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冬】海底爱情故事00.战帖
青柳冬弥收到了一封战帖。
自称东云彰人的小丑鱼要向他发起挑战,理由仅仅只有一个——因为他是蓝鲸。
这封战帖不论是对于青柳冬弥本人来说,亦或者对这片海域而言,都过于新鲜了。
海底世界自有一套形成了数千年的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吞噬、欺凌生而弱小的生物,从来如此,也无人抱怨。
而体型庞大的蓝鲸无疑是这条食物链的佼佼者,自打青柳冬弥离开族群独自生活在这里,也从未有其他不长眼的海洋生物试图驱赶他离开,更别提发起决斗了。
所以,他现在非常苦恼。
说来或许无人相信,但他确实不会打架。
01.光遇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
如果可以的话,青柳冬弥希望能用更加温和的方式进行和东云彰人的第一次会面。
收到挑战书后,他姑且打听了一下此人的来头,越听越是惊奇。
半年前东云彰人还是籍籍无名的一头小丑鱼,本该就这么随波逐流,在某一天成为大鱼的养料,亦或者运气不错寿终正寝,谁曾想他突然向强大的鱼类发起了越级挑战,还总能侥幸获胜。这之后他一路游荡,总是嗅着强者的气息追寻而去,在击败对方后扬长而去,留下一句“食物链法则也不过如此”的妄言。
光听事迹,青柳冬弥是十分佩服的。
可看着贴在门前怎么也撕不下来的这副战帖,他只剩下万般头疼。
“冬弥哥哥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纷纷冒出头来,要为他保驾护航,被他挨个塞回了泥坑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跑出来。
距离约定的日子只剩下半天,他死马当活马医地掏出颈圈,以险些掐晕自己的力道死死勒住脖子,吃力地张开嘴。
一道水柱颤颤巍巍地从喉咙里喷射出来,有气无力地落在地上。
这威力别说御敌了,连灌溉农作物都要被嫌弃太过吝啬。
他揣着惶惶不安的心见到了东云彰人。
如果在合适的时间上浮到临近海平面的位置,就能看见阳光照在水层折射出的橘黄色波光。还在族群的时候,他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风景,可是……
“不行,冬弥,不行。你太过弱小了!”
为了不成为族群的拖累,为了逃避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的训练,他在某日偷偷溜出了蓝鲸的领地,一路下潜,到达了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
海面上很危险,离群的鲸失去了同族的庇护,再也不敢独自一人上浮。
可今天,他再一次见到了那抹炫目的色彩。
就在小丑鱼灵巧地钻过护栏,于他眼前现身的那刻。
他像是披着晨曦的暖光而来,身侧镶着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好似连太阳都在为他的荣耀加冕。
深海中的生物鲜少有这么色泽鲜艳的,越往深处,体表接近透明的鱼类越多,因为这样能更有效地躲避捕食者的目光。青柳冬弥久居深海,身上的蓝也有半数比原本黯淡了一截。
“打败你,我就是这座海域的最强者了。”
即使面对着食物链最顶端的蓝鲸,挑战者依然说着毫不谦逊的话语,就好像胜利女神已经在对岸冲他招手。
那双灵动的青色眸子转了几圈,似在观察周遭的环境,随后,眸中闪过了一丝困惑。
青柳冬弥知道他在纳闷什么,并因为读懂了对方的想法这一点而暗自欣喜。
比起说是“家”,此处更像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没有高高的房屋,只有地上被泥土填充的一个个洞穴。作为底层鱼类,东云彰人对此绝对不会陌生,群居的小鱼们常常会四处挖洞,然后住在里面,用湿润的泥土掩盖气息。
而不远处那座用沉木和海藻拼凑出的漏风小屋,就是蓝鲸的住所了。
这就是青柳冬弥离家出走后,在深海搭建起来的一方“孤儿院”。
东云彰人的嗅觉一向很灵敏,进入蓝鲸地盘的时候,他就感知到了许多弱小鱼类的气息。只不过,他本以为那是蓝鲸准备的晚餐,情况却和他想象的有所不同。
以往那些被他挑战的大个子生物,身上总是散发着腐烂的腥臭气味,呛得令他作呕。可眼前的蓝鲸却完全没有这种味道,反而飘着一种淡雅的青草香味。
——他,没有吃过生肉吗?
……简直难以置信。
“我听说蓝鲸有一招绝技,能够喷射出将巨石都击碎的高压水柱。”他放软了语气,摆好战斗姿势,朝发色深浅不一的蓝发青年招了招手,“放马过来,让我见识一下!”
青柳冬弥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无辜地眨着眼:“我……没有学会这招。”
“哈?”
若要说这是一场生死对决,未免也太扫兴了。
体型巨大的蓝鲸却像是一个笨重的沙包,全程都只会被动地防御,哪怕东云彰人特意露出破绽,他也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
“喂!你再不动真格,会被我打死的!”
东云彰人忍不住大声喊道,听着像是央求别人对自己下狠手似的。即便如此,蓝鲸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本能地抱紧胳膊,继续用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盯着他。
……不可理喻,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套路?
在对决彻底演变成单方面殴打之前,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几双稚嫩的手掌裹挟着泥土的气息,从背后伸了过来,死死缠住他的胳膊、大腿,不让他再接近对手。
“不许你欺负冬弥哥哥!”
“大坏人!呜呜呜,我讨厌你!大坏人!”
“冬弥哥快跑——”
“喂,你们……”
不用回头,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些拦住他的都是还没步入成熟期的幼崽,借用某个他曾猎杀过的捕食者的话,就是吸一口气都能死一片的那种。
这些弱小的孩子们……因为闻到了蓝鲸血液的气味,才从藏身的沙土里钻了出来,只为了能拖住他几秒钟的时间?
他还没甩开身上的小包袱,只顾着一味防守的蓝鲸却焦急地瞪大了眼,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不是说了不要出来吗?”
这瞬间,东云彰人似是从他身上看见了闪耀的圣母光辉,一时间竟被震慑住无法动弹。
下一秒,额头上轰然炸开剧烈的疼痛,险些没给他砸晕过去。等屁股陷入黏糊糊的泥土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头槌突袭了。
而撞倒他的蓝鲸也没好到哪里去,整条鱼扎入他的怀里,晕乎乎地使不上劲,嘴里还不忘碎碎念着:“快、快逃……”
“……”他没好气地拎起青年的衣领,挣扎着为自己做无罪辩护:“我还不至于和几个小屁孩过不去!”
“我是来和你决斗的!”他终于想起了来时的目的,但望着眼里冒金星的蓝鲸,很显然,胜负已分。
他赢了,但赢得怎么也不算精彩,放进战绩里都要被他唾弃的那种。
……这真的能算实现了下克上的逆转吗?
“坏蛋,放开冬弥哥哥!”
随着年纪最大的小鬼一声令下,鱼崽子们接二连三地扑过来,有的还张开嘴试图咬他的手臂。
东云彰人只能把人扛起来绕着护栏兜圈子,边游边对肩上的蓝鲸恶狠狠地放着狠话:“这次比赛不作数!我还会再来的,你要和我光明正大地决一死战!”
……放过他吧。青柳冬弥被高速移动的风景转得晕头转向,不由得庆幸昨晚因为紧张而没有进食,这会儿才不至于吐在对方身上。
但是……这照耀深海的亮光,还会再一次光顾吗?
他费劲地拽住青年亮橘色的花边衣领,蔫蔫地应了一声。
02.恩情
“为什么?”
“我把那些恶霸鱼都赶跑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走!”
被黏稠血浆包裹的手掌无力地垂落在腿侧,环顾四周,那些用松散沙土堆砌的“危房”门户紧闭。透过墙壁上猫眼般的小窟窿,一道道充满警戒与排外敌意的目光从内扫射而出,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食物链法则是不可打破的,你强行出风头只会害死我们!”
他听出了这颤抖的声线源自于谁,是上周刚被恶霸鱼撕咬掉半只耳朵的村民。明明体格比他要魁梧许多,却胆小如鼠,被掐住咽喉也不敢反抗。
“那些捕食者不会善罢甘休的,赶走了一批,只会引来更可怕的灾祸。彰人,我们必须迁居。”胡子花白的村长颤颤悠悠地从猫眼里伸出一根拐杖,朝他的方向驱赶般挥了挥,“……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带着那些危险远离我们吧。”
……
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呢?只因为他是最底层的小丑鱼吗?
不,一定是因为他击败的强敌还不够多,他需要用更加辉煌的战绩证明自己。
什么食物链法则,什么弱者天生注定要被吞噬,他绝不信命!
珊瑚吐出的气泡在脸上炸开,东云彰人睁开眼,按住跳个不停的太阳穴,轻轻抽了口气。
或许是被昨天的“孤儿院”勾起了群居时的回忆,他竟久违地梦见了那段过去。虽然被村长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但他还是遂了众人的意,头也不回地奔向与他们迁徙路径相反的海域。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活没活着,那个村长老头能苟活数十年没被吞食,想来精明得很,应该不会有事。
……他想这些做什么。
收敛思绪,东云彰人轻盈地跃下倒挂的珊瑚树枝,理了理衣领翻出的褶皱。
很接近了,距离称霸这片海域,只差最后一步。
那条蓝鲸……
好斗的小丑鱼再次光临了蓝鲸的领地,正盘算着该如何引诱对方出手,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却被海浪推送至鼻尖。
他结结实实地炸了一层鳞片,条件反射般摆出了备战姿态。这个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那些吞噬了无数生物的捕食者们挥之不去的口臭味。
为什么,蓝鲸的地盘里会出现这种怪味?
心中涌动的不祥预感很快成真。
昨天他灵巧钻过的荆棘护栏已被徒手撕烂,上面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这意味着入侵者已经来过一段时间了。
更糟糕的是,他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孩童特有的尖细哭声。
昨天还雄赳赳气昂昂地缠着他的小鱼崽们,如今哭丧着脸围成一团,中间躺着奄奄一息的蓝鲸。昨天的对决中,他没有使用武器,可现在,蓝鲸那白皙的肌肤上增添了数十道形状可怖的撕裂伤,鲜血从破开的口子中汩汩流出。孩子们试图用纱布堵住伤口止血,却收效甚微。
下一秒,他看见青年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提起的心总算落了回去——还有呼吸,至少证明还有救。
“让开!他需要治疗!”
六神无主的孩子们也顾不上计较昨日的“深仇大恨”了,听见“治疗”两个字,纷纷让出了道。可蓝鲸却推开他的手,谢绝了他的帮助,即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是用虚弱的声音向他请求道:“救、救救阿龙……他被抓走了……”
“谁?”
孩子们告诉他,阿龙是冬弥最早捡回来的弃婴,也是昨天那个下令围攻他的小鬼头。
说来惭愧,他其实不知道蓝鲸的名字,听小鱼崽们喊他“冬弥哥哥”,便也跟着叫人家冬弥了。
这位冬弥莫非真是普度众生的佛陀转世,自己都只剩下一口气了,却还惦记着被捕食者叼走的那尾小龙虾。
从他的伤势判断,入侵者多半是咬合力极强的鱼类,数量不会太多,否则他们绝对更愿意把濒危的蓝鲸和那些鳞片没长齐的备用粮们一锅端了。
蓝鲸在海域中是没有天敌的顶级存在,通常情况下,即使是热衷于同类相残的那类捕食者,也不会将青柳冬弥列作目标。
东云彰人心想,大概是昨天那场决斗的缘故,受伤的蓝鲸没能掩盖好血的气味,吸引来了附近的捕食者。他们想必是在对冬弥的伤势进行评估之后,确定对方没有还手的能力,才毅然决然地撕开护栏,奔向一屋子的“自助餐”。
梳理完因果之后,发现自己成了万恶之源的小丑鱼叹了口气,认命地追寻着捕食者残留的气息,游入闪烁诡异幽光的海藻丛中。
对于千锤百炼的战士来说,接下来的搏斗过程可以按下不表。如果把每一场下克上的对决都当作擂台赛,东云彰人就是这片海域中百战百胜的擂主,胜利是必然的结果。
险些成为盘中餐的阿龙倒是生龙活虎,不仅没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一个劲地催促他回去得再快些。男孩急出的泪水滴落在背上,东云彰人把粗话咽了回去,默默加快了脚程。
这一次,冬弥没有再拒绝救助——因为失血过多,此刻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东云彰人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把人直接打晕带走多么省事。
他抱起面如金纸的青年,本想直接赶路,可低下头看见孩子们忧心忡忡的表情,还是简单交代了自己的去向。他有一位认识的无证游医,或许能救活蓝鲸。
没了主心骨的幼崽们本能地选择了相信大人,唯有那只小龙虾仍对他充满戒备,试图跟在他身后,可惜底力不足,没游出几里就被他甩了老远。
或许是路程颠簸的缘故,行至中途,怀里的蓝鲸低低呻吟了一声,眼皮微动,似要转醒。
“喂,我还没正式击败你呢,别给我死掉啊。”
属性全加给武力值的小丑鱼胸无点墨,绞尽脑汁也只能搜刮出这么一句不像是安慰人的话。
青柳冬弥却还在走马灯里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他被浑浑噩噩的梦境惊醒,却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能感受着心口尚未消退的钝痛。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喊他,头颅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眼前铺开的灰雾更浓了,缭绕的烟雾时隐时现,他于缝隙间窥见了父亲的脸。
“不行,冬弥,不行。”
“学不会绝技的蓝鲸是战胜不了天敌的,你必须抓紧练习。”
如果能用出那招,阿龙就不会被抓走了……
对不起啊,父亲……到死为止,我还是,还是没办法……
这么弱小的我,不配成为您的儿子吧?
蓝鲸的体温如同倒放的沙漏,正无可逆转地一点点流失。
东云彰人一路游荡,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却在此刻生起无名的惊惧。他本能地将怀里的躯体搂得更紧,却听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不起……”
这三个字精准地踩中了小丑鱼的雷区。
自出生起,他便听过无数要求自己道歉的话语。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只因生在食物链的底层,就不得不被强行压下头颅,嘴唇紧贴着尘土,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上位者的谅解。
他要颠覆这个世界的法则,他要登上顶峰的王座,让那些自诩天生高人一等的捕食者们向自己叩首称臣,为过去犯下的错道歉。
但不是现在这样,这不是他想要的正义。
他下意识收紧五指,死死捏住蓝鲸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为什么要道歉?”
半睡半醒的青柳冬弥从一开始就和他不在同个频道上,自然没有回答,只是因为吃痛而皱起了眉。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使然,他努力往热源处挨近了几分,将额头贴在温热的颈窝上,撒娇似的蹭了蹭,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
这份温暖勾起了他尚未离群的回忆,许久未喊的那声称呼也跟着脱口而出:“母亲……”
“……别乱叫。”
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了,东云彰人逐渐放松了力道,无奈地拍了拍蓝鲸后颈凸起的椎骨。
在灰蔼蔼的浓雾中,青柳冬弥握住了父母伸来的手。
“冬弥,一起去看日出吧。”
母亲温柔地笑着,父亲虽然一言不发,却也没有以练习为由拦住这次出行。
他兴奋地应了一声,只觉得身体充满了活力,学着幼时那样踮起脚尖,蹦蹦跳跳地跟在双亲身后。
他们牵着手一路上浮,就在即将抵达头顶白茫茫的亮光时,一道橘黄色的暖光从下方照了过来。
他错愕地停下脚步。
太阳……为什么会出现在脚下?
“冬弥,冬弥!”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害怕地回过头,却发现父母的脸始终被雾气笼罩,看不清模样,就连嘴角的微笑都变得诡谲起来。
他打了个哆嗦,甩开一路牵着的冰凉手掌,一步步往后退去。
“你们,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他的“父母”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面上保持着万年不变的微笑。
而世界忽然天旋地转,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不断拉扯着心脏,他在自己的惊叫声中醒了过来。
他苏醒在一家诊所中,穿着白大褂的无证游医救活了他,随后,向他索要了一笔巨额医药费。还没等他请求赊账,这位黑心医生就被闯进房间的橘发青年给丢了出去。
“你总算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器官没少吧?”
“……喂!我只是贪财而已!”
被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阵,呆滞的蓝鲸才终于串联起前因后果,并得出自己是被东云彰人救了的结论。
昨日的敌人赫然成为了今日的恩人,鱼生还真是奇妙啊。
“谢谢你,东云先生。”
再怎么不可思议,该道谢还是需要道谢的,他认认真真地朝青年鞠了一躬。
他自认为没有说错什么,可对方的神色却有些不对劲,眼神飘忽着不肯落在他身上,支支吾吾地“嗯、啊”了半晌,才挠了挠后脑勺,说了句“小事”。
在一旁数钱的游医随口说道:“别理他,脸皮薄害羞而已。”
东云彰人一把抽回自己的积蓄,往天上一抛,拽住蓝鲸的手腕:“我送你回去!”
快步穿过蹲在地上忙不迭捡钱的背景板,青柳冬弥焦急地说道:“那个,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就你住的那个穷乡僻壤?”东云彰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挤出声轻哼,“别在意,就当作本大侠劫富济贫……不,当作是我的补偿吧。”
“补偿?”
“……你还真是不长记性啊。如果不是我,你今天也不会被袭击。”
“我并没有这么想,”青柳冬弥却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今天的遭遇让他明白,在千变万化的海底世界,没人能享有永远的太平。即使没有小丑鱼的出现,也迟早会有其他生物盯上自己的地盘,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心智成熟的蓝鲸不想找理由为自己的弱小买单,可有人并不是这么想的。
为了照顾刚缝合的伤口,两人放缓了脚步,等到回去时,已经临近傍晚了。
远远地,青柳冬弥望见两颗剑齿鱼的头颅被悬挂在栅栏上方,血早已被放干,只剩下长满尖刺的头骨。
身上被撕咬的伤口似又在隐隐作痛,他瞥了眼身侧的同行者,眼中闪过轻微的责备——孩子们年纪尚小,看见这个怕是要做噩梦。
野外生存大师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是最有效的安全措施。”
翻过破破烂烂的护栏,几道纤细的瘦小身影朝他飞扑过来。青柳冬弥心中一暖,高高抬起手臂,正要迎接孩子们的拥抱,一只胳膊却横至胸前,将他往后轻轻一推。
他眨了眨眼,视线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橙。
“别把伤患撞散架了,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此言一出,还在抗议的小鱼崽们顿时熄了火。东云彰人得意洋洋地翘起嘴角,那尾被他救下的小龙虾却突然从孩子堆里脱颖而出,目露凶光,恶狠狠地指着他:“你这个灾星,离冬弥哥远点!”
青柳冬弥吃了一惊,从小丑鱼的背后钻了出来:“阿龙!这样说太无礼了,快点道歉。”
阿龙颇感委屈地蹬着腿:“我又没有说错!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的家才不会被破坏成这样,冬弥哥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说得没错。”东云彰人悠悠说道。
青柳冬弥硬生生地转过头,紧张地睁大了眼,生怕下一秒就会听见“我之后不会再接近你们”这样的话。
东云彰人最开始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他打败了咬伤蓝鲸的捕食者,也算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场对决也该到此为止。
但被这忘恩负义的小鬼莫名其妙地一顿怼,他当下脾气就起来了,并很快做了个决定。他要反其道而行之——臭小鬼越不想他怎么做,他就偏要怎么做。
他挑衅般勾了勾唇角,笑得一脸欠揍:“但我就要接近你家冬弥哥,你能拿我怎么样啊?”
阿龙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鱼,气得火冒三丈,当场变身烤龙虾。
显然,小鬼头们自以为耍无赖是孩子的特权,却没想到还能有如此流氓的大人。他倚仗童言无忌说出的一番放肆话语,反倒将这条怎么也看不顺眼的坏鱼留了下来,还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一次事后回想无比懊悔的助攻。
最令他倒尽胃口的,还不是眼前这副嘴脸。
他发现,在小丑鱼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冬弥哥的眼睛亮了起来。
03.植根
逆着光源,与五彩斑斓的热带鱼群擦身而过,跃入漂浮着“细雪”的深渊。
蓝鲸的住所就在下方。
轻车熟路地翻过栅栏,刚跃入庭院,拿了把椅子坐在边缘的蓝发青年就若有所感地抬起了脑袋。
像是在争抢什么似的,他忙赶着打了声招呼:“哟,冬弥。”
“午安,彰人。”青柳冬弥合上了放在膝盖上的书,“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来,如果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错过?”
“啊,是我没有说清楚。”青年露出懊恼的神色,自责般垂下头,将两根手指搭在唇上。
这个样子也很可爱,东云彰人脑海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比起刚认识那会儿,其实也才过去没两个月,但他好像更容易读懂了。怎么说呢,像是解冻了似的,面部表情变得丰富许多了?
“今天晚上我们会在院子里办晚会哦,孩子们期待这一天好久了。”
“嗯?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东云彰人挠了挠鳞片,忽然紧张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那个已经过去了,这次是庆祝蓝海小家成立的周年纪念日。”青柳冬弥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嘴角,“本来没有这些仪式的,但上次生日会结束后,阿龙提议说以后多过一些节日……孩子们也很热情,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蓝海小家”指的自然是这间深海孤儿院。
听到阿龙的名字时,记仇的小丑鱼眉头一跳,直觉这小子绝对目的不纯。他不动声色地应了声“不错”,将绑在身后的行囊解下,捧着递给冬弥。
“给,你要的无根花,我收集来了。”
青柳冬弥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拆开一角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果香。
他陶醉地又吸了一口,才把布重新包好,感慨道:“果然和彰人的气味很像呢。”
“当然,之前也提到过了吧。”
送花这件事要源于一周前的某次对话。
前情提要大抵是小丑鱼又一次大驾光临,在海底世界,介于慕强心理是鱼之常情,东云彰人已隐隐有了成为孩子王的倾向,人气仅次于会讲故事的冬弥哥哥,这让不服输的阿龙再一次陷入了自闭。
在结束了新设的功夫入门教学后,出了一身汗的小丑鱼踱步到扒拉在围栏外看着他们的青年边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孩子的精力真是旺盛。”
青柳冬弥递给他毛巾,好奇地扇了扇鼻翼:“之前稍微有点在意,出汗以后更明显了……彰人身上的香味在深海很少闻见呢?”
“是吗?”东云彰人抬起胳膊闻了几下,困惑地抓了抓鬓发,“可能是从我临时居住的地方出发,经常会穿越过一片无根花海吧?我记得那里漂浮的花瓣也是这种香味。”
青柳冬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眸光微动:“书上似乎有提过无根花,说这种稀有花朵散发的气味能驱赶很多捕食者。”
“还有这回事?”
东云彰人有些奇怪,但想到自己穿过那片地带时,确实没有遇到过捕食者,也就信了这番说辞。
“既然如此,我下次经过那里时,采一些花瓣给你吧。”
青柳冬弥缓慢地眨了眨眼:“咦?”
“当作上次我引狼入室的赔礼吧,门口那个栅栏不是还没修好吗?”讲到自己抹不去的黑历史,东云彰人的眼神飘移到了一旁,“如果无根花真有那个功效的话,你放在门口也能驱赶觊觎者了。”
捧着与小丑鱼身上气味极其相似的无根花,蓝鲸垂下眼帘,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无根花的香气比体香要霸道许多,只是吸进了几口,便在舌根处徘徊不散。
“这样就好像是染上了彰人的气味。”
他不经意间将目的脱口而出。
东云彰人也没察觉异常,只是耸了耸肩:“这样说也没错啦……但听起来怎么总觉得有点奇怪?”
青柳冬弥心虚地快速扫了他一眼,突然蹙起半边眉毛,神色似是有几分想问又不敢开口的困惑。
“怎么了?”
东云彰人没有放过他的异样。
“……头发,是不是不太一样了?”
“不太一样?”
“嗯……或许是看错了,总觉得左边眉毛上面的刘海短了一截。”
生怕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蓝鲸忐忑不安地捏住了手指。
东云彰人顺着他的话摸了摸不平整的刘海,忽然张开嘴,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啊,这么一说,是有这么回事……前两天和人打架的时候被扯断了几根,像狗啃似的,干脆就剪掉了一截。”
青柳冬弥松了口气:“这样啊。”
“不过变化也不大吧?这都能看出来吗?”
“……呼呼。”
“……你笑什么?”
“不,我也是依靠直觉胡乱猜测的,能被证实真是太好了。”
从刚才起就有些跟不上话题了,东云彰人好奇地再次追问道:“为什么?”
但自说自话的蓝鲸只是微掀嘴角,怎么也不肯回答了。
没聊多久,青柳冬弥就被不会做饭偏要帮倒忙的小祖宗们喊去救场了。闲着无聊,东云彰人四处转悠着,发现鱼崽们都在筹备晚上的餐宴,没人理会他这个孤家寡鱼。
他瞅见一个蹲在墙角的男孩,正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双胞胎小公主。
说她们是小公主,是因为姐妹俩总穿着粉嫩嫩的泡泡裙,一头红发也编得繁复又精致——她俩惯会撒娇,冬弥也宠着,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才过得如此拮据。
因为漂亮的缘故,这两位双子星在蓝海小家也是众星捧月的程度,仅限男生之中。
东云彰人跟着蹲在男孩身边,坏笑了一下:“怎么,在看暗恋对象?”
他本是调侃,男孩却坦率地点了点头,他不由得好奇道:“你喜欢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就连冬弥,很多时候都分不清姐妹俩,她们总是换着穿对方的衣服,模仿对方的语气说话,在把其他人耍得团团转之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男孩却坚定地说道:“露丝,她是姐姐。”
“你能分辨出来吗?”东云彰人有些惊讶。
“现在背对我们的右边那个。”
“露丝——”
东云彰人站起来喊道,男孩吓了一跳,连忙趴了下来。
右边的女孩惊讶地回过头,在看见橙发青年俊俏的脸后,愉快地眯起眼,冲他招了招手,比了个在忙的手势。
东云彰人点头,重新蹲下,挑了挑眉:“你是怎么分辨出她们的?就连我,靠闻气味也不总是准确,她们的气味很相似。”
“大人们也这么爱八卦的吗?冬弥哥哥上次也问过我这个……”男孩随口吐槽了几句,但还是回答道:“很简单,编发的手法不一样,露丝喜欢起手先往下,而且她盘发的位置会偏下一点。”
……你才十岁,却在谈论着女孩子编发技巧这种像极了变态怪叔叔才会在意的话题。东云彰人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的观察力很厉害。”
他很少在这方面夸人,男孩却摇了摇头:“和观察力没有关系,喜欢一个人的话就能够看出来。”
东云彰人习惯性地抬起手,抓了抓短了一截的刘海,忽然愣住。
“那个,”他犹豫着问道:“你能看出我有什么不同吗?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
“啊?”
男孩迷茫地抬起脑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他好几个来回,摇了摇头。
04.较劲
时间来到晚上,东云彰人偷了半日闲暇,总算在最后帮上点小忙——抱起身高够不着围栏顶端的小鱼,让他们把夜光藻缠绕在上面,连成一条灿烂的银河。
庭院里散布着凹凸不平的小坑,既可以当椅子,也能成为餐桌,晚宴便以自助餐的形式进行。小鱼崽们忙前忙后地端上各自大展身手做出的菜肴,有的餐点前排了长队,有的压根无人问津,厨艺水平一下就显现出来了。
蓝鲸用搜集来的沉船遗骸搭起一个简易的舞台,招呼唯一的客人坐上扇贝观赏“文艺汇演”。
扇贝体表光滑,还好动,经常会把捣蛋鬼们吞进肚子里,半天才吐出来,只有被蓝鲸压着的时候会安分一些。久而久之,就成为了青柳冬弥专属的“老爷椅”。
在东云彰人眼里,鱼崽们准备的表演节目虽然幼稚,却不乏充满童趣的奇思妙想,和“危房”那些从出生起就被要求循规蹈矩的孩子们完全不同,倒也看得兴味盎然。
见他没有感到无聊,青柳冬弥悄悄松了口气,眉眼被围栏上游动的光带勾勒得愈加柔和。
等他把注意力投向台上的演出时,东云彰人这才快速瞥了他一眼,指尖微动。
两人的手正紧密地握在一起。
生怕不老实的座椅把客人甩下去,蓝鲸在将他拉上贝壳后,便始终没有松开手。
或许是受到现场热烈气氛的影响,交握的掌心生出了一层薄汗,黏糊糊的触感令东云彰人有些烦躁。可若要为了擦汗松开手,他又总觉得吃亏。
作为周年纪念晚宴的主厨,还未卸下围裙的阿龙刚一出场就赢得了满场的掌声。他也丝毫不谦逊,抬头挺胸,翘起嘴角,端着最后一盘压轴餐点,学大公鸡走路般甩着尾巴,耀武扬威地走向冬弥。
在看见蓝鲸身边的橙色身影时,小龙虾自信满满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偷摸摸瞪了一眼冲他比鬼脸的青年,献宝似的抬起胳膊,把装着蛋糕的盘子递给了青柳冬弥。
“冬弥哥,这是上次生日你说很喜欢的那个海藻蛋糕,我又做出来了。”
“谢谢你,阿龙。”
为了接过蛋糕,青柳冬弥松开了牵着的手。
蛋糕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小海星,被拉得又细又长的海草拼成了“周年快乐”的字样,扑鼻的香气更是一路上吸引了许多小馋鱼的尾随。
在孩子们饱含期待的注视下,蓝鲸拿起叉子吃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吞下,惊喜地眨了眨眼:“比上次更美味了!阿龙,你真的有当大厨的天赋。”
被摸着脑袋夸奖的阿龙当即红了脸,他想表现得老成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在同伴的簇拥中,他终于想起来要谦虚一下:“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其他人也有帮忙啦……”
东云彰人磨了磨牙。
其他鱼崽们在表演结束后,也会跑来向冬弥求摸头,可唯独阿龙受表扬时那副享受的表情令他格外不爽。
……就像发现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人暗中惦记时一样。
轮到切蛋糕时,孩子们蜂拥而上,争抢着挤到蓝鲸面前,生怕来晚了就没份了。
青柳冬弥故意板起了脸:“不要抢,一人一块。”
等分得差不多了,他才得空回过头,却被小丑鱼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抱歉,让你久等了,蛋糕……”
“没有准备你的份。”阿龙凉飕飕地说道。
青柳冬弥又是一怔。
有件事他在意很久了,自彰人成为蓝海小家的常客后,这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就一直很浓。
他不明白阿龙为什么偏偏对救命恩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而彰人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自然也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以他的实力,要教训一条没蜕过几次壳的小龙虾易如反掌,但不知是出于武者的尊严,还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迄今为止,他最多也不过言语嘲讽几句,还没有真的动过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彰人露出这种表情,比和自己决斗那会儿还要可怕。
青柳冬弥连忙叉起自己还没吃完的蛋糕,抬手递到彰人嘴边:“不介意的话吃我的吧?还剩很多呢。”
“冬弥哥——”
“不需要。”
没等阿龙发出抗议,东云彰人挡开蓝鲸的手,从贝壳上一跃而下。
青柳冬弥大脑一片空白,跟着跳了下来。
他以为被惹恼的小丑鱼要不辞而别,可下一秒,橙发青年回过头来,向他问道:“厨房在哪?”
蓝鲸的盖房技术不怎么样,选址眼光却十分不错。深海中存在几处热泉喷口,利用其喷出的热流,便能做出健康又卫生的熟食。
而蓝海小家的露天厨房正建在热泉喷口上方。
说是厨房,也不过是用绳子把木头绑在一起,扎成矮小的篱笆,将场地和外界隔开。孩子们扒拉在松松垮垮的木板上,一个个好奇地伸长脑袋,想看看词典里只有“寻衅滋事”的小丑鱼哥哥是怎么做饭的。
“真的不需要帮把手吗?”
青柳冬弥站在稍近一些的位置,不放心地盯着刚刚戴上厨师帽,系好围裙的青年。从他略显笨重的准备动作来看,怎么也称不上娴熟。
阿龙幸灾乐祸地抱着双手,歪歪扭扭地站在他边上,鼻孔朝天,一脸不屑。
“别小看我啊。”
东云大厨扬了扬手中的银色汤勺。
拥有灵敏的嗅觉也不总是好事,还住在“危房”的时候,众人总是把收集来的食材丢进一口锅里,等餐点到了,就由瞎了只眼的胖大婶将它们搅拌在一起,做成五彩斑斓的大杂烩。
虽然卖相不佳,但胜在营养丰富,其他人配着酱料也就吞下肚了,唯有东云彰人不行。即使捏住鼻子,他依然能嗅到被酱香掩盖的各种原材料的腥味,甚至能精准地分辨出哪些食物已经发了霉。
吃了吐吐了吃的日子多了,他渐渐养成了自己做饭的习惯,而原住民们对他“我行我素”的偏颇印象也是从此酝酿的。
这都是在离开“危房”之前的事了。
自从明确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目标之后,为了挑战强敌,他开始模仿那些捕食者的习性,包括贪婪地吞噬其他生物——只可惜,身体结构的差异注定了他的消化系统并不适合茹毛饮血,强行咽下生肉只会加速肠胃溃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猎物煮熟了再慢慢吞食。
经过孩子们毫无节制的挥霍,仓库里剩余的食材只有海草了。东云彰人将它们一条条撕开,用木棍捻压扁平,捏成团子的形状扔进煮开的沸水里。
……有点怀念啊。
蒸腾的热气扑打在脸上,勾起了记忆深处的片段。在和众人分道扬镳之前,获得快乐似乎是很简单的小事。仅仅因为研发出了一道新料理,他就能兴奋得上蹿下跳,非要拉着其他人跟着品尝。
香味很快弥漫开来,他拨开被水汽凝固在额前的刘海,借机偷偷往边上瞧了一眼。冬弥蹙起的眉毛终于完全松开,用混杂着惊讶与欣喜的目光望向他。
……获得快乐似乎也没那么困难。
他将唇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视线别向一旁的阿龙。不用看也知道,这个总想证明比自己厉害的小鬼肯定又气得跺脚了。
再往远处,闻到食物香气的孩子们纷纷发出了欢呼声,即使胃已经被撑得满满的了,也不妨碍他们对下一顿大餐垂涎欲滴。
……虽然过程马马虎虎,从结果来看还算不错吧。
直到此时,虚张声势的小丑鱼才真正放下心来,滋生出得意洋洋的自满。饶是手生影响了最初的发挥,但他还是很快找回了手感,下一轮倒入沸水的团子明显捏得更有型了。
捞出煮熟的海草丸子,撒上一层漂浮在深海中的“细雪”——这些细小的白色浮游物对于深海鱼类来说,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
餐后甜点大功告成。
他精挑细选出几个外形最完美的团子,用竹签串起来,殷勤地呈给试吃官:“尝尝?”
青柳冬弥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拿起竹签,正要递到嘴边,手却突然被抓住。彰人低下头,朝冒着热气的团子吹了几口:“小心烫。”
说罢还朝着他眨了眨眼。
这是作弊!犯规!
小龙虾愤愤不平地数落着他的卑鄙无耻。
奈何考官大人就吃这套,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囫囵吞枣般咬下一口,果然很烫,他的脸皮被热气晕开了一层薄红。
“好吃吗?”
青柳冬弥使劲点头。
“谁做的更好吃?”
青柳冬弥弯下腰连连咳嗽。
小丑鱼轻轻拍着他的背,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冬弥觉得,我和阿龙,谁做的更好吃?”
幼稚!肤浅!小肚鸡肠!
阿龙在心里连骂了几声,却仍是忍不住抬头看向冬弥哥。
被从小拉扯大的孩子恳切地注视着,青柳冬弥陷入了左右为难。
“细雪”本是没有味道的,却不知彰人做了什么手脚,甜而不腻的醇厚口感在舌尖徘徊不散。感情的天平最终还是倒向了荷尔蒙的诱惑,他艰难地做出了选择:“彰人的……更好吃。”
东云彰人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拨弄着额头明黄的刘海,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得意洋洋地吹起了牛皮:“今天只是小试牛刀,以后的菜单还会更加丰盛。”
“我愿意当试吃官!”
青柳冬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样一来……就能留住行踪不定的青年更久了。
“好、好啊。”
东云彰人本只是兴头上随口一说,不曾想能收获这么热情的捧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颈的发尾。
晚会步入尾声,孩子们难得放纵一把,依旧乐此不疲地在空地上玩乐。被晾在一旁的两条大鱼坐在扇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阿龙朝他们看了几眼,神色纠结,似是想要过去横插一脚,但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大人的话题。此时从洞里钻出了几条鱼崽,挥着胳膊招呼他一起来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住诱惑,加入了捉迷藏的行列。
东云彰人解决完冬弥吃不下的蛋糕,将竹签掰短了一截,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缝。
被院子里的热闹感染,就连海水都沾上了温和的暖意,身侧蓝鲸的呼吸声悠长而惬意,他忍不住张大嘴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宁静的海水被吹出了一串泡泡,在他眼前晃荡。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他猛地坐直身子,不可思议地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松懈了?
可是,这里是蓝海小家……或许并不存在潜藏的危险。
小丑鱼迷茫地摸了摸鼻子,脑海里的天使和恶魔还没争出个胜负,令他懈怠的对象却忽然凑近过来,轻声问道:“彰人,要碰碰背鳍吗?”
“碰碰背鳍?”
“嗯……”
青柳冬弥紧张地半垂下眼,搭在腿侧的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在我的族群中,这是表达亲密的方式。我和彰人……应该是朋友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朋友……”
这个并不生僻的单词读起来竟然如此拗口。
东云彰人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
“危楼”里曾经追逐打闹的幼鱼们顶多算是玩伴,志不同道也不合,与他划清界限时才会那么果断。而在决定成为海域霸主之后,他的“交际圈”便只剩下一个个需要击败的强敌,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更不可能存在友谊。
村长老头成天念叨着什么“五湖四海皆朋友”,可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还真是遥不可及。
夜光藻的幻光明明灭灭,映照得小丑鱼的神色也阴晴不定。见他这副模样,青柳冬弥恍然从朦朦胧胧的情愫中挣脱出来,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对不起,我和彰人明明不是这样的关系!是我擅自……”
“别道歉啊,我没否定吧。”
东云彰人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说道。
“可是,我其实是彰人的敌人吧?”
东云彰人愣了一下,这才从沉底的记忆中挖出了他们初相遇的场景,以及那封不堪回首的挑战书。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不觉间放大了音量:“哈?那、那种事情忘记了吧!我已经……”
像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似的,他把脸转了过去,小声嘀咕道:“我已经认可你了。”
毫无疑问,如果要给他挑战过的敌人按战力高低排个顺序,眼前的蓝鲸根本上不了榜。但青柳冬弥的强大是从另一个方面体现的,是他本该朝之努力,却在半途被一场场胜利蒙蔽了心智,反倒遗忘了的,最初的目标——仁义。
身居上位却不恃强凌弱,愿意为弱者鸣不平,即使不喜争斗,仍然会为了保护他人挺身而出,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在被食物链法则束缚的海底世界中,这份品质最为难能可贵。
青柳冬弥怔怔地望着他,眼底似有易碎的光芒闪烁。
东云彰人见过太多浑浊的眼珠,其中有被欲念侵染的,有被岁月刻上磨痕的,鲜有这样纤尘不染的。蓝鲸的眼神直白而不加遮掩,即便一语未发,藏于其中的浓烈情感已然呼之欲出。
他不自在地挠了挠颈侧的鱼鳞,感到了几分难为情的羞赧。
“你是没被夸过吗?别露出这种表情啊。”
这话听着像是数落,嘴角却已经咧得老高。说起来有些绕口,但他确实在为蓝鲸因自己而生的反应感到高兴。
“彰人……”
“虽然不太知道朋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你说是的话就是吧。”
“这么说,”捕捉到这段话背后隐藏的信息,青柳冬弥的双眼更亮了,“我是彰人的第一个朋友?”
“是这样没错?”从刚才起,小丑鱼嘴角的弧度就没降下过,他再次别开了视线,像要掩盖什么似的咳了两声,故作镇定地调侃道:“我说,需要这么兴奋吗?不是还要碰碰背鳍吗?”
“可以吗?”青柳冬弥矜持地问道。
“……你把身子转回来再问。”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满是纵容,小丑鱼掀起后背的衣物,露出脊柱上被鳞片包裹的鱼鳍。而蓝鲸的背鳍要更加圆润娇小,和主人的发色一样,部分区域呈现出半透明的蓝,顺着海水缓慢摆动,十分漂亮。
说实话,他还从没做过这种事。别说互相摩擦鱼鳍了,这种脆弱的部位是绝对不会暴露在外人面前的。
蓝海小家带给了他太多新鲜体验,令他乐不思蜀,拖延着迟迟不肯前往下一片海域。
“……!”
两片背鳍贴合的瞬间,东云彰人绷紧了每一条神经,才勉强控制住躯体的条件反射,没有蹦起个三丈高。
这种感觉……好微妙。
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高空中翱翔。
……他是鱼,怎么可能知道飞翔是什么感觉!
东云彰人甩了甩脑袋,想要摆脱这种身不由己的怪异感,可当他回过头,看见冬弥泛红的脸颊和弯成幸福弧线的眉眼时,四肢又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算了,冬弥喜欢的话,就再忍耐一会儿吧。
这是为了朋友所做的牺牲!
05.筑巢
阿龙最近实在心情郁结。
那个被他视作心腹大患的小丑鱼出现次数愈发频繁了。
那家伙很强,这一点他承认。可是,唯有冬弥哥不能被他抢走……蓝海小家是绝对不能被外人拆散的!
不止天上飞的有雏鸟情节,海里游的小龙虾也对救命恩人抱有特殊感情——虽然他自己还没察觉到,但这份朦朦胧胧的介于喜欢和占有欲之间的情愫,在东云彰人出现后逐渐有了扭曲的迹象。
阿龙掰着手指默数小丑鱼到访的次数。
起初,大概是出于弥补心理,他叼着维修器材来了好几趟,帮冬弥哥修补门口的护栏。那之后,每隔三五天他会过来一次,给其他孩子们上上体能课,招呼大家围成一团听他分享外界的见闻——无非就是又去哪里挑战了什么强敌,顺带炫耀一下身上新添的伤疤。
冬弥哥总是耐心地听着,眼底的波光淌成温柔的星河。唯有这个时候他会蹙起眉,那表情阿龙看不明白,像是混杂着骄傲与心疼。接下来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橙发青年大大方方地把头一点,冬弥哥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抚摸那些触目的疤痕,看得他心里一揪一揪的。
但现在,他竟开始怀念那段时光了,至少小丑鱼打扰他们的次数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可从上周……还是上上周开始?这家伙几乎雷打不动地每天过来,而且目的明确直奔冬弥哥的小木屋,熟练得就好像回自己的家。
当那条橙色身影再一次火急火燎地闯入庭院时,阿龙终于下定决心要拦住他。
“喂,你不是号称要打遍天下无敌手吗,怎么赖在这里不走了?还是说年纪大了,害怕自己力有不逮,想要提前退休了?”
东云彰人眉心微动,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但又很快归于平静。他并未露出愠怒的神色,相反还抬起手,和蔼地似是要抚摸男孩的发顶。
小龙虾额前的两根触须顿时立了起来,忙不迭躲开魔爪,抖落胳膊上被恶心出的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骂道:“你有病啊?”
此鱼不知道哪条神经故障了,也没计较他的失礼,哼着小调去寻找蓝鲸了。
“等……”
阿龙突然哑了声,未尽的话语像是一团棉花,有气无力地堵塞在喉咙口。
在橙发青年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回想了起来,这段旋律他曾听过,在好多年前。
那时蓝海小家才刚刚成立,在救下奄奄一息的阿龙后,青柳冬弥似乎找到了鱼生最重要的目标,开始没日没夜地巡游附近海域,将被遗弃的幼崽捡回去收养。
会被抛弃的孩子多半先天不足,光是养活它们就需要耗费大量心血,好在还有几名年纪较大的孩子能帮忙分担压力。到了夜晚,忙碌了一天的阿龙他们几乎沾枕就睡,可幼崽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闹腾——哭。
因为营养渐渐跟上了,还哭得中气十足。不仅如此,一个开哭,其他几个也跟着和声,整座院子里听取哭声一片。
要不是蓝鲸“威名”在外,恐怕邻里的鱼类都要上门投诉了。
在柔声细语讲道理、抱起来挨个摇晃哄睡无果后,青柳冬弥终于找到了对付这群小祖宗们的好办法——唱摇篮曲。
阿龙曾在某个晚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恰好听见他轻声哼着陌生的歌谣。海底分明是没有光的,他却产生了幻觉,从天上降下了一道圣洁的白光,照在冬弥哥的脸上,将他衬得更加超凡脱俗。
他好奇地询问这是什么歌,冬弥哥却只摇了摇头,说是母亲教的,并不是什么叫得出名字的歌曲。
青年说话时分明是嘴角上扬的,可阿龙看着他的神情,心脏却莫名揪了起来。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叫做乡愁。
后来,随着哭哭啼啼的熊孩子们逐渐懂事听话,他也就没有再听过这首摇篮曲了。这首歌会让冬弥哥想起还在族群时的那段日子,所以不愿意再唱了。
可小丑鱼却能哼出它的旋律。
蓝鲸的住所与其说是“小屋”,用“漏风大棚”形容更为贴切,是由沉木堆垒起来的、单从外表看上去岌岌可危的、遇到暗流便会摇摇晃晃并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响的破屋。
即使冬弥保证木房经过了许多次加固,并用海藻将拼接的缝隙黏合在一起,不会轻易坍塌,东云彰人仍然质疑其中潜在的安全隐患。
还未接近木屋,一股馥郁的芬芳率先飘了过来。
蓝鲸身上原本不是这样的气味,要更清幽淡雅一些,但佩戴无根花制成的香囊久了,也渐渐沾染上了浓郁的果香。
——像是打上了专属标记。
他被这个想法撩出了一身热汗。
从浅海的临时居所出发时,天色才蒙蒙亮,而深海生物的作息要更加紊乱。临到门前,他急急刹住脚步,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
冬弥可能还没起来,再等一会儿好了。
木屋并没有所谓的大门,像它的主人那般光明磊落地敞开着。东云彰人背靠在形同虚设的门框上,被迫听着胸腔中剧烈的鼓动声。
已经过去一周的时间,他理当适应了全新的日常,可这份迟迟无法平息的躁动又是因为什么?
令阿龙百思不得其解的,小丑鱼每日造访的契机,来自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对话。
东云彰人不知从哪里揪出一把鲜艳的鸟羽,制成名为毽子的玩具,在孩子们之间疯传。摆脱了精力无穷无尽的小祖宗们,他拉着冬弥游到几里外的红藻林里偷懒——这是他新发现的好地方,不仅能隔绝噪音,畅所欲言,饿了还能就地取材。
冬弥是一名绝佳的倾听者,从不像其他人那样质疑他故事的真实性,还会主动询问更多细节,因此他也乐于分享自己在外头的见闻。
他提到今早围观的一场飞鸟和鱼的殊死搏斗,一个被咬断了利爪,一个被啄得头破血流,最后双双被赶早的渔船一网打尽。他带来的那把鸟羽,就是在之后浮上水面搜罗来的,不费吹灰之力。
“这就是所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斗个你死我活,不还是给他人作嫁衣。”
青柳冬弥很给面子地附和道:“彰人真厉害。”
诚然知道他对谁都毫不吝啬赞美,小丑鱼还是笑歪了嘴,挠了挠后颈舒坦张开的鳞片。忽地,他盯着青年嘴角翘起的弧度,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夸张地叫道:“冬弥,你最近笑的次数变多了!”
“诶?”蓝鲸的反应却和他差不多惊讶,低下头摸了摸嘴角,疑惑道:“我在笑吗?”
“是啊,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
话虽如此,被对方兴奋的语气感染,他也不由得高兴起来:“我想,一定是彰人经常过来的缘故吧。”
东云彰人却露出了苦恼的神色:“那我以后是不是应该少来?”
“为什么?”
不曾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蓝鲸焦急地瞪大了眼。
“冬弥是觉得我说的故事很有趣才会笑吧?如果天天过来,你就要听腻了,那可不好。”
……才不是因为故事呢。
青柳冬弥悬起来的心又重重地落了回去,他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摇了摇头:“如果彰人每天都能来的话,我一定每天都会笑的。”
是因为看见你才会笑的。
似是觉得这番话不够含蓄,他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腼腆地笑着。
东云彰人面上一热,慌慌忙忙地转过脑袋,背朝着他伸出一根小指头:“那你说话算话。”
勾上手指的那刻,两人感受到了彼此异常的体温。
“……是彰人吗?”木屋里传来了蓝鲸略显迟疑的声音。
屋外的小丑鱼顿时回过神来:“是我,把你吵醒了?”
“这倒没有……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能帮个忙吗?我动不了了。”
东云彰人愣了愣,飞快冲了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却令他一时哭笑不得。
支撑木屋的一根支柱不知为何断裂开来,恰好卡住蓝鲸的尾巴,而作为粘合剂附着在上面的海藻也顺势脱落,像一张绿油油的网紧紧吸住地面,将试图挣扎的蓝鲸困于其中。漏了个洞的天花板也有了向内倾斜的迹象,木屑不断掉落下来,那令人不安的“咯吱”声更加频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塌。
饶是蓝鲸皮糙肉厚,被砸中少不得还是要给无良医生再送上一年的俸禄。
东云彰人板起了脸,手上一刻不停地撕扯黏糊糊的绿藻,嘴上也没闲着,训斥道:“被压住为什么不呼救?要不是我今天来得早,屋子真塌了怎么办?”
“我想大家应该还没起来,求助的话会吵醒他们的。”
这个理由很青柳冬弥,东云彰人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就别舍己为人了。你要是出事,那些鱼崽们才是真的难受。”
“只是挨几下,没什么的。要比起来的话,还是彰人的拳头威力更强呢。”
“……拜托,别让我再想起那段黑历史了。”
“诶?可我是在夸你。”
东云彰人闭上了嘴。
他蹲下身,发力扛起沉重的木头,让蓝鲸钻了出去,这才问道:“说吧,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提到梦时,蓝鲸的声音有些飘忽,“可能是被梦魇缠住,半睡半醒间,尾巴不小心甩中柱子了。”
“尾巴……”东云彰人无力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说辞,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甩尾巴拍断柱子,这个怎么听都很荒谬的理由,放在蓝鲸和这栋小破屋的情景下,居然变得可信起来。
况且,他知道冬弥是不会说谎的,至少不会在这件事上。
天花板倾斜的程度肉眼可见地加剧,又有一团木屑从头顶抖落,洒在两人肩上。东云彰人拉过冬弥的手腕,带着他游出了这座随时可能坍塌的木屋。
“你这住所……简直比我过去住的‘危房’还要烂。”他犀利地吐槽道,在看见蓝鲸脸上显而易见的沮丧时,眉头一挑,挤出一个坏笑:“盖房技术有待提升啊,冬,弥,哥,哥。”
尽管知道他模仿孩子们的称呼是为了调侃自己,青柳冬弥还是猝不及防地红了脸。
他对小丑鱼的滤镜可比这不堪一甩尾的房子要厚实多了。
“我也试过用泥沙和石块,可不知道为什么,搭起来的房子比木头还要脆弱,被暗流冲一下就垮了,而且……砸在身上更疼。”
听他的样子应该是亲身经历过,东云彰人无奈地拍了拍蓝鲸耷拉的肩膀。
“好啦,我检查一下看看。你离屋子远一点,我看它撑不过今天了。”
“检查?”
“嗯,具体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着这样的话,小丑鱼往另一个方向游了过去,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了。
等回来时,木屋已经被鱼崽们团团围住了。不,现在应该用“木屋旧址”来称呼它,因为支撑它的木头架子连半天都撑不住,就这么原地解散了。
“我没事的,真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抢着嘘寒问暖,青柳冬弥不厌其烦地再三保证自己提前离开了木屋,并没有受伤。这般重复的对话发生了不下十次,就在围观的小丑鱼即将失去耐心时,鱼群中心的蓝鲸忽然抬头,浅灰色的瞳孔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青年带着歉意地冲他笑了笑。
那份久候的焦躁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东云彰人抱起胳膊,忍住了冲上前把人拽走的冲动。
等到鱼崽们终于安静下来,他才有了说话的机会:“我检查了一遍附近的土壤,大概找到了你说的盖不起房子的原因。”
青柳冬弥用求知的眼神热切地注视着他。
那奇怪的飘飘然的感觉又上来了,东云彰人不得不移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或许是因为存在热泉喷口的原因,这片区域的土壤湿度过高了,没有办法凝固成厚实的墙壁,会影响房屋的稳定性。”
“啊,原来是这样。”青柳冬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那也没办法了呢。”
阿龙在这段时间已经收集好了散落在地上的木材,闻言立刻邀功道:“冬弥哥,我们再搭建一个新的木屋吧!我挑拣过了,这些木头都还能用。”
孩子们也因为有好玩的工作而雀跃起来,青柳冬弥弯了弯眼,正要抬手抚摸男孩的头顶以示嘉奖,小丑鱼却转过来挡在他身前,叉腰说道:“我知道哪里有合适的泥土,你先将就着露宿几天,不要再住木屋了。这些木头本身就泡在海里太久,再加上捆绑其上的海藻腐蚀,内里早就腐烂了。”
“你胡说八道!”
阿龙自然不服气,一时间又忘记了在冬弥哥面前装乖巧。
东云彰人懒得和他废话,手刀一劈,被阿龙抱在怀里的木头顿时裂开,翻露出棕褐色的木刺和空洞洞的木心。
孩子们纷纷发出惊呼,小龙虾面色涨得通红,羞愤地快速看了一眼冬弥哥。
青柳冬弥并没有在意这段插曲,只关切地问道:“合适的泥土是指哪里?”
“当然是陆地上面了。”东云彰人爽快地报出答案,瞥见冬弥皱紧了眉头,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要上岸啦,只在靠近大陆的泥滩那里取几袋土。不过,以我的体型,少说也要往返十几趟才能拿够材料了。”
“不行!”青柳冬弥下意识想要驳回,可他很快想起,彰人做出的决定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动摇的,于是改口道:“我、我也可以帮……”
“冬弥,不可以。”
“海面上很危险的,绝对不可以独自上浮。”
“不行,冬弥,不行。你太过弱小了!一旦脱离族群的庇佑,你根本无法存活!”
交错闪回的记忆如雷暴般毫无预兆地袭来,耳膜被一声声制止的厉喝占据,大脑不断地发出报错声,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海面上布满了危险,离群的幼鲸绝对不能上浮。
可是,彰人……
他紧咬着唇,试图克服心中的恐惧,可彰人却看穿了他的软弱,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侧过头让他看向一旁的孩子们。因为他突然的抱头举动,他们都担忧地看了过来。
“你还要看顾他们呢,这才是冬弥的职责,不是吗?”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彰人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有了蓝海小家,有这些需要他照料的孩子们,离群的蓝鲸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他一甩尾便能跨越千里海域,万里江山也能在几个月内游遍,但天大地大,只有这里是他的容身之处。
所以,即使盖好的房子不够宽敞、不够舒适,无法遮风避雨,他也从未有过迁居的念头。
东云彰人说要“拿够材料”,指的竟然是盖一整栋“公寓楼”所需要的泥土和石块。
听说不用再过挤在地洞里的生活,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孩子们顿时欢呼着一拥而上,盖房工程办得如火如荼。
化身工程师的小丑鱼照着蓝海小家的现有人数拟好了设计初稿,待到工程末尾,蓝鲸环视一圈设计师单独留给自己的最底层房间,觍着脸请求他再多开辟出一间小型卧室。
东云彰人虽然当下没问,等交房那天,还是忍不住酸溜溜地提了一嘴:“你这是准备收养新的鱼崽吗?”
蓝鲸放下用来点缀的红藻盆栽,拉着他的手走进隔间。面积虽然不大,容纳下小丑鱼已是绰绰有余,他为自己目测的尺寸没有偏差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给你准备的。”他解释道:“彰人每天都起早摸黑地赶来,我想,如果来不及回去,可以暂住在这里。”
东云彰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青柳冬弥眨了眨眼,虽然也没有出声,却有许多纷杂的念头胡乱闪过脑海:“是嫌房间太小吗?还是不喜欢受到拘束?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冬弥。”
身侧传来比平时还要低沉的声音,他正想到最糟糕的情况,六神无主地抬起眼。
“我可以留下来吗?”
以为又是幻听,他下意识问道:“什么?”
东云彰人抬起手掌搭在后颈上——这是他感到难为情时的习惯,目光也随之岔开,却恰好瞅见了堆放在房间角落的无根花瓣。
是为了模仿他的居住环境特意加上的吗?
这个想法一旦生根,很快便长成参天大树,摇落下带着酒气的甘霖,血液随着体温逐节攀升,越过了理智的临界点,有些话也能够轻易说出口了。
“你也知道,我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说实话,在制霸这片海域后,我早就该启程去迎接新的挑战了。可漂泊的日子久了,偶尔也挺怀念被吵吵闹闹的家伙们包围的那段时光……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留下来。”
……和你一起生活。
关键时刻,他总算夺回了嘴皮的使用权,堪堪收住了最后这句,没把自己揭个底朝天。
青柳冬弥眼底的光芒越发明亮,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黯淡了几分:“可是,久居深海的话,彰人的身体……”
“别管能不能够做到,先问自己想不想做,这可是我的人生信条哦!”
这番话由身处食物链底层却屡挫强敌的小丑鱼说出口,显得尤为可信。东云彰人摇了摇手指,认真问道:“冬弥希望我留下来吗?”
“请务必留在我身边!”
那炽热的眼神像一根钩子,直直垂入口中,将青柳冬弥内心最深处的想法钓了上来。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他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从指缝里漏出底气不足的疑问:“这样的要求可以吗?”
“……当然。”东云彰人面色微红,又不自觉地挼了一把后脑勺,小声喃喃道:“简直超出预期了啊。”
青柳冬弥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即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仍然觉得这个瞬息发生的事情太过梦幻,怎么也不舍得眨眼。
彰人说要留下来。
他的太阳,再也不会落下了。
东云彰人手足无措地挠着发尾:“……不要哭啊,被那群小鬼们看见,又要误会我欺负你了。”
“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了……”
“没有让你道歉的意思。”
得知蓝鲸是喜极而泣,那轻飘飘的感觉再一次涌上,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松开缠住发梢的手,朝青年张开双臂。
“这种时候,是不是来个拥抱比较好?”
06.征兆
随着一年接近尾声,气候愈发恶劣,海面上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层,连接深海与浅海的深渊通道也覆上白霜,有了冰封的迹象。
东云彰人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被厚实的鲨鱼皮裹了一层又一层,连翻身都困难。看得出来,干这件事的人很有经验,而且非常怕他着凉。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地窖中,为了留存足够的食物过冬,他们又往下挖掘了一层储物室,提早两个月就开始囤积粮食。
这头鲨鱼是意外收获。他似乎和谁撕咬了一番,冒冒失失地闯入了蓝鲸的领地,脑袋被什么坚硬的物体凿开了一个大洞,粉色脑浆漏的到处都是,被修缮好的围栏扎得浑身是血,也全然没感觉到疼痛。很显然,他神智已失,并且药石罔医。为了不让他伤害到受惊吓的鱼崽们,东云彰人给了他一个痛快。
蓝海小家奉行素食主义,而小丑鱼在某次吃完肉出现了排斥反应后,也被家主大人要求斋戒。这具鱼尸最后只派上了一个用场,剥下皮囊制成御寒的大衣。
等到寒流开始不知疲倦地日夜穿梭,为死神贡献收割指标后,他们便封上门窗,不再出行。不同鱼类对抗寒冬的方式也大相径庭,有些孩子在吃饱喝足后锁上了房门,开始漫长的冬眠,剩余的那些则团团坐在温暖的地毯上,一边分享食物,一边听着蓝鲸的故事会。
今年讲故事的人又多了一个,比起蓝鲸沿袭自家族长辈的那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小丑鱼以亲身经历为蓝图所展开的冒险篇章显然更加有趣。发现这一点之后,青柳冬弥也合上了故事书,加入了听众的行列。
在独处时彰人早已同他分享过这些经历,但不妨碍他再听一遍。
在熬夜这方面,浅海鱼有着与生俱来的缺陷,冬季尤甚。故事还没讲完,东云彰人的眼皮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本人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嘴里还在咂巴着没人能听懂的含糊话语,脑袋一歪,熟练地枕在了蓝鲸的肩上。
孩子们发出意犹未尽的嘘声,青柳冬弥竖起食指按在唇上,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东云彰人翻身下床,下意识望向窗户。雪白色的浮游生物正盘踞其上,远远看着,像是贴满了皎洁的窗花。
最开始,小丑鱼并不适应只有夜晚的深海,他习惯在晨曦第一缕光的照耀下醒来,可这里不存在日出。因此,当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漆黑时,他总觉得还处在深夜,而冬弥又太过体贴,从不会主动叫醒他,最后还是楼上蹦蹦跳跳的精神小伙成为了他的定时闹钟。
周遭仍是伸手不见五指,楼顶也没传来孩子们活力十足的嬉闹声,但这次,东云彰人并没有选择继续入梦。
循着与他相似的那抹果香,他推开房门,入眼是空荡荡的蓝鲸卧室。他毫不意外,转身拉住通往屋外的门把,轻轻推开了一条小缝。
一抹身影正伫立在庭院中央。
强大究竟是什么概念,青柳冬弥至今未能得到解答。
若要问父亲,那肯定是学会蓝鲸引以为傲的绝技,在海洋中所向披靡。
对彰人来说,大概就是披荆斩棘、逆流而上,挑战所有不可能的规则。
似乎所有人都有个清晰明确的目标,只有他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这些丧气的念头本来只是海面下的暗礁,在他情绪低落时才会露出一角,可随着小丑鱼的入住,它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了。
不知为何,他开始频频梦见过去。
那时他还能随着族群一同上浮,看见蓝天、飞鸟、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可这些令他心驰神往的风景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回到了熟悉的练习场地。
他听见了自己像拉风箱那样粗嘎的喘气声,喉咙像是卡着一块烧红的炭,灼热的刺痛随着每一次呼吸传遍全身。
地面被他的汗水和呕吐物弄得一团糟,而一双精致的皮鞋踩在不远处干净的空地上,父亲冷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起来,冬弥,不要没出息地趴在地上。听好了,‘它们’快要出现了,用不出绝技的蓝鲸是无法对抗天敌的。”
梦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他从榻上惊醒,想起了离开族群,独自潜入海底的那天。
——弱小并不是他的错,每个人都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不如一开始就放弃。对抗不了危险的话,只要逃离就好了。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也不用再承担任何人的期望。
他不断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逃避的借口,还是脑内的真实想法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他开始帮助那些因弱小而被遗弃的孩子们,教他们如何在深海中生存下去,像一家人那样相互扶持、相亲相爱。到后来他发现,他已经离不开这种被他人需要的感觉了。
海底望不见月光,渐渐地,那些关于强大与弱小的争辩,也与苦涩的乡愁一同被淡忘了。
直到彰人出现后,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对于那些失败,他仍然心有不甘。
……或许是贪念作祟,随着两人的关系逐渐升温,他想要的也越来越多。最开始,他只希望能被这道暖阳多照耀几次,驱散海底积攒的严寒,所以想方设法地试图留下对方。可当愿望实现之后,他却又不知餍足地渴求着更进一步的接触。
——他觊觎着彰人身侧的位置。
他想要待在彰人身边,怎么说也得成为能配得上对方的鱼。不然,这份感情未免也太廉价了。
因此,他不得不重新拾起过去练习的道具……呵,现在想来,若不是不愿服输,他两手空空、心灰意冷地离开族群的那天,为什么偏偏只带走了这样东西。
他只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之后,不敢再面对父亲失望的眼神了。
如果不曾生下这样没出息的孩子就好了——父亲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在这个由水构成的世界里,为什么还会存在泪水呢?
青柳冬弥精疲力竭地跪坐在地上,低下头,任由控制不住的泪珠滴落在手背。喉咙处又泛起了绵密的灼痛,这一次他没有半途而废,坚持到了最后,可还是没能喷出像样的水柱。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他以为自己多少能有点长进,可现实却给了他冰冷的一巴掌。
……要放弃吗?
他弯起手指勾住颈圈解扣,却想起了故事会上的一段对话。
“提问!彰人哥哥从出生起就这么强大吗?所以才会去挑战那些大家伙们?”
“喂,我可是最底层的小丑鱼啊,一开始当然是四处碰壁啦!我刚住进‘危房’的时候,可是连和食堂大妈掰手腕都连输三局哦。”
“诶~”
“别发出这么失落的声音,我说的是事实。不过,即使输了也没关系,只要拿出永不言败的魄力,朝着目标坚定向前,拦在前方的高墙再怎么坚固,也总会有倒塌的那天。”
“好像鸡汤哦。”
“别这么说,你面前站着的可是成功案例!好了,别趴在你冬弥哥哥腿上撒娇,快给我爬起来——”
……要拿出永不言败的魄力。是啊,这才是彰人会说的话。
他低低笑出声来,手肘在大腿上一撑,骨碌爬了起来。
顶着冒烟的嗓子,他又练习了十几次。或许是因为清楚自己正朝着目标而努力,即使仍未得到满意的成果,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天快亮了。再不回去,会被早起的阿龙察觉端倪。
还有,也得看看彰人有没有踢掉被子。这里不比浅海,哪怕是再轻微的风寒,一旦染上,也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祸端。
他卸下颈圈,拢起衣领遮掩勒痕,心想着应该把高领的衣服翻出来了。一回过头,却愣在了原地。
他满心关切的橙色身影正倚靠在门边,安静地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啪嗒”。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一定是连接理智的脑部神经。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会,一者镇定,一者心虚。
东云彰人歪了歪脑袋,解除了抱胸的姿势,迈步走向庭院中心:“结束了?”
“彰人?是从什么时候……”
“也没太久,本来还想着如果你站不起来的话就扶一把的。”
那是他宛如丧家之犬般倒在地上的时候了!
偷偷练习被抓包也就算了,偏偏还被瞅见了最狼狈的模样,青柳冬弥顿觉抬不起头,茫然地攥紧了双拳。
“我……我只是……”
“别这么紧张啊,我如果想阻止的话,就不会只在这里看着了。”东云彰人快速地扫了一眼他的面颊,确认了上面的水痕不是错觉,“不过,能告诉我原因吗?”
“原因?”
“你练习的过程看上去很痛苦,我想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你是不会逼迫自己这么做的。毕竟和我对决的那天,你也很坦然地说出了不会使用绝技的事实。”
……那个时候的心情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是在喜欢上彰人之后,才发誓要成为更强大的鱼的。
但这是不能说出口的理由,现在的他,还不够资格。
“最近总是睡不好。”蹩脚的谎言很快就会被识破,他剥离出暗藏私心的那部分,只说明了客观的事实,“……内心深处隐隐有种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不安……难道是危机征兆?”
“危机征兆?”
“是某些强直觉的生物在危险来临前会有的感知,表现往往为坐立不安,心烦意躁,并且变得极具攻击性。”
……单从这几项来看,和他的症状倒是挺符合的。
“不过这种天气,就连顶级的捕食者也不敢冒险出门,能有什么危险?”
眼见小丑鱼陷入了和自己得出的结论较劲的僵局,青柳冬弥连忙岔开话题:“也许只是单纯失眠呢,过几天就好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把这件事敷衍了过去。
东云彰人又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往前踱了一步。他抬起手,慢吞吞地挪动至青年沾着水迹的脸颊旁,却在即将触碰到肌肤的瞬间收了回去。
冬弥直愣愣地望着他,大概是没反应过来,看起来有几分憨厚可掬。
被他一根根收紧的手指仍然蠢蠢欲动,想要擦干那张脸上残留的泪痕,想要抚上蓬松的发顶,狠狠揉碎所有的不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临阵生出了怯意,就好像一旦这么做了,所有温馨平静的日常都会被打乱。
“呃,你头发乱了……还是打理一下比较好吧?”
最终,他选择了委婉的提醒。
青柳冬弥微微睁大了眼,慌慌张张地埋下脑袋,笨拙地抹了几把脸,才捞起散落的发丝,将它们重新别回耳后。
好可爱。
小丑鱼的脑袋瓜里蹦出了这个形容词。
……不,他应该对食物链顶端的蓝鲸作出这样的评价吗?
他摸了摸鼻尖,攥紧满手的汗水,轻声说道:“有我在呢。”
“诶……”青柳冬弥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东云彰人一向是个行动派,并不擅长将包裹着柔软的真心话和盘托出。
但这次,他没有移开目光。
“如果真有危险降临的那天,我会保护好你们的。所以,不要勉强自己。”
“冬弥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07.守护
(*剧情需要,蓝鲸天敌纯属捏造)
身居海洋的蓝鲸从未见过火焰,但这一次,梦境中却燃起了滔天火光。
它像是天边的红霞,缓慢地飘荡过来,将海面映照得通红。待到接近时,那绚烂的霞光忽然转深,混入了黑与紫的色彩,散发着阴森又可怖的气息。
暗红色的幕布背后,似乎有无数双闪着金色光芒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汗水浸湿了衣物,也将双脚牢牢固定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要被……吞噬了……
就在这时,母亲焦急的呼喊刺入混沌的脑识,传递到他耳边:“冬弥,快醒醒!‘它们’要来了——”
“冬弥,醒醒!”
东云彰人摇醒了不断发出呓语的蓝鲸。
胳膊被抓得生疼,青柳冬弥费力睁开双眼,昏迷前的记忆也随之复原。
从清晨开始,海底就隐隐显露出不太平的征兆,地面时不时传来轻微的晃动,海水的流向也变得混乱无常,高处的“天空”每隔一阵就会发出近似雷鸣的咆哮声。
就连因为天气原因愈发嗜睡的小丑鱼都被惊醒,和惊恐的孩子们一起围在冬弥身边。
“这在深海是正常现象吗?”
青柳冬弥摇头否定,两只手放在抱住他大腿的姐妹花后脑勺上,给予适当的安抚。
“冬弥哥,我去外面看看!”
“别乱来,”他呵止了想要出头的阿龙,将姐妹花推到暗恋姐姐的男孩边上,转头看向彰人,“麻烦你带着孩子们下到地下室,那里更加稳固。”
“别告诉我你要出去勘察情况。”
“只是看一眼。我对深海更加熟悉,而且彰人的夜视能力还没办法看清楚远方的事物吧?”
“如果你觉得大难临头,我的建议是拔腿就跑。”东云彰人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小龙虾,扬起半边眉毛,隐晦地提醒道:“还记得吗,危机征兆。”
“……还没到这个程度。”
才怪。
青柳冬弥撒了谎,实际上他心慌得厉害,他祈祷着彰人没有看见自己轻微抽搐的五官。
彰人的建议才是最可行的,他心里明白,可双脚却生了根,牢牢地扎进这片土地。他离不开这里,就像鱼不能离开水,他已经失去了再一次离家出走的勇气。
这是仅有的能够包容他所有缺陷的地方,也是唯一一处令他感觉到存在价值的所在,是心的归宿。就算要死,他也更愿意葬在这里。
彰人或许看出了他强装的镇定,却没有戳破,只吩咐道:“不要走太远,就在门口看看。”
随后,他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板,招呼着那些因头顶再次炸开的雷声而发出惊叫的孩子们藏了进去。
……
青柳冬弥摁住额头,摸到了满手的湿滑,一股热流正顺着眉梢蜿蜒而下,海水中飘荡着微甜的铁锈味。
“别碰,在流血。”
东云彰人拉过他的手腕,扶他站了起来,将人挡在身后,往房屋的方向推了一步。
“药箱在地下室,你处理一下伤口,顺便管管那些想要跑出来帮忙的小鬼。至于它们,就由我来对付。”
他转过身,冷冷地扫视着踩踏在冰层碎块上方的双足飞禽。
那些金黄色的瞳孔中射出的光线如探照灯打在身上,青柳冬弥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寒战,额头被划破的口子泛起火辣辣的疼。
……
他想起来了。
为了查看情况,他踏出房门,仰头看向漆黑的“天幕”。冥冥之中,他感应到有什么东西正盘踞在深渊通道的入口,恰在此时低下了头颅,和他隔着近千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寒意沿着脊椎直窜上天灵盖,那是猎物被瞄准时的本能恐惧。
下一刻响起的雷鸣声更加暴躁,也更加清晰可闻,他听出来了,这是结了冰的通道口被敲打撞击的声音。破碎的冰层如陨石般砸向地面,在因凛冬而呈现出一片死寂的海域中,“它们”从天而降。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强大如蓝鲸,也摆脱不了被天敌制约的宿命。
这就是食物链法则。
它们不在海域之中,竟是来自万丈高崖之上,每逢五十年才会俯冲而下,扎入刺骨的海面,邀请宿敌一同踏入生与死的轮回。
其名为谛命翁。
东云彰人已经许久没有闻到如此刺鼻的腥臭味了,这是猎杀过数以万计的生灵并将它们生吞活剥后,被枉死的冤魂打上的标记——亦或者对捕食者而言,可以被称作荣耀的勋章。
眼前的怪物脑袋上有三对蛇一般的金色眼睛,被水打湿的翎羽如同钢针般立起,脊椎处却连着一条扇叶形状的鱼尾,能够在水中快速游动。他们生长于空气稀薄的高原,进化出了一套能贮藏氧气的器官,闭气数日也不会窒息而亡。
大脑在战栗,喉咙里仿佛呛入了冰渣子,呼吸变得无比艰难。
那是源于基因中的,对食物链最顶尖存在的恐惧。
但东云彰人并未因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反倒笑得愈发轻狂。
他已经历过成千上万次这般考验,即使他知道,面前的敌人比以往任何一名劲敌都要强大,而且数量不止一只。
青柳冬弥下意识拉住门把手,想要顺从指令躲进屋里,可身体生出了自己的意志,硬生生转过半圈,视线不自觉地先被小丑鱼橙色的翻边领口吸引,之后才落在谛命翁被血染红的脚掌上。
这种生物的爪子虽然锋利,却又尖又细,且因常年向内弯曲而无法完全伸长。与之相反的是那张钻头般粗长的喙,上面还残留着擦不干的深红锈迹。
青柳冬弥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幸好对方俯冲时的攻击是以试探为主,没有开口就啄,不然自己的脑袋也要像遭遇不幸的鲨鱼那样被破开一个大洞。
“别愣着,快进屋!”
东云彰人没有回头,低声喊了一句。
“我……”
——我怎么可能留下你独自面对他们。
青柳冬弥没能说完这句话,就被谛命翁打断了。
“终于找到你了,落单的蓝鲸。你很聪明,想用无根花的香味掩盖身上的气息,可惜还是被我发现了。无须自责,这是天敌的相互感应,你我之间注定要有一战。”
“自说自话够了吗?”
东云彰人磨了磨牙,这家伙满眼只有冬弥,根本看不见他的存在。
谛命翁无视了他,仍在对蓝鲸宣战:“拿出你的致命武器吧,这是你唯一能够翻盘的机会。”
青柳冬弥抚上被高领遮住的脖颈,抿紧了唇。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对他严加管束,既不允许他浮上水面,又要逼迫他日复一日重复那些练习。因为五十年的轮回很快就要降临了,实力弱小的他在这一日到来时,只能成为宿敌的餐前甜点。
他却因为想要逃往轻松的一方,辜负了父亲的良苦用心,至今也无法使出绝技。
可这一次,他不能退缩。立于身前的是他最喜欢的人,藏在身后的是他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孩子们,都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重要存在。
他将手指捏得发白,才勉力克服了恐惧,朝前踏出一步。可彰人却张开双臂,垂落的披肩将他完全挡住,然后,青年用比当初向他宣战时更加狂妄的口吻叫嚣道:“少得意忘形了,你的挑战者是我!”
这三个字终于触到了谛命翁的雷达,可当看见所谓的挑战者是一条小丑鱼时,他们眼中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为首者冷冷哼了一声,连回答都懒得开口。
“嘛,这样的眼神倒是许久没见了。”东云彰人也没生气,笑着揉了揉手腕,“打败了你们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了呢?这样一来,我的终极目标也算实现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好,我的收藏里还没有小丑鱼的眼珠子。”
“彰人!”
正兴奋地摩拳擦掌的小丑鱼听见这声呼喊,险些被吓出一头冷汗,他瞪着跑到自己边上的蓝鲸,又把人重新拉回背后:“你怎么还不进去!”
“我不会再逃了!他们人多,至少让我和你一起……”
手被用力握了一下,青柳冬弥顿时忘记了后面半句。
战斗时绝对不能把后背露给敌人,东云彰人没有回过头,只用指腹摩挲着蓝鲸凸起的血管,像在传递无言的默契。
“放心,我不会输的。”
他绝对不能输的理由正站在身后。
若要给自己列出什么优点,青柳冬弥能想到的大概只有皮糙肉厚能抗揍了,这还是从和彰人仅有的那场对决中汲取的经验。
他本想着,自己或多或少能帮上点忙,必要时挡住那么几道攻击,最好是能临阵悟招,像那些故事书里的主角一样,在关键时刻觉醒必杀技。
可彰人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
被扯下的翎羽散落在战场各处,海水卷走了喷洒而出的淋淋鲜血,只留下挥之不去的浓郁腥味,诉说着这场鏖战的惨烈。
眼见围殴也无法取得胜利,反倒是同伴的数量不断减少,剩余的谛命翁互相使了个眼色,在一招佯攻之后,扑腾着秃噜噜的翅膀,脊椎延伸出的鱼尾如同螺旋桨般高速旋转着,往深渊通道的方向“飞”去。
东云彰人象征性地追了几步,确认他们不会再回返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大院中央。饶是眼前开始出现供血不足所致的黑斑,他仍是强撑着气力环顾四周,紧皱的眉缓缓松开,又向上抬起,挤出愧疚的弧线。
入眼所见满目疮痍,除了身后的住宿,再没有一座完好的设施,就连地面也变得坑坑洼洼,遍布着一个个血坑。
冬弥辛苦搭建起来的乐园终究是被他破坏了。
他想要说点什么,或许是道歉,可刚张开嘴便咳得撕心裂肺,连胆汁都漏了出来。
无良医生……还在冬眠吧。这几个月没去外头闯荡,大概也付不起医药费。
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然后,像是再也抬不起来了似的,僵硬地贴着他被汗水打湿的衣裳。他能感觉到手的主人正用尽全力控制着每一条神经,可它还是颤抖个不停。
冬弥明显的换气声落在耳边,像是夹着咽不下去的痰。
他想说“我没事”,但他也知道这句话无法安抚陷入自责的蓝鲸——其实这件事还是怪他,在战斗中途他看穿了好几次冬弥试图冲上前挡刀的行为,结果是他为了制止对方,反倒受了更严重的伤。
冬弥有一点非常不好,大概是被逼着练习的那段日子里压抑惯了,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他反而会选择缄口不言。
东云彰人斟酌了片刻,想到了能改变现状的说辞。
“我害怕伤口会感染,能帮我取一下药箱吗?”
窝囊了一整天,终于有了可以发挥价值的机会。青柳冬弥打了个哆嗦,猛地清醒过来,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那些小鬼,先别让他们出来。”
彰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他想,应该是好面子的小丑鱼不想被孩子们瞧见这副模样,便善解人意地应允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管理好了濒临失控的情绪,可在为彰人包扎的时候,看着对方因为自己而留下的狰狞疤痕,那些绽开的血口似乎转移到了他的心上,以钻心的疼痛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从拉过自己手腕缠绕绷带开始,蓝鲸就一直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东云彰人正担忧地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却忽然听见两声清脆的“啪嗒”,苦涩的气味穿行过鼻尖,而后,手背沾上了几滴凉意。
不会……吧?
在蓝鲸躲着所有人偷偷练习的夜晚,他见过对方哭泣的样子。可当场景在眼前重现时,他依然僵住了身子。
一股无力感盘桓在心口。
他保护了冬弥,驱赶走了可怕的敌人,可冬弥还是在哭。
是他还不够强大吗?还是他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他明明是为了冬弥的笑容才留下来的,却只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眼泪。
“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带着那些危险远离我们吧。”
他头一次觉得族长的话如此富有哲理,不愧是活了数十年的乌龟王八蛋。
他想要撩开冬弥的额发,想故作轻松地直视着那双眼睛,洒脱地说出告别的话语,可身体却出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全方位不听使唤,像是搭错了神经导致的大范围短路。
“……都是我的错。”
在小丑鱼尝试修复身体故障时,垂着脑袋的青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东云彰人不动了。
“没能学会退敌的绝技,没能成为守护彰人的盾,我……在危急关头根本派不上用场,还险些害死了彰人。”
发现自己的罪状罄竹难书,青柳冬弥越说越是崩溃。当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小丑鱼完全是负担之后,绕在舌尖无论如何也不情愿脱口的最后一句,终于被他说了出来:“彰人还是离我远点比较——”
他没能完整说完这句话。
想到今后或许再也见不到恋慕的对象,他忍不住抬起头想看彰人最后一眼,却被恰好凑过来的柔软物体堵上了嘴。
他想,一定是海水停止了流动,深海照进了阳光。否则,他怎么敢做这样的梦?
蓝鲸祈祷着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刻,可惜东云彰人听不见他心底的声音,仗着一时冲动探出脑袋已经超出了他的极限,很快便缩了回来。
“不要说这样的话!那些家伙很强大,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是无法战胜他们的,可是,一想到冬弥你们就在我身后,是绝对不能让敌人逾越的警戒线,内心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好像再艰难的险阻也能跨越。所以,不要再说自己没用这种话了,知道吗?我是因为有你才能获胜的!教会我为守护重要之人而战的,告诉我何谓真正的强大的,不是别人,正是冬弥你啊!”
“呜……”
青柳冬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声无意义的音节。
这样就够了,已经太超过了。
下一秒,更大的惊喜从天而降。
“我喜欢冬弥,所以,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你!”
在这番话从彰人嘴里吐出的瞬间,他几乎要被莫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
“就、就算冬弥不喜欢我,至少、至少也要继续当朋友!”
直到此时,脑子发热的小丑鱼才回过神来,满脸通红地说着强人所难的话。
青柳冬弥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终于想起了应该质疑那么一下:“……可是,我连蓝鲸的绝技都用不出来,被天敌盯上的时候,只能躲在彰人身后。这样弱小的、毫无作为的我,真的有资格站在彰人身边吗?”
“绝招什么的无所谓吧!我早就说过了,我认可你,冬弥才不是什么弱小的存在呢!”似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笨拙了,东云彰人挠了挠因告白而过载的脑门,无奈地吐了口气,“真是的,为什么会在这上面纠结啊,你只要给我一个回答就好了。”
“……”
隐约意识到他将要说什么,青柳冬弥屏住了呼吸,心跳止不住地加速。
脸上的燥热迟迟不肯消退,虽觉得窘迫局促,东云彰人还是认真执起了冬弥的手,如愿以偿地在那双清澈的灰眸里看见了橙色的光点。
……
他忽然愣了两秒,想起冬弥望着自己的眼神一向如此。
“请问,冬弥先生,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和我相伴一生吗?”
青柳冬弥紧紧捂住了胸口。
这种问题……不可能有第二个回答吧?
“我很乐意!”
08.上浮
昔日温馨的庭院被天降的灾祸撕扯得支离破碎,入眼所见只余触目惊心的狼藉,宛若古战场的遗址。遍布裂痕的土地需要填平,被连根拔起的植被需要重新培育,破损的篱墙需要漆上新的外衣。
灾后重建无疑是件费时费力的苦差,但是,青柳冬弥却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
东云彰人在告白成功后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睛,失血过多的后遗症终于爆发,倒在蓝鲸的怀里沉沉睡去。
外头始终没有动静,躲在屋内的孩子们按捺不住担忧,在阿龙的带领下鱼贯而出。开门所见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冬弥哥哥四平八稳地搂着沉睡的小丑鱼,便自以为是地相信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赶跑了那些制造出可怕动静的坏人。
阿龙心里顿时舒畅许多,瞟了一眼昏过去的小丑鱼,自告奋勇要带头收拾破败的院子,让冬弥哥回房间休息。
他本想展现自己成熟贴心的一面,却没想到反而成就了睡着的情敌——他还不知道自己从最开始就没能站上赛道。
当然,某条鱼也不知道,自己距离终点其实始终只有一步的距离。
青柳冬弥的原计划是把彰人安置在床上后,就去帮助孩子们打扫庭院,可视线一粘在新晋恋人的脸上就摘不下来,只想再多看几眼,怎么也不舍得离开。在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小心翼翼地翻上床,搭住小丑鱼的手腕,感受着他平稳的脉搏,缓缓合上了眼皮。
醒过来时,他对上了一双青朽叶色的眸子。眼睛的主人侧躺在他身边,正温柔地注视着他,右手抬起,轻轻盖在他没陷进枕头的另一只耳朵上。
“彰人?”
“外面很热闹,我怕吵醒你。”
“热闹……?”
东云彰人移开手臂,孩童们欢乐的笑声从屋外传来,青柳冬弥顿时理解了他的意思,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作为“无忧无虑”的代言人,鱼崽们没有因为满目疮痍的庭院而失落太久,很快便在重建工作中找到了新的乐趣。
这样效率自然会变慢,但蓝鲸不是包工头,绝不会因此苛责他们。
“我也该去帮忙的,不小心睡着了……彰人怎么不叫醒我?”
东云彰人似答非答地回复道:“原来冬弥睡着的时候嘴巴会嘟起来,真可爱。”
“……这不能算作理由吧?”
青柳冬弥从柔软的床单上爬了起来,肚子却忽然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叫声。他面色一红,飞快捂住空瘪瘪的胃,企图当作无事发生。
“是该吃饭了。”
东云彰人也慢吞吞地坐起,笑着摸上他的脸颊,将睡觉时印在上面的发丝拨开,屈起食指蹭着他的颧骨。
屋内的温度在暧昧的摩擦中一路飙升,青柳冬弥肚子也不叫了,紧张地抿了抿唇,垂下眼对上恋人色泽转深的眸子,在里面看见了同样的欲望。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冬弥哥哥,阿龙说希望在院子里办个自助晚餐,犒劳辛苦了一天的大家,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
正要贴作狗皮膏药的两人骤然清醒,涨红脸分开了一段距离。青柳冬弥随口应了一声,理了理睡得皱巴巴的上衣,正要往门外走去,小指却忽然被勾住了。
他疑惑地回过头。
东云彰人完全是本能使然,一时想不到拉住他的理由:“那个……”
以为他要跟着,蓝鲸故意板起了脸:“病患就老老实实待在床上。”
“……也没严重到不能走动的程度。”青年挠了挠额前蓬松的刘海,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是想问,用完饭以后……今晚……要一起睡吗?”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青柳冬弥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陷入了短路。
小丑鱼像犯错的孩子那样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只用眼珠子偷偷瞟他:“既然是伴侣了,应该没有分房睡的道理吧?”
既然确定了伴侣关系,晚上自然也要同房了。
考虑到寒冬还未过去,储备粮能省则省,青柳冬弥否决了自助餐的提案,只说等开春了再补上。受到惊吓又劳碌了一天的孩子们用完餐后便感到了疲倦,难得没有缠着他要求讲故事,揉着眼睛挨个游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快,一楼就只剩下了两条大鱼。
没有了烦人的小鬼,东云彰人也不装了,用灼热的目光盯着恋人。
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同床的请求,青柳冬弥难为情地别开了脸,率先走进了隔间——他的房间和上下楼的通道相连,万一哪个鱼崽子半夜起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怕不是要长针眼。
说起来,这个房间还是他坚持要开辟的呢。
东云彰人一屁股坐在床沿,一点一点挪了过去,手指碰了碰他的。冬弥似乎是抖了一下,握紧了放在床上的手,慢慢转过头来。视线相交的那刻,他情不自禁地倾斜上身,灼热的掌心覆住蓝鲸略显冰凉的手背。
他仰起头,目光落在那张形状姣好的唇上,很快便回想起含住它时那柔软的触感。
“先前有点仓促,我想……”
发现声音竟然变得又干又哑,他吃惊地停了下来。好在冬弥领会了他的意思,眼睛弯成亮晶晶的月牙,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将嘴唇凑了过来。
交配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本领,即使对象同为雄性,只要上涨的情欲超过了阈值,接下来的事情便能水到渠成。
而在体位这个问题上面,不论从实力的差距,还是从主动的攻击性来看,温顺的蓝鲸都没有多少话语权。
被压在床板上时,他忽然想了起来,白天小丑鱼的求婚誓言中,是用的“妻子”两字来描述他。当时气氛正好,他也就没有刻意纠正这个措辞。
……原来,彰人在那个时候就耍诈抢跑了吗?
他被身上泛起的痒意弄得不住轻喘,终于找到机会把人推开了一点,争分夺秒地问道:“彰人想要进入我吗?”
东云彰人讨好地舔吻着他的唇角,边将膝盖挤入他两腿中间,边虚情假意地征求他的意见:“可以吗?”
一股电流从被顶住的地方窜了上来,青柳冬弥后腰一软,顿时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下意识夹紧卡在身体中间的恋人,隐约有种要喷水的错觉。
听完他的表述,东云彰人笑歪了嘴,手指挑逗般划过他的脖颈,在唇上轻轻一点,明知故问道:“是从这里吗?”
青柳冬弥又羞又恼地涨红了脸。
他想不是。
“那就多多练习吧。”
第二天,他难得起的比彰人早,左右无事,索性赖在床上光明正大地观赏恋人的睡颜。
“喂,我问你——冬弥哥?”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偷袭”彰人嘴唇时,门忽然被推开了,站在外头的少年像是变成了一块化石,动也不动地看着这张几乎塞满房间的大床。
阿龙对小丑鱼一向是不客气的,也只有青柳冬弥在时才会为了争宠装装样子。他下楼没看见蓝鲸的身影,本想问问可能知情的东云彰人,却没想到一推开门,看见了毕生难忘的惊悚画面。
“阿龙?你怎么可以不敲门就进来呢?”
青柳冬弥被这番动静吓了一跳,头一回对自己的教育水平产生了质疑。他飞快看了眼仍在酣睡的恋人,缓缓从床上爬起,冲着小龙虾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自己没意识到,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令套在身上的宽大外衣滑落了一截,露出肩上被咬出的几圈牙印。
这打破了少年最后一丝希望,阿龙捂住鼻子,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红着眼没敢再多看他,甩给仍在熟睡的青年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后,转身夺门而逃,不愿意再待一秒。
青柳冬弥不明所以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正想起身追上去,腰腹却传来抗议的剧烈酸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坠,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
东云彰人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两只手扣在一起,下巴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肩膀,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背上。
“彰人?你什么时候醒的?”
“嗯……在你快要醒来之前吧。”
“……”
难怪阿龙发出的动静都吵不醒他,敢情从一开始就是装睡!
青柳冬弥无奈地晃动肩膀:“快放开我。”
“不放,不许追。”
“彰人。”
“别生气嘛,我去追总行了吧?”
“可是……”
他有一种直觉,以阿龙对彰人的反感程度,由彰人做这件事,只会适得其反。
“你身上很酸吧,别乱动了。放心吧,面对手下败将我一向很宽容的。”
“?”
望着橙发青年一骑绝尘的背影,青柳冬弥揉着酸胀的腰身,困惑地皱起了眉。
手下败将?他们什么时候打过架?
阿龙也说不清此刻真正的诉求到底是什么。他可能只是期盼着冬弥哥能够为了他追上来,然后……他就会收起浑身的刺,继续当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王。
真的是这样吗?每天看着趾高气昂的小丑鱼站在冬弥哥身边,他真的能憋下这口气吗?
他迷茫地抬起头,却发现一路埋头狂奔,竟然进入了陌生的地界。
“你该庆幸这里的乌贼大王已经被我除掉了,而你身上又沾染了无根花的香气,藏在暗处的乌贼小子们在搞清楚情况前不敢妄动。”
像是要验证这个说法,当小丑鱼慢悠悠地负手游过来时,十几道墨色身影“嗖嗖”向外逃窜,就像是躲避最可怕的天灾。
阿龙心里不是滋味,一边是雄性生物总会有的慕强心理在作祟,高呼“酷毙了”,一边是看见情敌条件反射激起的厌恶在作怪,叫嚣着“离我远点”。
“……是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酷。
东云彰人看破了他的外强中干,笑道:“冬弥没有追上来,还不够让你死心吗?”
故作沉稳的小龙虾一点就炸:“少得意忘形了!”
“事实如此,站在冬弥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你!”
“再生气也没有用,既然你知道了,就少打别人老婆的主意,小子。”
阿龙被气得头晕眼花,太阳穴突突直跳,明知木已成舟,他还是试图能激怒对方,瞧见那可恨的外皮露出一点破绽:“冬弥哥怎么可能会看上你这种卑鄙的家伙!一定是你耍赖!”
他声音虽大,却没有任何底气。这么多月相处下来,他知道冬弥哥对小丑鱼的态度。
东云彰人本想说什么“感情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看他这陷入死胡同的执拗样,又临时换了个说法:“是是,我无耻我下流。小鬼,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像你这种出了事只能躲在冬弥背后,需要他担心照顾的小崽子,就算没有我的出现,你觉得冬弥会喜欢上你吗?凭什么?凭他善良温顺,对你们有求必应吗?”
从不得不和小伙伴们躲在地窖中煎熬地等待结果开始,小龙虾心中就埋下了一根刺。他标榜的“成熟”不过是自以为是,在真正的灾祸面前,他还是个需要冬弥哥保护的孩子。
而这根刺被东云彰人血淋淋地拔了出来,他心中又痛又怒,却无法反驳。
“再蜕个一两次壳,你就算步入成熟期了,你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吧?出去闯闯怎么样?”
“闯……?”
“干嘛那么惊讶,你口口声声说要超过我,连出去闯荡的勇气都没有吗?”东云彰人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小子,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你今年快要十五,我也差不多在这个年纪告别了安逸的群居生活,踏入残酷又血腥的海洋世界。你是小龙虾,我是小丑鱼,都是食物链底端的存在,我们的起点是一样的。”
东云彰人扬起嘴角,做了一个许久没做的姿势——将手举过头顶,又缓缓降下,垂落的手腕直直指向对面的少年。
这是他宣告挑战时的招牌动作。
“就赌你能不能打败我,赢得冬弥的芳心怎么样?不过呢,我是这片海域的霸主,你要挑战我,前提也得是某座海域的霸主吧?”
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龙险些脱口骂道“你疯了”,可看着小丑鱼脸上肆意张扬的笑容,他忽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站在他眼前的,可不就是那个身处食物链最底层,却斩杀了无数高级捕食者的传说吗?
“……成交!”
刚送走麻烦的小龙虾,急匆匆追过来的蓝鲸就紧随而至。
东云彰人叹了口气:“不是让你待在房间里吗?”
“我放心不下。”青柳冬弥扶着腰环顾四周,没见到红色的身影:“阿龙呢?”
“被我劝退了。”
小丑鱼简单交代了一番来龙去脉,把小龙虾隐秘——对他本人和迟钝的冬弥来说算是隐秘——的情感和两人立下的赌约都告知了恋人。
“……彰人,我的感情可不是随便能拿来当赌约的哦?”
“啊,对不起,只是用来忽悠倔脾气的小孩嘛。”东云彰人讨好地搂住冬弥的腰,并拢拇指,宣誓般抬起手说道:“而且,第一我不可能会输,第二我是绝对不会让出冬弥的!”
……能被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真是被吃得死死的。青柳冬弥无奈地拍掉他的手,仍是有些担忧。
虽说十五岁正是离家出走的年纪——他和彰人也都是在这个年纪脱离曾经生活的群体的,可当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小崽子身上时,他又有些舍不得阿龙吃苦了。
他靠在恋人肩膀上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彰人却突然拉开了距离,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不对。”
“怎么了?”
“我刚才说反了。”
青柳冬弥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忍俊不禁地掩住嘴角。
“冬弥,你还能走吗?”
“嗯,活动开就好多了,怎么了吗?”
“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丑鱼说得语焉不详,只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往上方游去。当看见被谛命翁击穿的不断掉落冰碴的深渊入口时,青柳冬弥才惊觉,这是通往浅海的路。
“彰人……”
他感到了退怯,不知道这双许久没受到太阳照射的眼睛,还能否承受住那样灼眼的光辉。
“海面上很危险,弱小的蓝鲸绝对不能上浮。”
他叛逆地离开了族群,却始终没有摆脱往日的阴影和古老的守则。
“没什么好怕的,我们连那群家伙都击败了。”东云彰人从背后搭住他的肩膀,炽热的胸膛紧紧贴在他背心,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有我在呢。”
青柳冬弥在他的安抚下平稳了呼吸,歪过脑袋,将脸颊贴在恋人的手背上,依恋地蹭了几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光的。
他的太阳,能够驱散黑夜与严寒的太阳,始终在身边闪耀。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穿过深渊,视野顿时变得开阔,以鲜艳色彩涂抹的世界如画卷般栩栩如生地展开在两人眼前。他们相视一笑,手牵着手继续上浮,头顶的光越来越明艳,因为浮冰正在融化的原因,越往上游,水温反而越低。
顶端捕食者的气息令沿途的海洋生物纷纷让道,这是还在鲸群的时候才能享受到的待遇,青柳冬弥恍惚地想到。越是接近海平面,心脏的跳动就愈发紊乱,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复杂情感环绕着他。
而彰人察觉到了他的躁动不安,更加用力地握紧他的手,穿过指缝,将他严丝合缝地扣在掌中。
——“不要逃避”。
他缓缓收拢五指,回应了彰人无言的期待。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会在巨大的压力面前溃不成军了……他是不是,稍微长进了一些呢?
“啊……”
“怎么了?”
望着头顶荡漾的一片碧波,青柳冬弥眨了眨眼,语气有些失落:“不是橘色的……”
“因为还没到日落啊。”
东云彰人好笑地摇了摇头,手上使力,带着他突破了最后一层阻力。
温和的日光将世间万物披上了一层明媚的外衣,遥远的天边,能望见绵延不绝的海岸线,与点缀其上的新绿。原来外界已有了春的痕迹。
“这样的风景,也有好久没见到了。”
小丑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被温柔的海风吹得十分舒服,他不禁感慨道。
青柳冬弥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看向身边头发凌乱的青年,弯弯唇角,正想问“彰人以前经常看见这番景色吗”,可一开口,却从嘴里蹦出了一声响亮的“嗝”。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顶便洒下了豆大的雨点,纷纷扬扬地砸在两人身上。彰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惊讶地看向他,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可下一秒,他听见自己又忍不住打了个嗝。
一道水柱从颅顶喷射而上,又受到地心引力拉扯,劈头盖脸地落下,像是一场小规模的降雨。隔着雨帘,他看见恋人鼓起腮帮子,一副苦苦憋笑的模样。
“噗……对不起!”
破功的东云彰人飞快道了歉,一边弯着压不平的笑眼,一边紧紧搂住冬弥的腰身,不许羞愤的蓝鲸逃入海底。
“冬弥,你知道吗?”他摇晃着胳膊,挺翘的鼻尖贴在恋人涂上一层粉漆的脸颊上,亲昵地说道:“等‘雨’过了,就能看见彩虹,之后都会是晴天的。”
雨过天晴。
这就是小丑鱼和蓝鲸的爱情故事。
-END-
——
感谢cp30购入的大家,也感谢愿意耐心等待的各位,场贩一次算是我的愿望吧如今也实现了,除了封面和扉页美工外没其他内容了,大家不要买牛的本了,不如给我写评论哇
讲一个遇鲸的小笑话
cp30的时候有个妹子来问有遇鲸吗,熊和嘉子一起看我,我还在收拾东西,一脸懵逼地抬头:浴巾?什么浴巾我没有浴巾啊。
嘉子:爹地,遇鲸,遇鲸啊!
熊:你的本你自己不记得啦?
我:啊啊啊啊是遇鲸啊有有有
呃,感觉会被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