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ca】以你之名Luca死的那天,天蓝得过分,蓝得像个毫不知情的孩子,在病房窗外肆无忌惮地奔跑、嬉笑。
Shu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白色窗帘在风里轻轻鼓起又落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礼。他没哭,只是低头,用拇指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掌心那枚戒指,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也像是在试图将失去压进皮肤的褶皱里。
他一句话都没说。医生护士在耳边进进出出,鞋底与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像调频错误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地轰鸣着不成意义的噪音。
他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似的。对着房间低低鞠了一躬,然后离开,像一个落幕后谢幕的演员,只不过观众早已散场,幕布也不再升起。
他没有跳楼殉情,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书。只是订了一张飞往意大利的机票。Luca曾说,想看看威尼斯的水,哪怕湿了鞋也没关系。他笑着描述那种旧金色的风,说那味道一定像夏天最后一晚的晚风,带一点糖与潮气。
于是Shu启程了,一个人,在地图上标记曾经共有的梦想,一站一站地走完。
他在法国马赛的夜市吃生蚝,咽下Luca过敏的腥味时皱了眉,却又忍不住笑;在西班牙街头跳广场舞,跳得僵硬笨拙,却引来孩子们鼓掌围观。他仿佛听见Luca在身边笑说,“Shu你这动作,我真的要录下来了!”
他站在日本山间看日出,天光一点一点从云缝中破晓,像记忆缓缓苏醒。他怔怔看了许久,直到天全亮,才低声说,“你没赶上。”
他也曾穿过印度灼热的街巷,被香料和汗水包裹,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与孩童踢球;又在冰岛的极夜中冻得发抖,嘴唇发青,像淬了酒精的玫瑰。那一刻他才明白,身体的痛是有限的,无法抵达心底的深处。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认真地活着。认真吃饭,认真搭错车,认真数着每一颗星星。他小心翼翼地活着,好像整个世界,是Luca托付给他的一场旅程,一份写着“替我看看”的遗愿。
Shu从不信来世。他不信重逢,不信轮回,也不信任何虚妄的慰藉。但他信记忆,信每一个曾被记录下来的片段。
他把这些写进一本又一本笔记,贴上地铁票、门票和纸巾上潦草的笑脸,用最平实的语气记录他们错过的一切。
他不知这算不算自欺。他只是想让“我们”这个词,不被时间连根拔起。
某天,在摩洛哥的一个喧嚣集市,他买了一条过分花哨的围巾,颜色缤纷到有点滑稽。他把它围上,顶着三十多度的太阳,在旧街的石板路上走了十几公里。风沙扑面,他咳嗽了好几次。
他边走边想,Luca若在的话,一定会笑着说,“Shu你居然戴这种?穿在你身上像个五颜六色的观光团旅客!”
他笑了,声音极轻,几乎被人声湮没,然后低声说,“你下车太早了,那我就多走几站。”
风从街巷另一头吹来,吹动那条不合时宜的围巾,也吹乱他心里一直不敢翻开的、某页未竟的对话。
*
他落地悉尼时,正值黄昏。海港大桥低伏如兽,轮廓沉默,夕阳在它身后燃烧,光线穿过云层,如火舌般舔过城市的边缘,将街道、玻璃窗、行人发梢,全数镀上一层橘红色的余晖。
这是他第二次踏上南半球的土地。一下飞机便闻到风的味道——混着海的咸与日光的烘焙气息,有种近似童年的质地。
Luca说过,“要是哪天我们回澳洲,我一定要在海边躺着喝果啤,而Shu!你要陪我晒太阳,晒黑也没关系,反正你晒不黑。^^”
那语气像洒进衣领的一缕热风,顽皮又温暖。
傍晚的邦迪海滩人声渐散,天色一半是玫瑰金,一半已浸入青蓝。他脱了鞋,脚踏进沙里,沙粒带着余温,一步一步,像踩进了旧梦的柔软内页。
他一路往海边走去,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卷起裤脚,也卷起他心里埋藏太久的声音。他记得Luca在冬日阳光下笑着拉他往海边跑的样子。
只是那次,是视频里。
他停在一块突出的礁石前,背对着暮色的世界,低头看脚边泡沫翻涌。风夹着潮湿的盐气扑在脸上。他转身走向附近的小摊,买了一罐酒精含量低的果味啤酒。
他算不上爱喝酒,Luca知道。他酒量差,酒品也不好。虽然Luca自己也差不多,但他就是爱看Shu勉强咽下苦味时那皱起的眉头,然后毫不掩饰地笑出声,“Shu,如果你也皱眉,那就是你输了!”
他站在海风里仰头灌下一口,气泡直冲喉咙,凉意伴着微苦的果香在胸腔炸开,呛得他眼眶泛酸。他没有皱眉,只是轻轻闭了闭眼,然后坐下,把鞋放在一旁。
远处的火烧云正缓缓坠入海平线,如同记忆沉入深海,既遥远又无比熟悉。他注视着那团正在燃尽的云,心跳慢了下来,耳边只剩风和浪。他想,这大概是他与世界为数不多的温柔对话。
用目光代替语言,用寂静替代思念。
夜色渐渐落下,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幕将他与世界隔开。他把那条从摩洛哥带来的围巾裹紧了些,布料因海风猎猎作响,颜色在暮色中反而更显得鲜艳得突兀,像某种故意被留下的信号。给谁看,也说不清。
他把啤酒罐搁在一旁,垂眼看那条颜色张扬的围巾,轻声笑了一下。
然后他说,“你看,我黑了一点。”
声音极轻,被风一吹便散了开去。
四下无人回应。
*
通往霍巴特的内陆列车缓慢穿行于低矮起伏的山丘与沉默的林带之间,像是驶入一幅无人问津的风景画。窗外的色调模糊、湿润,绿与灰交融成一片失焦的水彩,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座岛屿的雾气泡软了边界。
车厢里安静得过分。乘客稀少,偶有风声从破旧的缝隙钻入,像旧梦的喘息。
Luca怕鬼,却又最爱灵异节目。每次看得汗毛直竖,还要勉强嘴硬地说,“Shu要是真敢带我去塔斯马尼亚,我肯定抱Shu一整晚。”他说这话时还眯着眼笑,像要提前宣告某种小小的胜利。
可现在,他真的来了,却只带着Luca的一半回音。
抵达霍巴特的那夜,下着细雨。街道积水反射着路灯的光点,像碎掉的星星。他拖着行李,穿过一条安静得像无人梦境的巷子,走进那家小旅馆。
木门吱呀一响,像谁悄悄在背后笑。他没点灯,只凭模糊的轮廓走进房间,熟练地放好行李,脱下湿了边的外套。床单冰凉,他就那么躺下去,闭着眼,整间房黑得能听见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腔上。
他没睡着。整夜都像悬在黑水里,四肢沉重,意识清醒得刺痛。脑子里反复闪回的,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白得刺眼的医院灯光,Luca咳得发不出声时泛白的嘴唇,那只骨节分明、瘦得像纸的手,伸过来时轻飘飘的,只用极轻的力气就握住他一指。
还有那天,Luca虚弱地笑了一下说,“你要走了,就告诉我一声。”
他那时没回答,只是低头吻了吻他的掌心。
如今才明白,Luca说的走,并不是离开病房,而是活着走出这段陪伴,是继续往前走,把我留在这。
他猛地坐起身,汗水沿着脊背滚下。四周依旧漆黑,唯有手机屏幕的一点冷光照亮他的手指。他从背包里抽出那本旅程笔记,封皮已经被磨得发亮,边角卷起。他写下。
这里确实有鬼。
你的、我的,
还有我们说过的梦,全都在。
*
这座城市的声音密不透风。车鸣、脚步、争吵与笑声,像无数股水流从不同的方向冲进他耳里,没头没尾地挤入胸膛,在每一根神经里回响。
Luca一直向往这里。他曾一边翻旅游书一边说,“纽约是你哭了也没人看你一眼的地方,我喜欢那种自由,像一张没人审阅的试卷。”
Shu记得他笑着说那话时,眼底有种倔强的明亮。那明亮像他嘴角卷起的一点小火星,时常在不经意间烧到自己。
他走进中央公园时,正午已至。阳光从高楼之间的缝隙斜落,像一枚枚滚烫的硬币,砸在树叶上,砸进他的肩胛。
他在一个热狗摊买了一杯廉价咖啡,纸杯薄得像是要把苦味直接渗进掌心。第一口就让他皱了眉,那种劣质、焦灼、几乎没有余温的味道,像极了某些回忆,被时间泡得苦涩发酸。
那年他们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在夏天傍晚,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能不能别总想着跑那么远?”
Luca停住了,转过头,像没听清似的看着他。他记得Luca手里还握着刚倒好的冰牛奶,那杯子飞出去时打在门框上,碎得很响。Luca吼道,“你连去看世界的勇气都没有,还敢说你爱我?”
他没有回嘴,也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感觉心脏像被拧了一圈又一圈。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沉默的,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沉默,是恐惧。是深知,有些人终究是要走的,而自己终究无法留住他喜欢的风景。
他坐在公园草地上,听身边陌生人交谈、跑步、放狗。孩子的尖叫划破树影,风吹乱他的发。他努力放松肩膀,像在卸下一些没人看见的重物。头靠在树干上,阳光从缝隙间洒落下来,他半闭着眼,看天被枝叶剪碎成无数片。
有个街头艺人正在唱歌,设备破旧,音响失真,但歌词还是清晰地钻进耳朵, “Don't you notice how I get quiet when there's no one else around…”
他怔住了,喉咙像被什么轻轻卡住。他忽然明白,真正的孤单不是身边无人,而是夜里醒来时,伸手过去,发现枕边永远空着;是想分享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却无人回应的那一刻。
Luca一定会喜欢这里。他会喜欢这城市的冷漠、喧嚣、效率过剩与粗糙情感包裹下的柔情。他会在第五大道试穿他根本买不起的外套,在唐人街用蹩脚的口音,结巴地拼凑成一句断断续续的中文,点一桌川菜,然后笑着说,“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却吃得比谁都快。
Shu那天一整天都在曼哈顿穿行,没有目的,只是走。街边艺人拉起小提琴,旋律与汽笛声混在一起,雨开始落下,他没躲。雨中出租车卷起水花,闪灯像是记忆的灯塔,在前方亮着。他用手机拍下那些画面。打伞的情侣、墙角潮湿的涂鸦、街角亲吻的老夫妻ー他们像一段未曾断开的未来。
Shu任何一张照片都没有发去互联网上,也没有给它们标注时间或坐标。他只是走,用脚底每一次酸痛的提醒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替一个人看这个世界。
“你喜欢的世界,我来替你摸索。”
他对着地铁窗中的倒影轻声说。那张脸映在玻璃里,眼神有些疲惫,发丝因雨而贴在额前,嘴角微微抿着。但他看见那张脸里,有一种迟到了许久的坚定,在黑暗中被地铁灯光勾出轮廓。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只有Luca懂的笑,带点得逞的坏心眼,又藏着些掩不住的倔强温柔。像一个孩子,终于在没有人陪的路上,偷偷学会了长大。
*
他回到京都时,正值初秋。银杏尚青,叶脉清晰如未写完的信纸,寺庙前的风铃却已随风摇响,在晨与暮的缝隙间发出清脆的回音。
他们曾在这里短暂停留。那次Luca发着烧,睡得昏沉,还拽着他的袖子呢喃,“我梦到你走了。”
Shu弯下身,额头轻触他的额角,像风落在枝头,“我在,别怕。”
如今,他独自一人走过那家茶屋,门口的帘子仍旧半卷着,像时光斜倚在门边未曾合上。老板娘从里头探出头来,似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送来一壶热茶,问他,“你男朋友呢?”
他怔了一瞬,垂眸轻笑,指尖在茶杯边缘缓缓打转,才轻声答,“他走得比我快。”
话音落下,茶香正好升起,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那些藏得太久的情绪。
雨细细地落下来,像某种还未说出口的告别。伞面簌簌作响,像Luca说话时轻飘飘的语尾,一句接一句,不紧不慢,却让人久久不忘。
他撑着伞,沿着石阶缓缓而上,在那座寺庙外熟悉的位置坐下。身旁落着些尚未泛黄的叶子,风一吹便轻轻晃动。他从背包中取出那本旅程笔记,封面因频繁翻阅而磨旧,边角翘起。
他翻开其中一页,借着伞下微光写下。
“今天重访了你说想再来的茶屋。你错过的风景,我都记得。”
笔迹微微颤抖,雨声缠绵。他忽然低头一笑,像心口被什么轻轻揉了一下,不疼,却泛起细细的酸。他仿佛听见耳边,有人带着旧时的温度,轻轻嫌弃了一句。
“Shu还是太认真啦。”
那声音带着旧时的温度,仿佛穿透了时差、风雨和这漫长的旅程。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巷。雨更密了些,石板路泛着淡光,远处风铃仍在摇晃。他撑起伞,微微仰起脸,轻声回道。
“我知道。”
风铃应了一声,像在回答,又像道别。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坐着,看雨一点点淋湿阶前的青苔。京都的雨温柔得不像雨,更像一种从天上落下的记忆,把整个世界洗得发亮。
那一刻,他终于想起,那些他独自走过的地方,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在记。
*
那天是平常的一天。
Shu坐在车上,靠窗的位置,阳光从右侧落下,铺了一身微暖的光。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出发的,也不知道终点是哪一站。旅程太长了,长到地图上的国界早已像被水洇开的墨迹,只剩模糊斑驳的色块,分不清边界,也分不清归属。
列车轻微地晃动,像一只疲倦又温柔的手,把他轻轻摇进某种失重的恍惚。他打开相册,一张张滑过。街道、庙宇、狗、夕阳、咖喱饭、喷泉、夜市、火车、热啤酒、眼泪与笑容……它们交叠成缓慢而闪光的噪点,在手机屏幕上,也在他心底。
有些照片模糊,有些对焦失败,有的只是某个擦肩而过的背影,有的是夜色里模糊的灯光。他没有删掉哪一张。
那一刻他有些晕,像刚从电影院走出来,眼睛还未适应现实的光。他感觉阳光穿透了他整个肩膀,像一句话落在心尖,温热,又难以言说。
他想,“Luca,我攒的故事,好像够了。”
他没写下这句话,也没录音,只是在心里一遍遍轻声重复着,像对另一个时空里的旅伴道别。
前方是一段上坡的路,阳光在地平线的尽头泛白,一辆白色卡车从那光里驶来,逆光太亮,像天裂开了一线缝隙。那缝隙之外,也许是梦的出口。
他既未停下,也未躲避。也许他根本没看到那辆车真正的样子。他只是望着那道光。
那一刻,所有声音都慢了。风声退开了,汽笛隐去,时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端起,安静地悬在半空。连自己的呼吸也仿佛与这世界拉开了一点距离。
忽然,“轰”的一声炸开,像梦里迟来的惊雷。
他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不大,却足够清晰。笑容没有悲伤,也没有解脱,只是一种终于完成了的安静。
我替你活过了。你该来接我了。
那声音像是落入水底的呢喃,被阳光洗得干净。
世界静了下来。像是一只终于盖上的书,被轻轻合上,书页整齐,封面无尘,落在晨光铺成的桌面上。
书名叫作——《以你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