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中】孤岛手札0
　　■■■■年，地球资源逐步匮乏，生存环境日益恶劣，威胁到自身利益的时代使人类的劣根性愈发藏无可藏，贪欲、谎言、勾党结派、恃强凌弱...人类成为了被内心阴暗操纵的怪兽，纵横在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

　　博士D决定启动仿生人取代人类以铸造完美新世界的计划，若干仿生人在秘密中投入研究测试。

　　该项计划的名字叫作——月蚀计划。

　　

　　“代号A5158，恭喜你来到月蚀计划最后阶段——造梦者人格测试。”

　　“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中原中也，你的身份是一名普通高中二年级学生。考核期限为四个月，在这期间希望你能成功融入人类。祝你考核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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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面在内置屏幕里逐渐映射清晰的时候，我获得了人类所拥有的视觉。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倚坐在偌大实验桌边穿着白色短袖的少年。

　　他的左胸膛处印着一个圆形的标志，以我的视力能轻而易举地看见被蓝墨扎染过的布料纤维，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领口处的领带已经被扯得有一丝松垮，最上面的扣子也被解开了两颗，这应该就是他们人类所谓的校服。

　　身高目测一米八左右，身形颀长比例漂亮，是人体美学里面最为崇尚的九头身。这个少年的五官像是用了数据库里面最优秀的脸模捏合而成，处处都在诠释着黄金比例的存在必要性。他的前额到眼睛的距离、眉峰挑起的走向、鼻梁挺高的角度，唇瓣的厚薄、瞳孔的深浅，一切都是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完美舒适的存在。

　　若不是他的脖颈与露出的小臂缠着密不透风而显得格外怪异的绷带，我会以为他是我的同类。可是仿生人绝不可能被允许做出这样怪异的改变——我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融入人类，越普通，越容易。

　　“哈。他醒了。”我感受到了少年投过来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脸上。他对着旁边穿实验服的男人挑了挑下巴，下颌支出一条很流畅舒适的线条。

　　两个人一起走到我的身前，我听见少年歪着头看了我几分钟后笑着对旁边的人说：“他很漂亮。”

　　“嗯。那是当然。”男人的头发半长，正好在肩膀上面一点的位置，脸上的胡茬与法令纹因为稍显疲劳的状态而格外明显，站在这个少年的旁边几乎要被对方那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少年感而带着的光芒所淹没，“他可是这一批里面我们最满意的作品，大部分实验者都在押他能通过最后的考核。不要小瞧他，太宰。”

　　太宰。原来这个少年叫太宰。

　　“啊啊，我知道啦。”他笑着对上我的视线，“很高兴认识你，A5158。”

　　从追求实际的角度来说，安装在我眼窝部位的眼球是精心打磨雕琢过的摄像头。在我看向对方的时候，最先意识到的是电子设备根本无法与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如琥珀一般透亮又有神采的眼眸相比较，太宰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带着一种温度，存在感极强，像是有某种粘黏的魔力，对上后便很难再移开视线。

　　“A5158。”叫着我代号的男人左胸处别着的金属名牌上写着‘Dr.S’，他在翻看手里那本属于我的考核记录，“各方面综合考评过往给出的等级大多都是在A与S之间，有极少数超高或偏低评价，算是各方面都没有较大缺陷的半完成体——欢迎你来到最后的人格测试。”

　　“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是一名就读于依利特学院高二年级的普通高中生。你的名字叫中原中也。”Dr.S从那一叠厚厚的考核记录最上面扯下来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我从姓名体重等基础信息到爱好与过往经历的详细内容，右上角贴着我的照片。

　　这张照片上的人脸挑不出任何毛病，连嘴角微笑时候扬起的弧度都是精细计算过的，看上去不会让人有防备心实则又带着一点淡淡的疏离——这就是研究造梦者的科学家们默认设置的每一个仿生人的特征。

　　于是我从现在开始有了一个普通又毫无破绽的全新身份。

　　我不再是A5158，我叫中原中也。

　　太宰的尾音带着一种很轻快的上扬，让我想起那种青苹果。他对我说：“祝你一切顺利，中也。”

1
　　“...这边是高二年级，教师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第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我在教务处办好了一切手续被班主任带向我的班级。走在我前面的班主任高跟鞋敲在走廊瓷砖地板上异常响，身上的香水味在她的身后飘了一路，我能闻出里面有玫瑰和杏仁的味道。

　　路过窗台边的时候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隔着偌大的操场伫立着的几栋楼，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寇红的指甲在我视线里面出现指向外面：“那边就是学生宿舍和食堂，操场另一边还有一个体育馆。我们学校不小，但是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认识路的。”

　　依利特学院是全封闭式管理精英学校，这里是被刻意构建出来的乌托邦。处于上层阶级的人类不惜花大价钱想要在这愈发紧张的局势里面制造一个诺亚方舟，在这里回到许多年以前正常生活的日子。而最好被管控和复制的就是校园系统，他们在巨大的孤岛上面建立了这所学校，有钱有势的人家将自家的孩子送到这里来，接受一切最好的资源。若是作为第一个实验对象的校园系统能够正常运作，他们便会进一步复制社会里面的其他系统，逐步完善这个上层阶级的诺亚方舟。

　　只是那群人没有想到的是，博士D以不知道什么手段将造梦者混在了这群普通人类里面。在进行方舟打造的同时，意在取代人类的造梦者也在这里进行人格测试。

　　“我叫中原中也，非常开心能和大家成为同窗，以后的日子希望大家多多关照。”我站在教室的讲台上进行着普通的自我介绍，本学期要用到的新书正沉甸甸地坠在我肩上背着的书包里面。

　　“那你就坐在太宰治同学的旁边吧。”班主任的手指向窗边，黑发少年的旁边正好是一个空位。从进入这个教室的第一秒我就发现了太宰那张熟悉的脸，就算之前并没有见过他，任何人在走进这里的时候都会注意到这张完美的脸蛋。

　　我将书包挂在桌子旁边的挂钩上，接过了太宰递过来的纸巾准备擦拭桌面，下课铃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同学们面对我这个新来的外人并不算太热情，尽管这里是所谓的乌托邦，但是在进到这里以前他们就已经明白了资源总是有限的，能够分蛋糕的人越多，自己得到的那块蛋糕就越小，所以对于我这个似乎要来与他们争夺资源的外人，他们就表现得十分冷淡。

　　我前桌那个戴眼镜的男生转过来跟我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欢迎，然后丢下一句下节课是实验课，记得去实验室上课之后就跟着其他人一起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二十多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出去了，只剩下刚来到这个新环境的我和似乎被我堵住座位通道而出不去的太宰。

　　“中也。”安静的教室里面他突然出声叫住了我的名字，两个音节在他的唇间被咬得非常暧昧，尾音带着一种变声期末的低哑，“好巧。”

　　我知道并不巧。这是刻意安排的。

　　不出意外的话，太宰就是本次造梦者人格测试中我的考官。他会像之前每一次考核的考官那样记录我的表现与数据，并在每个月末综合各个方面对我进行评分，若在四个月之后他给出的分数与其他考官给出的分数加权计算得出的结果低于90分，就意味着我的考核失败了。

　　当然如果在这四个月之内被考核的造梦者被普通人识别出来身份或是出现了其他重大错误，考核将会直接以失败告终提前结束。

　　这些都是在进入最后的测试之前，Dr.S告诉我的规则。但是他没有告诉我考核失败的造梦者接下来会被怎样处理。

　　“啊，看你这反应，应该知道我就是你接下来这四个月的考官了吧。”太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看见他桌面摊开的书本上写着的字非常工整，他懒懒地伸了个腰，将手中的水笔盖好夹在了书本里面，“希望你加油通过考核，我是不会因为你这张漂亮的脸而包庇你的错误给你打高分的哦。”

　　“嗯。”我当然知道。月蚀计划里面的每一个考官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与公正无私，他们完全没有人类经常被利用的恻隐之心，是怎样就是怎样，完全不存在私自篡改的可能。这些考官像是完全已经从人类里面被剥离了出来，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情感——博士D曾经说过情感是人类最难控制的因素，也是最大的缺点之一，所以在月蚀计划里面的每一个参与者，都显得格外理智，从不外露任何情绪。

　　“中也表现得有点过于淡定和冷漠了。”太宰从我为他让出来的空间里面侧身轻盈地走过去，带起来的一阵风扇进我的鼻腔，能闻到他身上洗衣粉那种干净的味道，“我也不太好评价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将书拿出来的动作顿了一下，太宰的话不难理解。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在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里面的时候，多少都会带着忐忑和拘谨。而我就算是在面对同学的冷漠，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知所措——这显然不太符合常理，虽然普通人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异类存在，但是作为被考核的人，我的最终目标是达成跟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

　　啊，果然测试一旦投入到人群中的时候，就变得麻烦起来了啊。

　　“森先生说你是大家猜的最有可能通过最终考核的造梦者，我非常期待你的表现，中也。”我转过头去看见太宰的眼底带着一层薄薄的笑意，“目前为止，只有一个造梦者成功通过了考核完全获得人类的身份进行生活。这项测试，其实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得多——人性本来就是人类最复杂的东西，你需要做到的是完全打破这些东西的阻碍。”

　　“没有通过考核的造梦者去哪里了？”在我之前，已经有不少造梦者进入了最后的测试。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没有再回到过实验室，曾经我以为这些造梦者都通过了最后的考核，但现在看来，他们可能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喔？居然没有跟你们说过吗？”太宰看上去有点意外，“没有通过考核的造梦者都是失败品，会被带回基地回收处理。身份会被抹杀，生活过的痕迹也会被消除，你的身体、你的芯片都会被溶解，然后再重新从0开始塑造一个造梦者。”

　　“如果你失败了，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A5158，都会不复存在。”

　　“我明白了。”我的眼睫垂下，觉得全身都有一点沉重——虽然我的身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由铁块构成的，但是这些经历过特殊处理的金属不仅能让我行动灵敏便捷，在日常中也安全性极高——可能这是出于一种心理意义上的沉重。

　　“中也一定要坚持到考核的最后哦。”太宰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去，“不然我的生活又会相当无聊了啊。所以拜托中也，就算是为了你的考官，也要保持优秀到最后吧~”

　　从逻辑层面来说，我并不是太能理解太宰的这句话。我的考核结果和考官本身并不相关，他们作为考官并不会因为造梦者优秀的成绩而多出什么绩效奖励，为了他而坚持到最后的这个前提，其实并不成立。

　　“走啦~快去上实验课啦~不然要迟到了喔。”

　　太宰的每句话都会带上一些很活泼的语气词，合着那上扬下拐的波浪号语气一起，听起来有一种十多岁少年特有的趣味。和以往我接触的考官完全不一样。

　　他还保留着人类的那种鲜活感。

2
　　我在进入这所学校还不到一周的时间里面就碰上了麻烦。

　　因为太宰是我的考官，所以在这所学校里面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和他形影不离。在教室里面他是我的同桌，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是双人间里面我的室友，走在路上、食堂里、操场上，以太宰为中心画圆的三米半径以内绝对能看见我。

　　我们俩似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除了在上厕所的时候。作为仿生人我并没有这样的生理需求，但是普通人会有，所以为了融入普通人，我也需要效仿一下他们去厕所的频率。

　　我就在一个傍晚的课间被几个人拉到了最里面的那个隔间堵在了墙边，为首的是一个右耳戴着耳钉的男生，叫藤井。在我们班上是出了名的刺头，经常能听见他在班里大肆炫耀自己家里的权势。

　　他的表情看上去戏谑又不善，示意他的两个跟班一人一边肩膀将我按在墙上，说话之前把嘴巴里面嚼了不知道多久的口香糖粘在了我的头发上：“所以你是和太宰那个废物抱团了，是吗？”

　　其实不难看出，班级里面小团体的风气相当严重。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就已经能完全看出来班里面哪些人之间的关系很好，哪些小团体之间相互看不顺眼了。我和太宰是两个例外。

　　我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没有任何一个小团体愿意主动接纳我。而太宰更像是自愿游离在这些小团体之外——这些学生们眼神里面很清晰地厌恶着他，但同时又怪异地带着一丝惧怕——但是太宰从来没有分过一个眼神给这些人。

　　两个不受欢迎的人疑似抱团了，惹得这些早已成型的小团体们看不顺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能不敢直接找太宰的麻烦，亦或是没找到机会，反正藤井这三个人先逮住了落单的我。

　　“你不知道初到一个新地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站对立场吗？”藤井比我高，他伸手抓住了头发将我的头往后扯去，我的脸被迫抬高，看见背着光的藤井的脸丑陋至极，“一步错步步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去和一个虚伪的废物抱团啊。”

　　藤井很恨太宰。我突然想起今天上午走廊隔壁的女生在课间八卦提到的一件事——藤井正在追求的隔壁班女生在上一周鼓起勇气跟太宰告了白，结果还被太宰“不知好歹”地拒绝了。

　　“不就是长了一张狐狸精小白脸吗？看着真让人恶心。”藤井的表情愈发狰狞起来，揪着我头发的手也更加用力，我感受到有几根头发已经从我的头皮上被拽落了下来。虽然没有痛感，但是我还是微微做出了一点痛苦的表情，小幅度挣扎了一下。

　　没有想错的话我应该是被校园霸凌了，而且始作俑者很显然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我对这种程度欺压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之前的多维考核中，我的武力值评级是S＋，是最高的等级。眼前的这三个男生肌肉含量远低于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想必如此的嚣张跋扈不过也只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罢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真的能做到动一动手指就轻松地将他们撂倒在地上无法快速爬起来。

　　但是普通的学生在这种时候会如何反应呢？会害怕？难过？畏缩？还是会愤怒？反抗？我一时拿不准主意。

　　藤井的嘴里不停地蹦出一些没有任何教养的污言秽语，对太宰进行了从内到外的全方位人身攻击，将对方贬得比臭阴沟里面的蟑螂还要一文不值。啊啊，怪不得，怪不得博士D想要取代人类。嫉妒、欺软怕硬，这些阴暗的情绪会无限放大人类的劣根性，让整个世界都变成恶臭的下水沟。

　　听着藤井口中那些荒唐的话，我突然有一点想笑。他辱骂的是月蚀计划中的考官——被精心挑选过的佼佼者，而月蚀计划的目的就是取代地球上的劣质人类，取代像他这样的人。计划已经有条不紊地逐渐推进了过半进程，而毫无危机感处在乌托邦里面的劣质人类依旧在做着一些恶心的事。

　　我应该是冷笑了出来。因为我看见藤井的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紧接着转变成了涨红了整张脸的愤怒。

　　“你他妈在笑什么——？你还敢笑得出来？”他的声音相当刺耳，我突然有了一种不耐烦的感觉。厕所里的一些异味像是无限放大了一般被我感知到，让我越来越忍不住想要把眼前围着我的三个人脑袋按进这间隔间的马桶里面然后破开门离开这个地方。

　　想要激怒他，然后顺理成章地动手再打败他。理性分析在处理过预测之后告诉我这并不是最优解，但是我不想选择从数据分析得出的最佳答案——顺从他的话去迎合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最喜欢的就是恭维和夸奖，只需要顺着他的话认错就可以解决掉目前的麻烦。我不想。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自量力的人的好笑事。”我的语调没什么起伏，没有那种蓄意的嘲讽更没有快要发抖的瑟缩，平平淡淡地却更是给藤井的怒火上浇了一把油，他几乎是立即就挥舞起来了拳头想要往我脸上砸，我的程序也立即调动到了迎战的状态，手就要抬起的上一秒，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贯穿了厕所的整个空间在里面回荡：“上课了谁还在厕所里面打闹！！！快从里面给我出来！”

　　来的人是教导处主任，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藤井放下了拳头，威胁性地对着我指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用气音在我耳边说：“你等着。”便示意压着我肩膀的两个跟班松开了手，率先打开了厕所隔间门走了出去。

　　很显然他们一行人对教导处主任也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看了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一眼之后和对方毫不客气地擦肩而过。

　　我也从隔间里面走出来，教导主任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扫过了我头发上的口香糖，却什么都没说，招了招手让我快点回教室。

　　在他面前我乖顺地答应下来，等到他转身离开后，我径直走到了洗手台的镜子前面，视线锁定在了头发上那块黏糊得恶心的口香糖上面。

　　手上很轻松地变出来了一把剪刀，拉起沾上口香糖的发丝“呲呲”两声，碎发掉落在我的肩头。

　　“你刚刚是打算激怒对方再打一架吗？”

　　太宰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我的身后传来，通过镜子的反光我看见太宰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倚靠在了厕所进门的墙边，看动作应该是抱着手臂的，灯光虽暗但我依旧能看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话也不像是之前那样有很多的语调转折。

　　“嗯。”我没有否认，手里剪刀依旧平稳地剪去我沾上了口香糖的头发，最后黏糊的恶心物体带着一大缕橙色发丝被我丢进下水道，被剪刀剪过的地方参差不齐。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经过思考后得到的最佳答案，中也。”

　　“这不是，但是我想这样。”我打开水龙头，水流从我仿真的皮肤上面滑过，按了两泵旁边的洗手液按照最标准的洗手步骤搓洗着我的手掌，“我觉得没有任何不妥。”

　　“普通的学生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大多数会选择顺从对方。先不去评判这样行为的错与对，但是作为要融入普通人的造梦者，你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不正确的行为为什么要去模拟效仿？”水流哗哗地冲走我手心里面的泡沫，我知道顶撞考官并不是一件对自己考核有利的事情，但是我并不能顺从我不认可的观点。

　　“你这样做只会把你置于相当不利的地步。你迎合他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普通学生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会以自身的安全为先，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一打三。”

　　我从镜子里面对上太宰的眼神，鸢色的眸子很深沉，不再像之前含着笑意那样透亮，看起来神情琢磨不透。

　　“我知道。可是他那样骂你，我觉得可笑。”我甩了甩手，准备往外走。

　　看见太宰在原地一直没说话，最后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懂你在想什么，中也。”

　　“但是你表现得太有反抗性，其他考官他们不会喜欢你的。”

3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个月。

　　在这期间，我从太宰口中一直不断地听闻有造梦者被陆陆续续淘汰的信息，他们大都是因为行为举止或是在对话交流中露出了很严重的破绽，直接被终止了考核进程。

　　但幸运的是我还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到目前为止我仍然还算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虽然太宰不止一次质问过我在某些情况下为什么不选择通过数据计算得出的最优解，就像在面对藤井那次的事件一样。

　　不过说起藤井，在那天之后没多久他家就破产失去了一切权势而被驱逐出了这个乌托邦，他所谓的让我等着也再没有后续来找上我。

　　太宰在每次质问我为什么总是不以最优解行动的时候都会提到在过往考核中我评分等级最低的一项数据——稳定性。

　　“目前看来你最危险的因素就是你的不稳定，中也。你没法在一些情况下做出最顺应普通人的选择。你的想法有时候偏向极端，这不是月蚀计划想要的仿生人思维。是，我不否认一些普通人类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但是这绝非大众的选择。”

　　“在服从性测试和合众的选择里面，特立独行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的。”

　　就像太宰在第一天跟我说的那样，或许作为我的考官是他的一种生活乐趣，如果我过早地被淘汰了，他的生活又会变得无趣起来。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当然也不希望提前被终止考核或是考核失败，所以后来我有在留意着不能再和之前一样，可是有时候我总会被突然升起的想法来势汹汹地侵袭——像人类的那份情感，冲动。

　　但是因为我并没有闹出什么出格的动静或是让周围的同学一眼看穿，除了太宰对我的选择颇有微词以外，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我的异常。

　　在学校里面的红枫叶落下来铺了满地的时候，我在抽屉里面掏出来了一封被淡粉色外壳装着的信。启封处贴着一张心形的贴纸，拿在手上还能闻到上面一股很淡的香水味。像糖果、布丁、蛋糕，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最喜欢的甜香。

　　我把信带回了宿舍，放在桌面上并没有刻意隐藏，被另一边的太宰看见了。

　　“情书。”太宰突然蹦出来的词像是在为我解释这是什么东西，实际上我是明白的。他的背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悠然自得的放松态，勾起嘴角向我笑了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中也。你很漂亮，人类都是视觉动物，长得漂亮在人群里面很有优势。”

　　我皱了皱眉，第一次在实验室和太宰见面的时候他就喜欢用“漂亮”这个词形容我。我的生理特征为男性，按照我现有的理解我认为这个词应该是用来夸赞女性的。

　　“你产生过这样的情感吗？心动、爱慕，被荷尔蒙驱使像是蒙蔽了双眼，满腔真爱只为一个人奉献的感觉。”

　　“造梦者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在我们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植入这样的程序。”用这样的语句回答太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话语显得有些干巴巴的，就像是用两篇风干后皱在一起的面包片夹住了甜奶油和美味多汁的水果片，有一点不搭。

　　“嗯，我知道。”太宰点点头，视线从我手上的粉红色信封移动到了窗外，不知道他的眼神聚焦于哪一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人类会有情窦初开的时期，表现在某一个特定的人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种来势汹汹又热烈的情感支配着他们的思考、他们的荷尔蒙。他们会告白、恋爱、拥抱、接吻、结婚、生子，一代代地得以延续。”

　　“造梦者并未被设置这样的情感模块，这也是人格测试存在的原因之一。研发者们将造梦者投入人群，让你们去模仿学习，最后融入人类。但你们和人类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一颗鲜活的、富有情感的心脏。这样是很容易被识破的。”

　　所以只有当生出脱离程序控制，拥有自主情感的意识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地融入了人类，因为我拥有了“人”格。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内置程序忽然疯狂地加速运作起来，处理器在我的体内开始升温，我的身体逐渐发热起来——就像是人类心脏狂跳时引发的一系列躯体反应。

　　“但是我们在进入人格测试之前被严肃强调过，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取代人类，摒弃人类的一切劣质基因与性格缺点，所以投入测试的造梦人严令禁止产生和人类一样的情感——因为博士D认为人类不可控的、能掀翻理性的情感存在，是他们基因中最大的败笔之一。”

　　置于我脑中的系统已经在发出警报，黄黑色的感叹号提示我暂停数据处理，保持一个冷静的状态。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外面秋天落叶的味道，牵起太宰的校服衣摆勾勒出他的身形。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胸膛处——太宰的这里，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这是他和我最大的区别。所以他能够作为考官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存在来监督我作为被测试者的一举一动，在通过测试之前，我仍然是一个未完成品，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没有问过通过测试的造梦者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或许就是保留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有了在普通人中生活的自由，默默地等待月蚀计划的下一步号召。

　　我也想——体验一下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就像太宰一样。

　　“所以这个计划从某些角度来说，本身就是相悖的。禁令造梦者拥有人类的情感，就没法真正地成为人类融入人群。”太宰从桌边站了起来，倚在窗台边上看着我，阳光正好洒在了他头顶的发丝上，“这就是为什么目前为止几乎没有造梦者能成功通过测试。”

　　“那唯一的通过测试的造梦者，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当时是如何在这矛盾的条件下成功的？”

　　面对我的问题，太宰只是笑了笑，双唇没有再张开说一句话。好吧，这确实是应该保密的内容。若是知道了当年第一个成功的造梦者的成功路径，这一切就带上了作弊的嫌疑。

　　那我们可以通过模仿人类的行为，试图去找寻缺失的情感吗？

　　我拥抱住太宰的时候，他身体上的温度隔着校服传到我的胸膛处，蔓延在我空空荡荡的机械左心房。

　　人类在拥抱的时候会产生幸福的情绪，我被太宰拥抱的时候，我感到了温暖。从我被制造出来开始，没有人这样拥抱过我。研究员不会拥抱造梦者，造梦者之间更不会产生这样的行为。在感受到太宰具有温度的怀抱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被程序写出来冷冰冰的机器。

　　这么贴近的距离，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温度与呼吸，能感受到按在我背后的掌心，鼻翼间清爽的味道，还有因为拥抱——而颤栗的情绪。原来人类有如此珍贵，独一无二的特质。

　　人格测试让我们意识到了这样珍贵的存在，却又明令禁止我们去追求这样的独一无二。

　　我松开拥抱着太宰的手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进来将我的话带走：

　　“既然测试存在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尝试去纠正改变呢？”

4
　　太宰说我表现得太具有反抗性，其他考官是不会喜欢我的。

　　在我说出要改变测试的第三天，我醒来没有在宿舍里面看见太宰。他的床铺空空荡荡，伸手去触碰的时候早已没有了任何温度。他离开宿舍很久了。

　　没有多想，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去教学楼。在打开门的那一刻，早已在门口等候了多时的几个人伸手控制住了我，是月蚀计划的人。

　　我被带回了基地。

　　四肢被约束在我第一次产生意识时所在的那块金属连接板上，一群穿着实验服的人面色凝重地站在我的面前，看两眼手里写得密密麻麻的报告，又抬头看看我，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复杂。

　　可是我在这群人中没有发现太宰的身影。

　　“代号A5158，测试身份中原中也，依利特学院高二年级学生。在近期侦测中显示行为异常，故紧急带回研究基地进行检查判断，决定考核是否进行。”

　　为首的依旧是Dr.S，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那群人都或多或少出现了惊异的表情，窃窃私语一分不落地落入了我的耳朵。

　　“不是吧，不是都说A5158是这批造梦者里面最有可能通过测试的那一个吗？如果他的测试都失败了，这批造梦者估计没有再能通过的了，又是全军覆没。”

　　“哎，本来就是。人格测试对于仿生人来说难度还是太高了，从第一个通过测试的造梦者往后数，都多少年没有第二个成功的了？”

　　“这么说来，第一个成功的那位...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能让他对这群造梦者进行培训？”

　　“这...其实当初那位依旧有缺陷，但是相比于其他暴露出致命缺陷的造梦人来说，他的那一点就显得无伤大雅了。而且他相当的聪明，聪明到近妖的程度。到现在为止我们也不知道第一个成功的造梦者究竟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也算是他已经成功地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中了吧。”

　　“几年来测试只成功通过了一个，现在最看好的这一个在最后依旧出了问题...投入和回报明显不成正比...这项测试是不是...”

　　Dr.S的手往上一举，示意身后的人闭嘴。瞬间实验室里面又恢复了安静，甚至能听到电流通过的细微声音。

　　“在三天前，系统检测到A5158信息处理异常，精准监测后发现A5158有想要违背月蚀计划规定的意图。总部当即联系了负责A5158考核的考官太宰治，要求其汇报具体情况。但是考官太宰治向总部隐瞒实情，并在后来查出曾在A5158出现异常举动时并未向总部递交报告，有包庇之嫌。”

　　Dr.S按照时间顺序一一将纸上记录着的，所谓我的异常举动念了出来。从第一次与藤井发生冲突开始，每一条都是太宰质问过我为什么不按照最优解行事的情况。每念出来一条，我面前这群穿着实验服的人面色都要更难看一点。念到最后Dr.S顿了一下：“经总部研究决定，当即抹消造梦者A5158，免除太宰治考官一职，取消其所有权利。立即执行。”

　　一双限制我行动的特殊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了我的手腕上。

　　创造者从来没有将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当做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体。在宣布我的结局后，他们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遗憾或是惋惜同情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因为我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他们决定我的生死是理所应当的事。

　　甚至不会给我辩解的机会。

　　当然我也没有什么需要辩解的话语要说，我只是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但讽刺的是，如果我通过人格测试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那么也就意味着我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所以在我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们才会迫不及待地将我消除。

　　我被一个短发女人带往专门处理不合格造梦者的地方，她是我第一次考核的考官，当时给了我很高的等级。

　　“抹消你的过程不会痛的，不要害怕。”她走在我的前面，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我俩能听见。

　　造梦者没有痛觉，就算是将我身上的全部铁皮扔进高温火炉里面融化掉，我都不会有任何痛感。至于害怕...

　　她带着我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摆着两排巨大的机器，和最开始制造我们的机器差别并不大，我们会在这里被处理掉，然后进行回炉重造。

　　只是我没想到在这里我看见了太宰。

　　“中也。”就像之前在教室里面我走到他旁边一样，他的眼睛依然很漂亮，里面盛满的笑意没有一丝勉强，只是声音有点像失修已久的唱片机，出声时已经带上了沙哑，“好巧。”

　　在看见太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面突然闪过了成千上万句话。从得知太宰是我的考官时他说的“我是不会因为你这张漂亮的脸而包庇你的错误给你打高分的哦”再到“你表现得太有反抗性，其他考官他们不会喜欢你的”，嗡嗡地同时响在我的耳边，最后被Dr.S沉重的语调按下去：“考官太宰治向总部隐瞒实情，并在后来查出曾在A5158出现异常举动时并未向总部递交报告，有包庇之嫌。”

　　屋子里面的电子时钟发着暗红色的光，在最后的秒数不停在跳动变化，看上去有一种急迫的感觉。

　　我看见了太宰手上和我一模一样的手铐。

　　“我可以单独和他说一会话吗？”太宰转过头去看向带我走进来的女考官，表情像是要和一位久别重逢的旧友叙旧一般悠闲而期待。

　　女考官走了出去。太宰的视线转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先发了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宰明明是人类，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消除仿生人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中间的那张长椅上坐下，拍了拍他旁边的空位，手铐中间的链子被晃得哗哗响：“知道第一位通过人格测试的造梦者去哪里了吗？”

　　我摇摇头。刚刚在我面前的那些人也提到过，没有一个人知道最初那位造梦者的去向，大家都猜测他已经完全融入了普通人之中。

　　太宰的手放在大腿上，神情看上去像是在回忆：“五年前，我被制造了出来。当时的造梦者试验处在初步启动阶段，所以代号仅仅是用字母来命名，我是代号O，也就是Osamu的首字母。”

　　“我和其他25个最初一批的造梦者一起被投入了最后的人格测试，也是在这所学校里面。很巧的是，我的第一个考验就和你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我被刺头堵在了厕所里。”

　　“当时经过拟合计算得出的最优解是屈服顺从，就像你得出的结果一样。但是和你不一样的是，我照着做了。对方也确实像预测那样，很快放过了我。但是后来我觉得很不满意，不满意这个结果。所以我巧妙地在后来用了一些借刀杀人的招数，在不知不觉间报复了回去。”

　　“后来我发现，在大多数选择中，只要按照给出的最优解行动，就能顺利过关。但是那些被淘汰的造梦者，除了言行异常暴露的之外，无一例外地发现了，想要完全融入人类，就要拥有完整的人格。他们会去学习、模仿，滋生出只有人类才有的感情。而一旦这一点被实验者发现了，就会被判定为脱离掌控，而被带回来处理掉。”

　　“他们要求造梦者模仿人类、融入人类，却不允许对方真正地成为人类。他们只是想要能被操控的‘人’。”

　　“我的程序存在缺陷，我学不会任何人类的感情。尽管我去刻意地模仿，依旧不能感受到那些情绪带来的感觉。博士D说我是一颗捂不热的金属心脏，而正是这一缺陷，让我通过了最后的人格测试。我的思维永远被操控在他们手里，不会出现失控脱缰的情况，是他们最想要的情况。”

　　“我就是那个唯一一个通过测试的造梦者。”

　　我望向太宰的眼睛，依旧是初次见面那般透亮，我从里面能清楚地看见我自己的脸。

　　“直到我看见了你。中也。在看见你苏醒的第一秒开始，我感觉那颗捂不热的金属心脏灼烧了起来，我感受到了心脏跳动的错觉。从成为你的考官那一刻起，我就不想让你被淘汰。所以我尝试指导暗示你根据最优解去行动，可是你的个人风格真的太过张扬明显。”

　　“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最后我决定不去改变你。”

　　恍惚间我又觉得看见了拥抱太宰那天从他的肩膀望出窗台看见的红枫叶，张扬地在燃烧，像人类最炙烈的情感。

　　门又被打开了，两个穿着实验服的工作人员将我和太宰各自带入了处理造梦者的机器。

　　“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也会被处理？明明早已经通过了测试。

　　隔声材质的太空舱门在我眼前被砰地一下关上，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我和太宰的处理机器面对着面，我依旧能透过两层透明的舱门看见太宰的脸。

　　舱内的光线开始处理我的躯体，我的四肢正像水流一般融化下去。

　　我看见太宰的嘴唇还挂着微笑，正一张一合。

　　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他说，因为我对你产生了爱，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