

    话音刚落,鲁邦就听到次元大介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连忙摆摆手,“不要着急,这只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说着,灵媒先生话锋一转,问道,“次元,你觉得什么是恶鬼?”

    次元大介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用意,耸了耸肩。

    没有回答,鲁邦便自己开口解释道,“圈内对鬼魂和恶鬼之间的界定各有不同——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但总的来说,作恶的鬼魂肯定属于恶鬼。那么,这就要说回我前几天提到的,恶化的三个节点。”

    “被听到声音、被看到实体、能影响到现实物体——毕竟要说作恶,至少也得被人看到或者听到吧,不然就是想做坏事也无能为力。而这种影响‘一般人’的能力和鬼魂的阴气有关——说简单一点,阴气越重的鬼魂能力越强大。”他拿了一根筷子充当教鞭,敲了敲白板,“可以说,只要阴气到达一定程度的鬼魂就一定能影响到‘这个世界’——前提是,就在‘这个世界’里。”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鲁邦在两人之间画了个圈,然后又摊摊手,“和‘那个世界’——什么阴曹地府啊、天堂地狱啊这种东西总有听说过吧——反正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理论上,鬼魂该去的地方。”

    “所以,那些怨魂大概只是个投影……这么说好像也不恰当,总之,你背后有个传送门?虫洞?空间裂隙?反正就是在你和它们之间既有一个通道,也有某种屏障。”鲁邦在白板上努力画了一个示意图,然后问次元大介能不能理解。

    “姑且——”次元大介的表情变得古怪,很难说是不理解还是不相信,“按你这么说,不用处理也没关系。”

    鲁邦摇头,“昨晚怨魂失控的时候我能听到声音——说明屏障的隔绝是有一定限度的,但不知道是随着怨魂的数量增加而逐渐消减,还是会在某一次超负荷后一次性消失。”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说了半天,解决办法呢?”

    “啊,这个嘛……不如在解决问题之前再学习一些灵异小常识?”

    “你再讲灵异小常识我就让你变成灵异小常识。”

    鲁邦撇撇嘴,很不情愿地向前一伸手,“先给我一支烟。”

    次元大介也没问,从桌子下面掏出个烟盒抛了过去。

    “这个方法很冒险,而且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接过烟点上,鲁邦才慢悠悠地开口,“试试法济寺的梵钟能不能隔着屏障把里面的怨魂削弱一些,运气好呢,去个百八十次应该就能把怨鬼驱散干净了——能不能行你还是问和尚好了,我没仔细看过那口钟。但要是不小心把那些家伙刺激过头,屏障当场被破坏,那就大家一起死了——”

    没想到话音未落,次元大介就站起来开始穿外套。

    “你要出门啊?”鲁邦歪头,然后沙发就被踹了一脚。

    “你也起来,去法济寺。”

    “现在?不是——我不去,关我什么事。”

    次元大介一脸佩服地瞪着他,“你出的主意你不去?”

    鲁邦满脸不理解地反瞪回去,“我出的主意我就一定要去?”

    那不然你他妈的出这个主意干什么。

    大概是猜到了次元大介这时候在骂什么,鲁邦眼睛一眨就从理直气壮变成了可怜兮兮,“我会眼睛痛的,特别特别痛——你把我说的话原样告诉那边的和尚就行了,我过不过去都一样。”

    “……”这回换次元大介心虚地移开视线,掏出烟,他咳嗽了一声,“我不记得了。”

    “你他妈的……”

    “那不然你再讲一遍?”

    鲁邦差点把白板笔当成烟塞嘴里。“那干脆过几天去,我给你把资料整理下来。”

    “不行,要去就今天去了。”次元大介已经伸手推开门,半个身子隐没在昏暗的楼道内。他回过头,像是强调地对着鲁邦笑了下,低声道,“后面我……安排了一些事,会比较忙,大概只有今天有时间。”

    又对视了几秒,“好吧——”鲁邦一摊手,不情不愿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人是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



    -8-

    道海小和尚躲在门后,偷眼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看上去一个凶神恶煞,一个精神不济,和自己的师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最近他们寺里已经不接待外客了,自己本来在找着理由劝两人改天再来,结果师叔突然从后院里出来把他打发了回去,亲自接待了这两人。

    又过了一会儿,师叔竟然带着两人往里走了!道海吃了一惊,连忙从门后面让开,对着经过的三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看到他们是朝着钟楼的方向走去,道海有点迷糊,他想着寺里的梵钟这一个月总是有些问题,法会都因此停了,怎么今天带着两个外客过去。

    他在这琢磨,突然听到浑厚的钟声从寺深处向外铺开,悠悠的尾音在空气里回荡,一声接着另一声,响了整整七下。刚才各种胡思乱想的猜测都从脑中消失了,他连忙又合十诵经。

    等钟声的余音都平息后,道海心底的那点疑惑又泛了上来——竟然是按驱鬼的法子敲的,但师叔之前分明说那口钟这几个月总是无风自鸣,时不时轻响一两声,查出来问题之前都暂时不用了,怎么今日里突然……

    有人在内院喊了声“道海”,他连忙收起思绪,应了声,快步往里赶去。

    拐角的地方又遇上了正往外走的两人,精神不济的那个捂着眼睛,露在外面的半截脸刷白;凶神恶煞的那个扶着人,脸色也是同样难看。

    道海又开始好奇,但只是擦肩而过,况且他才刚入佛门没几年,不敢直接上去问,最后他想着或许师叔能透露些,便把这事给忘在脑后,急匆匆地寻着叫他的声音去了。

    次元大介出了法济寺的大门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鲁邦之前那种“灵媒”的话术影响了太多,之前刚进寺门他便觉得不舒服。莫名的紧张,心跳的节奏微妙的变得奇怪,仔细感知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问题。

    鲁邦的状态看起来就更糟糕了,眼皮耷拉着,彻底没了精神。

    本来是个孩子模样的小和尚在门口把他们拦住了,次元大介还在头疼怎么和对方打交道,没几分钟却出来了个中年和尚,打量了一下他和鲁邦,表情微妙地念了声佛。鲁邦简单交代了来意,但并没有说什么可能的后果——比如大家一起完蛋这种。次元大介看了看他,没说话。

    中年和尚——自称净德,他并不多说,只是微微点头,领着两人往里走。

    据说很厉害的那口钟看上去只是最普通的大钟,表面刻着些花纹,除此之外就没多少特别的地方了。

    这时钟楼上并没有人,但那钟身却一直在微微震颤着,发出沉闷的嗡嗡声。他们越是靠近,那种嗡鸣声就越是明显。

    “阿弥陀佛。”净德法师双手合十宣了句佛号,叹息一声,让两人站到对面。他扶起钟椎向钟上撞去的同时,口中诵念不停。

    钟声、嗡鸣声、诵经声混合着灌入次元大介的脑内,心慌的感觉更加强烈,五脏六腑都随着敲击在体内震荡。钟响的余音像是变成了凄厉的尖叫,贴着他的耳朵往里钻。

    说是鸣钟静心,他反倒是无来由的烦躁起来。不过一转头,就看到鲁邦都快趴到地上去了,两只手捂着眼睛,脸色惨白得好像随时会晕过去。

    钟声再响,后一声叠着前一声的尾音,数不清到底敲了多少下,青铜制的大钟震得厉害,几乎要摇摆起来。次元大介怀疑自己是耳鸣了,脑袋里只有嗡嗡嗡嗡的回音。

    净德法师突然断喝一声,手中用力将钟椎重重向前送去。那钟声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洪亮,如当头一棒,把他砸清醒了,又把他砸得头昏脑胀。

    “好多的枉死之人。”松开那根木杵,净德法师重新双手合十,目光越过铜钟落在了次元大介的身上——或者说身后。他的脸色也不算好,在这种渐凉的天气里竟是出了满头的汗。

    和尚又把手放在钟上,感受着掌心下轻微却连绵的震动,接着叹息了一声:“好重的阴气。”

    次元大介沉默不语,虽然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听鲁邦说什么怨鬼,但他还是第一次切实的有了些概念。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后背,仍然是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蹲在一旁的鲁邦小声地问,“怎么钟还在响?”

    “佛钟是聚集阳气的法器,遇到阴气自然会有反应,但能震得自己发出嗡鸣声,我倒也是最近才第一次见。”和尚摇头。

    担心次元大介这个门外汉听不懂,鲁邦帮着解释道:“强大的阳气可以消融阴气,弱小的鬼魂甚至会被直接消灭;但同样的,强大的阴气也可以压制阳气——法器有灵,所以阴气越是刺激它越是震动。

    “……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灵性的法器。”他说着,突然抬起头,松开双手,看向半空中,“它们终于不叫了,好吵……”

    手掌下露出的双眼像是要流出血一样,眼眶通红,眼白的部位都是血丝。只是看了这一眼,净德对他也是叹了口气,“施主,你究竟是人是鬼?”

    次元大介闻言一愣,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鲁邦却没有多大反应,反倒是还有开玩笑的力气,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次元大介,笑起来,“大师,你可不要吓唬人,这家伙怕是今晚就要把我镇在你们寺里了。”

    “你不是鬼,为什么阴气缠身,还有一双鬼眼?”

    “不是天生的,自然就是做来的——这不稀奇,只是长着这一双眼睛还没死的人稀奇罢了。大师能一眼就看出来,也是相当了不得。”鲁邦又捂住眼睛,往后退了些,想要离那口钟越远越好,“阴气缠身当然是迫不得已——我要是鬼,怎么可能只有眼睛变成这样。不过,我死后一定会变成恶鬼。”

    净德便不再问了,只是连连诵佛。

    “什么意思?”次元大介是完全听不懂。他带着三分警惕地打量着鲁邦,又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和尚。

    鲁邦一边喘一边笑个不停,有气无力的还调笑道,“喏,这就是你不好好听我讲灵异小常识的后果,现在要解释可是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长话短说。”

    “哇,次元,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于是他伸出手,示意次元大介靠近些,“那好吧,我有个最简单的解释方法。”

    这时候鲁邦还捂着眼睛,并不应该知道其他人的确切位置——但他就是准确地把手伸向了次元大介,甚至抢先上前几步,在次元大介拒绝之前,强行拽住了对方的手腕,然后把那只手按在了自己胸口。

    “心跳,有气的,还活着——够简单了吧?”

    “……谁要你解释这个了。”虽然这么说,次元大介还是下意识感觉了一下手掌下的动静——确实有心跳。但是……

    他很难说自己在疑虑什么,但和尚那句话着实让他一瞬间心脏狂跳。

    鲁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然后正经解释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这是一双鬼的眼睛。”他松开手,露出的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了血红色,看上去既恐怖又诡异的艳丽。

    次元大介觉得自己要是真见鬼了都不会有这么吃惊。

    只是一恍,鲁邦就又把手盖了回去。

    “这种眼睛好用但是阴气太重,长了的人几乎都会因为承受不住阴气而死掉。而我嘛,就是那个极少数的,天赋异禀的家伙咯——这还是一双恶鬼的眼睛,属于鬼眼中最厉害的那种。”说到这里他还挺自豪的样子,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丝血色。“至于是怎么来的就比较复杂了,我猜你也没有兴趣听。”

    “不过问题也很明显。”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钟,“我之前有说过,越强大的鬼魂越容易因为刺激而失控,对于我的眼睛来说也是一样。”

    虽说这家伙一直强调会眼睛痛,但次元大介没想过会这么严重,当然,他也无从得知这些远超出他认知的东西——他难得的、短暂的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手足无措。“……抱歉。”

    鲁邦偏过头,仍然是嘴角含笑的神情,只是看不到上半张脸,只能看到翘着的唇角。“次元……不觉得很可怕?”

    要说被吓了一跳是确实,但可怕——次元大介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怕一双眼睛,就算是什么鬼眼,不如说,这家伙竟然不是一个百分百的江湖骗子才更吓人。

    “我比较喜欢红色。”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次元酱果然是有品位的人,我也喜欢红色。”鲁邦笑个不停——他或许是在想,这次的好奇心真是相当、相当的值得。

    次元大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无奈。

    “所以,你的这个方法到底有没有效果?”

    终于是想起来了正经事。他再回头,不出意外的还是一无所获。鲁邦还捂着眼睛,于是他转向旁边一直安静的净德法师。

    净德今天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摇头,不过这次的意思并不是否认,而是不知道,“哪怕有效果也是微乎其微,我想根源并不在此——和尚我劝施主一句,回头是岸。”

    不知道是那些冤魂暂时平息,还是那口钟终于不堪其负,沉重的铜钟终于不再继续震颤,空气里隐约的嗡鸣声也消失殆尽。

    突如其来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次元大介接着沉默。

    一时间又没有人说话,连风声都停了。

    还是鲁邦打破了这种沉寂。“我饿了。”他腾出一只手去捂肚子,姿势从可怜变得有些滑稽了起来。

    “时候是不早了。”本来他们到寺门口就接近傍晚,现在已经日落了一大半。“那回去吃饭吧。”于是他们两人就这么下了钟楼。

    和尚在原地没动,轻轻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诵经声又响起,从钟楼的顶上传下来,却好像就在耳边。直到法济寺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那种声音才渐渐散去。

    只是刚走出寺门没多远,另一个声音就在他耳边笑着响起,“次元,那和尚劝你回头是岸。”

    次元大介转头,先是注意到鲁邦已经把手放了下来,眼睛里那种不正常的红色消退不少,现在看着只像是通宵熬了好几宿。然后才对那句话做出反应——虽然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鲁邦也没有继续。

    他只是轻轻的,在次元大介看不见的位置,似乎是笑得别有深意。



    -9-

    在夕阳彻底落下之前回到家,接下来是颇为忙碌的一天——或者几天。虽说天气已经转凉,再加上空调,但尸体的腐败也不过三五天的事,必须要赶在这之前收拾完残局。

    当然忙碌的人只有次元大介,鲁邦总算找到理由可以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了。

    早上开摊,下午补觉,晚上分尸,就算是对这种事十分熟悉的杀手,也久违地感觉到了疲惫——作为人来说那胖子实在是过于庞大了。不过这么辛苦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不是非要强迫症似的把尸体锯成长短相同的块状的话,毁尸灭迹的时间可以再提前很久。

    孙强这几天在菜市场里装模做样地抱怨着自己那个混蛋姐夫不愿意赔钱,他怎么都找不到人,是不是跑路了——诸如此类的掩饰。演技太浮夸,鲁邦每次都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笑,好在根本没人想管他们两家的糟心事,不然他真的怀疑次元大介的杀手生涯要到此为止了。

    “咦?今天晚上你要开车去?”听到钥匙的声音,鲁邦意外地从沙发上抬起头,“动静会很大吧。”

    “那我也不能靠扛的把那家伙一次性全部弄走吧。”

    次元大介也是无奈。往常他是通过箱子或者包把尸体带远了再开车离开,但以那胖子的体积,靠这种方式压根做不到避人耳目,还不如赶紧装进车里——至少早在动手前就做好了计划,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出岔子。

    “是这个道理,但是……”鲁邦微妙地盯着门口的杀手先生,嘴角抽了抽,“尸体不会是放到车后的冷柜里吧——说真的,你的摊子怎么还不倒闭。”

    次元大介懒得搭理他,看了眼时间便匆匆离开了。

    “好吧,至少没有把人肉混在猪肉里卖。”鲁邦在门后心有余悸地喃喃自语着。

    时间、路线、停车的位置、清理以及伪造现场,处理尸体的方式……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执行,熟练的杀手正开车载着已经变成碎块的家伙去往他人生的最后一站。

    ——猪场用来处理病死猪的地方。

    只需要短短几个月,这具尸体就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优质的有机肥料,毕竟死人和死猪也没有太大区别——某种程度上。

    而次元大介要做的就只是把尸块混入其中。一年多的准备时间足以让他不留痕迹地完成善后工作。

    意外本不该发生——当杀手踩着监控的死角翻墙出来,却看到此时不该有人的路边站了个白色的人影。

    次元大介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这种想法显然是自欺欺人,即使离得还有些远,却也足以看清那是个白衣黑发的女人——还直直地盯着这个方向。

    他有一瞬怀疑,莫非自己真的是印堂发黑所以才这么倒霉?不然平常连白天都没人来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冒出个女人来。

    好吧,这种事情确实偶尔会有,无论计划得多么充分,他也避免不了某个人突发奇想地在大半夜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散步——然后不小心目击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次元大介还没打算这么快就去蹲大牢,所以就算他的确不喜欢杀人灭口,但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

    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没有拔腿就跑,这算得上唯一的好消息。追杀总是很容易弄出过多动静,最好是安静地把人带去一个方便善后的地方再动手——为了彻底清除血迹而铲掉半车泥的这种事他也绝对不想体验第二遍。

    确认了衣袖内的利刃可以随时滑进手中,杀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对方走去。

    只是越走近,次元大介就觉得越是不对劲。那是个漂亮女人,却没有做出任何正常人应有的反应,而是脸色糟糕地盯着他一点一点靠近。说是盯着他其实不太恰当,她只是没多少表情地面朝着这个方向,眼神空洞,像是在想什么太过出神,又像只是一具空壳。

    夜风骤起,寒意混着潮湿的水腥味被吹过,月色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明亮起来,大概是乌云被吹散开了。

    不远处的女人似乎也因为这阵风而回过神来。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实处,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又看向次元大介。“这是哪里?”她脸上的表情更茫然了。

    次元大介皱眉停了下来。他试图分辨这个女人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女人歪了歪头,又问了一遍,“这是哪里?”没等到回答,她终于换了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那边养殖场的员工,看到大半夜外面有人,所以来看看情况。”次元大介随口胡诌了自己的身份,“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迷路了吗?”

    “我不知道这里的路,我没有来过这里。”她轻轻的,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但是刚才这里有个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你是跟着朋友来的?”次元大介暗道不好,要是还有别人看到了,自己还得想办法找到人灭口——但一下子牵扯这么多,太容易被抓住破绽,他必须尽早离开,而且就连接下来的工作也会受到影响……

    “不是朋友!”女人突然大声打断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声音有些尖利,“不是朋友!那家伙……那家伙是……”她好像回忆得很痛苦,双手抱头不住地颤抖着,表情的茫然越来越深。

    次元大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右手在背后已经握住了刀柄。“小姐,虽然很冒昧,但你是不是这里……稍微有些问题?”他用左手指了指脑袋,但依然怀疑这家伙是在用装疯卖傻让他放松警惕。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莫名的,他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些面熟。但次元大介肯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他作为杀手,不至于记忆力差到会忘掉这么一张脸。

    他也开始回忆,女人的动作却停顿下来,抬起头。“我想起来了。”她的脸上好像只有嘴唇在笑,眼睛却无动于衷。

    她说,“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样。”

    伸手拢了下背后披散的头发,她转头看向远处的某个地方,又回头看次元大介……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之后,女人脸上的微笑自然多了。“我叫孙招娣……不过我讨厌这个名字,所以我也不想回家。”

    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确定不是有人躲在什么地方——两人的背后还有些建筑,但那个方向只有荒野,一直延续到河岸。次元大介已经完全搞不懂这个女人到底是疯子还是正常人了。

    “孙小姐,”他继续装成养殖场出来查看情况的好心员工,“你刚刚说还有认识的人在这里?如果是迷路的话……我可以送你们到外面的大路上,如果不想回家,不如到你朋友那里?不管怎么说,晚上跑到这种地方都太危险了。”比如会遇到来埋尸的杀手,招致杀身之祸。

    “我应该感谢你。”孙小姐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起来,“如果能早一点就好了,这个时候真的太晚了。”

    这是同意的意思吧?次元大介有点不确定地皱了皱眉,这个女人说话的方式莫名的古怪。他试探地问道,“那我送你到大路上?还有你认识的人……”

    “他在那里面。”孙小姐指了指次元大介身后,然后又摇摇头,“我走不了,有东西没拿,而且我也没有地方去。”

    她收起笑容,表情一瞬间悲伤起来,眼睛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的银辉,像是水光,又像是月光。“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她轻轻叹息,伸出手,等待着什么人来拉她一把。

    次元大介下意识地朝那只手看去。

    摊开的手里是一串略显老旧的钥匙,似乎有些潮,在月光的映照里留下几道水痕,湿漉漉地横亘在苍白色的掌心中。



    -10-

    女人的声音慢慢响起。“这是我家里的钥匙,我想扔掉它了,但我每次都没有下定决心——说不定早些扔掉就不会出这种事了。”那语调越来越伤感,到最后好像是哭起来,婉转又哀怨,顺着潮湿的水汽往人的骨头里钻。

    心脏剧烈而无措地跳动起来,血液鼓噪地冲刷着全身的神经,但次元大介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冷。他一时间只能听到面前嘤嘤的低泣声,钥匙串碰撞发出的金属噪音,水流的奔涌,好像有某种规律,正吸引着他不断沉迷进去——但下一秒,几声凄厉的惨叫在他耳边响起。

    “是你!是你!是你!”那种怨毒的恨意不知道究竟是冲谁而去,他只知道自己身后的寒意更甚,就好像有冰块被塞进后背的衣服里。这或许不能算作喘息的机会,但至少让他恢复了些理智。

    再抬起头——次元大介宁愿自己没有抬头。女人刚刚还是漂亮的一张脸,如今彻底变成了被水泡发的尸体,腐烂的部分往外淌着颜色诡异的液体。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既然要杀掉那家伙,为什么不在我被他们逼死之前来呢?”本应婉转的音色变得像把尖刀,如同他平时剖开别人的尸体那样,直要剖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将他劈成两半。

    “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背后是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女人的声音,或者听不出性别,像是每个字都属于不同的人嘶吼出,然后被拙劣地拼接到了一起。

    次元大介再一次头疼欲裂,反胃的感觉顺着食管往上钻。但他不敢张开嘴,生怕一开口会连着内脏一起吐出来。

    “这是你的错,早点来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帮我扔掉吧,帮我扔掉吧,我受够了,帮我扔掉吧——你为什么不帮帮我?”

    他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抬起,握着的刀柄慢慢被松开。

    “为什么!”另一个声音也在尖叫着,“就是那把刀!”

    好像又有一种念头驱使着他重新握紧刀柄,向自己捅去。

    杀手的刀一时间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挣扎。

    所有的声音都交织在了一起,听不清晰,只剩下嗡嗡作响却又撕心裂肺的单音节。从耳膜一直到大脑,从心脏到灵魂,都在被这种震动挤压着——次元大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阴气在作用。

    或许自己确实是该好好听一听那家伙的灵异小常识的。

    他像是一只被两个不断膨胀的气球挤在中间的小虫子,要么等到哪一边先爆炸,把他炸得粉身碎骨;要么等到他先到了极限,被挤成一滩烂泥——好像并没有多少区别。

    这种痛苦又漫长的僵持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的流动似乎都随着空气一同僵硬。

    突然一瞬间,这样死寂又压抑的气氛放松了些许,只剩下鬼哭声的世界里落下一声厚重的钟鸣。

    那声钟响太飘渺,转瞬即逝,像一个错觉——法济寺距离这里太远,远到平时是听不到任何钟声的。但次元大介管不了这么多,脱离控制的短暂刹那间,他已经握紧刀柄,用尽全力朝身前砍去。

    刀刃处没有传来任何砍中的实感,劈在了空中——刀身穿过了女鬼的前臂,唯一砍开的只有空气。

    但女鬼还是尖叫起来,手中的钥匙消失不见。

    “次元——闭眼!”

    右侧传来一声厉喝。停转的大脑思考不了更多,次元大介本能地执行了指令。

    隔着眼皮,他也能察觉到眼前亮起了红色的光芒。明明应该是暖色调的光晕,却在他陷入黑暗的瞳孔上映出另一种冷。

    这种冷意好像并不只是红光带来的——他的双眼被一只格外冰冷的手按住。视觉再次回归黑暗,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那个声音是鲁邦的,这只手也是鲁邦的。

    耳边各种鬼魂的惨叫声不断翻涌,尖锐到简直要刺破他的鼓膜,但是下一秒世界就归于平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身前的还是身后的。次元大介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失聪了。

    “好了。”鲁邦的声音又响起来。

    ——至少他还没聋,可喜可贺。次元大介眨了眨被冻到发痛的眼睛,但那只手还没有挪开。

    “还不能看?”

    “……”他听到鲁邦大概是轻轻笑了一下,紧接着慢吞吞收起了手。

    视野模糊了片刻,等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他就对上了鲁邦那双鲜红色还淌着血的眼睛。红色的血泪从内外眼角往下流个不停,顺着下巴全滴到了衣服上。或许是被红色衬的——或许不是,这家伙的脸色尤其白,或者说,泛着青白,比起他平常的肤色显得灰暗不少。

    鲁邦没说话,就是盯着他,嘴角含笑。

    次元大介掏了掏口袋,结果纸没找到,只翻出来一盒烟。他干脆抖出一根塞进嘴里,又递过去问鲁邦,“你要么?”其他什么都没有问。

    比回答更快的是点火的声音。

    “你怎么又不带我送你的打火机?”鲁邦晃晃手里的小东西,非常造作地叹了口气,“要不然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忘了。”次元大介找了个毫无诚意的借口,实话说他没有把别人送的东西带在身上的习惯。他再一次伸手接过打火机,然后岔开话题,“你不是说河里那个鬼不用管会自己消失吗?到底靠不靠谱啊,灵媒。”

    鲁邦无奈望天,“我就是神仙也想不到你杀的那个胖子就是害死她的人啊。本来是会自己消失的,结果你带着那胖子的鬼魂跑过来,刺激到她,然后就变成恶鬼了呗。”

    “……那你把她早点处理掉不就好了。”

    “拜托,讲点道理,次元。你以为这是你家手电筒,说开就开还能调亮度吗?”他瞪着那双诡异的眼睛,大声抱怨,“这招用下来很辛苦的!外行人给我闭嘴。”

    “……”次元大介果断转移话题,“那女人变成恶鬼就算了,她的死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搞得好像是我害死她非要我偿命。”

    “你确定要跟恶鬼讲道理?”鲁邦反问。

    次元大介无话可说。

    “我说过吧——次元你万一见到鬼了,不要接受鬼送给你的东西,不要相信鬼说的话,不要同意或者邀请鬼回家——今晚弄成这样就是你不信我的下场喏。”

    “我又看不出来她是鬼。”作为唯物主义者人生中的第一次撞鬼,倒霉的杀手先生觉得没有经验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那个女……鬼呢?”

    “魂飞魄散了咯。”鲁邦指指自己的眼睛。

    次元大介皱眉,判断这个“魂飞魄散”是属于形容词还是一种写实。“那我背后的……”

    “作为鬼来说还活得好好的——它们只是因为那个胖子和女鬼有渊源,所以一部分的冤魂借助这种关系,暂时地通过了那层屏障,现在女鬼没了它们也就安分下来了。”

    鲁邦终于抬手擦了下脸。血已经止住,只剩下渐渐干结的红色痕迹留在脸颊上。

    “还好你最后没有拿那个女鬼的钥匙,不然就不是这么简单能解决的问题了。”

    “拿了会怎么样?”

    “简单来说就是契约。虽然她说的是让你帮她丢掉钥匙,但是在你接过钥匙的一瞬间,你们的灵魂之间就产生一种联系——总之你理解成契约就可以了,即使你丢掉了钥匙,契约还是存在。这种情况下我再想消灭她,就要先解开契约……后面的事再说就复杂了,反正就是很麻烦。”

    次元大介强忍着听完了这一连串,做了个“记住了”的手势。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学习一些“灵异小常识”了,有备无患。

    “……和尚让你回头是岸也不是没有道理,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

    罪孽深重的杀手仍然对于这句话不作反应。他耸耸肩,“说起来,这里为什么会听到钟声?以前我来这都没有听到过,太远了。”

    “那个大概是……”鲁邦讪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扬声器里又响起一声嗡鸣,“差点没赶上,我只好试试这玩意有没有用了,要是还不行我就只能把手机扔过来砸你脸上——能拖一会是一会,让你接了东西就麻烦了。”

    次元大介无语瞪他。

    “不过城里确实有钟声在响,但声音比较小。”鲁邦补充道。

    “因为这边的……阴气?”

    “应该是——不错嘛,次元,阴气这个词用得相当专业了。”

    “切。”

    接连抽掉了三支烟,次元大介终于说了声回去吧。他收起烟蒂,这才想起来——“鲁邦,你是怎么过来的?”刚刚太紧张,竟然彻底忘掉了这件事。这家伙又没有车,总不能是跑过来的吧。

    “啊——这个嘛……我撬了楼下不知道谁的车开过来的,毕竟这里打得都快赶上金刚大战哥斯拉了,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不知道你还兼职小偷。”

    “行走江湖嘛,难免需要些特殊手艺……”

    ——次元大介只能祈祷对方今晚不会突然要用车。他还不想因为这种事断送自己的杀手生涯。

    算了,至少有个好消息,鬼是不用他善后的,比起刚才以为要杀人灭口的情况已经简单了太多。

    现在赶紧把车还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11-

    城内的夜色宁静,气氛祥和到刚才的一切像是幻觉。如果不是鲁邦那张依然没擦干净的脸,次元大介怀疑自己第二天醒来会真的以为这只是场荒唐的梦。

    只有钟声嗡嗡的余韵在空气中没有消散彻底。

    把车停回去,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不到两个小时又要出门,来不及躺回床上睡一觉。通宵是消磨精神,但此刻身体和大脑所感受到的疲惫比通宵更甚千百倍,迫使着他们不得不倒进沙发里,短暂地休息片刻。

    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酒精,过分的安静中,唯一能抚慰神经的大概只剩下尼古丁。不约而同的,两股烟雾在狭窄的沙发上升起。

    却是次元大介先开口。

    “你有说过,强行驱散鬼魂是要付出代价的……是什么,像刚才那样?”

    事实上,即便现在,鲁邦也算不上恢复了正常,体温依旧低得吓人,肤色里还透着浅浅的青灰。

    “我还以为你完全没听呢……”他轻轻笑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阴气重嘛,用多了就更像鬼不像人咯。不过死不了,谁叫我天赋异禀——反正过一会就看不出来了。”

    “鬼……”次元大介把烟身咬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他也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那个女鬼——那个女人是谁,“原来是她。”

    “你认识?”鲁邦咧了咧嘴,表示自己就算是认识也认不出来了。毕竟当他赶到现场时,对面就是完全不成人形的恶心模样。

    “不认识,只是眼熟——和一个照片上的女人有些像,而照片我也只看过几眼,所以没认出来。”

    照片上的女人,又和那个胖子有关,鲁邦很快想到了次元大介说的人,“那胖子的老婆,孙瑶?”

    “应该是孙瑶的姐姐或者妹妹吧。她说自己是被逼死的……”次元大介不知道该说什么,孙强给出的故事里完全没有她的存在,但是可以想象,她和孙瑶大概是相似的命运——只不过就连他这种并非正义的复仇,也与她无关。

    “所以,她才会变成那样吗?”他问鲁邦,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毕竟有短暂的片刻,那个女人的鬼魂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次元大介没办法不去想,如果她一直保持那个状态,是不是可以像还没死去那样生活下去?

    “不,只是因为她是鬼——她失控了,而这是所有鬼魂的必然结局,区别只是早晚。”鲁邦完全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语气难得正经起来,“无论它们看上去和普通人再怎么没有区别,但实际上,人鬼殊途,她不可能还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

    次元大介很意外地看向他,“这听起来像什么正义感过头的老顽固会说的话。”

    “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灵媒指向自己还泛红的眼睛,“和想不想无关,有些事是控制不了的。”

    “但你的眼睛平常和普通人就没什么区别,不去刺激的话……”

    “那是因为我毕竟还是人,眼睛只是眼睛。但对于她——到底什么算是刺激呢?河、或者单纯的水,那个胖子、或者长得像的人、甚至只是男人,或者只是被她看到的随便什么人——受到任何一点刺激,微乎其微的一点怨恨,她就彻底失控了。”

    次元大介可以理解鲁邦所说的这种状况——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鬼,但这种算作“迁怒”的情绪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作为杀手背负的无数罪孽中,不少人都只是被迁怒的另一个受害者。当然也不乏有人把迁怒的对象换成他——他习以为常,也并不在乎。

    鲁邦继续道,“次元,一个人无论生前如何,成为鬼魂后都会被恶意影响——在它们还有理性的时候可能与正常人无异,但任何的负面情绪,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恶意,都会在鬼魂身上放大、累积,直到侵蚀它们本就脆弱的理智,——最后被自己本能的执念和恶欲所操纵。”

    沙发两端重新陷入寂静。

    “……那你死后,想变成鬼么?”突然,次元大介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既然鬼魂的结局都是失控,还是干脆的死掉比较好吧。”

    鲁邦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因为有想要去完成的事才会在死后变成鬼嘛,至于结果如何,反正都控制不了,只要做了我想要去做的事就好——不过做我们这行的,不管想不想,死后都会变成鬼,所以不想也没办法。”

    “为什么?”

    “啊、啊,该怎么说呢,报应不爽之类的?因为恶鬼而不得好死,死后又变成恶鬼害人害己,最后被别的同行消灭掉……差不多就是这种轮回一般的剧情了。”

    “这听起来……真是个和杀手一样没有前途的职业啊。”杀手先生由衷地感概道。

    “相当——没有职业前途啊,”鲁邦笑着又点上一支烟,“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换个工作比较好。”

    指向不明的话语落下后,房间内只剩下轻微的燃烧声。

    透过攀升的烟雾,谁也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

    “……到时间了。”次元大介发现今天总是自己在打破沉默。但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不该在意。

    鲁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默默躺倒在沙发上,按开了电视,“所以我说,你还是换个工作吧,卖猪肉没前途的。”

    “工作就是工作。”杀手兼猪肉摊老板这么回答道,“我可是很有职业精神的人。”无论作为哪个职业——或者说,尤其作为某个职业时。

    推开门前,他浪费了两分钟,问了这个问题:“我背后的东西……你还在想办法吗?”

    咳嗽的声音从沙发上响起,然后鲁邦露出个脑袋,笑得很不好意思,“啊——在想办法,但是,你知道的,比较麻烦嘛……咳,次元,你不会又在想着赶我走吧?”

    “不,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有必要,当然有必要,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啦——”

    “如果很麻烦的话,就算了吧。”次元大介偏了偏头,像是认真思考过了,“你就算解决不了,我也不会赶你走的。”

    “诶——次元,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他摆摆手,然后房门被推开又合上,把那张灿烂的笑脸隔在门后。

    楼道里又冷又暗,他又掏出烟——是第几根了?记不得了,今晚好像抽了很多烟。

    在口袋里摸到了打火机,却是鲁邦给他的那个——忘记放回去了,算了,既然如此、反正如此……

    工作就是工作,他想,而且也没有换职业的打算。

    自己死后大概也会变成鬼吧。

    少有地胡思乱想着,次元大介的影子隐没在未明的夜色里。

    然后,一切又回归如常。

    陆池豪的失踪没有在这里掀起半点水花,他的洋葱买卖不出意外地被孙强家接手过去,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也只是抱怨了几天后就把这家伙忘得一干二净了。偶尔会听到感慨,比如现在菜市场里真是清静多了,或者洋葱没有以前那么缺斤短两了,才会有人短暂地想起这个名字。

    除此之外,在这种小城市的生活只能称得上一潭死水。唯一有什么亮色调的,恐怕只有鲁邦那身日复一日的红色西装外套。鲜艳过头了,招惹着数不清的视线——但到了现在,大家也是见怪不怪了。

    所以那个几乎每天都会投射来的、一成不变的恶意目光就变得尤为明显。从自己刚来不久后就出现的麻烦,至今还没有解决,他也是变得过分有耐性了——但是他知道这次为了好奇心付出的代价绝对会物超所值。




    -12-

    “次元,又要降温了。”鲁邦在沙发上看着天气预报,对厨房里大声道。

    次元大介一手端着盘子,另一手拎着酒瓶还夹着两个杯子,用脚拨开厨房的门走出来。

    “反正你也不打算换掉这身衬衫加外套,降不降温有什么区别。”

    “我在想什么时候会下雪。”

    “不会下雪的。”示意鲁邦把盘子接走,他腾出手来把杯子也放到茶几上,“你不是以前来过,这里的冬天只会下雨。”

    “上次只是经过,还没入冬我就离开了。但说不定今年的冬天会下雪吧,再冷一点的话。”

    鲁邦笑眯眯地给杯子里倒上酒,然后把电视换到晚间电视剧的频道。

    夜宵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尤其是冬天的晚上,能听到窗外寒风的呼啸声,却身处温暖的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加上正精彩的电视剧——最重要的是,即使冬天也要在酒杯里加冰。

    “次元,你心情不好吗?”

    他发现次元大介比往常要更沉默一些,甚至没有抱怨一句电视剧的剧情太过狗血。

    次元大介很快否定道,“不,”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我只是有点困了。”

    “那要不然早点去睡?我一个人喝两杯酒也完全没有问题哦。”

    “……只是一杯酒,倒也没有那么着急。”

    “啊,这样啊……”鲁邦眨眨眼睛,突然放下酒杯凑近了。

    次元大介下意识地侧开脸往后仰,想要躲开,不过鲁邦立刻毫不罢休地追过去。沙发上的空间有限,次元大介最后贴在靠背上,只差从背后翻过去,也没躲过鲁邦凑上来的脸。

    这个距离毋庸置疑是极其冒犯的了,已经是呼吸可闻的程度。但次元大介来不及产生什么不快的情绪,因为那家伙就这么直愣愣地说道,“次元,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是肯定的语气。

    ——比起被冒犯的感觉,次元大介一瞬间生出了陌生的心虚感。

    “没有。”他说,面不改色的,右手摸到了沙发扶手缝隙中藏着的刀柄。“我只是困了。”他重复道。

    “你心情不好。”鲁邦也重复了一句,但是没有继续保持这个姿势,默默坐了回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拿起杯子,看向电视上播放的狗血剧情。

    次元大介在想,自己最好不要再犹豫——虽然显而易见的这顿夜宵要浪费了,沙发和桌上会很难打扫,杯子可能会掉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诸如此类的各种问题……但这不应该成为他犹豫的理由。

    于是他抽出了那把刀,熟练且悄无声息地切向鲁邦的颈动脉。

    鲁邦还专注地盯着屏幕,丝毫没有察觉从背后袭来的一闪寒光……

    似的。

    ——叮地一声轻响。

    这是不应该出现的声音。刀刃破开皮肉的声音是顿而闷的,血流喷出的声音更连绵,气管被切开后会混着气流和喉音——总之,不应该是叮的一声,同样是金属相撞的声音。

    “哎呀,次元,好危险啊——”鲁邦还是那副笑得开心的表情,左手握着一根金属的搅拌棒,恰好地挡开了那片像影子一样贴上来的刀刃。

    次元大介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但瞳孔无法控制地猛烈收缩了一下。

    “不要那么惊讶嘛,难道说你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是说我不应该发现?我都说了,你杀气重的时候,背后的东西会动得很明显……不光是动,而且阴气很重啊。”

    “不,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次元大介确信鲁邦不是在他动手的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正常人不会凭空掏出搅拌棒来格挡,你早就知道了。”

    “我也不能算是正常人吧,灵媒的身上什么都有哦……不过,要说知道的话,次元酱收到委托的第三天早上就猜到了大概吧。”这时候鲁邦脸上的笑容只能说是可恶了,“三井巷的凶杀案嘛,前几天还有人在很恐怖地盯着我——就因为红色外套?你的委托人完全不讲道理啊。”

    “然后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现在?……真是好演技。”次元大介觉得自己曾经的后悔和犹豫都应该剁碎了喂狗吃。“辛苦你浪费这么多时间,鲁邦三世先生?”他难得这样明显地用上了嘲讽的语气。

    “我以为次元酱会心软的嘛……没想到这么无情,明明都劝你回头是岸了。”鲁邦轻轻眨眼,脸上故作纯良,手上却在和颈侧的利刃拼命角着力。

    次元大介用力往下压刀刃,已经不讲究技巧了,想着干脆砍上一刀再说——大概是泄愤。

    “接下的工作要完成,是职业道德。”

    只是在这种彼此拉锯中,鲁邦突然一撤劲,眼看刀尖要划破他的脖子了,他却借着惯性往前一个转身,窜到了茶几上。理了理衣领,鲁邦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沙发上稳住身形的次元大介,语气倒还是带笑的,尾音轻飘飘地往上翘,“所以我说,无论是杀手还是卖猪肉的,都是没前途的职业,真的不打算换个工作么。”

    “灵媒不是个更没前途的职业。”次元大介转手,刀光一闪后没了踪影,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

    “没办法,我……”鲁邦刚要继续说什么——大概他把次元大介的这种行为理解为一种中场暂停,或者这就是次元大介想让他所认为的——意思是,看到刀被收起的瞬间,他短暂地放松了警惕。而次元大介猛地从沙发上跃起,刚刚是用右手收的刀,此刻却在左手间出现,正手握住后再次闪电般向鲁邦的颈动脉捅去。

    又是金属相撞的叮的一声,却比之前刺耳得多。鲁邦险险磕开了正对着自己动脉的刀尖,却没有避免刀身划破皮肤,从伤口处非常缓慢地渗出一点血珠。

    还来不及喘息,刀刃一翻,如影随形地又缠了上来。紧接着一连串的撞击声响起,几乎连成一片。好在次元大介的速度虽快,但刀刀都是冲着动脉的位置去的,他的动作越是精准,越是给了鲁邦挣扎的可能。

    即使如此,鲁邦的额角也流下了冷汗。他此刻甚至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光是挡住那把刀就耗费了他太多力气。

    但是——

    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

    比如一个职业杀手不该有这么大的破绽。

    次元大介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右手一晃,同样是一把一掌长的匕首,正握在手心,一刀扎进了那家伙的心口。

    鲁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讶的表情,短暂的零点几秒内,他好像想通了一切。然后是剧烈的疼痛,心脏被扎穿的瞬间,他被抽空了力气向后倒去,一直抵挡在脖子旁的金属棒也从手中滑脱,掉落在地上。

    鲜血喷涌而出,几乎全部浇在那个杀人者脸上,连眼睛里都被血糊上,视野里只剩下红色。

    次元大介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叹了口气——喷自己脸上总比喷天花板上好打扫。

    他看向地上已经了无生气的鲁邦,红色的西装外套应该是染了血,但在他鲜红色的视野里却看不出分别——安详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至少先去洗个脸……

    杀手推开卫生间的门,站到了洗手池的前面,正正好好对上镜子里的自己。血红色的双眼,和从眼角不停淌下的红色液体……似曾相识的画面。

    于是他突然想到鲁邦曾经说过死后会变成恶鬼这样的话,想到自己背后所背负的“罪孽”——真如鲁邦所说的话,那他的鬼魂究竟是在他背后的深渊中,还是在这个世界上等待着失控的某一天……但次元大介从镜子里向后看去,依然是一片空无。

    是不存在,还是看不见——哪个更好?

    哪个都无所谓。次元大介低下头,让冷水洗去脸上的血污。再抬头,眼睛里的鲜血已经洗净。

    要抓紧时间……打扫起来真的是十分麻烦啊。脑海里有这样的声音在催促自己。

    次元大介再次摸出了尖刀,站在了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旁,像每一次杀死目标后分解尸体的第一刀,刀尖划开颈侧的皮肉,流畅地、熟练地、不假思索地绕着脖子划了个圈。

    然后刀尖插进颈椎里,第二圈。

    人头落地。




    -13-

    分开头颈后下一个部位是手臂,这是次元大介一直以来的习惯。锯开小臂需要用到手锯,但此刻他竟然没拿上锯子就匆忙开始了分割。

    他沉默片刻,放下刀起身的同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大概,他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受影响。

    手锯被提前放在了沙发底下的暗袋里,要绕过茶几才能拿到,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异样的被注视感突然出现。次元大介立刻俯身捡起匕首回头,做出了准备攻击的姿态,但他的身后空无一物,没有人、也没有东西被移动的痕迹。

    错觉吗?他不敢放松警惕,转身保持着半蹲的观察姿势,慢慢退到了沙发旁。现在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锯子,他却终于发现不对劲的来源——地上那颗头颅的眼睛,似乎比自己记得的,睁大了些。

    是记忆的偏差还是被碰变了形状,还是……

    窗外隐约传来一声钟响。

    次元大介看到那颗头颅眨了眨眼睛,然后和他对上了视线。

    一股恶寒沿着脊椎从背后升涌而起,像是被人用冰冷而潮湿的手贴着皮肤抚过。

    那颗头紧接着张开嘴,当然,是鲁邦的声音。

    “啊啦,次元,虽然很想说你的爱好真奇怪,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轻松愉悦。

    随着他的话音响起,窗外的钟声越来越清晰,沉重的、漫长的“当——”的一声,在这个距离法济寺不算近的屋内回荡不止。

    次元大介很快反应过来,正如鲁邦所说的,做他们这行的在死后都会变成鬼,虽然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他压根没什么见鬼经验,也说不上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啊,和你想的差不多吧。”这么说着,地上的无头身体也动了起来,两只手捧住滚落一边的头颅,架在了脖颈的断口上。

    “确实是死后变成鬼没有错啦,不过不是‘现在’,”鲁邦从血泊中站起来,笑得纯良又恶劣,“从最开始就骗了你真是非常抱歉,次元酱——”

    当——

    这一记钟声就像在他们面前敲响一般,巨大的声响伴随着空气的震颤顷刻间爆发出来,次元大介被震得头晕目眩,几乎摔倒在地上。

    最开始?他勉力支撑着半跪的身体,思索着鲁邦这句话的含义,却发觉自己的大脑正在变得越来越迟钝,晕眩带来的反胃感挤占了他的思维能力,好像这具身体的核心已经成了那个颇具存在感的胃部。

    当——

    “哎呀,但是这也不能怪我,因为是次元酱先邀请我的嘛。”

    窗外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此刻的世界上只剩下沉沉的钟声和鲁邦的声音,除此以外一切都被不断降低的气温给冻结了似的。

    冷,纯粹的冷,让人从内到外都只剩颤抖的本能,次元大介甚至能听到自己关节在咯咯作响。但还有一个更冰冷的东西贴在他的胸口,直达灵魂,带来灼烧的疼痛。像是用冰燃起来的火。

    当————

    被捧着的那颗头颅下的断口还在淅淅沥沥地淌着血,染上那身红色外套,又从衣角往地面上落去,留下一连串的痕迹,一路蔓延到次元大介的面前。

    血滴渐渐汇聚成浅浅的一小洼,然后扩散开来,顺着地板的纹路向外流淌。眼前还在滴答个不停,是不是太多了些,血——他顶着被冻僵的颈椎艰难抬头,入眼是一件彻底被血浸透的西装。或许不是被断颈淌出的血浸透,而是那本身就吸饱了血,此刻正不断向外溢出。

    然后那家伙慢慢蹲下来,到了和他齐平的高度,腾出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中。

    如同一条冷血的蛇,冰凉又黏腻。

    “所以我说过的吧——”另外的一只手不切实际地扶住了悬空的脑袋,鲁邦笑眯眯地,从他怀中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打火机,“千万不要接鬼送给你的东西。”

    当——当——当——

    钟声突兀地急促响起来,地上的血洼被如有实质的声波震得四处飞溅,红色的血滴溅起到半空中变成红色的雪花,无风而动,越飘越快,最后犹如一场暴风雪。

    次元大介瞬间被飘雪淹没。但更糟糕的是,那个打火机离开他身上的同时,背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尖叫声。

    “是你!是你!是你!”

    比记忆里的上一次更加刺耳,嘶吼间的怨毒犹如能拧出血来,撕扯着他的意识。

    “死……去死吧……”

    一双手猛地从背后掐住了他的脖子,接着是下一双手,无数双手,层层叠叠地掐上来。次元大介惊惧地想要回头,却无法动弹,但下一秒他的眼前就看到了黑色烟雾缭绕而上,从他的背后开始,逐渐膨胀,裹挟着他仍记得的各种狰狞怨恨的面孔。

    接触到黑烟的血色雪花无声地融化,但被雪花划过的烟雾也变淡消失,如同水火不相容。

    窒息的痛苦是真实的,那些手一边收紧着指节,一边向后拉扯着,试图将这个罪恶的男人拖入地狱中。

    “我说,抢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

    话音落下,鲁邦松开扶着脑袋的左手,拽住了次元大介的衣领,往自己的方向发力。

    次元大介觉得自己要断成两截了,比鲁邦现在这个身首分离的样子更快的断成两截。

    但那家伙显然没有多少耐心。他很快松开衣领,反而把手狠狠插进了那些黑色烟雾的深处,“啊……真是的,就不能识趣一点吗,死缠烂打的家伙最差劲了。”血色的雪花随着他的动作暴动起来。

    当——当——当——当——当————

    腐朽的铁锈味一下从潮水深处涌出,腥臭的气味随着微弱的喘息渗进四肢百骸。次元大介挣扎着甩开了几双手,然后发现身上的禁锢越来越轻,耳边的惨叫声也从怨恨转变成了恐惧。

    剧烈的气流从阴气的中心炸开,如同一场小型爆炸,却没有任何声音。次元大介终于喘上了气,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鲁邦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你……”次元大介看着这个游刃有余的家伙,哪还像之前双眼流血、虚弱难受的样子。

    “要装的像一点嘛。”说着,他眨眨眼睛,那双眼就立刻变成了红色且流着血泪的模样,下一秒又恢复过来。“无论是装活人还是装尸体,我都超——级拿手啊。”

    鲁邦再次拉过次元大介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心口。

    即使是这种脑袋不在脖子上的情况,次元大介也能摸到掌心下跳动的……“是什么?”他确信那不应该是心脏。

    “我用阴气模拟出来的心跳,怎么样,很逼真吧?骗过了很多正儿八经的灵异人士哦。”鲁邦又笑着摸了摸脖子,那道切口便消失不见,“我确实可以‘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样’,毕竟我的阴气不克制一下的话——”他指向窗外,次元大介这才发现就连外面也布满了红色的雪花,远看就像夜空也被切开了巨大的伤口,正在向下倾倒着无穷尽的鲜血。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

    当——当——当——当——当——当——当————

    钟响越来越快,以那种不合常理的、完全不可能的速度。

    “你想怎么样?”次元大介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压迫感减轻了许多,虽然还是行动困难,但拿一根烟的力气还是有的。他缓慢地从怀里掏出烟,塞进嘴里,没有继续找打火机,就那么咬着没点燃的香烟。

    鲁邦递过右手上的打火机,“从最开始就说了,我只是好奇。”

    然后被冷笑一声避开了。“啊,是吗,好奇。”

    “最起码我开始可没打算弄成这样,这是你的错吧,次元。”

    他松开手,打火机落进血泊里,发出一点轻响,却被隐没在越来越快的钟声里。

    当当当当当当当——

    最后变成尖锐刺耳的一整声,古怪扭曲到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声音。

    他再次伸出手,一把掐住了次元大介的脖子。巨大的力量瞬间把次元大介按倒在地上,他撞上地面,紧接着被红色的阴影笼罩上来。

    疼痛、眩晕、窒息、呕吐的欲望一拥而上,像要把他在这里碾碎。

    红衣的恶鬼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死死盯着那双缩紧的瞳孔,露出了符合身份的笑容,语带恶意地问道,“所以,该为我的好奇心付出代价了吧?”

    响彻了整晚的钟声终于戛然而止。



    -后日谈-

    “诶,我说,那家的店怎么突然关了?今天那个王秃子又给我压秤了,要不是我盯得紧,他还死不承认。”

    “啊,你说那家肉铺,听说是老板家里有急事,所以跟他侄子回去了。”

    “也不知道还开不开了,你别说我还真不习惯。”

    “不开了吧,那间铺面已经被别人盘下来了。”

    “那可能就是回老家工作了吧。”

    “说不定还要回来的……啊,张姐,下午法济寺有法会,你去不去?”

    “哎呀,之前不是说这阵子都不开了吗?我下午还想去看看我孙女的。”

    “说是法钟修好了,寺里面也开始正常接待香客了。”

    “怪不得之前有一天晚上突然响个不停,是在修钟吧,就是吵了点,哎,我下午也去看看好了。”

    “几点啊,我打电话和我女儿说一下改天去。”

    “三点吧,我找通知给你们……”

    ……

    刘老头站在门外喘了好几口气,果然,上了年纪之后连爬楼梯都这么费劲。缓了缓神之后,他拿着还回来的钥匙,拧开了大门。

    那个租房子的男人走那么急他还以为会看到一团糟,毕竟租期还剩好几个月。想着对方好歹提前付完了房租,他才没计较那么多,但没想到,“打扫的还真干净。”

    他检查了一遍整个房子,放心地关上门离开了。

    灰尘安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在夕阳的余晖下,给人一种红色的错觉。



    ——————
    (end)


    说到厉鬼就想到红衣服
    所以就是这种恶趣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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