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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喵几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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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喵几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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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士x鲸鱼
    是《遇鲸》第二篇故事的解禁

    #彰冬
    akitoya

    【彰冬】他捡回了一条鲸00
    活着就是慢性死亡。
    这是因战争而失去双腿的老兵对东云彰人说过的一句话。

    彼时的他刚打完胜仗,胸前挂满了国王陛下赐予的荣誉勋章,风光无限,前途似锦。
    他的目光掠过男人潦草的胡须渣子,深陷至颧骨的黝黑眼圈,以及散落一地的空酒瓶罐,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只觉得他在扯淡。

    多年以后,他被残酷的命运放逐于海水铸成的牢笼中,才渐渐理解了这句话。


    01
    彰人又一次在黄昏时分走向沙滩。
    周而复始的潮汐会带走生命存在的痕迹,却也会将海底沉寂的宝物推至岸边。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洒落在沙滩上,如同金字塔长长的塔尖。彰人踩着它一路前行,果然见到了那条熟悉的身影。
    它的外形像是蓝白条纹相间的鲸鱼玩偶,大概是闲得无聊的妇人给孩子织的礼物,也不知道是被谁扔在岸边的。
    离群,孤僻,在这里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人类社会是由巨大的网编成的交际圈,若是性格不合,相看两厌,大可以切断其中一个网格,天高海阔,总有知交。然而,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只许进不能出的孤岛,整座岛就是一个独立的社会,被排挤就意味着社会身份的死亡。
    即使这些对玩偶来说无关紧要,彰人还是将它抱了起来,放回正在退去的潮水中,希望它能够顺着洋流离开这座孤岛。这和善良并没有关系,与这个词相关的所有美好品德在他被剥夺骑士爵位并流放孤岛之后,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他会这么做,单纯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已。看着鲸鱼被海浪越推越远,就好像他也暂时跟着逃离了这里。

    彰人并不常来海边,岛上的人也都不喜欢这里。蓝天碧海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它象征着熬不到尽头的苦难。
    这条海岸线已见证了太多死亡,泯灭了太多希望。他曾目睹绝望之人步入深海,也见过向往自由的勇士造船破浪,在远方被齐射的炮火炸作绚烂的烟花。
    可当他再次偶然途经沙滩时,却发现鲸鱼玩偶又神奇地漂回了原点,像是被幽禁的地缚灵。

    今天是第三次了。

    彰人蹲了下来,和它对视——鲸鱼的眼睛很小,这只玩偶却有一双纽扣大小的灰色眼珠子,大概是手作者的个人偏好。
    明明只是由布料和棉花缝合而成的填充物,可当他直视那双眼睛的时候,却觉得它好像活着。
    “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吗?我再多给你一次机会。”
    他想自己终于要疯了,才会和一只布偶搭话,还是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他边自嘲着,边继续说道:“如果这次‘放生’之后,你还跑回来,我就要把你抓回去了。”
    他居然从玩偶的眼睛里看出了期待的神色。
    晃了晃脑袋,他将玩偶夹在臂弯——也不知这表皮布料是什么材质,摸起来竟然滑溜溜的。像之前所做的那样,他带着鲸鱼走向大海,直至海水漫过膝盖,才弯下腰,把它安稳放在裹着白沫的海浪之上,推向远方。
    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外衣的布偶渐漂渐远,没有回头的迹象。彰人总算松了口气,刚要转身折返,却突然僵住,用力揉了揉眼睛。
    远处的白点依然安静地漂浮在海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鲸鱼甩了甩尾巴。
    一定是错觉。

    彰人耐心地等待了三天。
    这次,他选择在清晨散步到海边。
    翻露出肚皮的鲸鱼玩偶躺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半只身子白得仿佛在发光。
    “……”
    他蹲下身,无言地和它对视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他竟然从那两只灰色纽扣里,读出了“不可以食言”的提醒。
    倘若不是他的良心回光返照,就是玩偶成了精。

    总之,被流放孤岛的第七年,他捡回了一条鲸。


    02
    人类用肤色、地域和语言区分族群,而自然界对物种的分类要更加精细复杂。
    冬弥是一条身世成谜的鲸。
    他在母亲的血泊中睁开眼睛,耳边传来围观鲸鱼尸身的海底居民们的窃窃私语,说她被投掷的鱼叉射中了好几处地方,拖着沉重的绳索和捕鲸船穿越了数海里,奇迹般地挣脱了人类的追捕,却也因为失血过多,慢慢翻起肚皮,露出了被她藏在鳍下的初生幼鲸。
    他因母亲的死换得一线生机,可却也从此流离失所,不知自己的出身和归宿。
    他的身躯日益庞大,曾经和他游玩的朋友们开始惧怕他,到后来,这片海洋拒绝了他。
    被排斥的鲸只能在海岛附近徘徊,看见岸上的人群载歌载舞,一派祥和,不禁心生羡慕。
    如果能成为人类就好了,如果能融入他们就好了。
    自人类学会造船出海开始,对海洋生物的猎杀就没有停息过。冬弥的想法无疑是对神圣海洋的亵渎,于是海巫婆降下了诅咒——
    这么想变成人类的话,只要有人愿意带你回去,你就能够实现愿望。但相反的是,如果没人愿意收留你,你就要永远变成一只沉默的玩偶,搁浅在陆地与大海的夹缝中!

    他被海水冲上岸边,曾经有小孩捡到过他,却又在半途听了父母的话,将他随手丢弃。他和成袋的垃圾一同流回大海,眼见这些五彩斑斓的“同伴”被吞入海底巨兽腹中,只有他仍在无止尽的漂泊,去往下一个搁浅的海滩。
    直到树上落下一片青叶,有人翻过他的身子,将那抹生机勃勃的绿印在了他的眼中。
    只不过被抱了起来,只不过走了十来步的路程,诅咒却有了松动的迹象。
    青色眼睛的男人并没有带他回家,只将他平稳地放置在海面上,让海浪拖着他离开——这个行为不像是遗弃,倒像是在送别友人,带着珍贵而温暖的祝福。
    一个念头忽然掠过脑海,他想要回头再看一眼,记下男人远去的背影。伴随着这个想法,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轻微地摆动鱼尾了!
    他小心翼翼地掌握着平衡,花了十五天的时间,在涨潮时顺着海水登上了岸。
    男人没有出现,但他自愿搁浅在这片沙滩上,哪怕没有第二次回归大海的机会。
    三个礼拜后,他再次被抱了起来,放回大海。而这一次,他返回的速度更快了。

    海底埋葬着许多沉船,里面有人类留下的宝物。孤独的鲸总是与那些锁在百宝箱里的书籍为伴,学会了许多道理。
    书中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锲而不舍的骚扰总算得到了回应,听见男人说要把自己抓回去时,他高兴得几乎要当面摇尾巴了。
    没花费一天的工夫,他就再一次漂回了岸边。

    男人没有食言。

    他被彰人捡了回去,放置在用倒掉土的花盆凑合的水缸里,还不定时会给他换水。
    他看上去只是个破旧的布娃娃,却得到了宠物才有的待遇。
    诅咒正在一点点解除,男主人看不见的时候,冬弥可以自由地活动身子。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跃出水面,他就能生出四肢,变为真正的人类。
    可他却犹豫了起来。
    如果变成人形的话,会再次遭遇被驱赶的命运吗?相比之下,维持现状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他必须要报恩。


    03
    冬弥读过很多动物报恩的故事。
    可他既不能为彰人繁衍后代,也无法指引他找出埋藏在岛上的宝藏,就连驱赶深夜狂吠的猎犬也无能为力。
    思来想去,《田螺姑娘》成为了唯一的选择。只是洗衣服、打理家务而已,经过这些天对人类行为的密切观察,他有自信能够做到。
    彰人在家的时间并不长,或者说,这个看上去还挺气派的双层阁楼对他最大的用处,就是可以睡觉。除此之外,他很少待在这里,就好像这只是临时居住的小旅馆。
    冬弥不知道他的去向,虽然同处一座屋檐下,他们的交集却只有每天固定一次的换水——由此可见,此人没什么饲养鱼类的经验,若非冬弥是条布袋鲸鱼,可能已经被如此频繁的换水折腾到翻肚皮了。

    这一天,趁着男主人出门的时间,冬弥潜入水底,依依不舍地游了最后几圈,尾巴用力一拍,从水缸中飞了出来。
    他能感受到身体正在急速膨胀、拉伸,从躯干处长出了奇怪的骨骼和器官,体温在升高,他却觉得异常寒冷。
    尾巴……不对,应该是双脚踩在了地上,可他却无法控制它们,仅仅三秒过后,他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好在新生的肌肤滑嫩嫩的像泥鳅一样,地板上也没有摆放异物,他这一摔除了有点懵以外,并没有造成什么损伤。
    好半天他才完成了翻身这个高难度动作,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了几步,才想起人类应该用后肢直立行走。
    ……对他来说,如何把劲道分配给纤细的脚踝又成了问题,至少还是鲸的时候,他从没想过把全身重量都压在脆弱的尾巴上。
    他只能先爬到衣架边,抓着杆子把自己撑起来,就在他的足弓颤颤巍巍地贴住地面时,不堪重负的架子终于倒了下来,连带着他和上面的衣服一同砸在地上。
    功亏一篑。
    好歹有了可以清洗的目标了。
    乐观主义的鲸如此安慰自己。


    彰人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藏在后腰的匕首。
    这是参军时遗留的习惯了,没带点贴身武器就无法心安。他花了很长时间改掉下意识按住剑柄的起手式,他的佩剑早就被销毁了,连同那健步时虎虎生风的斗篷,以及挂满房间的勋章。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惊动胆敢闯入他住所的小贼。
    他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茶几、板凳、衣架等有一定高度的家具被打翻在地上,用花盆滥竽充数的鱼缸也摔得四分五裂,洒出的水流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一条拖长的水痕。
    环顾一圈,没能找到那只蓝白相间的鲸鱼玩偶。
    彰人深深吸了口气,将匕首横握在手里,顺着拖痕的方向往里走去,停在了盥洗室门前。
    只往里看了一眼,他“咻”地一下别过了脑袋,低头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缓慢地转过视线。
    ……不是幻觉。

    一个全裸的年轻男人正坐在他的洗脸盆旁边。倒满水的盆里,是他那不翼而飞的,如今被塞成一团的旧军服。
    男人的皮肤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白种人都要白,发色奇异地劈分成两半,一半像悠蓝的天空,一半像幽邃的深海。他很瘦,却不是只剩骨架的那种孱弱,脊背凸起的两道曲线像是蝴蝶的翅膀。
    彰人抱胸靠在门框上,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半个身子背对他的“衣服盗贼”,胸膛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
    小贼的四肢似乎不大协调,好在身体足够柔韧,能支撑他完成“鸭子坐”这个高难动作。他将双手小心翼翼地压在脸盆两侧,使人与盆都达到一个不会翻倒的平衡,看样子已经摔出经验了。天鹅般颀长的脖子高高扬起,正在张望洗手台上方的架子,嘴上还念念有词:“肥皂……没看见肥皂……咦?”
    “这是厕所,洗衣房在另外一间。”
    彰人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小贼怔怔地转过脑袋,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见他在看自己手上的匕首,彰人转动手腕,耍了个剑花,利落地塞回了后腰。
    天底下不会有哪个贼脱光衣服坐在地上满屋子找肥皂的。
    他跟着蹲了下来,捡起水桶里皱巴巴的军大衣,沉默地看着上面的破洞。
    冬弥迟钝地眨了眨眼。
    他居然没有发现,是和衣架一起掉下来的时候撕破的吗?
    他愧疚地低下了脑袋:“对不起,我会想办法缝回去的……如、如果你能告诉我怎么缝的话……”
    “破碎的东西就算复原,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东西了。不必了,让它这样吧。”
    彰人有些想笑。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十分美丽,面对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人捆绑起来,或者痛殴一顿,反而是蹲在地上和对方聊修补衣服的话题。
    冬弥显然没能领会这是个哲学层面的探讨,他以为彰人是不相信自己,连忙发誓道:“我一定会把它缝回原样的!”
    彰人掸了掸军服上的折痕,那是积年累月被铁勋章压出来的痕迹,熨也熨不平。他一直将这样东西挂在衣架上,每次进出屋子时都能看见,大抵是因为心头还有那么几分不甘吧。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说,他却也没能做到啊。
    他展开手上的白色外衣,为赤裸的男人披上。外套领口上镶着蔚蓝色的边,和那头蓝发也算相称。
    冬弥无措地抓住垂落在胸前的袖子,刚好摸到那个大洞,便以为彰人是在指责他毁了一件好端端的衣服,头埋得更低了。
    他明明是为了报恩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还有什么补救措施……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捏住他的下颚,逼迫他抬起头来。
    “那么,你能复原吗?”
    他呆呆地望着那双饱含揶揄的青色眸子。
    “……什么?”
    “变回玩偶,鲸鱼先生。”
    冬弥大惊失色,连连摇头,眼珠子乱飘,面皮也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他撒谎了。他知道复原的办法,只要收留他的彰人开始厌恶他,把他打包赶出家门,他就会重新变回动也不能动的布偶。
    不,好奇怪,他现在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彰人是怎么发现的……?
    彰人轻轻叹了口气:“鲸鱼先生,你的心思真的很好猜。不过答案嘛,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没有什么精彩的推理,我只能说——直觉,全凭直觉罢了。还没捡回你的时候,我就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你能够听懂我说的话。”
    所以才会给他准备水缸,每天换水的吗?
    彰人又看穿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忽而扯了扯嘴角:“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被逼疯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大脑产生的幻想。我根本没有捡到什么鲸鱼玩偶,你也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不过是习惯性地自嘲一番,地上的人却认真问道:“是谁在逼你?”
    “……”
    他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男人的脑袋,力道比捏住下巴时柔和了许多。
    对成年人做这个动作似乎不太合适,但鲸鱼先生懵懂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像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年。
    “你需要补习语言的艺术,人类说的话很多时候不是只停留在表面含义的。”
    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没给他重复自己问题的机会,彰人飞快补充道:“变成人类以后,你可以不用只待在这里。”
    冬弥睁大眼,下意识抓紧了彰人的胳膊,殊不知这反应也在男人的算计之中。
    彰人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还是想留下来?”
    冬弥用力点头:“想。我,要报恩!”
    他的语言系统还是有点故障,一着急就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单词。
    这个答案却在彰人意料之外,他有些错愕地扬了扬眉毛。本以为鲸鱼先生是因为找不到住所才要留在这里,却没想到能听见“报恩”这两个字。
    这个由人类创造出来的词语,几乎被碾碎在名为“文明进步”的车轮里了。如今却被一名不知是人,是鲸,还是玩偶的生物说了出来。
    他兀自感慨,而冬弥见他沉默,害怕是自己的回答不够令人满意,又开口道:“我能,帮彰人叠被子,洗菜,刷碗,煮开水……”
    彰人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你知道这些事情往往是女主人做的吗?”
    冬弥沮丧地耷拉下眉眼。
    彰人嫌他不够男人。
    一只黑手套递到他的面前,像某类动物的本能反应,他抬起手,搭在彰人的手心上。
    他见过许多四肢发达的野兽,比起它们,彰人的胳膊并不能称得上健壮。可他只微微一使力,就把自己提了起来。
    他一瞬间慌了神,刚想告知自己还没学会平稳站立,腰身就被牢牢握住,以半拥半抱的姿势靠在彰人身上。
    他不小心抓皱了昂贵丝绸衬衫的前襟,彰人却丝毫不在意,只愉快地问道:
    “总之,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彰人决定收养这条名为冬弥的无家可归的鲸,尽管他身上还有很多秘密。
    理由依然不是怜悯之类的崇高道德标准,他只是想要给这枯燥乏味的、一眼望到头的流放生活增添一点盼头罢了。


    04
    报恩之路比想象的坎坷。
    冬弥不仅没能快速还清恩情,欠下的人情债还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他好像打乱了彰人的生活作息,因为说话不利索、肢体不协调等毛病,彰人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对他进行调教,也就耽搁了白天的外出。
    他对此难免愧疚,对方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本来也是可去可不去,现在是冬弥更好玩一些。”
    好玩……是能用来形容人的词吗?人类的语言真是博大精深。
    可惜,作为一只知恩图报的鲸,他并不甘心过上混吃等死的躺平生活。
    《田螺姑娘》的套路出师不利,或许是因为独居的关系,他发现彰人早已点满了生活技能——除了偶尔带着呛人酒气晚归的时候,对方会在简单冲完澡后倒头大睡,他才能找到机会清洗脱下来的衣袜。在这之外,根本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冬弥焦急地思考着新的报恩方法,终于在某一天,他无所事事地在家里转悠,转到了厨房,看见了还没被处理的在水桶里蹦跶的鱼。
    说起来,鱼肉对人类来说,好像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而且味道还很鲜美。
    ……那他呢?
    耳边隐约响起海浪拍打木浆的声音,他慢慢地回想起来,在自己还是随波逐流的玩偶时,曾经被一艘捕鱼船捞了上来,水手在看见他只是个破布娃娃后,呸呸地把他又扔回了海里。
    然后,他随着船漂流了一会儿,听见水手们因他的缘故,讨论起了蓝鲸的捕猎价值,还有那新出台的该死的断绝财路的野生动物保护法
    “谁让国王不争气呢!要是东云大人还在就好了,咱们也不必沦落到被野蛮人骑在头上的地步!”
    “得了吧,他不也输给了那些扛着火箭筒上战场的家伙们,而且那罪名你也不是没听过……”
    “唉,民不聊生啊!这晦气的东西怎么还在这,见到它我就想吃鲸鱼肉了,滚滚滚……”
    他被船桨戳着肚皮推远了。
    谢天谢地,他还记得那段对话。冬弥松了口气,蹲下来,与水桶里活蹦乱跳的鱼面面相觑。
    他找到报恩的方法了。

    彰人从酒馆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是他第不知道多少次走夜路了,就算闭上眼也能不摔一跤地走回小屋。
    他看了眼没透出半点光亮的房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熟练地打开门,点燃挂在墙上的油灯,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看见了鬼魅般的雪白身影。
    他确信冬弥的原型一定是动物,因为对方身上总有许多难以纠正的兽类特有的野性,比如……他不是很喜欢穿衣服。套一件松松垮垮的针织衫已经是极限了,要让他打领带穿繁复的三件套简直会要了他的命。
    今天闪亮登场的是只穿了条内裤的冬弥先生——也算是进步了很多。
    最开始彰人还时不时会被出现在家里的全裸男人吓到,如今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他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到一件不寻常的事。
    冬弥和野兽最大的不同是,他从没想过主动离开这间阁楼,哪怕门没有上锁。他就这么乖乖地留在房子里,俨然成为了不动产的一环……就像是被圈养的宠物。
    同理,他和某类自己厌恶的宠物一样,会在房主人开门时兴奋地抬起脑袋,喊出他的名字:“彰人!”
    他自认为今晚并没有喝多,可压在胃中的酒气还是翻涌了那么一下。

    “别趴在地上,好歹……好吧,你还真垫了个毯子。”
    彰人叹了口气,抬手把碎发捋到脑后,走上前把人拉了起来。
    “我是不是说过,到了晚上要开灯?”
    冬弥不解地歪着脑袋:“可是我看得见,为什么要开灯?”
    “灯不只是照明功能,也是亮给回来路上的人看的,这样会有回到家的感……”
    他忽然停住。
    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这里装饰得再怎么像过去的房子,也终究不是家。
    所以,他从没用“家”称呼过这座阁楼,也从没对空气说“我回来了”。
    “彰人?”
    “不,当我没提过吧。”
    他烦躁地瞥了眼墙上滴滴答答的时钟。
    只因为有了个守在一楼等他的人,就险些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吗?太荒谬了。
    “我下次会记得的。”冬弥忽然凑近上来,大胆地伸出手抚摸他的眉心,温温和和地说道:“你不要皱眉头,会长皱纹。”
    ……听说鲸鱼体内存有大量油脂,取出几毫升,就能点燃一座房子。
    闻着他身上飘来的淡淡香气,彰人恍惚了片刻,觉得自己也要被点着了。

    掌心升起灼热的烫,那是与鲸肌肤相接的位置。他刚想松开手,冬弥却主动牵起他的另一只手,用紧张又饱含期待的目光盯着他,将他拉至餐桌边缘,自己双手一撑,坐了上去。
    他们本就身高相仿,此时冬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烛火将那双灰色的眼染上赤光,看上去竟多了几分邪魅的危险。
    彰人觉得自己燥热得厉害,似乎是酒劲上来了,他有些站不稳身子,仓促扶了把桌子,手却恰好卡在了男人分开的双腿中间。
    “彰人,厨房里那条鱼被我吃掉了。”
    冬弥的声音听着有些凄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起吃鱼的话题,只能点头表示知情。
    吃完断头饭的冬弥决定光荣赴死,他捧住彰人的脑袋,依依不舍地摩挲着硬扎扎的鬓角,一脸坚决地说道:“彰人可以开始享用我了。”
    彰人抬起了眼。

    事后回想,连光着身子在家里爬爬走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鲸鱼先生,怎么可能懂得“享用”还会有别的含义。
    可在那个瞬间,他确实没有思考太多,下意识就把这句话当成了某种低级趣味的邀请。
    大抵是在墨水中滚打久了,看人都同自己一般黑,也不知道何为赤子之心了吧。
    有些东西,得到的多了,就变得廉价且可有可无起来,并不是生活必需品,却可以作为附加的装饰。对他而言,欲望便是如此。
    但他还是想要冬弥。
    现在看来,他收留冬弥的出发点也和正人君子没什么干系,或许从最开始,他就打起了这身皮囊的主意。

    从咬在肩上的第一口开始,冬弥就紧紧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反倒是随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往下移,新奇的感知逐渐覆盖了疼痛。和被寄生虫叮咬时的瘙痒难耐不同,他想要抗拒,却又不自觉地起身迎合,那绵长的酥麻钻入了皮肤,引发血液奔流躁动,揪着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
    他感到难受,却不愿停下“进食”的过程。
    人类……是这么用餐的吗?手软到撑不住桌面,被托着腰仰躺在餐桌上时,浑身被汗水打湿的鲸迷茫地想到。
    吸水变重的布料掉在地上,他得到了完整的解放。他看见彰人困扰地抿了抿唇,似乎在纠结什么,随后眉头一松,低下了脑袋。
    下一秒,兴奋到恐怖的战栗沿着小腹传了上来,他变成了白天那条临死之前拼命弹跳的鱼。
    “冷静,冷静下来。冬弥,你没做过这个吗?”
    彰人不得不张开嘴,按住了弹起半个身子的他。
    他摇了摇头,或许是脸上的表情太过茫然无辜,他看见彰人笑了。
    “那我温柔一点。”

    接下来的事情算不上温柔——再怎么小心翼翼,身体里捅进来一个东西还是会痛的,但怎么说也是你情我愿,怪不得他骗人。
    细究起来,冬弥也不记得到底是谁先缠住对方不放了。他只知道自己发出了很丢人的声音,但彰人不仅没有嫌弃,还抚摸着他的脊背夸他很“上道”。受到鼓励,他也就更卖力地在彰人耳边继续吐出奇怪的叫声了。
    进行到中场的时候,彰人给他翻了个身,这有些要命,但他还是努力配合。于是彰人掰过他的脑袋,似是想要给他点奖励,可那道晦暗的目光在唇上徘徊了一阵后,还是偏移了位置,落在他眼角的小痣上。
    书上说,那是不幸的人才会拥有的标记,意味着他的一生将与数不清的泪水相伴。
    到最后,他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腹腔空荡荡的,积蓄多年的海水都喷了个干净。他有些舍不得,想让彰人留给他一点,彰人却在他肚子上画了几个圈,问道:“你这个样子,会怀孕吗?”
    他老实地回答道:“以前不会,现在……得问海巫婆。”
    “海巫婆是谁?”虽然这么问了,但男人也不是很在意答案,只慢悠悠地直起身,掐住他的双颊,给他喂了点盐水:“保险起见,还是吞下去吧……不是说很渴吗?”
    他是真的很渴,也就没有理会话语中的揶揄,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还是淡水更好喝一点。

    彰人的“进食”似乎告一段落了,他居然还活着,甚至没有缺胳膊少腿。
    察觉到他行动不便,彰人颇有绅士风度地把他扛到了卧室——他似乎也有些体力不支,本想帅气地来一个公主抱,却险些一个踉跄撞倒餐桌。
    对此,年过三十的男人脸上闪过了一丝落寞的神色。
    等脸颊接触到柔软的枕头时,冬弥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这不是给自己收拾出的小床。
    “睡彰人的床吗?”
    彰人反问道:“你会在半夜用匕首捅我的肾吗?”
    奇怪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想不通谁会干这种缺德事。

    他就不该纠结这个问题。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梦里被海巫婆和她的帮凶们五花大绑起来,这些未开化的动物一边用匕首捅他的肚子,一边神经兮兮地悉数他犯下的大错。
    “廉不知耻”,“居然和人类做这种事”,“以后哪个地方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
    他依然想不明白原因。
    然后,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白花花的肚子鼓了起来,像是一个充满气的皮球。
    他被爆炸声吓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他自认为除了抽搐下身体之外,并没有发出别的动静,彰人却也跟着醒了过来。
    “渴了?”
    彰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一点点给他喂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哄小孩一样说道:“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便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那恼人的梦境没有再度侵扰,他始终感觉头顶被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便甜甜地勾起了嘴角。


    05
    海上传来了悠长的鸣笛声,紧接着,是持续了半分钟的炮火轰隆声。
    这是新人入岛的标志,看守岛屿的军舰会在押送船只过线后,朝空旷的海面开炮,用以威吓还怀抱着出岛希望的犯人。
    被押送到这里的人都是戴罪之身,比起被发配到孤寒之地的囚犯,他们幸运地拥有一份显赫的家世,而他们的家属也愿意花费大笔钱财贿赂看守的军官,才得以让他们带着成箱的物资“拎包入住”。
    夜夜笙歌的“居民们”只有在这个时候会早起,他们聚在一块,兴奋地等待着即将靠岸的新人,就看是曾经相识的老面孔,还是可以邀请的新舞伴。
    所有人都拿出了最华贵的衣裳,尽管在外界它们早已过时,至少在这一刻,他们要把自己装点得光鲜亮丽,像是还没被剥夺姓氏和身份的那会儿一样。
    于他们而言,金装是体面的象征。而对彰人来说,他的尊严与骄傲一半来源于同他出生入死的佩剑,一半来源于铁与血铸就的勋章。遗憾的是,这两者都已经被烧不尽的炉火吞没了。
    他站得离人群远了一些,对即将上演的情景剧冷眼旁观。
    登上这座岛的人,都将无可救药地沦为欲望的奴仆。在这里,只有毫无节制的狂欢是被允许的,意志坚定之人会被逼疯,渴望自由之人拥抱死亡,那是唯一的解脱。
    从来如此。

    ……不,现在出现了一个例外。
    他不是人类,却比岛上任何一个人活得更有人样,像是荒原中孤零零绽放的野花。
    彰人有时会后悔弄脏了冬弥,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撕咬那张精致的皮囊。
    冬弥也是由矛盾构成的,他能顶着最懵懂纯真的表情,说出惹人血脉偾张的私房话,比酒馆里那些风月场的老手们还要懂得如何挑拨他的情欲。
    他们的关系从简单的屋主与租客变质成如今这样,谈不上桃色交易,却也不算是露水情缘,但若要说是同居的情人,他们又从未吐露过那个禁忌的字眼。
    冬弥是不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爱情,在外头是被名人争相歌颂的美好存在,在这里却是人人避之若浼的致命毒药。
    岛上最开始什么都缺,囚徒们带来的物资无处可花,便有人带头建起了酒馆,将数不胜数的名酒和烟草囤积起来——它们比无法流通的金银更加珍贵。
    酒过三巡,人们忘却了道德约束,沉浸在酒精与尼古丁带来的虚幻梦境中,丈夫不忠,妻子出墙,交换情人,作践自己。
    从此只剩下没日没夜的推杯换盏,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人心隔着张面皮,谁动了真情,就会变成感情的奴隶,在痛苦中挣扎,永远无法翻身。
    彰人见过太多坠入爱河又求而不得,最终绝望投海的愚者了。

    像要证明自己不会变成那样,他故意在酒馆度过了几个荒唐的夜晚。可不论是烟酒还是女人的胭脂香,都无法令他再放肆沉沦于夜色编织的幻觉之中。他感到了一种清醒的痛苦,就好像时光倒退回了刚上岛的那段日子,这里的一切对传统守旧的前骑士团长来说都难以接受。但狭小的岛屿困住了他的躯壳,他只能躺在蜘蛛网上,冷漠地瞧着自己的肉体枯萎,灵魂腐烂。
    这份清醒令神经末梢传递的快感被大脑过滤为凌迟的疼痛,他不愿承认自己心里始终放不下那道蓝色身影,便努力睁大了眼。汗水模糊了视线,鼓膜有那么片刻的闭塞,他听见了上帝的垂问:“我已为你降下救赎,你为何不愿抓住那根蜘蛛丝?”
    他无法回答。
    或许他只是在装睡。

    离开时,守在壁炉旁添碳的老板娘忽然没头没尾地同他搭了话:“两个月没见你在这过夜,我还以为你终于厌倦这种空虚又折寿的生活方式了呢。”
    没等他回话,她又摇了摇脑袋,兀自冷笑道:“男人都是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野兽,这倒也符合常识。”
    说这话时,她阴沉的脸上满是怨气。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不料得了性病,皮肤溃烂不能见光,她不得不承接这座酒馆。
    老板娘显然只是想借机抒发几句,并不需要任何答复,彰人没滋没味地走回了亮着灯的阁楼。刚推开门,便与匆忙披了件斗篷、看上去正要外出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这还是头一回见。
    他要离开这里?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牢牢扣住了冬弥的腕骨。
    “你要去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在发颤。
    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连他都感觉到了疼痛,可被禁锢的人却对此浑然不觉,只在看见他的刹那,从眼底喷薄出无尽的喜悦,也不在意他满身的泥垢,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你回来了!”
    在连着好几天没看见熟悉的橙色身影后,冬弥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
    诅咒并没有恢复的迹象,身体也没感到任何不适,这两件他最该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可他还是止不住地感到心慌——既担忧彰人在外头出了事,又害怕他厌倦了养鲸的生活,想要迁居去别的地方。
    被遗弃的强烈不安支撑他战胜了对离家的恐惧,战战兢兢地往外走去。
    他没有狗那么灵敏的嗅觉,也无法像飞鸟那样在高空寻人,甚至他连这座岛的地形都全然不知,极有可能一出门就迷失了方向。
    可他还是决定去找彰人。

    好涨,有什么东西从荒芜的心田溢了出来,重新撑起空瘪瘪的躯壳。
    彰人缓缓抬起胳膊,回应了这个拥抱。
    是冬弥需要他。
    “我回来了。”
    是冬弥离不开他。
    “以后不会去那么久了。”
    他会这么说,只是因为相比起那些女人,冬弥能带给他更多的新鲜感和快乐而已,和爱情并没有关系。
    可他的拥抱却越来越紧。
    非要说有什么特殊感情的话,大概是……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这是他捡回来的鲸,理所当然要由他看管。
    “所以,不许走。”
    冬弥的唇瓣一张一合,似是说了什么,可他左耳进右耳出,没能记住。他盯着那张嘴唇看了很久,还是硬生生别开了视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亲吻冬弥,就好像他们已经把最龌龊的下流事都做过一遍了,但还有那么一片净土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彰人,为什么拒绝了陛下的赐婚?”
    “只是认为公主殿下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她值得拥有更美好的婚姻。”
    “不是每位公主都能遇到白马王子哦,彰人在感情方面还真是孩子气呢,是受到姐姐的漫画书影响吗?”
    “妈,我画的可是现实主义题材!”

    ……

    他真是老了,才会做关于过去的梦。
    彰人扶着脑袋坐了起来,却感到手腕处异常沉重,像是拖着几公斤的重物。
    本以为是冬弥的脑袋压到了手,可当他低头看去时,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他和冬弥的手腕正紧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就好像将两种色号的布料简单粗暴地拼接起来。本该隐匿于表皮下方的血管裸露了出来,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血淋淋的藤蔓,以一种扭曲的、违背自然法则的方式相互缠绕,随着呼吸鲜活地搏动着。
    惊恐的吸气声惊扰了安睡的鲸,他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扫了眼相连的手腕,嘴角勾起一个乖巧的微笑:“这样就一辈子不会分开了。”
    “这不是彰人想要的吗?”

    “啪”的一声,是布谷鸟啄在窗户上发出的噪声。
    冬弥正担忧地注视着陷入梦魇的男人,闻声连忙朝它比了个“嘘”,回过头时,却发现床上躺着的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彰人,你醒了?”
    “……还好醒过来了。”


    06
    夕阳将门前伫立的身影拉得瘦长,如同阴魂不散的鬼影。
    魔鬼对着自家大门发了会儿呆,等回过神时,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正抓着一副锈迹斑斑的镣铐。
    ……来真的吗?

    ——不许走。
    彰人原以为这句话只是受酒精刺激后,大脑皮层发出的一次冲动指令,尤其是在做了那样诡异的梦后,他更应该收敛一点。
    可接下来的几周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将之付诸实践。
    尽管冬弥本人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但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忧虑与猜疑便会无止境地蔓延扩散。他总是在想鲸鱼先生留下来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他还不大会走路,或许是因为他更害怕岛上的其他人,或许是因为自己……不,这个可以直接排除了。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就像落下的雨水总是会回归大海。
    彰人厌恶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所以坚决不肯如脑内构想的那样,全天候无死角地监守在冬弥身边,或者把门窗都封死,将人反锁在屋内。再过分一点,把他调教成离开自己就生活不能自理的奴仆,像那些恶趣味的贵族们喜欢做的一样。
    放在七年前,正直的骑士长大人打死也不相信自己会生出这种歹念,可它现在就像呼吸一样寻常。
    在两种念头的碰撞中,他逐渐明白,这是一场与自己的搏斗,如果守不住最后这条底线,过去的东云彰人就将真正不复存在。
    可作为赌注的对象丝毫没察觉到危险,不仅没有离他远远的,还总是主动缠上来,黏糊糊地勾着他的脖子。冬弥对欲望的概念是模糊的,因此也更擅长无自觉地煽风点火,很多时候他只是想要额头抵着额头这种程度的亲昵,事态却往往会演变成两头野兽毫无节制地交缠扭打在一起。

    得到越多,越怕失去后的空虚难耐。
    彰人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压制想要禁锢冬弥的念头了,这也是一种具象化的欲望。
    ——不许走,不许离开他。
    他不允许命运再一次把美好的事物呈递给他,又残忍地从他手上夺走了。


    他推开了门。
    套着一件宽大针织衫的男人正趴在地毯上等他。
    或许是保留了鲸的习性,冬弥不太喜欢露出肚皮,总是会选择趴睡的姿势。为此他又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阁楼,将突起的木刺削平,铺上厚实温暖的地毯,可以放心地光脚行走。
    那件肥大的线衣是彰人的旧物,因为穿了有些年头,整体都松弛了一圈,险些被他拿去当擦桌子的抹布。冬弥却一眼就相中了它,因为松松垮垮又不贴身,也就不会产生布料和皮肤摩擦时的刺痛感。
    “我回来了。”
    四目相接,彰人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曾经的心头疙瘩。
    因为有人立刻回应道:“欢迎回来!”
    说完,像孩子求抱抱那样,趴在地上的人朝他伸出胳膊。这也是冬弥为数不多的任性时刻,他分明自己也能轻松地站起来,可就是喜欢被人拉着上升的那种感觉。
    眼尖的鲸没有错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呃……”
    要哄骗冬弥戴上镣铐并不困难,因为他单纯又无知,对自己充满了无条件的信赖,简直就是天生的受害人体质。进屋前彰人就想好了数十种方案,可在临门一脚的时刻,他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是用来拴,拴……”
    “拴?”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冬弥眨了眨眼,主动拿起垂落的另一个圆环,充满探索精神地比划了起来。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好像刚好能戴在手上?”
    大胆的鲸当下握紧拳头就要往圆圈里塞,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惊醒了陷入纠结的彰人,他眼疾手快地夺过差点合上的镣铐,吓出了一身冷汗。
    “彰人?”
    “咳,这个是……狗链,拴狗用的。”
    这自然不是狗链,是他从某位拥有特殊癖好的前任探长那里讨来的刑具。在被革职前,他喜欢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嫌疑人,而被流放到这里后,他“审讯”的对象变成了愿意与他风流快活的人——疼痛也是一种活着的信号,被酒精麻木的神经需要适当的刺激。
    仗着冬弥没见过什么世面,彰人毫无顾忌地胡诌起来:“嗯,驯服不听话的恶犬用的。有位农场主把这个落在酒馆了,我帮他收了起来,正打算明天还回去呢。”
    一听是用来驯兽的东西,冬弥立刻如临大敌地离远了一些,不忘叮嘱道:“那你可要收好了。”
    “我知道。”
    计划宣告失败,可彰人却长长地松了口气,仿佛渡过了最险峻的一关。

    邪念被压下,所剩不多的良心和崇高道德标准短暂地占领了高地。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他迟早会被自己的心魔逼疯,像镣铐的主人那样囚禁甚至虐待冬弥。
    他必须缓解这份焦虑。

    注意到男人总用余光偷瞄他手里的“狗链”,目光里掺杂着畏惧与害死鲸的好奇心,彰人不免有些好笑。
    他将丑陋的刑具丢到一边,重新获取了鲸鱼先生的亲近,开启了下一场谈话:
    “冬弥,你没想过要出去吗?”
    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强装游刃有余,冬弥的反应却比他要激烈得多,几乎是立刻绷紧了肩膀,脊背微弓,右脚往后缩了一步——这是抗拒的表现。
    他看在眼里,不由得心花怒放。
    “出……去?”
    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透过灰色的窗户,他看见里面正下着忧郁的雨。
    有一件事终于得到了验证——冬弥不会主动离开这里。
    这令接下来的对话变得轻快许多,他安抚道:“不是要赶你离开的意思。我是说,和我一起出去?”
    “和彰人一起?是要约会吗?”
    他大脑空白了一霎,听见自己因震惊而抬高了几个分贝的声音:“约会?”
    冬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书上说,这种行为叫做约会。”
    “……你看的书还挺杂。”彰人咳了一声,“那么,如果我邀请你和我约会的话,你愿意走出这扇门吗?”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用还是骑士团长时的那套礼仪。
    这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他已经被剥夺了骑士爵位。此举就像是路边的乞丐在模仿王室成员巡视时的挥手礼,荒诞又可笑。
    掌心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正要收回胳膊,冬弥却飞快地将手搭了上来,四指并拢,稳稳落在手心正中央。
    ……这大概也是“书上说的”吧。
    他抬起眼,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我愿意!”


    ——白天的彰人不属于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赖在家里混吃等死的鲸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只要不被讨厌就好了,只要彰人允许他待在家里就好了……可他发现,随着接触加深,他已经无法满足于这些简单的“只要”了。
    被填满的次数越多,心里的裂缝却越来越大。
    他贪得无厌,还想要更多彰人的陪伴。
    他不知道离开房子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可为了白天也能和彰人在一起,他不惜冒这个风险。


    07
    这座岛上,毫无节制的纵欲和滥交已是常态,管生不管养的私生子比比皆是,先天不足夭折的居多,侥幸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甚至在年龄稍长一些后,还可能和亲生父母颠倒伦常。
    所以,当彰人领着一副新面孔出现在酒馆时,没有人对他的说辞感到质疑。
    “不知从哪逃出来的孩子,年纪轻轻想要跳海,被我捡回来了。”
    如此不经推敲的一句话,就这么定下了冬弥的身世。
    白天的酒馆里躺倒了一片烂醉如泥的客人,余下那些视线如狼似虎地扫射在肤白貌美的新人身上,目光中流露出的贪婪像要将他拆吃入腹。
    冬弥被看得不舒服,抓紧了彰人的胳膊,下意识躲在他身后。
    这个举动反而引来了许多女子的轻笑,笑过之后,冬弥纳闷地发现,她们对自己似乎更感兴趣了。

    “难怪有好多天没见到你。”
    老板娘慢悠悠地啜了口烟,她的嘴角常年挂着讥讽的笑容,这令她看上去刻薄又尖酸。
    而她的话语也丝毫不留情面:“捡回来?是看他漂亮,上过了吧?”
    一颗小刺从心底冒了出来,彰人忍着痛,没有回话。
    贵族女人们对这种事倒是一贯放得开。在外面的世界,她们无力约束丈夫拥有几任情妇,在这里,至少她们也能随意挑选一夜情的对象,而不用承受世俗双重标准的批判。
    女人喜新厌旧的速度比起男人稍逊一筹,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围在“老顾客”身边,渐渐地冬弥就被挤出了中心圈——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愿和人争抢,所以主动放开了彰人的手。
    离群的鲸再一次迷茫地观望着他无法融入的圈层,娇气的肺始终难以适应这间狭小密室里浑浊的空气。当一名浓妆艳抹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朝他微笑,从嘴里喷吐出一圈圈缭绕的烟雾时,他终于支撑不住,爆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女人吓了一跳,想要递出去的酒杯没能抬起来。
    原来是个病痨鬼,私生子能有几个健康的?她默默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
    彰人收敛起嘴角的弧度,大步朝冬弥走去,捂住了他的鼻子:“不要闻,用嘴呼吸。”
    冬弥大口吸气,总算好受了一些。
    “抱歉,我没想到……”
    彰人低下头,无奈地截断了话语。
    险些把肺咳出来的鲸仍不忘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就用行动表示不愿离开的决心。
    “老板娘,有饮料吗?不含酒精的那种。”
    他带着冬弥走到入口的壁炉旁,冲作壁上观的妇女问道。
    老板娘瞥了眼满脸通红的年轻人,慢悠悠地腾起身子,边在最底下的柜子里翻找,边语焉不详地说道:“酒精过敏的人在这里可很难生存。”
    连难得糊涂的权利都要被剥夺。
    她往玻璃杯里倒了点果汁,彰人接了过来,先喝了一口,才递给冬弥。
    “在这里等我,谁来也别搭理,知道吗?”
    被安置在沙发上的冬弥点了点头,他本来也打算这么做的。可一想到彰人又要扎进女人堆里,他用依依不舍的眼神觑着对方,祈祷他能回心转意,带着自己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这和书上说的“约会”完全不一样,他开心不起来。
    彰人并没有听见他心底的声音,只是忍不住又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老板娘也先别抽烟了。”
    “管这么宽不如一开始就别来这里。”
    彰人的眸光黯淡了几分。
    手心传来的柔软触感令他流连忘返,可越是这样,他心底那根刺便陷得越深,他不得不花更多力气,血淋淋地拔掉它。

    “呵,男人,永远说的比做的好听。”
    望着重返花丛的黑色背影,老板娘冷笑了一声,正要往嘴角叼着的烟斗里加点料,愣是停了下来。
    她生硬地扭过头,酒馆的新客人正乖乖抱着玻璃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仰着脖子对远处的人群望眼欲穿。
    作为商人,她喜欢在角落默默观察生意场里的每一个人,来到岛上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这名年轻人应该是文静的类型,从进门起就没有听他说过话。他的目光始终只落在彰人身上,后者想来也察觉到了这份无意识的过度依赖……所以才要带他来酒馆“破除幻想”的吗?
    这些男人总是如此自大狂妄,连善意的谎言都不屑为之。
    回想起丈夫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我出轨了,你也不必遵守妇道”的那天,老板娘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年少时的共同创业,十几年的伉俪情深,丈夫因得罪权贵被流放后,她发过的那些生死相随的誓言。
    事到如今,她已经记不清其中几分是真情,几分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好名声了。


    “……您身体不舒服吗?”
    她回过神来,生了张漂亮面孔的年轻人正担忧地注视着她。
    她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睛,像是未被工业污染过的天空。
    她忽然有了必须要拉对方一把的使命感。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诶?冬、冬弥。”
    “好的,冬弥,可能有些突然,但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咦?”
    冬弥下意识看向了彰人所在的位置,似是想要请求指示。这是极为不好的信号,她几乎是立刻摁住了对方的手。
    “……!”
    “抱歉,孩子,但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独立回答。”
    “我……”
    “你会嫉妒吗?”
    她紧紧盯着冬弥的眼睛,不肯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可令她遗憾的是,那双澄净的灰色眸子里并没有闪过诸如惶恐、愤怒、尴尬之类的情绪,她只看见了十足的茫然。
    该死——
    “嫉妒?”
    他连什么是嫉妒都不明白。彰人到底是中了什么狗屎运,捡到了这样一个天使。
    如果这里不是孤岛,她会选择缄口不言,让天真之人继续保有那份稚子的烂漫,让他继续相信童话是真的,完美的白马王子也确实存在。
    但她必须打破这些美好的幻想了,怀抱憧憬之人在这里必死无疑。

    她指向被女人们簇拥的橙发男人,尽管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可逆转的皱痕,为他的鬓角染上风霜,但那挺拔的身姿却还是散发着十足的魅力。
    当冬弥跟着看过去时,他的瞳孔里只映出了男人的身影。
    “嫉妒,就是当你看见他被人群围绕时,心里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你羡慕每一个能站在他身边的人,恨不得能冲上前去,把他们全部赶走。”
    “你会逐步变得疯狂,渴望独占他,希望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人。”
    冬弥睁大了眼,下意识按住从刚才开始就一阵阵抽痛的心口。
    老板娘看在眼里,黯然神伤。
    ——上帝啊,救救这个即将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吧!
    她所能做的,只有旁敲侧击地暗示道:“在这个只许进不能出的鬼地方,像他们这样的关系才是最健康的。每个人都只为了满足欲望而活,身体是用来交换利益的工具,而感情是最廉价的东西。尤其是嫉妒——它只会让你变得面目全非,让你失去清醒独立的自我,让你被男人无情地嘲笑并抛弃。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意义。”

    手指被坚硬的酒杯硌得生疼,冬弥呆呆地看着杯中的液体,第一次发现言语所能带给他的恐惧并不逊于洪水猛兽。
    心脏酸涩得像要干涸的河床,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张开嘴,轻轻含住酒杯上面,彰人喝过一口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得到过彰人的吻。
    ……光是被拥抱就很幸福了。不,能成为人类已经是最高的奢望,他应该就此满足。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好空。
    他再一次抬头,看向人群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星。在鲸眼里,人类似乎都长一个样,只有彰人是最特殊的那个。
    可是,似乎不只有他是这么想的。
    那些女人们看向彰人的眼神都要比自己热切,不仅如此,她们能说会道,还会陪彰人喝酒抽烟,逗他欢笑。
    彰人很受欢迎。
    他身边的位置,不是只属于自己的。
    白天不是,黑夜也不是。
    站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分开之后更不是。

    认清现实的瞬间,冬弥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从胸腔里闷闷地炸开。
    他的身体在崩解,泪水从眼角滚落,流入苦涩的果汁里。可彰人没有回头,没有人注意到这座小小的角落。
    只有上帝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08
    生命就是个不断犯错的过程。
    彰人的一生中犯过数不清的错,后果最为严重的,无非就是坚持驱逐敌寇的左倾路线不回头,导致军权与皇权的矛盾难以调和,最终被挚友背叛,捏造证据说他通敌叛国,落得发配孤岛的下场。
    但至少那一次,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清醒地犯错。
    可从带着冬弥踏入酒馆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脑就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凭借着经验行事,另一半稀里糊涂地游荡在青空之上。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又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如果希望冬弥留在自己身边,就不应该带他出来,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而如果他希望冬弥在看清他的本质后彻底失望,就不应该拒绝那些女人发出的邀约,在老板娘锐利的目光中带着冬弥离开。
    不知道她同冬弥聊了些什么——是的,他一直有分出精力观察缩在角落的两人,也注意到他们发生过短暂的交谈——回去时,冬弥的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而在今早刚出门的时候,他得按住对方的肩膀,才能让亢奋的鲸乖乖配合换上衣服。
    他很少在日落之前踏上这条返回阁楼的路,从另一个方位投来的光线将林荫道的影子拨向与记忆中相反的方向,也拨开了他和冬弥交错的投影。
    堆积在胸口的愧疚慢慢发酵,他开始后悔,早上为何没有选择另一条通往海滩的路。那里有蓝天白云,能看见碧海青山,清新的海风吹得人心旷神怡,苦闷之人眼底入不得这些美景,可热爱生活的鲸一定会喜欢那里。
    他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一个本可以无比美好的约会。

    冬弥没有走过这条路。
    不,或许早上他有和彰人牵着手走过,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交握的手上,没能记住沿途的景色。
    而回来时,彰人始终领先他一个身位,他不得不低头踩着对方的脚印,才能确保跟上步伐。
    好干渴,好焦灼。
    正午的阳光太过猛烈了,他竟出现了脱水的症状。
    好寂寞,好想被触碰。
    彰人的迈步保持在同一个频率上,分毫不差,可他却渐渐掉队了。
    此时伸手为时已晚,他没能勾住彰人的手,就像在酒馆时一样,他又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彰人离他远去。
    ……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面庞被阴影覆盖的鲸踉踉跄跄地往前跌了一步,带着奋不顾身的决心飞扑向他的火,紧紧环抱住男人的腰。
    “冬弥?”
    他能感觉到彰人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应对那些环绕他的女人时,他分明是那么游刃有余,谈笑风生。
    自己和她们有什么不一样,要遭到区别对待。
    他委屈地夹紧了胳膊,闷声说道:“要背……”
    “啊,是走不动了吗?抱歉,我没注意。”
    他幅度极小地摇了摇脑袋,从鼻腔里挤出低低的一声“嗯”。彰人没有察觉他的言行不一,只宽容地蹲下身来,让他攀上他宽阔的背。
    背上有阳光晒过的气息,十分温暖,冬弥趴在上面,下一秒就有了打瞌睡的冲动。
    “对不起……”
    托在大腿上的手收紧了力道,他听见彰人闷声问道:“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
    他撒谎了。
    步履蹒跚是假,他并没有累到走不动路,只是想找借口和彰人紧紧挨在一起而已。
    这样,至少在这一刻,他能自欺欺人地说,彰人是属于自己的。


    “冬弥,到了哦。”
    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彰人转过身,将烘烤大地的烈阳隔于门外。
    背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搂在脖子两侧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彰人脸上露出了无自觉的笑容,蹑手蹑脚地把人背进了卧室,停在床边:“躺下再继续睡吧?”
    冬弥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节节从他身上滑落,坐在柔软的床单上。
    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嗜睡的猫咪,让人有撸上一把蓬松毛发的冲动,但一想到破坏了他期待已久约会的人正是自己,彰人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起来。心知冬弥此刻可能懒得搭理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俯下身,撩开对方压在脸上的水色发丝。
    不论多少次看见,他都会感慨造物主的巧夺天工,能将这两种蓝毫不冲突地拼接于冬弥身上,一者像天空,一者像海洋。天与海本是两条平行线,只会在视线尽头出现交接的假象,他和碰巧捡回的鲸,也会走向各自不同的结局吧。
    “很困的话,睡一会儿吧?”
    冬弥摇了摇头,伸手勾住男人黑衬衫的领口,指头往里陷了一截。
    不顾彰人骤然止住的呼吸声,他将鼻尖送上前嗅了嗅,狠狠地皱起了眉。
    以前,彰人从外面回来时,衣服上也会沾有同样的气味。
    他本以为那是岛上独特的气息,并没有太过在意。可在今天,他知道了那其实是酒馆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忽然就难以忍受起来。
    好刺鼻,好呛人的气味。
    不要,不要留在彰人身上。

    “等等,冬弥!”
    一只滚烫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
    冬弥不得不停下动作,抬起头。
    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眼里的光也收敛为一点,在暗流涌动的眸中不甚清晰。他清楚这是山雨欲来的眼神,往往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在能够承重的各种家具上留下缠绵的水渍。
    彰人黑衬衫上的纽扣被他逐一解开,仅剩下捏在手中的最后一粒,敞开的衣襟袒露出大片麦色肌肤,以及利刃留下的无法消除的疤痕。
    好想抚摸它们,好想感受它们在胸背上摩擦带来的阵阵酥麻。
    他想,自己的眼神大概暴露了内心的想法,因为彰人在与他对视后,呼吸声变得更加粗重了。
    但捉住自己的那只手还是没有松开。
    “冬弥,你见过我在酒馆……”
    彰人似乎正在艰难地组织措辞,可他并不在意这些。
    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他顾不得其他。
    “啪嗒”,他用力过猛,不小心崩掉了最后一粒纽扣。
    然后,他听见了理智绷断的声音。

    老板娘说,性和性爱是两码事,如果把高潮时的快感当做爱的信号,分不清两者的区别,那就太可怜了。
    可冬弥执意认为,他和彰人的性是有爱涵盖在里面的。在他意识到这点后,身上每一颗细胞都要变得比以往敏感,堆积的爱无处宣泄,只能化作泪水从眼角流落。
    “冬弥,为什么不说话?”
    彰人扳过他的下巴,蹙眉问道。
    今天的鲸过分沉默了,这令他止不住地心惊。冬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他发出邀请,迎合的动作比往常更加激烈,关节亢奋地打开到了极限,整个过程却又咬紧牙关,倔强地不肯出声。
    他不得不联想到分手炮这三个字上面,手上的力气顿时重了几分,底气不足却故作强硬地问道:“在想什么?是不是……老板娘和你说了什么?”
    那双缭绕着蒸腾雾气的灰色眸子缓缓抬起,即使被情欲浸染上艳丽的色彩,仍是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忽地后悔提出这个问题了,冬弥是不会说谎的,所以……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聆听答案的准备。

    “我想,我喜欢彰人。”

    关于世界末日,许多幻想类书籍上都有过不同的描述。
    这一刻,彰人听见了它到来的声音。

    而无知无畏的鲸还在回答他的问题:“喜欢一个人的话,才会觊觎他身侧的位置,才会妒忌所有比自己更接近他的人——老板娘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不喜欢那些围在彰人边上的人类。”
    “不,不是不喜欢,是嫉妒。我……想要独占彰人,想要彰人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直白地剖明了自己的心意,却不知他的告白比利刃还要尖锐,正一刀刀地刺入囚犯行将就木的心。
    上过无数次战场的彰人第一次想要落荒而逃,他强势地打断了冬弥的话语:“这些不适用在你身上,你只是一条鲸,你什么都不明白!”
    冬弥没有急于争辩,只用那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于是他知道,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
    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狼狈地躲闪了开来。
    “可是,彰人很温柔。”
    他再次愣住了,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次得到这样的评价。
    “……最喜欢彰人了。”
    零点几秒的犹豫,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推开,于是只能满心纠结地垂眸看着搂住自己的冬弥。
    他不知道这个拥抱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让一条鲸义无反顾地爱上人类。
    只有等怀里的人熟睡后,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回搂住搭在腰上的胳膊。


    当一个人的认知遭到颠覆性的冲击时,他会本能地、软弱地逃回旧世界的壳里去,哪怕那是个肮脏的、丑陋不堪的、曾令他深恶痛绝的旧世界。
    彰人又一次躲回了酒吧,大口大口地灌着兑水的烈酒。平时,他只需要两三瓶就能喝个酩酊大醉,可现在,刀割般一阵阵钝痛的大脑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麻醉。
    回想起谈及“喜欢”时,冬弥闪闪发光的眼睛,他苦涩地合上了眼。
    冬弥太特别了,像是落入泥坑中的一颗星星,兀自闪烁着耀眼的光。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比起发现自己爱上一条鲸,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冬弥喜欢上他这件事。
    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又怎么咽得下粗茶淡饭。在这座岛上,感情是最容易被践踏的东西,人人都要藏着真心,说出来的就是输家。
    不懂得规则的鲸误入了这个病态的社会,还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如果海水没有把他冲到这座孤岛就好了,如果捡回他的不是自己就好了。一定会有个温柔善良的人可以回应这份纯粹真挚的感情,他值得更好的人。
    唯有满身污泥的他不行。
    他不能连累冬弥也跟着下地狱去。

    ……太煎熬了。
    上帝啊,这就是您为有罪之人降下的惩罚吗?


    09
    在许多故事书中,亲吻通常会与爱和奇迹挂钩。爱的一吻能够破除诅咒,迎来所有幸福美满的结局。
    迟钝的鲸逐渐回味过来。
    彰人从来没有吻过他。

    他满心期待地以为告白后两人的相处能有所改变,可彰人虽然没有明确拒绝他的心意,却也从没正面回应过。
    男人看上去很痛苦,他违背了先前的誓言,花了大把的时间在酒馆买醉,回来时身上满是酒气和香水味,有时还会沾着泥土与呕吐物的气息。
    他像是铁了心要作践自己,好让处在同一栋楼的鲸明白,他不是一个值得交付真心的良人。
    彰人没有反锁房门,尽管他离去时,冬弥隔着门板能听见钥匙扣清脆的撞击声。男人反复拿起又放下,却没有一次是真正上了锁的。
    冬弥去酒馆接过他几次,因为他混入了那些逃避现实、在白天也要呼呼大睡的中老年男人堆里,女人们对他的兴趣比从前淡了许多。
    老板娘看见他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竖起吊梢眉,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用手中的烟斗指了指彰人躺着的位置。
    “他或许有过很多让你心动的闪光点,但现在只是一个软弱可耻的乌龟王八蛋。”
    他能听出话语里的善意,便冲她微微笑了一下。等找到彰人时,男人半睁着那双青色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知道彰人并没有醉,他只是不愿面对自己。自那天的告白之后,彰人就再没有碰过他。
    如果可以的话,冬弥希望他能将痛苦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这样终日郁郁寡欢。
    他渐渐回想了起来,那些埋葬在海底的沉船里不是只存放着结局美满的故事,他也曾翻阅过那些讲述人性之恶的书籍,只是选择性地遗忘了而已。
    苦难总是与生活如影随形,因为人类是更容易感受到幸福的存在,所以现实与理想稍有偏差时,心灵便会承受更为剧烈的冲击。
    现在的鲸也能稍微理解这份痛苦了。
    即便如此,冬弥仍不后悔变成人类,也不后悔爱上老板娘口中这个软弱的男人。
    因为爱的诅咒还在维系,他还没有变回无法动弹的玩偶。
    彰人只是想要推开他,并不是真正讨厌他。

    冬弥坚信名为爱的奇迹会再次降临,正如在数百次循环往复的搁浅与漂流后,他等到了一个将他带回家的人。
    可他却忘记了人类的情感不是简单的等式。
    不讨厌,并不等于能接受。

    彰人又一次在接近天明时才辗转回到小屋。
    冬弥抱膝守在油灯边,听见声响,便赤着脚走到门口,为酒鬼先生接风洗尘。
    彰人喉头微动,还是没有开口。
    “我回来了”自然是不能再说,而“不必等我”“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这类冰冷的话,他已经说过不下十次了,可固执的鲸总是选择充耳不闻。
    忍着令人不适的刺激香味,冬弥为他一颗颗解开纽扣,从备好的水盆里取出毛巾,正要擦拭那张不修边幅的脸,手却骤然停在了半空。
    在烛火的映照下,男人的嘴角赫然印着一道清晰的唇印,醒目的红明晃晃地灼伤了他的眼睛。

    有人亲了彰人。
    彰人并不是排斥接吻。
    他只是不愿意吻自己罢了。
    所有人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人类。
    是啊,彰人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会心存芥蒂也很正常。人类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冬弥的脊背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双眼委屈得发红,而彰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总算抬起了低垂的脑袋。他趁机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那段距离,带着不甘和愤懑,恶狠狠地咬住男人的唇。
    不像是书籍中描写的接吻,更像是在撕咬猎物。
    ……他果然没办法成为人类。
    不给彰人推开自己的机会,他主动松开了手,撒腿往屋外狂奔。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留在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嘴角蔓延开的刺痛被麻木的神经吞没,望着远去的那道深蓝背影,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醉酒之人的脑海——
    这样肮脏污浊的自己,真的被一个人放在心上深爱着,所以才会因为在这座岛上早已崩坏的伦常而伤心。
    是的,如果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关系,他们本该是爱着彼此,发誓互不背叛对方的,这么简单的、约定俗成的道理,却被所有人遗弃了。
    他从来都是那么自以为是的一个人,自负地以为能螳臂当车,挽救大厦将倾的国家,自大地觉得这么做是对冬弥好。
    而那个世上唯一愿意交付真心给他的人,被他伤透了心,所以他现在要离开了。

    彰人一下子蹦了起来,险些被碍事的家具绊倒,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冬弥奔跑的速度不算快,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轻松追上。可多年纵情酒色的身体早已透支,退化的双腿一时间无法适应高强度的奔跑,好几次差点带着他摔倒在泥泞的小路上。
    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上演追逐的戏码,远远地,他看见了在晨曦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海面。
    冬弥的终点站是大海。
    彰人知道,一旦让鲸跃入广阔无垠的海洋中,自己就再也追不到他了。
    年少时无穷无尽的精力突然涌上四肢,他不顾一切地追赶上了冬弥,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将头埋进他的后颈,一遍遍祈求他不要离开。


    “对不起……”
    冬弥以为是自己在道歉,他也应该道歉。
    无从发泄的委屈随着汗水一同排出体内,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尤其是在看见湛蓝的海水之后——那股无家可归的恐惧感包围了他。
    他想了起来,大海也是不欢迎他的。
    双脚不自觉地发软,如果彰人不拉住他,他可能会摔进沙地里。然后呢?再次被孤独的诅咒包围,变成搁浅的布偶吗?
    彰人给了他住所,给了他拥抱,让他学会了什么是爱。爱一个人,要全心全意地对他好,但求对得住自己的真心,不必强求他也同样对我——爱应该是如此美好的品德,他却将这份崇高变得如此狭隘自私。
    好丑陋啊,这样的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
    可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道歉仍在继续。
    他眨了眨眼,有种落泪的冲动。

    “我不会再去那种场所了,也不会再让冬弥以外的任何人接近我。我知道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也知道对你造成的伤害无法逆转,但我还是祈求,我祈求你的原谅。我也喜欢冬弥,以后的日子我会比现在十倍、百倍地对你好,不要离开我好吗?”
    男人滚烫的泪水顺着脊背打湿了衣裳,被海风吹着渐渐干冷,冬弥却恍惚中有种置身于春日花田的错觉。
    彰人的身体一节节滑落下去,他跪在地上,全身的重量仿佛都挂在了勾住冬弥尾指的手指上面,像是死死攥住了从天堂垂落的最后一根蜘蛛丝。
    这也是个久违的动作了。
    自从被剥夺了姓氏和爵位,就连国籍都不被认可之后,他就再没有了效忠的对象,也失去了向谁行骑士礼的资格。
    他颤抖着牵过冬弥的手,动作因为生疏而略微走形,虔诚地低下头,将嘴唇印在柔软的手背上面。
    然后,他闭上眼,等待尘世中他唯一的君主为他盖棺定论。

    窸窸窣窣,是布料被风吹拂着翻动的声响。
    “彰人。”
    这道声音就像是贴着耳朵发出的。
    他睁开眼,发现并非错觉。
    眼前的人已经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平齐,那双浅色的灰眸里温和地装载着他的身影。
    冬弥伸出手指,从发际线开始,逐步向下,勾勒出他的轮廓。凸起的眉弓,凹陷的眼窝,柔软的睫毛,挺拔的鼻梁,稀疏的胡须,最后,轻轻按住闭合的唇瓣。
    彰人安静了下来,像是回到了还被允许参加礼拜的日子,双膝跪在教堂七彩玻璃窗流动的投影上,教皇冕下一边泼洒着圣水,一边念诵圣经,祈求至高无上的主宽恕他的所有罪恶。
    所有的躁动不安都被这根神奇的手指一点点平息。
    他注视着冬弥的眼睛,看见他清澈的瞳孔中那抹浓墨重彩的黑点逐渐放大,直至再也看不见。
    两颗心终于紧密相连,再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
    这是以往和任何人接吻都感受不到的快乐,他感觉自己从直立行走的动物又一次变回了人类。
    他捡回了一条鲸,也因此捡回了他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冬弥的肩,偏过脸加深了这个吻,年少的那份活力与激情重新灌入四肢,他像是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一样,卖力地舔吻着上颚的黏膜。
    冬弥觉得自己要无法呼吸了,可即便要溺死,他也不愿意挣脱这片海洋。

    被亲得缺氧的鲸软倒在心爱之人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接吻是这样的感觉。”
    彰人用力扣住他的腰,用下巴磨蹭着他的鬓角,附和着他说出声的话语:“……是啊。”
    “我可以再贪婪一点吗?”冬弥抬起脑袋,喃喃着问道:“我想知道彰人的一切。”
    彰人无奈地揉乱了他的发。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的神明还在傻乎乎地问着这种问题。
    他不可能再拒绝冬弥的任何要求。


    10
    这个国家生病了,名为懦弱的蛀虫正在啃食它的经脉。
    在刀剑尚能主宰战局走向的那个年代,个人英雄主义极为盛行,而东云彰人正是群英中最为辉煌的缩影。
    报国者,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逆转了最关键的战役,拯救了深陷内战僵局的祖国,也因此一战成名,被封为了最年轻的骑士团长。
    但持久的内战消耗了大量人才,也令掌权者心中埋下了猜忌的种子——攘外必先安内,秉持着这个理念,当国王陛下清理完国内所有不安定因素后,举目四望,才惊觉来自“蛮荒之地”的侵略者已经踏破了半边国门。
    而冷兵器的时代也随着炮火的轰鸣声宣告落幕。
    只存在于幻想小说中的“火箭筒”被造了出来,曾经鼎盛的王国在一夕之间沦为了殖民地,面对敌人狂轰滥炸的攻势,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的信心。
    只有极少数人还在坚持,东云彰人正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他所率领的骑士团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年轻的骑士长没能看出国王眼中的恐惧与不满——团长大人好大的威风,是想要军政分离吗?
    有些人宁可丧尽尊严地苟且偷生,也不愿意轰轰烈烈地赴死。所以,也无法理解他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同样的,也有人愿意为了蝇头小利,做出背弃信义的事情。
    东云彰人引以为傲的骑士团中出现了一名叛徒。
    这之后,便是一纸状书,以子虚乌有的罪名控诉骑士长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罪无可恕。念在东云家世代效忠王室,且他曾挽救国家于危亡之际的份上,从轻发落,剥夺姓氏,往昔所有荣誉一笔勾销,流放孤岛。


    “再之后,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彰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很少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来并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谈资,二来是他无法面对过去的自己。
    初来乍到时,他曾无比厌恶岛上堕落的风气,独自开辟了一间阁楼,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可随着日历一页页撕开,他逐渐意识到离开是不可能的事情。海水像是冰冷的囚笼,将他的下半生与这座岛绑定在了一起,如果不想被寂寞与绝望逼疯,就只能投身于酒馆这个畸形的社会之中。
    战败的挫折没能击垮他的意志,烟酒与情色交织的糜烂生活却可以。

    “抱歉啊,冬弥。”
    “什么?”
    这声道歉唤醒了出神的鲸,他从彰人的故事中挣脱出来,带着尚未消散的那缕伤感,迷茫地眨了眨眼。
    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彰人苦笑了一阵,才吃力地开口:“如果捡到冬弥的是过去那个东云彰人就好了,他一定会比我更珍惜你,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也不会像我一样,走错那么多路。”
    “可我并不认识过去的彰人。”冬弥却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我喜欢的是把我捡回来的彰人。”
    “你这个人,还真是……”
    是笨得可以,还是执拗得可怕呢?不论是哪种,终究是这份独属于鲸的倔犟成就了他们的大团圆。
    心怀感激的彰人热切地吻住了爱人的唇。
    他们并不是每一次的拥抱都会引发后续的连锁反应,但在那件事到来之前,都会伴随着非做不可的预感。
    现在,冬弥感知到了它的召唤。
    饶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敞开怀抱接纳彰人时,他仍是感觉这一回的体验和以往都不一样。
    彰人像是变成了一团新生的火种,在他体内野蛮地横冲直撞,将过往的疤痕烧成灰烬,又留下了崭新的、滚烫的烙印。
    不光是身体,连心灵也跟着燃烧了起来。
    彰人向来喜欢听他忠实地讲述结合时的感受,这一次也不例外。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自白,男人似乎变得格外高兴:“还有哪里不一样?”
    他伏在彰人的背上,在颠簸中努力思考:“之前……没有进到过这里……”
    他有些紧张,彰人却忍不住轻笑起来,贴着他的耳根柔声宽慰道:“这是好事。”

    漫长的激战结束后,彰人感觉自己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宛若新生。他仿佛回到了最鼎盛的那个时节,虽然他现在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
    他黏糊糊地咬着冬弥的唇瓣,从未觉得接吻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年轻……自然也意味着更多激情吧?他正当化了想要再来一次的理由,正准备先斩后奏地撩拨冬弥敏感的神经,但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白花花的肩颈上,看见了被自己掐出来的糜烂痕迹。
    有新添的,也有尚未消退又被加深的,除此之外,还遍布着横七竖八的牙印,虎牙的那一粒凹痕尤为明显。
    ……他回忆起了那些与爱无关的毫无节制的放纵,正如老板娘所痛骂的那样,他也曾经是“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野兽”。
    愧疚感排山倒海地漫了上来,盖过了亢奋的激情。他沿着冬弥的下颚,纤长的脖颈,凹凸起伏的锁骨,在自己留下的痕迹上落下一个个忏悔的吻,不带丝毫情欲。
    干燥的嘴唇摩擦过肌肤,勾起恼人的痒意。冬弥高高仰起脖子,希望他能用力咬下去,可事与愿违。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彰人在做什么?”
    “这些伤……很痛吧?”
    彰人停了下来,抚摸着他身上的红痕,并将它们称为伤口。
    “是有一点。”冬弥低下头,满不在乎地暼过身上的痕迹,语出惊人:“不过很舒服。”
    彰人脑袋一热,险些流出两行鼻血:“说什么胡……”
    “我喜欢彰人这样对我。”
    “……为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被压下的情欲又有了抬头的迹象。他可悲地想着,男人果然是管不住生理反应的动物。
    “彰人用劲抓着我,是因为不希望我离开吧?每当这个时候,就能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今天的彰人真的不太一样,平时总是草草收拾完就睡下了,不会同他说这么多话。
    这也是爱的魔法吗?
    冬弥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嘴角泛起甜蜜的笑意,大着胆子请求道:“可以再来一次吗?”
    “……这是我要说的。”


    岛上的人们发现了一件事。
    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中飘起了洁白的、带有细软绒毛的花骨朵。
    驻足观望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酒馆里醉醺醺的客人都忍不住放下酒瓶,走出了昏暗的密室。
    那个许久没有露面的前骑士长竟然在半山腰开垦了一块花田,种着漫山遍野的蒲公英。
    渐渐地,有人爬上山来观赏他的花园。
    赏花的人日益增多,他们领取到了属于自己的那袋种子,播撒在日益肥沃的土地上。
    春天到来时,囚徒们似乎看见了名为希望的幼苗缓缓从山坡升起,自由地、随心所欲地飞向海平面的另一端。
    灵魂的重量只有21克,想来是可以寄托在这些娇小的花蕊之上的。
    他们或许到死也无法离开这座孤岛,但至少,他们的精神不再是贫瘠的荒野。

    而彰人要更幸运一点。
    他已经找到了灵魂的栖息之所。

    ——就在那无尽的蓝色之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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