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調 詹娜的父母生了五個女兒,詹娜排行第三,正好夾在中間,排行不好、時代也不好。
大姐二姐生在父親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時期,父親對她們的教育很上心,自然也看重她們。
而詹娜生在父親的事業遇到瓶頸的時期,當時整個家裡的人都受冷落了,別說父親,連母親都不怎麼理她,她跟姊姊們還比較親近。
到兩個妹妹出生時,生活已經安定下來,父母都有了閒心在家裡逗孩子,所以妹妹們也很受寵。
大的受重視,小的受寵愛,中間的……也沒有因此被忽視。當父母沒有辦法顧及所有孩子時,父親在顧好姊姊們之後就會想到她,母親在顧好妹妹們之後也會想到她,她被記得的次數也挺多的,只是沒當過誰的第一而已。
詹娜效法姊姊們努力讀書、認真做事,然而比起姊姊們,父親覺得她太小,始終沒有真的讓她像姊姊們那樣幫忙家業。
詹娜效法妹妹們學琴學畫、逛街社交,然而比起妹妹們,母親覺得她已經大了,應該去做點正經事。
故事裡的主角不是長子就是么子,詹娜覺得挺有道理,總是要有人當背景版跟鼓掌嘛。
詹娜就這樣長到適婚的年紀。
父親期待姊姊們嫁給地位高又有底蘊的紳士,母親希望妹妹們嫁給生活優渥又會疼愛妻子的地主,詹娜再次被放到靠後的順位。這沒什麼,事情總是要一件一件辦,先談一個女兒的,再談另一個女兒的,很合理。
只是母親將妹妹們都不喜歡的對象介紹給詹娜時,她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意。
那是個很不錯的對象,家族在英國有爵位,長輩是醫生,這一輩開始經營農場跟其他相關的投資……若非妹妹們正迷戀「金髮王子」型的人物,就這個條件真的無可挑剔,要名有名、要錢有錢,連父親都很中意這個人選。
但詹娜仍舊感到憤怒。
她的憤怒換來母親的傷心跟父親的斥責,「我如此愛妳、為妳著想」「妳想要什麼我沒有買給妳」「妳過的這麼好有什麼好不滿的」,父母生她的氣,姊妹也說她不對。
所以詹娜試著跟對方交流往來,只是那股憤怒仍憋在胸口,不論見面還是通信,她都視為工作處理,這個態度再次招來父母的不滿。
詹娜成為「叛逆」、「讓人心累」的「麻煩」,越過姊妹們成為父母掛在嘴邊的話題,一而再的向旁人說她有多麼任性,以此證明父母對她的關注跟付出。
詹娜將這些全部寫到給對象的信裡,她的憤怒與忤逆,她對這一切的怨懟,她對這件事情……連帶對這個對象的厭惡。信件寄出時詹娜感覺心情很是舒暢,像把討厭的傢伙痛打了一頓那樣暢快。
或許詹娜不會再遇到這樣適合結婚的對象,然而能搞砸這件事情她仍然覺得很值,她迫不及待想看父母看到對方回信時的表情。
然而沒有回信,對方親自來拜訪。
「原本我是希望多接觸幾次後再做決定。結婚是很嚴肅的事情,妻子會是與我共享人生的人,不論如何慎重都不為過,我們之前的接觸太少了,還不足以許下一生的承諾。」
「但妳,詹娜小姐,妳是比我的預期還要好上許多的人,我不想錯失與妳共渡餘生的可能性,請給我認真了解妳並讓妳了解我的機會。」
誰能想到呢,詹娜抱怨挖苦的信居然挖出一條通往浪漫的路。
她似乎做了一回主角,還是羅曼史的主角,聽女眷們在茶會上一遍又一遍的提起就知道這離奇的展開有多麼受歡迎。
詹娜的心情連帶著步伐都輕快起來,又因為小妹一句「天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呢?」重重落回地面。
習慣被寵愛的妹妹不喜歡自己不是那個被羨慕的人,然而話雖難聽,卻也提醒了詹娜,哪個故事的主角不是受盡考驗與磨難呢?倘若真有這樣的高光打在她身上了,她又怎能確定這是喜劇還是悲劇呢?
而在詹娜臆測著可能的內幕、輾轉難安時,她談婚論嫁的對象邀請她去在外地的宅子避暑。
信上寫著「希望這次旅行的終點能讓我們攜手步入下一階段」,在這次旅行的尾聲,對方準備正式求婚。
詹娜接受邀請,與已婚的大姊一同前往,而後在對方……在亨利的介紹下認識了「難言之隱」,名為埃內亞的少年。
「我最好的朋友,沒有血緣的兄弟,我的家人。」
詹娜被姊妹們的各種臆測案例恐嚇過,以至於聽到亨利這般介紹時,她以為埃內亞是亨利的地下情人。
所幸這個猜測沒多久就打消了,他們的互動看起來就是交情甚好的朋友。
埃內亞有著跟詹娜相似的髮色跟輪廓,但說話口音更接近這塊土地曾經的殖民者,詹娜根據看過的小說跟小報猜測埃內亞是某個貴族的私生子,因為髮色不受待見所以待在外地,然後與亨利這個當地的鄉紳成為摯友。
連請有意求婚的女子出來玩都要找對方一起,不時還能看到兩位在討論什麼的樣子……就像詹娜跟姊姊交換意見時那樣。亨利介紹埃內亞是家人,詹娜似乎能想像一些。
亨利顯然很看重這次出遊,做了詳細又有彈性的日程安排,每天一個遊玩主題跟驚喜,再加上足夠富裕的自由時間,詹娜跟姊姊玩得很開心。
姊姊在夜間起來喝水時看到亨利跟埃內亞在討論行程安排跟要給詹娜的小禮物後對詹娜說,「他對妳的愛慕無庸置疑,若他婚後依舊對妳如此細心而熱情,妳會有很美滿的婚姻。」
詹娜同意姊姊的評價。當她在早晨散步時發現自己前一天稱讚過的野花移植到了花園裡,她已經在心裡說了「我願意」。
亨利約詹娜晚上到花園散步,姊姊說這是準備求婚了,體貼地迴避。亨利領著詹娜到涼亭坐下,握著詹娜的手,就著月色跟微顫的心跳,跟她說了一個故事,
被死亡遺棄兩百年的食人怪物的故事。
你是在開玩笑嗎?詹娜問,亨利否定了。
「請相信我想要與妳共度餘生的心意,」亨利握著她的手微微發抖,「我的母親直到過世都不知道父親的秘密,我不想要我的人生也是如此。」
詹娜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憤怒、難過還是失望,似乎全都扯到一起,變成了厚重的悲哀,所有的心動在此時似乎都成了受到引誘的證明,如此不堪。為什麼又是自己?為什麼總是自己?
她以為自己總算能脫離原生的陰影,卻又一腳踏入深淵。倘若亨利所言屬實,這豈止是難言之隱,成為輿論場的笑柄跟被教會架上絞刑台根本不在一個層級,她的手都跟著抖了起來。
你是為了找協力者才來追求我嗎?詹娜再問。然而與她預期的沉默不同,亨利張大眼睛、驚慌起來。
「不、什麼?當然不是!我愛妳,我是認真的!」亨利猛然握緊她的手,又趕緊鬆開,小心翼翼,「當然我也想過找一個不會多問也不會在乎我做什麼的對象,一個只要能過好日子其他都不在乎的妻子,但那就只是……夥伴,那不是愛人。」
「埃內亞是我重要的家人,我無法讓他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可我不想拋棄他。我一開始確實是想找個義大利裔的妻子,這樣想做什麼安排也會有操作空間,就是……」
所以一開始確實是為了樣貌才會找上詹娜家。回想妹妹們的性格,都不算心細的人,優渥的生活也確實能讓妹妹們甘心做擋箭牌吧。
「我是真的愛上了妳。那封想要激怒我、結束相親的信,妳的親人看到那封信大概會暈厥,然後用所有他們能想到的、會讓妳介懷的事情來傷害妳吧……可妳還是寫了,那麼流暢漂亮的字跡,既不衝動也不猶豫。」
「不論妳周圍的人怎麼說,妳依然會做妳認為正確的事。我看見妳對妳自己的愛,進而看見妳的柔韌與堅定是多麼值得被愛。」
詹娜在亨利焦急的解釋中一點一點平復下來。我需要時間思考。詹娜最終這樣回答。
「當然,請妳一定要好好考慮,想要了解什麼都可以問我……只請妳即便拒絕也不要將埃內亞的事情說出去。啊,若是需要一個拒絕的理由,可以說妳發現我們關係不純,這應該無可挑剔,畢竟確實不是什麼能公諸於世的關係……」
詹娜聽的有點想笑,似是注意到她的表情扭曲,亨利自己笑了,放開她的手,「詹娜小姐,妳是堅強而美好的人,我渴望與妳成為如妳一般真誠的伴侶,不論結果如何,我希望妳的人生光明而順遂。」
從次日起,詹娜忍不住觀察起埃內亞。才聽過那樣天方夜譚般的故事,怎麼可能不去在意、不去觀察?
觀察同時詹娜又是恐懼的,她只聽亨利說了隱晦的狀況,不知細節不知實情,仍免不了想像臆測。但凡見著那個少年她就緊繃起來。也因此,她很快注意到埃內亞對她的迴避。
原本就不算常遇見,到亨利坦白後更是連吃飯時間都見不到人,徹底迴避一切會被詹娜看見的活動。只是偶爾跟亨利一起時會發現少年出現在大喊都聽不見的遠處……詹娜甚至都懷疑這是在幫她準備「發現兩人有不正當關係」的契機跟藉口。
狀況持續到這次旅行結束,詹娜沒有提亨利已經有求過婚的事,亨利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送她們姐妹離開,於是連詹娜的姐姐都開始懷疑亨利跟埃內亞之間有問題,回家車上一路冷著臉,到家就立刻把狀況加油添醋跟父母說了。
看父母激烈的批評起亨利、將之前對亨利的讚美盡數抹去、斥責這個人辜負了他們的欣賞與喜愛,詹娜反倒沒了猶豫。想到最後分開時亨利的沉默,在父母要詹娜去信斥責並斷絕關係時,詹娜寫下求婚的短詩。
她將父母氣的夠嗆,說她嫁過去就別想再回家,姊姊們責備她、讓她跟父母道歉和好,妹妹們嘲笑她的同時又說不介意她反悔。
詹娜愛她的父母、她的姊妹,她不想要他們難過,但也不想為此忽視自己的難過。如今詹娜為父母的憤怒嘆息感到歉疚,卻也不會因此忽視心底那股鬱氣一掃而空的爽快感。
鬧了這一齣,詹娜反而感到現在的自己可以沒有絲毫陰霾地表達對父母姊妹的愛跟關心……雖然他們現在可能不想要了,但也沒關係,現在這樣就好。
詹娜成為亨利的妻子,離開出生長大的故鄉,跟著亨利去他主要產業的所在地。
在母親跟姊姊們的敘述中,婚姻是愛情必須面對的現實,是對愛情的測量與結算,先是夫妻之間的愛,然後是親子之間的愛。
回看自己的成長歷程,母親對詹娜提到婚姻時不是跟數學相關就是跟人際往來相關。帳算錯了,母親說她將來結婚會吃虧、會搞砸,帳算對了,母親說她不討喜、對象會不喜歡,交際上安排的不好,母親說她會嫁不掉,交際上往來融洽,母親說她也沒能嫁掉。
婚姻是人生必須面對的爛帳兼爛仗,至少該挑個能讓自己願意戰鬥而非只想躺平的對象。
而亨利,單就婚姻來說,亨利是個比詹娜預期好上太多的對象。
他有著詹娜沒在週遭異性身上看過的體貼跟細心,而且更重要的是,詹娜能從亨利的言行中看到對自己的在意跟重視,哪怕是詹娜自己都沒想過的事情,亨利也想到了。
沒有母親說的混沌,沒有大姐說的試探,沒有的二姐說的打壓,亨利簡直是迫不及待地將一切攤在詹娜面前,從人到事,從家裡到工作,從詹娜需要了解的到亨利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
你對我還真是放心?詹娜都覺得有些過頭了。
「我最不能說的秘密都用來求婚了,其他又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亨利這麼回答。
除去付給詹娜家的禮金,亨利另外給了詹娜跟禮金等額的錢跟權限,用於讓詹娜將宅邸修整成自己喜歡的模樣跟添置其他想要的、需要的物品。
詹娜用了一部分,用來翻修主臥室跟添購書房用品,剩下的存起來,準備等哪天這個家增添新成員的時候再用。
既然決定與亨利共渡餘生,詹娜也做了面對埃內亞的心理準備。
就當丈夫養了會傷人致死的猛獸,例如獅子、狼或者蟒蛇?她聽說有些喜歡獵奇事物的有錢人會在家裡養這類猛獸,餵養跟照顧都很費錢費力。
埃內亞可以溝通,甚至是知識淵博,不僅自己可以打理好自己,還能幫亨利做事。詹娜在家時跟著姊姊們管理收支,比較複雜的帳目還是要請人確認,亨利家的產業比詹娜家更複雜,埃內亞卻可以全部自己處理。就像童話裡可以替主人帶來無數機運跟財富的貓或其他動物,哪是猛獸能比的。
但也不似那些只要是肉類就能滿足的動物,埃內亞只能食人,人以外的事物皆無法填補他的飢餓。亨利說明埃內亞的「食物」來源,不是死刑犯就是老死、病死又舉目無親的人,亨利以慈善的名義無償幫這些人安葬,而這些死者會有一部分進入埃內亞的胃裡。
「根據紀錄,從很久以前開始埃內亞就是以罪人跟無依的死者為食。他需要吃人,這無法避免,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去隨意傷人。」
如此,獵手也可以跟獵物共處。
有個群體、有個種族,外觀與人相似卻以人為食,不老不死,恆久存在。雖然亨利的父親、家族長輩並沒有找到埃內亞的同族,從亨利的故事裡還是能聽出世界上有其他跟埃內亞一樣的存在,只是非常、非常稀少。
這是合理的推測,就如狐狸永遠比兔子少,雖然詹娜不喜歡這個想像,誰都不會喜歡自己是被剝削掠奪的那方。
所以是一匹在羊群中、被羊隻照顧長大的離群灰狼?這樣說的話,將狼驅逐,大家各自待在自己的族群內才是最適合的解法吧?若無論如何都要放在一塊,那勢必要做訓練,狗也需要記住放在碗裡的才是給牠吃的,才能跟羊群待在一起……
詹娜想通了,埃內亞就是這樣的存在。
一個被亨利的家族馴養、傳承下來的怪物。
怪物,食人的怪物。
詹娜偶爾會在心裡這樣稱呼埃內亞,她沒有說出聲,但她的眼睛或許替她說了。
亨利沒有要詹娜對埃內亞親切,埃內亞也沒有要詹娜跟自己正常互動。食人怪物在詹娜面前既禮貌又疏離,像是自知不討喜而避著人走的異族,連太陽底下都不願意多待。
詹娜想,亨利會因此難受吧。
詹娜不知道自己來到這裡之前亨利跟埃內亞是怎麼互動的,但從家中過往生活的痕跡還是能推知一二,這類小細節怎麼可能瞞過要成為女主人的人?
喔不對,若是妹妹們或許不會注意,也不會在乎。
詹娜以為亨利會跟自己談日常中如何與埃內亞相處,左等右等都沒等到,乾脆自己主動開口問。亨利驚愕的反應告訴詹娜:若她沒開口,他根本不打算做什麼。他們險些(單方面的)吵起來。
「在我結婚之前、呃、不是,在我開始找結婚對象時埃內亞跟我就有談過。能夠接納他的存在已是萬幸,還要正常互動往來那要求就太過了。」
你也是這麼想的嗎?詹娜問。
「……我理解不是誰都能接受跟他共進晚餐,我也不該要求誰那麼做。」亨利這樣回答,詹娜猜這也是他跟埃內亞談話後的結論。
宰殺牲畜的屠夫會被人迴避,執行死刑的劊子手在任何國家都不受待見,哪怕那都是生存跟秩序必須的行為,死亡仍是被忌諱的。因此即便將一切都告訴詹娜了,關於埃內亞的事情還是會避著詹娜,如同身後的影子,她不刻意回頭就看不見。
而致使詹娜回頭的契機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亨利讚美詹娜做的收支帳目乾淨又漂亮,跟她討論後調整了帳本的格式,幾個月後詹娜要找之前帳本的資料,發現舊紀錄也謄寫了一份用新格式整理的副本,而那不是亨利的字跡。
詹娜自己第一次整理帳本時是把姊姊寫的舊帳本攤在前面參考格式,然後因為字跡稚嫩被母親取笑。她突然就想回頭看一眼那個用工整漂亮的字跡謄寫帳本的怪物。
先從亨利那裡打聽更多埃內亞的狀況,確認埃內亞也能吃一般的食物,便在用餐時叫上埃內亞一起,亨利跟詹娜吃飯、埃內亞跟著吃或單純看,在進食的空檔討論帳本、討論牧場、討論每天的生活。
埃內亞跟她分享自己學過的東西,除了書本上的知識還有各種技藝,音樂跟繪畫都碰過一點。
「我沒什麼藝術天賦,這些方面也就是還可以,多花點時間練習就能達到的程度……畢竟我有很多時間。」
埃內亞給他們畫肖像,詹娜覺得還挺有模有樣的,比不上專業畫家,但看著線條分明、比例正確。
後來亨利弄了一台直立式鋼琴到家裡,她跟亨利多了一個在有空閒的午後跳舞的行程,埃內亞伴奏。
她心裡對埃內亞的稱呼在一次次接觸中從怪物變成了小怪物,很重視亨利、因而也很重視她的小怪物。
亨利說埃內亞像是親人,生了怪病、無法自立生活的兄弟。詹娜覺得可能還承擔了一部分父親的職責,畢竟亨利遇到重大決策想要跟人討論時常會想找埃內亞談,而不是亨利真正的父親。
那位退役醫生沒有跟他們一起住,感情也挺疏遠,詹娜只在聖誕節前跟著亨利去拜訪過。聽說他們家有英國那邊的貴族血統,老人家氣勢很強,說話也很含蓄、咬文嚼字,詹娜是聽到亨利頂嘴才知道對方在抱怨或者有不滿。
「他不滿我對待埃內亞的方式,認為我在浪費埃內亞的天賦。」亨利聳肩,「若是他在這個大陸有其他更能信任、可以託付秘密的人,大概就會把埃內亞交給對方吧。總比給我這個叛逆的兒子好。」
在亨利父親的眼中,所有可以被其他人取代的事物都稱不上價值,埃內亞最大的價值在於那獨一無二的不死之身。
但在亨利眼中,不死之身是種病,埃內亞最大的價值是在被這種病症折磨的同時仍保持對周圍人的良善與關愛。
而詹娜覺得,埃內亞最特別的地方是,有如此恐怖的體質與能力的同時還能對人如此親愛……換做傳聞中的吸血鬼的話,亨利父親的下場應當比法蘭克斯坦更慘吧。
埃內亞以詹娜弟弟的身份成為他們明面上的家族成員,還另外取了喬托這個跟聽著跟詹娜更像一家人的化名。
喬托成為家中常駐成員幾年後,變成了喬托叔叔。
亨利與詹娜的第一個孩子就像他的名字戴維一樣,是被愛著的。
原本亨利要請一個保姆協助詹娜照顧戴維,結果埃內亞跟前跟後的看著,最後把保姆的工作都搶了。
戴維坐在椅子上能比琴鍵高一個頭時,埃內亞就讓戴維跟自己一起彈鋼琴:戴維負責最左邊的鍵,埃內亞負責其他部分。
「手指累了沒辦法按琴鍵,戴維幫幫它吧?」埃內亞伸出小指跟戴維勾手,「看我的手,當我這個手指按下某個鍵,戴維就數三個白色,按下第四個鍵,可以嗎?」
埃內亞雙手放在琴鍵上,左手的小拇指翹起,戴維貼著埃內亞坐,看埃內亞左手的無名指落在哪,就用食指去數間隔三個白鍵的位置。戴維找到了,他們再一起按下去。
戴維每次都會叫詹娜來看,說「媽媽妳看我在彈鋼琴」。
從每個音都要等很久到能用正常的節拍彈奏,從只能重複幾個段落到能從頭彈到尾,從最後一個鍵到兩個鍵再到重複的和弦,戴維玩的很開心。
埃內亞在亨利買來的樂譜上塗寫、將自己會的曲子伴奏部分都改成同一種和弦,替亨利跟詹娜伴奏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偶爾亨利或詹娜抱著戴維轉圈時才又回到一個。
「等戴維再大一點,喬托可能連家教老師的工作都要搶。」
亨利如此評價,詹娜也這麼覺得。她想自己應該也要提早開始準備,關於要如何跟戴維說明埃內亞的狀況,若是往後戴維有了弟弟妹妹,這個說明多半是要跟埃內亞改過的琴譜一起往下傳的。
詹娜認真地思考了之後的人生,但沒有想過變故會來的那麼快。
流行病的發生先是寫在報紙上,接著是遠方的傳聞,再成為鎮上的噩耗。發燒、畏冷、頭疼、身體痠痛,像是嚴重的感冒,患者發黃的臉色跟出血症狀卻表明不只如此。
瘟疫發生的當下亨利就採取了應對措施,但牧場工人出現症狀的時間只比鎮上晚幾天。這種時候請不到醫生,亨利學過醫,便自己照顧牧場生病的人們,埃內亞幫忙。
「以前亨利的父親在我身上實驗過有名的疾病跟傳染病,有些是不會影響我的,什麼症狀都沒有。一開始沒有感染的話,之後也不會感染。」
亨利跟埃內亞都小心避免在這段時間接觸詹娜跟戴維,戴維還是出現症狀。亨利立刻將重心轉回家裡,隔離戴維跟詹娜。
隔著門聽到戴維哭著說背疼、好冷,詹娜立刻就想去抱住自己的孩子,卻被埃內亞阻攔,不論詹娜如何保證自己會做好隔離,埃內亞就是不放行,直到她生氣了才說:「妳會被傳染、妳會死!」
詹娜知道這次瘟疫已經死了不少人,但看報紙記載也是有撐過去、好轉起來的,可是埃內亞說的無比肯定。
「求妳相信我……那是、類似預兆的、總之是那樣的東西,我知道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但它真的會發生,所以拜託妳,不要進去,我跟亨利會照顧好戴維的。」
確實很匪夷所思,詹娜沒有聽過這事,這種對於未來某個結果的確信,根本是神話故事裡的東西。
埃內亞本身也是詹娜無法理解的存在,她無法斷言埃內亞所說是真是假,但她確實有個疑問,她也問了:
如果你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為什麼沒有阻止戴維被傳染?
從戴維出現症狀開始詹娜就沒有合過眼,除去被阻攔的時間,她一直陪在孩子身邊。除了喊痛、喊冷跟喊爸爸媽媽,高燒的戴維說不出其他能讓人聽懂的話,但詹娜始終在旁聽著,一個音節都沒有落下。
二十四小時過去,戴維將食物跟藥都吐了,開始流鼻血,詹娜在亨利的眼中看到絕望,埃內亞也看到了。
收拾散落的器具出去再回來,埃內亞端了一碗深紅液體。
「……我不知道這有沒有用。」埃內亞呢喃道,甚至不知道這應不應該。
埃內亞放下碗就出去了。詹娜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那是埃內亞的血,房間裡都是血腥味,她的嗅覺已經麻木。
亨利父親曾經懷疑埃內亞的體質來自血液感染或類似的途徑,像是吸血鬼傳說裡的那樣,也做過相關的實驗,但並沒有哪個實驗體再現了埃內亞的狀況。這些亨利都說過。
亨利也在看那碗血。
詹娜想起戴維被她抱著轉圈時笑不停的模樣,想起戴維坐在鋼琴椅上懸空晃動的腳。他還那麼小,那麼小、那麼稚嫩,一次按到兩個以上的鍵就有可能因為力氣不夠而缺一個音。
戴維還沒有長大。
她還沒有看到他長大。
沒有看到他能自己夠著踏板、獨自彈完一首曲子的模樣。
就算戴維像埃內亞那樣活下來,她也看不到。
詹娜不再去看那碗血。
放有那個小小棺木的位置上沒有墓碑,來不及,她也還沒想好要用什麼話陪他長眠。
沒有時間去想。
倉促的葬禮結束後,詹娜也開始發燒。臥床昏睡的時候她彷彿聽見亨利的哭聲,聽著比戴維症狀惡化時還要傷心,這也在埃內亞的預見裡嗎?
埃內亞沒有回答,詹娜於是換一個問題:亨利會有事嗎?
「我不知道,看到的東西通常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只是偶爾的、偶爾的會知道,曾經、正在或者將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不需要水晶球或什麼占卜媒介,就是知道,也只是知道。
「但我想知道的,從來也沒出現過。」不用擔心傳染,也不在乎傳染,埃內亞直接趴在詹娜手邊,「為什麼……是你們呢?為什麼是戴維,為什麼是妳?」
詹娜也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我?葬禮上遇到的人們,不論是站在地上的還是躺在地下的多半也都想過這個問題。
這哪會有答案呢。
但或許就像詹娜自己忍不住會去想,若自己讓那孩子喝了血、現在是否就能在床邊看到他。埃內亞可能也會去想,若當時更強硬的阻止了詹娜、現在是否就不會看到詹娜躺在這裡。
詹娜退燒了。
看著蠟黃的皮膚,摸著絞痛的腹部,舔著口鼻中蔓延的鐵鏽味,詹娜拒絕亨利讓自已多休息的懇求,堅持在家裡走走。
陪我跳支舞吧。詹娜對亨利說。
寫給父母跟姊姊們的信還沒收到回覆,亨利父親那邊也不知道狀況如何。她看不到回信,不過亨利會處理好吧,信也是,墓誌銘也是。
她雖不是最先離開的那個,卻也不是最後走的那個,所有留下的事物,都會有人處理好的。
伴奏斷斷續續,緩慢如幼童搖晃的步伐,對現在的她剛剛好。
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