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冬】消磨01
一辆军用皮卡驶入训管所的前门,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行进,等它终止颠簸停在正门口时,所长和教官排成一列站在阶梯上,已经毕恭毕敬地等待多时了。
这座专为亚人打造的训管所刚启用没多少时日,作为试行机构,接待的都是特殊身份的贵客,连所长也不知道来人真实身份为何。他一脸殷勤地迎了上去,车门从里面被推开,握住门把的是一只没入衣袖的黑色手套。
下来了一名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并未佩戴军帽,里衣似乎也是休闲的便衣,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勋章标识。
但对上那只银灰色的独眼——另一只被蓄长的刘海完全覆盖住了,所长却猛然打了个冷战。他也经历过那场持续了三年的革命,直面过死亡的威胁,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他绝对上过战场,而且杀过人,很多,很多。
“长官。”
那眸子看了过来,似是在看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收进眼底。
所长咽了咽口水,打消了让教官陪同的主意,决定亲自陪他挑选猎犬:“请进。”
但这名长官却转向远处浓密的铁栏网,那是“猎场”,也被他们称作“铁笼子”,是猎犬们训练的地方。他低沉着嗓子开了口:“去那里。”
所长愣了愣,忙说道:“我们筛选了一批适合您的上等猎犬,已经转移到馆内等您挑选了。今天那笼子里的都是劣犬……”
长官却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双手插在兜里,就要径自朝铁笼子走去。皮卡的车窗摇下了一条缝,传出一道沙哑的男声:“冬弥,先进所里看看,不要辜负了所长的一片好心。”
冬弥不情不愿地转回身子,垂下的眼睑微微撩起——所长竟然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中品出了不耐烦的意味,忙大步跑上阶梯,带着人进了所内。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皮卡引擎发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慢慢地开远了。
他听出了那道略显苍老的男声。
内圈的治安官,革命时期起义军的总司令,青柳春道。
没过多久,一辆游览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沿着铁丝筑成的围网缓缓行驶。
所长谨慎驾驶着车辆,心想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这位年轻的长官赶场似的走了一趟,又将目光投向门外,他便识趣地取了车钥匙,载人开到了猎场。
尽管在所里他已经磨破了嘴皮,但仍旧不敢怠慢贵客,尽心尽力地向他介绍路过的每一道训练关卡:力量型、灵敏型、智力型、侦查型……
冬弥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围场里的各种设施,他本来也只想应付一下,并不打算寻找所谓的猎犬搭档。要不是青柳春道直接开车拦在他执行任务的途中,他也不会来这里走一遭。
可就在这时,一道橙色掠过了他的视网膜,平静的心率骤然加剧。
“长官,关在猎场里的大多是尚未驯化成功的劣犬,我建议您还是……”
所长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目光不经意瞥过后视镜,却发现后座已经没有了人影。他猛地一脚踩死刹车,急急回头看去,才发现长官已不知何时跳下了车,正在朝铁网奔去。
“关闭电网,关闭电网!”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呼叫控制台,总算赶在长官触碰铁丝网之前关闭了高压电。
冬弥伸手扒住铁网,几乎要将脸也压在上面,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一道蹲坐在草地上的背影。
橙色的发,埋藏在发丝中的一双狗耳,还有蔫蔫垂落在地上的尾巴。中号囚服套在他身上都显得宽大,被凸起的肩胛骨勉强撑出一个外轮廓,像是松松垮垮地搭在晾衣架上面。
比记忆中瘦削了许多。
冬弥嘴唇微张,却突然不敢唤出他的名字。
明明还隔着近百米的距离,那笼中犬却察觉到了他的接近,慢慢地转过身子,露出被止咬器遮挡住大半张面孔的,布满细微伤痕的脸。
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五官的精致。假以时日,等他长成青年,一定会是个美男子。
冬弥呼吸一滞。
是他。
他的童年时光颇为短暂,架在内圈城墙上的炮弹尚未对准外圈贫瘠的土壤,因穷困而激起的连锁反应就已经吞噬了他们。
冬弥是个早产儿,还是个天生的独眼龙,大概是出于没能遗传健康基因的愧疚,父母把所剩无几的粮食都喂给了他,也因此在被流浪汉袭击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母亲匆匆把他藏好,刚一出门就被拖了出去,长长的指甲在门板上刮出刺耳的尖锐声响,成为了她留给冬弥的最后一首摇篮曲。
“冬弥一定要平安长大……有机会的话,到内圈去。”
母亲在睡觉前,总会抚摸着他盖住翻白左眼的刘海,嘴里念叨这么一句话,冬弥记住了。
于是,在他14岁那年,贫困交加的外圈居民终于摸索出一丁点的团结意识,决定调转枪口一致对外,占领了一条通往内圈的列车时,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但他们很快见识到了武装的差距,列车被炮弹炸翻,他六神无主地跟着拿起刀斧的起义军往里头冲,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闯进了内圈。凭借个头矮不起眼的优势,以及小孩的外表,他躲过了卫兵的追捕,慌不择路地翻过护栏——
然后,迷失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里。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特别。
雪花飘飘而下,它在外圈被人们称作“死亡舞者”,每当它在空中旋转起舞,翌日就能从厚厚的积雪中挖出无数冻死骨。
每当下雪的时候,父母都会慌慌张张地把他藏进屋里,叮嘱绝对不要出来。冬弥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纷纷扬扬的雪花,其中一片落到他的眉心,触感微凉。他伸手去抓,却只能摸到浸湿掌心的水。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
他会死在今晚吗?
后来他才知道,起义军选择暴动的时间刚好在圣餐日,内圈的人们都要去圣堂祷告,他才能够穿着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乱逛。
他走过街角的店铺,透过玻璃橱窗看见假人身上套着保暖又时髦的衣服,任何一件放到外圈都会被蜂拥而上的人群争抢,而在这里,它们竟然只是穿在假人身上。
他一直在街上走着,被珠光宝气的首饰闪伤眼睛,也被餐馆飘出的扑鼻香气晕得七荤八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总对他说,要进入内圈。
他想,他没有办法住进这里,总可以选择将墓地驻在此处。
就在此时,一道橘黄色的光晃进眼底,像是黄昏时穿过逼仄拥挤的贫民窟,投在他身上的一缕斜阳。
他抬手挡了挡光,眯起眼朝前看去,透明橱窗里映出一间装饰可爱的卧室,橘色的光源正来自于头顶的射灯。而一名橙发少年正翘腿坐在高脚凳上,品尝着摆在桌上的甜点。
他头上长着一双毛茸茸的狗耳朵,尾巴也愉悦地晃来晃去,当他用叉子将切好的糕点喂入口中时,便会不自觉地露出惬意又幸福的神色。
那表情感染了冬弥,令他一时间忘记了世界是残酷的。
直到少年抬起眸,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他才倏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一直失礼地盯着对方,匆匆忙忙地低下了脑袋。
一团积雪从他选择冻死的屋檐上坠落,砸在他的肩膀,有一些疼痛。但他又饿又累,便也懒得挪一下坟。
可雪停了。
一把小洋伞撑在他头上。
那宛如童话故事里才存在的狗耳少年蹲在他面前,将银制的托盘递给了他。
“要吃吗?你看上去很饿。”
少年弯起了青朽叶色的眸子。
冬弥心想,大概是刚才盯着他看的举动被误会了。他想解释自己并非在看食物,只是被少年用餐时的表情吸引了,可对方却已经把托盘放在了他的腿上。
“虽说只有主人才有宴请宾客的权利,但今晚无人在家,就让我做一回主。”
少年指了指涂抹着奶油的三角形:“蛋糕。”
他又点了一下装着黑色液体的茶杯把柄:“咖啡,提神用的。平时我会推荐蜂蜜,但在雪天睡着会很危险。”
冬弥愣愣地看着他,少年身上飘着好闻的柠檬清香,俯下身为他介绍食物时,那香气便钻入了他的鼻尖。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精致的人,像是途经玩具店时看见的洋娃娃,每一根头发都像按照规定的弧度弯曲着,被打理得柔柔顺顺又服服帖帖。
见他没有回答,少年眨了眨眼,抓过冬弥的手,被冻得瑟缩了一下。
他将伞柄交到冬弥手上。
“……会被发现的。”冬弥提醒道,他隐约猜到了少年的身份。
亚人少年不甚在意地笑道:“不打紧,我很受宠的,这点损失不算什么。”
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那张笑脸和在雪地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仍然深深印在冬弥心中。
然后,与眼前的场景逐渐重叠。
他无意识地绞紧了手指,将左侧的护网都要拉得变形。
所长惊愕地看向他戴着深色手套的左手,随他的目光望去:“是NO.11。”
“NO.11。”冬弥重复了一遍。
所长自觉地解释道:“编号11,是训管所试行没多久的时候,就被送到所里的劣犬。呃,收编理由好像是,不服管教,您看那副止咬器就是证明。”
一般的恶犬戴上止咬器不超过半月就会妥协服软,但NO.11从进入所里就没摘下过,迄今已经足足戴了两年,饿成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
所长怕被扣上管教不严的帽子,没有把这段话说出口。
他见冬弥未曾偏移过视线,似乎对铁网里的狗耳少年情有独钟,便向他介绍起来:“NO.11不肯配合能力测试,战力只能从和其他猎犬的斗殴中推测一二,他的咬合力相当出色,动作也算敏捷。不过,我们还是把他划分为辅助类型,因为他的感知力很强,尤其是嗅觉异常灵敏,您不出声站在这里,他也能闻到您的气息。”
他讲了半天,也不见长官有什么反应,尴尬地摸了摸出汗的鼻头,又补充道:“但他有一个很大的缺陷。”
冬弥终于赏了他一个眼光。
“他是最早被研发出来的那批亚人——对,就是革命前内圈研发的宠物。您或许听说过,亚人的成长和人类不同,不同批次的亚人成长所需的养分也不同。所里大部分猎犬都是专门为战斗研发的,我们将养分投喂给训练中获得优胜的猎犬,他们的成长都是可控的,但NO.11不同。”
“我们还没弄清楚他的成长条件是什么,所以他的体格一直停留在少年形态。我听闻您此行是为了寻找任务搭档,成年期的会更……”
“我要他。”
所长吞下了未说出口的“适合”二字,想到治安官的嘱托,又咽了咽口水。
冬弥沉下了脸。
蹲坐在草地上的少年动了动耳朵,面无表情地瞪着在商讨自己未来去向的两名人类。其中一人他认得,是这座训管所的所长,只是一改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模样,谦卑地伺候着另外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
奇怪的发色,令他不快的造型……将他押上运往训管所军车的几个人,他们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像。
还有那只淡漠的灰色眼睛,像吞噬过无数亡灵的深渊。
他汗毛直立,条件反射地想要弓起腰背,做出防御姿势。
跟这么危险的人离开?不可能!
可就在这时,那头所长哪敢拂冬弥的意,只挣扎了两秒便飞快应下了,问道:“需要为他换一个名字吗?”
冬弥垂下眼,思绪又飘回了那个雪夜。
少年俯下身时,挂在脖子上的狗牌垂落下来,在半空弹了几下,他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彰人。”
笼里的少年错愕地睁大了眼,捏紧的拳头漏气般松了开来,连带着脑海里的逃跑计划也忘了大半。
……是谁?
02
“人脸识别认证通过,欢迎临时访客——”
两名教官一左一右按着彰人的肩膀,将他带到别墅区的一座豪宅门前。彰人抬头看了眼斜上角的牌匾,在心里默默记下青柳这个姓氏。
教官刚要上前按响门铃,雕刻着郁金香花纹的白色大门就从内缓缓打开了。
在家中依然穿戴得一丝不苟的长官将手撑在门把上,垂眼审视着换上素净衣裳的狗耳少年,不仅碍眼的止咬器未被取下,甚至手脚还戴上了重型镣铐。
“两位这是送货上门,还是押送囚犯?”
他的表情并未有变化,教官们却从骤降的气压读出他的不满,忙解释道:“万分抱歉!鉴于NO.11有过逃跑的前科,我们不得不防患未然,还请您谅解!”
咔嚓两声,彰人揉了揉减重的手腕,心想官大一级果然能压死人,这两人在路上嚣张跋扈,此刻却像随手就能被捏死的两只蚊子。
他所站的位置距离大门还隔了几步路,他不用抬起头便能看清这位挑选了自己的长官——若不是对此人产生了好奇,他早就在这漏洞百出的押送途中逃跑了。
恰巧长官也在看他,他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恶魔,可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带着些许温度。
长官侧过身,让出一条窄路来,他自觉地钻了进去。
冬弥看向余下二人:“家里没茶,要进来坐坐吗?”
教官嘴角一抽,连忙摇头,将背在身后的包裹卸了下来:“请您稍等!还有一些交接的道具,这个是……”
彰人环顾了一圈客厅,很大,很空,除了必备的家居以外别无他物。
就连训管所脏乱差的狗窝都比这里富有生活气息。
空气中隐约飘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的目光飘到二楼,装修的油漆味道混杂着新购设备上挥之不去的橡胶味,从楼梯上方飘了下来。若不是被走廊阻隔了视线,他还能精确指出是从哪个房间里漏出来的。
冬弥在签收单上盖了电子签名,从包裹里挑拣出止咬器的钥匙,还有一枚“训音”,其余的通通拒收。
彰人被关门的声音吸引,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中的圆球,是“训音”。
“训音”能够放大简单的指令,原理和催眠类似,是专门为控制亚人所打造的特殊道具之一,对付听感灵敏的亚人更是效果拔群,彰人在这上面吃过不少苦头。
但长官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一收紧,坚硬的钢球就被捏成了一团废铁,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
彰人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错愕。
冬弥见他盯着自己的左手,解释道:“是义肢。”
这个时候应该要表达适度的关心,彰人费劲地收敛好乱飞的五官,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太久没说话,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声音沙哑难听也就算了,发音也完全不在调上,简直像个蹩脚的外邦人。
他觉得有些没面子,犬齿不自觉嵌入下唇,对面的男人却露出了浅笑。
“执行任务时严重烧伤,换成了义肢。”冬弥回答得言简意赅,刻意将“革命”替换为“执行任务”,又飞快岔开话题,关切地问道:“你呢?怎么会被关在训管所里?”
——你呢?
彰人从牙缝间吸了口气,简短的两个字里透露出的亲昵让他再次确定了一件事,眼前这名位高权重的长官认识自己。
他在脑中回忆了一遍流浪之前待他不错的人类,又飞快地一一排除。就算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革命后的内圈也不可能允许他们身居高位。
认错了?不,对方能准确说出自己曾经的名字,绝对不是认错了人。
彰人正犹豫着是否要装熟糊弄过去,却忽然被清幽的冷香环绕。一张俊美的面孔在视野中逐渐放大,越发清晰,他甚至可以看见被浅色刘海遮掩住的眼尾下方,随着发丝晃动,露出了一颗安静沉睡的小痣。
……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手套柔软的布料触碰到后颈的金属扣环,发出了极轻的声响。
像雪抖落在衣上。
雪?
止咬器的锁扣应声解开,彰人忽地抓过冬弥的肩膀,将脑袋紧紧贴在他的脖颈,鼻尖用力抽动着,试图嗅出熟悉的气息。
冬弥手一松,又下意识勾住掉落的止咬器绳结。喷洒在耳后根的吐息又湿又痒,肌肤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才抑制住多年来锻炼出的条件反射,没有给偷袭的家伙来一个要命的过肩摔。
彰人的记忆终于翻回那个雪夜,不可思议地松开了他:“是你?”
竟只是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不过他还活着啊,太好了。
也是,能够从那场残酷的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住在内圈的别墅区里吧。
冬弥点了点头,却被他脸上的一条深红色长痕吸引了注意,那是长期佩戴止咬器所留下的印痕,一时半会消不下去,说不定还得涂抹膏药。他心念一转,手指不自觉地抚摸上了那道红痕。
彰人被冻了一下,假意摸鼻子低头躲避,又问道:“你姓青柳?那位大名鼎鼎的青柳治安官是你什么人?”
在知道对方身份后,他紧绷的那根弦倒是松弛了不少,声音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是战时小队的指挥官。战争结束后,他正式收养了我。”冬弥皱了皱眉,“我们没什么关系,叫我冬弥就好。”
青柳冬弥。彰人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他的视线顺着黑色手套的指尖延伸,直至没入袖口,没滋没味地抿了下唇:“所以,我的工作是什么,长官?”
他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犯贱,在棍棒教育下撒野了那么多年,有人给他喂了颗糖,他就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可这位长官似乎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工作?”
“不是每个军官都有资格领取猎犬的,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冬弥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摇了摇头:“只是被教育了一番,说不要当独行侠。”
“噗,这理由倒是新鲜。”彰人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冬弥盯着他看了一阵,彰人不自在地摩挲着凸起的腕骨,总觉得他在嫌弃自己营养不良:“我很能打的!怎么,要做入职测试?”
“不,有个地方想带你看看。”
冬弥将他领到楼上的一扇门前,是他先前注意到重新装修过的那间。
房门并未上锁,里面的布置令彰人停住了脚步。
橙黄色的墙纸上绘着可爱的水果图案,橱窗内陈列着精美的餐盘和杯具,房间的一角摆放着益智积木、飞盘等各式各样的玩具。一张单人床安静地倚靠在墙角,上面铺着柔软的蚕丝被单,床边还准备了一张宽敞舒适的睡垫,大概是不清楚他喜欢睡床还是地板,干脆全都备好了。
“那天灯光太暗,房内布景我只看了个大概。”冬弥正说着,和回过头的少年对上视线,莫名感到几分局促,匆匆垂下了脑袋,“如果和原来那间有什么出入,可以告诉……”
实际上,当时他只顾着记住少年的长相,对于橱窗内的房间,只记得“橘黄色”和“可爱”这两个标签了。
“味道太重。”彰人突然说道。
冬弥愣了愣:“是刚装修的原因,我记得有购买空气净化器,你等等。”
彰人叫住了他:“不用麻烦,开窗通个风就好了。”
他又是一愣,彰人歪了歪脑袋,看向被拉得密密实实的窗帘。
冬弥犹豫着缓缓走了过去,伸手抓住窗帘,却没有立刻拉开。
“还是我来吧。”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他明知对方是故意试探自己,也知道这声带着揶揄的笑不怀好意,却仍是为他笑了这件事感到高兴。
彰人走到窗边,撩开帘帐的那刻,敏锐地注意到旁边的人悄悄后退了两步。
这里只是二楼啊。
他将窗户开到最大,风吹了进来,他转过身敞开双臂,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面色苍白的男人。
“警戒心不够强啊,不怕我就这么跳下去逃走吗?”
冬弥敛了敛目光,使视野里只装得下眼前一人,对高处的恐惧暂且消退了几分。他轻声问道:“你之前真的从训管所逃跑过吗?”
彰人嘴角一掀:“那铁围栏的高压电就是为我加的。”
“我不会阻止你。”冬弥回答了他的问题,又往后退了几步,重申道:“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不会阻止,也不会追捕你。”
彰人看了他半晌,从户外吹来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吹拂过他的衣角、鬓发,轻轻拥抱着他。
“我流浪过一段时间,在出来之前。当然,我算是运气不错的,直到革命快要结束了才被遗弃。”
屋子里回荡着少年沉甸甸的声音。
亚人最初是作为陪伴型宠物被研发出来的,身娇体弱,只能在温室中长大,一旦被主人遗弃,根本就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很快就会夭折。
革命之后,内圈的流浪亚人数量越来越多,又因为长相与人类颇为相似,同情他们处境的人占了多数,于是战后重组的议会通过了,设立专门机构收容流浪亚人,也允许满足条件的家庭领养亚人。
“当我生活在那扇精美的窗中世界时,我以为我想要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当我被迫流浪街头的时候,我以为我想要的是茶余饭饱、不再受苦;当我被关进训管所与其他猎犬为了食物厮杀时,我以为我想要的是自由和尊严。”
“我逃跑的那次,曾一度躲开了追捕的士兵,可当我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盯着这对耳朵。”彰人用指尖勾住毛茸茸的兽耳,自嘲地笑道:“你说不会抓我回去,可其他人又会怎么看我?一个逃跑的亚人,一个无主的亚人。”
冬弥难堪地抿紧了唇。
……他从未考虑过这些。
“亚人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你问什么是我想要的?”
彰人反手将窗帘拉了回去,轻轻吐了口气:“我不敢想。”
“长官,你为我打造这座蜂房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若是一昧沉溺于旧日美梦,我早不知死在训管所里几百回了。”
冬弥动容道:“是我疏忽了。”
他正觉得气氛过于沉重了,少年却忽然换了个轻松的语调,冲他眨了眨眼:“既然如此,我能和你睡在一起吗,长官?”
即便是上等人才能居住的别墅区,也免不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哪间窗子里传出穿透力极强的几声犬吠。
亚人比起动物来说,最大的好处自然是不会乱叫。
冬弥躺在床上,思绪已经从窗沿飞出去转了一圈,又被屋内飘逸的柠檬香味唤了回来。那是他刻意为彰人购买的洗发水的香气,如今却时不时钻入他的鼻孔,惹得他睡意全无。
在战争期间,青柳春道经常指挥小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求每个人都有极高的机动性,他也养成了执行任务时能够让自己秒睡的本领。可当迎来了和平年代,他躺在足以被称为家的公寓大床上,反倒总是难以入眠。
青柳春道说他是苦日子过惯了,别人是有富贵病,他是改不掉贫贱命。
可今夜房间里多了个在睡垫上呼呼大睡的人,他生怕打扰对方,便放缓了呼吸,让自己进入假寐状态。
但他很快被一声沉闷而突兀的响动惊醒,身体微微下陷,显然有人跳上了床。
在卸掉偷袭者的胳膊之前,他堪堪想起今时不同往日,房间里并不只他一人,悬崖勒马收回了发力指令。
彰人被他抓得嘴唇发白,目光瞥过他从指尖一直延伸到肩膀的长手套,仍逞强地弯起嘴角,调侃道:“长官,你连在家里睡觉都不摘义肢吗?”
冬弥用未戴手套的右手按了按额角:“有受伤吗?”
他对这个话题避而不答,彰人也没继续追问,按住肩关节转动了两圈:“还好我年轻力壮,经得起你这么一抓。”
冬弥望着他瘦成皮包骨的两条胳膊,还有将睡衣都勒出几条凸痕的排骨胸,对他的描述不敢苟同。
“怎么上来了?地上太冷?”
“你不知道狗喜欢爬床吗?你的床也太硬了,险些把我磕骨折。”彰人恶人先告状地抱怨一通,用膝盖轻顶他的小腿,“可以麻烦挪挪位置吗,长官?”
青柳春道总结的挺对,冬弥没养过亚人,还是个没和下属打过交道的光杆司令,并未计较他的失礼,给他腾出了大半张床位,不忘记纠正道:“叫我冬弥。”
彰人不习惯躺着睡觉,趴在抱枕上看着他,从裤衩中漏出来的尾巴晃了两下。长官对称呼的坚持令他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地叫了一声:“冬弥。”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变化很大。”
冬弥刚想说,时间总会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
事无绝对,眼前的少年正是一个典型的反例。他十四岁那年被对方救下,直到二十五岁再次重逢,岁月却并未磨损记忆中的那张容颜,便连身形都别无二致。
他盯着彰人梳洗后恢复柔顺的发丝,又觉得新买的洗发水仍是不够档次,没办法彻底还原初见时那每一根头发丝都恰到好处的精致。
彰人垂下脑袋,蓬松的额发盖住了眼,他主动往冬弥的方向凑近了一些:“想摸就摸,别光看着,瘆得慌。”
冬弥愣了愣,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要摸,但手指却被彰人的说法勾得蠢蠢欲动起来。
这双手常年与枪械为伍,曾有人调侃过他是“恋枪癖”,他也并未反驳。
只抚摸过冰冷武器的手,抬起时竟然有千斤重,轻颤着落在橘色发丝上,他小心翼翼地收拢五指。
……触感和想象的不同,并非柔软的丝绸,反倒有些粗糙。
“也没什么特别的,对吧。”彰人撑在抱枕上的下巴微微抬起,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戏谑,又暗藏几许自嘲,“让你失望了?”
冬弥抬高手指,指腹落在毛茸茸的兽耳上面,轻轻抚摸着覆盖耳廓的一圈绒毛,动作竟有几分温柔。
彰人的身体瞬间僵直,下意识耷拉起耳朵,尾巴飞快扇了几下,一时语塞:“你……”
“没有。”
冬弥这才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眼前的少年纵然与他心中千百次构想的形象有了偏差,但也因此更加真实。
他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很温暖。”
03
“乖乖宝贝,今天也要好好吃饭哦。”
老妇人慈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紧接着便是落在发顶的轻抚。
他能闻见从那只布满皱纹却仍旧莹白柔软的手掌中飘来的香水气味,甜甜的,从鼻腔里吸进去,在气管中融成一滩蜜水,又在入喉的瞬间异变为浓稠的铁腥味。
血……
橱窗被愤怒的铁锤砸碎,工程师们引以为傲的守城机枪哑了火,穿着华贵的富人们从喉咙里挤出惊恐的叫声,已然忘却了平日里标榜的贵族气质。
带血的手掌最后一次抚上他的耳朵,垂落时扯断了狗牌,他尚未嗅出自由是什么气味,就不得不在枪林弹雨中竭力逃窜。
插在城墙上的旗帜换了新,街头巷口飘荡着宣布革命获胜的广播。雨水倾盆而下,洗净了淤积的血和泥,可覆盖整座城市的阴霾并未散去。
从此落在头顶的只有棍棒殴打,或是利齿撕咬。
禁锢于脸上的钢筋与空瘪小腹发出的哀鸣提醒着他的身份,他犯下的恶行。
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他不会后悔,不会……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惊醒了陷入噩梦的彰人,双眼尚未睁开,扑面而来的凛冽冷香率先冲淡了滞留在记忆中的血腥味。
入眼是没有印上任何花纹的洁白被单,正如这座房间及其主人一样,不加修饰的单调纯净。
那股冷香正是从被单里传出来的,与他昨日在冬弥身上捕捉到的如出一辙。不像是花香或者果香,非要形容的话,像是雪的气息——难以用语言描绘其气味,却又能在闻到的瞬间,于脑海中勾勒出落雪的景象。
……在革命战争的那几年间,雪下的一年比一年大,也不知道物资缺斤少两的革命军是怎么挨过去的。
耳朵忽然动了动,门外传出不大的动静,似乎有人在拖行什么笨重的物体。
彰人正要跳下床,却在低头时瞥见自己指尖勾着几块碎布,身下的床单绽开几条口子。
形状吻合,毫无疑问是他的杰作。
他心虚地试图掩藏证据,但那痕迹着实醒目,他只能耷拉着耳朵把碎布条揣进兜里,拢了拢被子盖住案发现场。
一条床单而已,长官不至于大发雷霆吧?
门外,冬弥正在手动拆除那间才装修没几天的蜂房。
彰人走了过去,指腹划过被他卷下来的墙纸锋利的边角,有些发疼。
“你自己做?请装修工人过来就好了吧?”
“他们不住在内圈,要提前预约,麻烦。”
新内圈刚成立的那阵子,考虑到基础建设的需要,青柳春道留下了前朝的工程师,等建筑修缮得差不多了,就把他们打发去建设外圈了。
彰人按住他正要往外挪的橱柜,冲他弯起嘴角:“那就别麻烦了。毕竟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我光看着也高兴。”
冬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
“那?”
彰人听出他声音中的雀跃,不由得回过头,看他拿起堆积在房间角落的一个玩具,交到自己手里。
这是别墅区门口的广告牌上大力推荐的一款玩具,冬弥路过时记了下来。
彰人莫名其妙地拆开包装:“华容道……亚人启蒙益智玩具?”
他本想立刻扔掉这个羞辱自己智商的玩意儿,却发现冬弥脸上写着满满的期待,胳膊顿时灌铅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垂死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憋屈地垂下脑袋,胡乱推动方格里的积木。包装袋说明书上写这是适合亚人幼崽的玩具,还能难倒少年期的他不成?
五分钟过去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
该死!他解不出来!这真的是给幼崽玩的东西?
彰人气急败坏地卯上了劲,把推积木玩出了敲算盘的气势,木块相互撞击的声音劈啪作响。
鼻尖忽然钻入一股清冽雪香,他猛地抬起头,想到在训管所里任务失败的后果,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冬弥无声无息地移到他身侧,却只是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华容道。
那道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没有落在头顶的轻抚,也没有温声安慰,却足以浇灭躁动不安的火苗,连带着被勾起的灰暗记忆也不再那么刺痛。
这里不是马戏团,也不是训管所。
解不开也不会被责罚。
彰人重新低下头,推移积木的速度慢了下来。虽然仍未解开这道题,却也没那么烦躁了。
……话说,冬弥知道自己的嘴角翘起来了吗?
冬弥垂在腿侧的手指动了动,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很多时候,执行任务是唯结果论,但生活不同,重要的是过程。冬弥,你应该学着享受过程。”
他对便宜养父的教诲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此时却在脑海里泛起一圈涟漪,打消了他出手帮助的想法。
彰人或许正在享受解谜的过程吧?那他只需要看着就好。
时间就在略显诡异的温馨气氛中一点点流逝,直到某人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的叫声,才打破了这份宁静。
彰人别了一眼身侧的男人:“我说,你没必要和我一起挨饿吧?”
冬弥没反应过来:“什么?”
彰人下意识抬起手,却没抓到金属横条,才想起来止咬器已经被取下了。这是他忍受饥饿时的习惯,实在忍受不住时,五指被铁块割出的鲜血还能勉强充饥。
他僵了一下,慢慢把手放下,狐疑地打量着一脸无辜的男人:“这不是耐饿测试?从我进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期间你滴水未沾,更别提进食了。”
他本以为这是入职测试的一环,或者是某种故意的惩罚,但如今看来……可能是他想多了。
冬弥摸上空空如也的小腹,那阵咕噜声一向被他当做进食信号,往往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还需要吃饭。
战时物资短缺,前线更是如此,战士们不得不靠嚼雪块、啃皮革维持生命,好在降生于外圈的他们早就适应了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过是把腰带勒得更紧罢了。
他大概是在那段时间把舌头吃出了毛病,以至于后面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尝不出咸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干脆少吃为妙。加上战后他接到的任务大都与暗杀有关,为了不打草惊蛇,常常要枯坐一两天,使得他对进食的欲望进一步降低,仅仅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才不得不吃饭。
他一个人过得久了,坏毛病也养了一堆,即使总会因为此事被青柳春道说教,但天高皇帝远,治安官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又怎么管得住他吃什么?于是冬弥阳奉阴违的本领也水涨船高,连青柳春道配备给他的厨师也辞退了,平日里就是泡一碗速食品草草了事。
彰人捏住他宽松的袖管,小幅度摇了摇,抬起头问道:“你不会是喜欢自虐吧?”
“……只是忘记了。”
冬弥终于想起来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大活人,而且营养不良急需喂养。他忙前忙后装修屋子、添置生活用具和玩具,却没想起最基本的进食需求。
“现在就去做。”
泡杯面肯定不行,厨房里应该还有一些食材,凑合着做一顿吧。
男人脸上的愧疚不似作假,忘记吃饭的理由听上去扯淡,却也不像是撒谎。彰人目送他走向厨房,忽然发现脱下厚重的风衣之后,那道背影清减了许多。
他按住干瘪的小腹,庆幸着先发出饥饿叫声的不是自己。
昨天下午进屋时,他没嗅到食物残留的味道,说十八个小时未进食已经是最短的了。
这个人到底多久没吃饭了?真把自己当仿生人?
……
话说,他会做饭吗?
少年低下头,夹了几根面条嚼进嘴里,热腾腾的白气遮挡了他的面容,神情也看不清晰。
冬弥下意识将手按在斜长刘海上,却没调出熟悉的成像仪,才记起义眼遭到了限制,只有在执行任务时能够开启。
他只能听见两根筷子碰撞的声音,一声快过一声,像极了不耐烦的客人屈指叩桌的样子。
他紧张地问道:“还能吃吗?”
这个问题倒是奇怪,一般来说应该是问“味道怎么样”才对,看来长官大人对自己的厨艺水平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你听过一句谚语吗?”彰人夹了第二口递到嘴边,却迟迟下不去嘴,慢吞吞地说道:“有盐无油饭菜香,无盐佳肴淡难尝。”
冬弥有些惊讶:“我忘了放盐了?”
彰人没好气地反问:“你尝不出来吗?”
他快速瞥了一眼对面桌上的碗筷。很好,筷子头干干净净,一口也没吃,敢情是拿他当试验对象。
算了。他很快就松开了蹙起来的眉毛,完成了自我调解,能有完整的一碗面吃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呢?
他正要屁颠屁颠地跑去厨房取盐和味精,冬弥却把手一放,果断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我叫餐。”
彰人从未感到筷子敲在碗口发出的清脆响声是如此悦耳。
但十分钟后,他支着下巴趴在沙发边上,边打哈欠,边时不时仰头看一眼和窄小手机屏幕搏斗的冬弥,尾巴上下摆动的频率越来越暴躁,都快将茶几腿擦得干干净净了。
“我怀疑你有选择困难症。”他尝试着委婉的催促。
冬弥在搜索框打了“叫餐”二字,被五花八门、五彩缤纷的软件晃得眼花缭乱,随口说了句“等等”,又问道:“怎么不坐沙发上,膝盖不疼吗?”
“……习惯。”
亚人的行为习惯很多时候更靠近动物,这或许是开发者刻意做出的区分,以免和人类过分相似的长相让他们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彰人睡觉时喜欢趴着,此时也习惯跪在地上,用手撑住沙发——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扒拉住冬弥的膝盖。毕竟他这批型号就是为了陪伴主人才诞生的,亲近人类是他无法抗拒的本能。
他慢吞吞爬上了沙发,好奇地把脸凑了过去,却发现这人连个点餐程序都还没打开,更别提挑选商家和勾选菜谱了。
“我逐渐不明白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岁数的了。”他犀利地吐槽道,摊开手掌,“手机给我。”
冬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像丢掉烫手山芋般把手机飞快递到他手上:“你会用?”
“我可以自学。”
彰人暗自嘀咕着,虽然他也没真正用过手机,但总比软件都下不明白的老古董强吧。
可他忽然想起那道解不出来的亚人启蒙益智玩具,信心顿时消减大半。
他边熟悉操作系统,边问道:“你之前吃的都是什么?”
“基本是速食品……偶尔会有人送餐过来。”
送餐?彰人立即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词。
首先排除是冬弥自己叫的餐。
他念头一转,打开通讯界面,翻到个备注“工兵”的人,点开一看,那人的昵称叫做“勤劳的工蚁”。因为太久没有对话,界面是空白的,需要上翻才能看到历史聊天记录。
彰人瞥了坐在身侧的冬弥一眼,没敢上翻,直接调出了聊天框。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用冷漠的口吻吩咐工蚁先生替自己点两份餐,加肉。
那头回复的很快,只是内容稍微跑题:两份?您真的找到搭档了???
看来这名工蚁不仅热衷搬砖,还颇爱打听八卦。
彰人谨记扮演的人设,冷淡地打了个“嗯”。
对面刚燃起的八卦之魂顿时被这个冷酷的单字浇灭,诚惶诚恐地答道:好的!马上为您安排,是别墅区那间房子吗?
好家伙,还有意外发现,冬弥财不外露,原来还是个坐拥数套房产的土大款。
彰人好半天才憋住笑,坚持贯彻一字真言,绝不多说:对。
几乎是这个字刚发出去,工蚁就发来了一份排好的菜单:您看看这样可以吗?
彰人粗略扫了一眼,荤素搭配,要肉有肉,满意地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并没有流出来的口水,决定给这个能干的工兵一声褒奖:很好。
工兵:/惊恐/惊恐
您的好友撤回了一条消息。
工兵:十分抱歉!是手抖发错了!绝对是发错了!
工兵:已经下单,四十分钟后送到!
……这家伙怎么回事?
彰人用余光觑了眼坐得笔直的冬弥,发现这人很有操守地目不斜视,根本不在意自己在用他的手机做什么。于是他恶向胆边生,偷偷翻看了历史聊天记录。
11:00
工兵:冬弥先生,今天的午餐安排是这样,请您过目。
冬弥:?
工兵:非常抱歉让您感到不快!我这就重新更改!
工兵:这是修改好的排餐,请您过目。
11:15
工兵:我明白了,这就下单!12点准时送达!
你对着不说话的空气到底明白了什么?!
彰人神情复杂地抬起头:“……突然发现,你对我还真有耐心。”
冬弥微微侧脸,赏给他一个迷茫的目光。
条件反射地,彰人仿佛在对方脑门上方看见了一个大写的问号:“……没什么。”
冬弥扬了扬眉,视线落在少年抖动得越发欢快的橘色尾巴上面:“点好了?”
“算是吧。”
于是冬弥将他摇尾巴的举动当做了求表扬的暗示,相当配合地伸出手,从耳朵尖一路抚摸到了脖子根。
彰人瞬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这回冬弥用的是义肢,皮手套与毛发之间的摩擦感更加明显,他没办法再装作无动于衷,结结实实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乖乖宝贝,怎么不到门口接婆婆,受什么委屈了?给,这是你最爱的松饼哦。”
他又听见了老妇人慈祥温和的声音,但很快就掩埋在房屋坍塌的巨响之中,再也听不清楚。
给予他“爱”的养分的主人……早就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
战争期间,彰人不止一次地听到广播用“蝗虫”来形容起义军,单兵作战时像虫子一样可以轻易捏死,可当他们凝聚在一起时,却成为了天灾人祸,被攻占过的土地寸草不生。
彰人听不明白这些,只知道老妇人的叹气一天比一天要长。直到起义军攻破城门的那天,他亲眼目睹那恐怖的黑色大军蜂拥而入,将他曾拥有的一切美好倾轧、碾碎。
站在他面前的,明明是这样邪恶的存在,可他却忍不住想要屈服,想要枕在他腿上,翻出肚皮讨他欢喜。
彰人蓦地被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包围。
他本只想为了活下去,和这名叛军的长官虚以为蛇,装出一副被驯服的样子。可进了房子之后,却像是中了邪似的,这两天的表现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青柳冬弥……这个男人一定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
“还要等40分钟。”彰人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浑然不觉自己的耳朵已经耷拉了下来,“我继续堆积木。”
他被浮上心头的各种情绪惹得烦躁,干脆一头奔向客房。
冬弥望着他斗志满满的背影,没料到彰人对买回来的小玩具这么感兴趣,默默记在心里,决定多关注类似的广告牌。反正家里空房间那么多,塞个几车不是问题。
他打开电视,调成静音,无聊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画面。彰人说点好了餐,他也没去核对,等门铃被按响时,才察觉到不太对劲,后知后觉地拿起手机,看见了“叫餐”界面。
被他冷暴力了半年的厨师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官复原职。
“勤劳的工蚁”大名叫做伊达工,战时是后勤组的炊事员,跟着先遣部队入驻内圈后,和工程师们学起了技艺。他本来转行成功,没想到又因为当过厨子的经验,被青柳春道叫来当养子的秘书——只负责排餐的那种。
别墅区安保森严,伊达工早前录过人脸采集,一路通行无阻地到了冬弥门前。
“今天的冬弥先生似乎不太一样。”等待开门的空隙,他暗自想着:“似乎有人情味了一些,难不成是因为有了搭档的缘故?”
他对那名未知的搭档起了好奇,不久前冬弥发来的那句“很好”又增添了他的自信,于是当门被打开后,他鼓足勇气偷偷往里看去,目光转了一圈,却没发现第二个人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冬弥一手撑在门框上,狐疑地问道。
伊达工吓出一身冷汗,立刻被激起了条件反射,脚后跟重重一碰,立正行礼:“报告,今天的午餐已经准时送达!”
大抵是被虐待久了,他竟然生出别样的感慨,果然刚才通讯录里的冬弥先生只是昙花一现,眼前这个大魔王才是他熟悉的本体。
冬弥将保温袋接了过来,上下嘴唇碰了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明天……”
“……是?”伊达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总觉得他会说出“明天别再过来”之类的话。
万万没想到,冬弥嘴里破天荒地蹦出了一句人话:“明天也麻烦了。”
“?!!”
伊达工抬手将掀开的天灵盖往下一按,收敛起夸张的面部表情,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麻烦可大了去,这下是真的换了个人!怕不是被夺舍了!
伊达工在惴惴不安中离去,冬弥将他带来的菜品拆封,重新拿了一副碗筷放在彰人的座位上,走去客房喊人。
门没有关上,狗耳少年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瞪着手上的小型积木,宛如面对杀父仇人。蓬松的尾巴在地上急躁地扫来扫去,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木头玩具往嘴里一塞,嘎嘣咬断了外框,积木块接二连三地滚落,有一块弹了几米远,正好落在冬弥脚边。
彰人身子一僵,慢慢转过头来,看见冬弥弯下腰捡起了沾上口水的积木,拿在手里揣摩着。
尽管知道刚刚那幕已经被对方尽收眼底,彰人还是试图狡辩道:“一时那个手滑……我不是故意弄坏它的!”
冬弥将其余几块积木也捡了起来,又从彰人手中要过被啃出缺口的木框,下巴往门口一努:“洗手,吃饭。”
他不追究责任,彰人反而感到不好意思起来:“这是你特意买的……”
“下次别用嘴巴,对牙齿不好。”
冬弥将坏掉的玩具丢进垃圾桶里,随口教训了两句,内容却压根不在点上。他捏着下巴思索了一阵,补充道:“也别伤了手,家里有工具,在橱柜里,我没有上锁。”
彰人怔怔地洗完手,乖乖坐上冬弥推开的椅背,手里握着银制餐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内圈里总有那么多熊孩子——都是这种人娇生惯养出来的!
但他很快就被美味的饭菜吸引了全部注意,夹菜的速度越来越快,没一会儿就将桌上的餐盘一扫而空,打了个餍足的饱嗝。
等摸着鼓起来的肚子瘫在椅背时,他才想起来对面的男人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还挑的都是素菜,剩余的全部进了他的胃里。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心里默念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才勉强压下愧疚感,谴责道:“你有做饭这么好吃的大厨伺候着,还只吃速食品,真是不懂生活!现在内圈住的都是你这样的人吗?”
冬弥站起身,抽了张纸开始收拾桌上的狼藉。少年起初拿刀叉的姿势略显笨拙,吃相狼吞虎咽,全然不见初遇时的优雅从容,想来是流浪后被迫改掉的习惯。
只要输入指令,机械臂就能自己行动,他分心思考着彰人的问题,很快得出了结论,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类人。
革命后,新成立的政府将昔日的富人阶层放逐至外圈严格看管,取而代之的是按功行赏的起义军及其家属,看似彻底换新,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变化。这片仅占外圈面积七分之一的土地似乎有一种魔力,能把住进来的人都改造成同一种模样。
短短五年的时间,就有许多革命时期德高望重的将领腐化在烂泥里。高层如此,为了蝇头小利滥用公权的中层只会更加严重。
身为治安官的青柳春道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作风整改非一日之功,步子迈得大了反而会跌倒,他又没这方面的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举步维艰。此外,他还得持续关注开展了数年却成效甚微的“肃清行动”,可谓内忧外患统统占了。他为这些事忙得焦头烂额,衰老的速度比战时还要快。
冬弥虽然想为他做些什么,可他对政治一窍不通,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出勤任务,为新生的政权多斩断几根荆棘罢了。
在和平年代,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些。
“长官~”某次执行任务回来,替他检修义肢的年轻人曾经半开玩笑地问道,“如果机械臂也算工时的话,您都快要到达法定退休年龄了。您有畅想过未来的退休生活吗?”
“特别行动科没有工时。”青柳冬弥独来独往久了,没多少和人交谈的经验,被他热情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照着指示做了几个动作,确认义肢连接没有问题后就站了起来,“退休……没想过,等这只手报废的那天吧。”
“诶……这样的想法,不是把自己当成机器了吗?”
机器。
要这么说倒也没错,只是机器在被输入指令时才会行动,他却还得靠无意义的行为填充没有任务的时光。
青柳春道明知他的症状,却不肯遂了他的愿,用充实的任务排满他的行程。相反,他清闲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多,或许是潜藏的敌人变得愈发谨慎狡诈,也或许是治安官大人的特殊照顾。
就在他对这样的日程感到不满之际,却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狗耳少年有样学样地跟着抽出餐巾,在桌子上胡乱擦着,时不时从嘴里蹦出一个饱嗝,看来是真的吃撑了。
等收拾完桌面,彰人才想起漏了句用餐礼仪,没什么诚意地亡羊补牢:“多谢款待。”
冬弥用指腹抹掉他嘴角的油渍,注意到止咬器在鼻翼两侧勒出的红痕还未消退,不由得好奇道:“彰人之前是怎么吃饭的?”
这问题却像是触及了对方的雷区,彰人虽然嘴角带笑,眼神却倏地冷了下来:“需要我给你表演看看吗?”
冬弥愣了愣,摇了摇头。
彰人也很快避开了眼神,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激,抬手摸了摸鼻尖,想随便说点什么打发过去,冬弥却抢先开了口:“表演,你好像很在意这个词……发生过什么吗?”
彰人没有说话,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触碰到禁忌都是想方设法地绕过,这叫谈话的艺术。此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怕他伤口不痛,还要多往里戳几下,活像个棒槌。
……也难怪需要找条猎犬当搭档,这位子哪有正常人愿意当。
到了夜晚,依然没有接到新的任务,冬弥插上充电线,看了眼摇晃着脑袋不停甩水的彰人,第一次把来电调成了静音。
“用吹风机。”他提醒道。
彰人断然拒绝:“不要,那声音在耳边吹得我受不了。”
飞溅的水珠在地板上晕出大小不一的深色斑点,冬弥搭住他的手腕,把人往浴室带。他是想拿毛巾擦干头发,彰人却误以为他要带自己吹头,连忙一屁股坐到地上耍赖:“哎哟,肚子疼,走不了了!”
冬弥果然停了下来,蹲下身要掀开他衣服看看肚皮,彰人一个翻滚避开,借势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好疼好疼——”
他刚洗完澡,肌肤滑溜溜得像泥鳅似的,冬弥又怕用力抓疼了他,束手无策地站起身:“我去叫医生。”
彰人顿时停了下来,中气十足地喊道:“我不要医生!休息一下就好了!”
冬弥放下手机,和那双闪着狡黠光辉的绿瞳对视几秒,叹了口气:“地上凉,去床上躺着。”
计谋得逞的少年露出胜利的微笑,正要来个鲤鱼打挺,面色却忽地一垮,从牙缝间漏出吸气的嘶嘶声,汗水涔涔湿透了脖子。
大概是上天看不过眼这番小人得志的场景,真叫他假话成真,肚子突然绞痛得厉害。
冬弥方才识破此人的拙劣演技,又见他故技重施,只是这回的表演更加生动,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彰人?”
他勾住腿将人抱上床,听到对方拼命按捺却仍是颤抖的呼吸声,便知道这回是真的了,如临大敌地绷紧了神经:“是哪里不舒服?”
彰人装病的时候雷声大雨点小,这时候却装起了硬汉,咬牙说道:“没事,可能是老毛病犯了,过一天就好了。”
冬弥皱起了眉,又听他继续胡扯:“我留着可能会打扰你睡觉,还是换个房间待着吧。”
彰人正要爬起来,被戴着手套的那只胳膊按住,力道不重,却怎么也无法挣脱。他被胃绞痛折磨得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实在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睁眼看着冬弥拨通电话。
接到电话的医生第一次听到冬弥如此焦急的语气,还以为此人又去执行了什么非人的任务,吓得三十秒就换好了衣服,正要拎起设备出门救人,简单问了几句症状,却在听见患者是亚人的瞬间刹住脚步。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用极高的职业道德委婉地建议道:“我认为这应该联系亚人医生。”
还有,听你的描述,患者的问题不是很严重——这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省得未来出了事赖在自己头上。
他友情提供了认识的亚人医生的联系方式,十分钟后,临危受命的医生一路冲刺,不停擦着额头冒出的热汗,总算在冬弥打来第四个电话催促之前按响了门铃。
彰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胃疼这件破事能被这位长官整得如此声势浩大,颇有些受宠若惊。
亚人医生把脉后静默了数十秒,又掏出仪器在他身上比划了几分钟,过程之繁琐令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彰人都不免紧张起来,怀疑自己得了什么隐疾。
他尚且如此,冬弥更加坐立难安,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医生收拾好仪器,慢吞吞地回道:“暴饮暴食。”
“……?”
医生拿出纸币,龙飞凤舞地写下无人看懂的象形字,语重心长地教导道:“这孩子是刚领回家的吧?”
冬弥应了一声,认真听讲、虚心请教的神情让治安官看见了,恐怕都要羡慕得喷出几口老血。
“亚人和宠物很多地方是共通的,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把路边捡到的流浪猫流浪狗带回家,却经常没几天就养死了吗?都是暴饮暴食撑死的。”
冬弥惊愕地睁大了眼。
“喂食要适度,大部分亚人在会不会把自己吃撑死这方面是没有自觉的。”
彰人:“……”
继被益智玩具戏耍之后,他感觉智商再次遭到了羞辱。
医生开了几粒药交给冬弥,说吃完以后,今晚肯定要来来回回折腾几趟,明天就没事了。
药的成效果然快,彰人很快就感到胃在翻滚,煞白着脸被搀扶到厕所门口。
他回头看了眼忙前忙后还没换上睡衣的冬弥,虽然对方脸上并没有疲惫和倦意,但他出门时注意到时钟已经指向了午夜两点,难免有些良心不安:“我蹲在这里就行了,别耽误你休息。”
冬弥没有回应,可当彰人揉着稍微轻松一些的肚子出来时,却发现走廊上多出了一条睡垫。男人依旧穿着整齐,抱臂倚靠在墙上,只有肩膀与墙壁交接的部分起了一层褶皱。他闭着眼睛似在假寐,彰人正踮起脚尖试图走近,却听他说道:“医生说你今晚会反复起夜,睡在这里会更方便。”
彰人道了声谢,却发现这人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一副守在这里哪也不去的样子。
“你不回房吗?”
冬弥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微微摇头,轻声说道:“我担心你。”
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砸得彰人七荤八素,险些站不稳脚。受到这么一下刺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胃酸又在兴风作浪,他将自己窝进柔软的睡垫里,神色有几分茫然。
初代亚人就是奔着“有钱人的宠物”这一设计理念被制造出来的,彰人虽然说不上体弱多病,今天这样的情况却也碰上过许多次。
他从来都是忍着。
住在蜂房的那段时期,他是不想让同样生着病的婆婆操心,而被关进训管所之后,则是不能露出脆弱的那一面,否则就会被当做劣等品淘汰。生了病的亚人就像是需要被挑拣出的害虫,反正研发技术早已升级换代,他随时可以被替换。
……或许,懂事乖巧都是他虚伪的标签,他只是害怕因为缺陷而被丢弃,才一直忍着不肯撕下伪装。
此时此刻,却有人直白地表明了对他的担心。他被这记直球打穿了防御,试探着小声喊道:“疼……”
从没听过他用这么虚弱的口吻喊疼,冬弥顿时不知所措,在心里将那饭桶医生问候了一遍,匆匆掏出手机:“我再问问有没有特效药。”
彰人阻止了他,颤颤巍巍地扬起狗爪:“握手。”
冬弥立即蹲下,两只手紧紧裹住他的。
彰人抱怨地嘟囔了一声:“睡垫不够大,下次买能躺两个人的。”
他全然忘了自己热衷爬床的人设,这次躺睡垫只是个意外,冬弥却也一口应下。
大抵是生病中的人总是情绪不够稳定,彰人眼眶一热,抽了抽鼻子,问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就因为我给你送过一次饭?外圈的人好奇怪。”
“那天……你也像这样握住了我的手,我还记得从掌心传递过来的热量,就好像再次点燃了我的生命。”
冬弥轻声说着,回忆起往昔,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眷恋的微笑。彰人读不懂他眸中的情绪,却也看得愣了神。
“战争时期,大家都过得很艰难,粮食短缺,衣不蔽体。每当觉得自己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我还没有偿还恩情,还没有……再见到你。”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沉,几乎是黏在了喉咙里。
记忆中的虚影重重叠叠,又变成了眼前少年的模样。冬弥定了定神,从短暂的恍惚中挣脱,自嘲地摇了摇脑袋:“但你说的没错,我们就只有这一顿饭的交集。我很抱歉……在这十一年间,擅自把你当做了精神的寄托。”
彰人已经听傻了,亚人被限制的思维难以理解这么复杂又沉重的感情,他只觉得心脏随着男人的描述剧烈起伏,每一次的跳动都令指尖发疼。
自己在内圈沦陷后遭遇的痛苦经历,与对方这十一年的挣扎求生相比,又似乎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那只灰眸安静地注视着他,冬弥正在等待他的答复。
“我流浪时期,路过了一处墓地,里面正好在举办葬礼。我听见牧师说,当所有人都忘记逝者的名字时,他才是真正的死了。我当时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人死了不就是死了,和名字有什么关系?直到出来后,我辗转过几家收容所,被随便取的代号呼来唤去,才终于明白,只有在意你的人会用心记住你的名字。”
冬弥认真听着,似乎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彰人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扬起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冬弥,你能喊出我的名字,我很欢喜。”
04
蔫了一宿的彰人翌日又恢复了生龙活虎,冬弥汲取了昨晚的教训,特意嘱咐伊达工减少餐食的配量,顺带捎点开胃的水果过来。
这次是彰人跑去开的门,伊达工总算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长官的搭档,只是模样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这孱弱的体格,仿佛一只手就能轻易提起的个头,柔软的耳朵和尾巴,以及那张稚气未脱、明摆着未成年的脸蛋……伊达工揉了揉眼睛,认同了现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魔幻主义。
彰人从他手中接过午餐,伊达工下意识抬手想要帮他一把,担心下一秒对方纤细的胳膊就会发出嘎嘣脆的断裂声。他的级别不够知晓训管所的存在,对亚人的印象还停留在身娇体弱,一碰就碎的刻板认知上。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狗耳少年用一个指头轻松地勾住保温袋,冲他扬了扬唇角:“你就是勤劳的工蚁?”
网名被人当面喊出来,伊达工颇有些羞耻,点了点头,纳闷这名字是怎么被发现的。
“点餐水平不错,我欣赏你。”
彰人伸出一只手,落落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腰——以他的身高,要踮起脚才能够到肩膀,他是万万不愿意这么做的。
活久见,亚人居然充当起了领导!
伊达工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投来视线的冬弥,心中一紧,连忙毕恭毕敬地敬了一礼:“这是我的荣幸!”
来此之前,他可没想过自己会有向亚人行礼的一天,可算领会到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
饭饱茶足之后,彰人唯恐冬弥又要给他塞新的益智玩具,率先表现出对电视机浓厚的兴趣,紧紧扒住沙发扶手不肯撒手。
冬弥有些遗憾地停下去往客房的脚步,塞给他一个抱枕让他搂着,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慢慢出现两名西装革履的主持人,一板一眼地播报着午间新闻,内圈讲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外圈讲稳步向前的帮扶建设,总结就是携手共进,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几分钟的广告过后,两人又开始低头念稿,无非是某某区域脱贫率又增长了几个点,人民幸福指数再创新高,诸如此类的话题。
彰人听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翻着白眼催促冬弥赶紧换台。
冬弥看电视是为了消磨时间,从来无所谓播放的是什么内容,调成这档后就没有换过频道。他拿起遥控器也不知道该换成哪台,随手按了几个数字,画面闪烁了一下,忽然变成黑屏,一行白字跳了出来:
“此频道为付费频道,付费后即可观看。”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见了同样的茫然。彰人一拍大腿,如同狗头军师指点江山,以他闯荡江湖得出的经验说道:“要钱的一定是好东西!”
冬弥也就稀里糊涂地点了购买,扣费之后,画面还没变亮,清晰的呻吟声倒是先从音箱里钻了出来。屏幕上,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女正没羞没臊地搂在一起,晃动的镜头犹如偷拍视角,一点点移近那张雪白的大床。
彰人往前探了探脑袋,正要仔细看他们在做什么,画面却啪地一声切换成了少儿频道,背景音也变得欢乐起来,重复着“嘟哒嘟哒嘟”的无脑旋律。
他不满地回过头,冬弥淡定说道:“手抖。”
“你再调回去!”被激起好奇心的亚人强势要求道,显然忘了谁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冬弥无辜地摊了摊手:“忘记频道号了。”
彰人张了张嘴,蔫蔫地垂下耳朵,他也不记得了。
他对冬弥花了钱却只看了不到十秒的行为做出锐评:“败家!”,随后便转头研究起正在播放的节目。
过了片刻,他无趣地啧了一声:“没意思,换汤不换药,还是这套幼稚的编排。什么适合十四岁以下儿童观看,但凡超过十岁都不会看这玩意儿!”
冬弥好奇道:“你看过?”
“早看腻了。我原来的主人也会给我看电视,不过锁了台,只能来回看少儿频道。”
提起婆婆,彰人的脑袋又埋低了一些。冬弥的视线落在他下垂的橘色尾巴上面,再次切换了频道。
这回出现了几名身穿古怪服饰的男女,正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对峙,说着什么“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却转头倒贴一个下贱的舞女”,什么“我和老爷清清白白,姐姐为何处处为难于我”,什么“我和阿菊是真心相爱,你何苦强拆一桩婚姻”之类的怪话。
两个人都没见过这番情景,不由得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试图化身正义法官,给这复杂的狗血修罗场断断案。
十五分钟之后,被不说人话的台词绕晕的彰人戳了戳旁边男人的手臂,甘拜下风,虚心请教:“他们谁是好的谁是坏的?到底谁抢了谁?”
冬弥镇定地掏出手机,正要搜索答案,就被彰人一把夺过:“不许作弊!”
查题工具被没收,他只能老实回答标准答案:“我不知道。”
彰人默默记下这部剧的名字,下定决心要把它追到大结局,看看到底是谁和谁走到了最后。
他斜眼偷偷觑着冬弥,见对方没有讨回手机的意思,就光明正大地要来了锁屏密码,一边输入一边八卦:“0525?听起来像是日期,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嗯。”冬弥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
彰人呛了一下,数落道:“笨,用自己的生日太容易被破解了!一点戒心都没有!”
他打开设置界面,找到修改密码的选项,装模作样地在冬弥面前晃了晃:“不如改成我的生日怎么样?”
他只是想打趣一下对方,冬弥却很快点了点头:“好。”
彰人再次卡壳:“我随便说说……你来真的?”
冬弥又点了一下脑袋:“这样很好。”
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慢慢垂下,彰人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嗯,一般人也不会用宠物的生日做密码,确实保险。我真是个天才。”
他用这番无懈可击的推理说服了自己,殊不知身后的尾巴早已出卖了此刻的心情,转着欢快的圈子。
冬弥眯起眼,和当年记下刻在狗牌上的名字时一样,将少年输入的四个数字铭记于心。
1112。
“手机,我能玩玩吗?”彰人抬起头,装作天真烂漫地问道。
也不知是他炉火纯青的精湛演技骗到了冬弥,还是对方根本无所谓他会用手机做什么,很快就得到了应允。
他熟练地从通讯录里翻出了勤劳的工蚁,想到中午才和此人打过照面,也就不再学冬弥的口吻,直接把那部剧的名字发了过去,打字问道:“你知道这部剧吗?它一般几点播?能不能回看之前的剧情?”
对方头顶的名字反复变成了省略号数次,才发来一条消息:打字的是搭档先生?
彰人:对,我叫彰人。
那头发来了一个哦,随后聊天的氛围就变得活脱起来。
工兵:你怎么看这部剧啊,在网上都已经被吐槽烂了,都骂是个注水剧呢!
彰人:有这么差劲吗?我看冬弥也看得津津有味啊。
工兵:这样吗?依我看,冬弥先生的品味和治安官半斤八两,都喜欢低俗老套的狗血八点档!正常人谁受得了这种台词啊,什么年代了还搞她爱他爱她呢。这种剧的受众都是老年人,他们就爱瞎凑热闹看乐子!
工兵:回头记得把这段删了!
彰人磨了磨牙,他虽然拿冬弥当挡箭牌,但敌方吐槽的火力太猛,他还是被顺带溅射到了。
狗血是吧,老年人是吧,他呵呵一笑,凉飕飕地扎了对面一刀:冬弥在我身后看着呢。
您的好友撤回了一条消息。
您的好友撤回了一条消息。
工兵:我说错了!两位大人那是雅俗共赏,哪像我等凡人,只懂得娱乐至死,鼠目寸光,品味太差!
彰人觉得此人实乃活宝,捧腹笑得前俯后仰,惹来了冬弥困惑的眼神。
他摆了摆手,随口问道:“这个工兵叫什么名字?”
“伊达工。”
冬弥刚回答完,却发现彰人笑得更乐了,肩膀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比和自己相处时无拘无束许多。
他心底有些郁闷,见少年冲自己招了招手,便凑了过去,看他在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把工兵的备注改成了“一打工的”。
冬弥抬起头,发现彰人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似乎在等待一个捧哏。
他绞尽脑汁,勉强想出两个形容词:“生动,贴切。”
而他脑海里真正蹦出来的却是个酸溜溜的念头——光是谐音就能让彰人笑得这么开心,伊达工的父母可真是取了个好名字。
百里外正在搬砖的伊达工猛地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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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想着小狗和猎犬怎么不能是同一个人呢然后写的这篇(。)
伊达工真的是误会啊啊啊我最近重温小排球才想起来重名了草()
出于有段日子对冷血美人双标冬的热爱写的这篇,但是写一半感觉这个彰好蠢(彰:?)然后有点写不下去了x
虽然真的很喜欢这种属性的0但是冬写起来感觉无处不是ooc啊啊啊(捂脸)
本来是想写个没公开过的内容当无料的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篇写到这里才开了个头实在是太磨叽了私密马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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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会写了就把后面的大纲放出来(说是大纲其实就只写了一小段剧情)
升温:彰人窝在家里,冬自己做任务,回家养狗(营养不良需要慢慢养),被春道(所长打过报告说明了彰人的情况,只是个少年)调侃是养了个祖宗供着,再锋利的刀也会钝。
→彰人这一类别的亚人设定的成长激素是主人的爱,后面他发现自己长高了一截,这意味着冬弥是爱他的,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长高了,于是抱住冬弥向他索要更多的爱。冬弥一向对他有求必应,但具体的爱究竟是什么,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难道给彰人做饭就等于爱?春道的回答是不如看八点档言情剧,他信以为真,就和彰人窝在沙发上看起剧来,两个人都没看过这种东西,丝毫不觉得狗血难耐,反而津津有味。
彰人渐渐长肉了,喜欢压在冬弥身上用尾巴蹭他的脚踝,冬弥也发现彰人喜欢被摸耳朵,两个人经常黏糊糊地躺在沙发上,彰人趴在他胸口看剧,时不时玩玩手机,经常跳过了剧情然后问他这个人是谁,好人坏人,他为了能应答如流,不得不提神看剧。后来主角诉说爱意,吻在了一起,看剧的两个人猝不及防看到这劲爆场面,一时都没说话。冬忽然问道,彰人需要的爱是这个吗?彰人喃喃道,我不知道。冬弥,他们为什么要嘴巴和嘴巴贴在一起?冬弥也答不上来。彰人目光忽然落在他的唇上,冬弥后背发汗,隐约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但手上聚不起力推开他。
→手机响了,新的任务来了,彰人脸上闪过一丝迷茫,飞快松开了他,冬弥本就很少有表情变化,他也看不出什么。冬弥看了眼任务,皱了皱眉,彰人问这次还是不带我吗,冬弥说是小事,然后出了门。彰人看向窗外,一辆迈巴赫正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引擎声响,车开走了,他抓着冬弥换下的衣服,把脸埋了进去。电视机里的男女又说起了肉麻的情话,没过一会儿传来了甜腻的喘气声。
搭档:彰人思念冬弥(其实是渐渐长大后有了不定期的发情症状),一直闻着他的衣服,又不想被冬发现结果撕坏了衣服。
冬弥想起他打翻的玩具和之前撕坏过的被单,担心起彰人是不是有焦躁症,询问亚人医生结果被告知可能需要绝育(后话)。
为了补偿彰人主动提出一起去逛商场,美其名曰约会,冬弥应下。商场意外遇到在逃的嫌犯,把民众都吓坏了,冬弥暗骂警察的无能,边追了上去,但遇到扶梯又犹豫了一下,彰人知道他恐高,笑着按住他的肩膀,说这下该看看我的厉害了吧?然后踩住扶手跳了上去。
冬听着一路向上的尖叫声,又听追上来的小队说嫌烦手里有枪,不免担心起来,但也知道就算现在上去也追不上了。他执行任务以后少有惊慌不安的时刻,义肢连接的智能助手提醒他心率过高,不适合执行任务,将会停止热武器功能。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就在此时又听见商场外面传来尖叫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巨响。
小队破门而出,他紧跟上,发现那嫌犯倒在地上,脑浆已经流了出来,彰人慢慢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捂着流血的肩膀看向他,笑得有些勉强:我没想到他有枪,情急之下把他推下来了,没能活捉真抱歉。
跟着小队前来的随行医生连忙冲过去看嫌犯,摇了摇头表示已经没救了,冬让他治疗彰人,又对小队说这是自己的责任。小队知道他是春道的养子,连忙说本来也是个持枪行凶的嫌犯,事急从权,换做他们可能也会击毙恶徒。只是这亚人若是长官您的搭档,为何不见他佩戴项圈呢?这样的行为还是有些超纲了。
因为这件事,彰人总算向冬弥展示出自己身为猎犬的那一面,后面他为了成为能够和冬弥并肩作战的搭档,拉着冬弥的手硬是让他给自己套上了项圈
(后面当时没写,现在也忘记了啊啊啊)
(总之大概是某次行动彰人担心冬弥的安慰,没听行动指挥,冲过去替他挡了一枪,然后在硝烟中吻了他,说我好像知道什么是爱了。受伤的地方不严重,也就躺床上了半个月吧x)
(之后是喜闻乐见的doi环节,撒娇小狗命好,死缠烂打几下冬弥就将就着让他上了,上完以后彰人问什么感觉,冬弥有气无力地说“半身不遂”,彰人心虚地说哪有那么严重,然后小狗舔手心把冬逗笑了→你就宠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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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的时候其实很喜欢春道老头(?)和冬的相处模式,冬会对他干爹(?)这么冷淡其实是因为他隐隐知道一些战时的真相,比如被敌方偷袭断手的那次,是春道故意泄露的消息,为的是让缩头防御的敌方将领急功好进,因为起义军耗不起,打持久战必败无疑。起义军在这一战之后占领了工业重地,但冬弥因此失去了一条手臂,春道用了当时最好的资源为他装上了机械臂,之后他收冬弥为养子,旁人羡慕他年纪轻轻平步青云,但春道的举动多少是出于愧疚,冬弥不清楚。
他对春道崇拜又敬佩,可又不愿意活成他那副样子。尤其是战后重建,一切慢慢好起来了,他和春道之间的刺变少了,也见到了这名指挥官铁汉柔情的一面。但他仍是疑心精英小队被夜晚偷袭(卸下义肢来不及反击,导致队友死伤惨重→因此冬弥即使在和平年代睡觉也不肯卸下义肢)依然是春道的策划,虽然没有证据,可猜疑种植在心中,总是会发酵成大树。
然后本来预想的一段情节是这样(大概是春道快要死了,父子俩终于坦诚相对):
“很多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在弥留之际,这名默默背负了太多重担的指挥官、治安官才终于能卸下伪装,对养子说出心里话。
“直到生命的最后,我才能坦率地面对做过的恶事,向你认错。”
冬弥知道,这番话只落进他们二人的耳朵,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忽然感到身体空荡荡的,灵魂好像浮上了高空,和这名老人较了半辈子的劲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不,不是毫无意义。正是因为听到了这句道歉,他才真正和过去划清了界限。
“但是……”青柳春道有气无力地慢慢说道,他已经快要只出气不进气了,却还是挣扎着,死死握住冬弥的手,“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就是捡回了你,看着你慢慢长大,成家……冬弥,你现在,幸福吗?”
冬弥覆上他的手背,感觉到渐渐变冷的温度,死亡已经降临在他身上。它悄无声息地穿梭在阴阳两界,每一次的到来,都要敲响那丧钟,宣告它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他们已经与它交锋过太多次。
“是的。”冬弥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枚素银戒指上面,语气坚定滴回答道,“我很幸福,父亲。”
(↑戒指当然是和彰人的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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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很多伏笔我可能没写出来不过不重要了反正是个坑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