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林》二十二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我很兴奋,从飞机降低高度开始,我就一错不错地看着舷窗外的景色,云雾散去,世界却依然雪白,这太神奇了,我拽起旁边看文件的陆沉的袖子,叫他一起来看。
“你看你看!是雪!”我兴奋地说。
“嗯,很漂亮,”他的视线跟着我看出去,然后又落回我身上,“高度下降了很多,耳朵有没有不舒服?”
“还好。”我拍打着我们之间的座椅扶手,“这东西真碍事。”
陆沉捉住我的手,问我,“那么回来时要改成经济舱吗?那的扶手可以抬起来,我们就可以靠得更近了。”
我红着脸抽回手,“哇塞,我们要着陆啦!”
伴随着飞机轮触地的巨大轰鸣,陆沉脸上漾起笑容,他在这间隙说了句什么,但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吵,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下飞机时再问他,他也像是想不起一样搪塞过去了。
刚踏上廊桥,我就冷得一激灵。
“哇!好冷。”我夸张地说。
“等下取了行李就先去换衣服吧。”陆沉说。
直到拿着所有行李换好羽绒服的我们走到机场外面,我才意识到我刚刚的话是多么无知。
怎么可以这么冷。
陆沉将我羽绒服的帽子帮我扣上,问,“太冷的话,今天下午就先在宾馆里休息?”
我马上恢复了神智,“不要,我都安排好啦,你就跟着我来吧。”
陆沉拖着行李箱跟着我,“好的,导游小姐。”
我们先是去了酒店,放好行李后,我和陆沉去了这里最著名的景点之一,一座冰雪乐园。
时间是下午的一点左右,这里冬天日照时间很短,再有一个多小时就会开始天黑,所以我没有欣赏园区内的冰雕,也略过了号称全球最长的冰滑梯,径直和陆沉来到了摩天轮处排队。
太阳很亮,而雪很洁白,阳光照射在雪地上,晃得人都要睁不开眼。抬头去看天,湛蓝色的无云天幕高挂,太阳像个白色的斑点,看得久了,色彩绚丽的光斑就会出现在眼前,扰人视线。
“别盯着太阳看,对眼睛不好。”陆沉的手挡住了阳光,“到我们了,上去吧。”
我抬头看他的瞬间,世界仿佛也跟着停止了一瞬。
他的背后是蓝天与白雪,他的棕发被阳光照得发亮,红色的眼中盛着一个小小的我。
糟糕,我又心动了。
可这双眼,是即使爱我,也想离开的一双眼。
他不觉得这世界很美吗?或者,不觉得参与不到我的未来很可惜吗?
我该怎么样,用什么,才能将你留住呢?
像留住冬天的雪。
心情变得有些低落,我总是想无视这件事,只保留所有的快乐。可就像是我那时说我们在一起时我很快乐但却总回忆起痛苦的片段一样,这件事并不会消失,它总是在提醒我它存在。
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计时器,在所有我们的世界里倒数着,喧嚣时、寂静时、于有声处、于无声处,滴答滴答,不知何时会突然停止,安静片刻后发出一声巨响,从此带走我们的未来。
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
我害怕这件事会发生。
坐在身侧的陆沉发觉了我的沉默,他拉起我的手,“怎么了?”
我恍然回神,现在不该想这些,摩天轮的运行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要说的话都不够说完的,我怎么能在这时候愣神呢?
“你看。”我指着外面的景色,“雪很漂亮吧。”
“是的,纯白无暇,尤其从高处俯瞰,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陆沉说。
“嗯,你也是。”我没有看他,而是盯着窗外的满目白雪。
“你也让我移不开眼。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来这里吗?不只是因为我们错过了光启的冬天,更是因为,这里冬天有半年那么长,极寒的天气里总是下雪,而雪,让我想起你。”
“也许你会不解,你和雪有什么相似之处。在我第一次见你时,第一次被你吸引时,就仿佛看见了雪。洁白无瑕,即使雪地上偶有人们的脚印,或沾染了其他的东西,但不管怎样,看过去,总还是一片洁白。”
陆沉认真地看着我,“我是,洁白的雪吗?”他眼里的疑惑是真实存在。
“是的,”我握住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漂亮又干净,这一点就很像雪了。”
陆沉轻笑起来,“漂亮?”他摩挲我的手掌,“明明你才最漂亮,也最干净,你更像雪。纯净、包容。”
怎么变成他对我表白了?这可不行!
我脸红着抽回手,摩天轮也刚好到达最高处。
我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了临行前我藏在身上的东西,一枚崭新的烟灰色领带夹,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在上面镶嵌了一颗红宝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美的红色,还另外制作了两枚袖扣,它们被我装在同一只盒子里。
“我爱你。”我将盒子放在他手中,“我希望你在冬天飘洒成雪,在春天化成水,在夏天蒸腾成云,在秋天落成雨,以此填满我的所有季节。我不会感到厌倦,即使是每一天每个小时每分每秒,我都希望你在我身边。我要再一次告诉你,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
“我爱你。我永远都会爱你。”我抬起身体,吻上他的唇。
并非预想中比这寒冬还要冷的触感,他的唇湿润且温暖,我睁着眼,试图将他的一切面貌记在我的脑中,永远不忘记。
他拥住我,唇舌急切地与我共舞,似乎是害怕即将到来的黄昏。可黄昏也没关系,我会点起烛火,和他共度漫漫长夜。
我们亲到累了,才又靠在一起休息,我微微喘着,听他同样紊乱的呼吸。
“我曾经对你那么坏,”过了会儿他才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还能这样毫无保留地爱我呢。”
“可你对我并不坏呀,”我说,“你把客厅几乎都铺上了地毯,又不怎么惩罚我,还给我准备客房,还有电脑;还会……还会给我盖住衣服……”我说的是那次被迫裸体爬行,差点叫周严撞见的事。
陆沉捏捏我的手指,“可是,让你脱光衣服没有保障的人是我,让你跪地爬行的也是我,即使我准备客房,准备电脑,也只是说一句话就好的事情,我并没有为此付出些什么。”
我与他十指相扣,“才不是呢。你没有给原来的那些人准备这些呀,而且,你不是付出了吗?你让我看到了你,不是吗?”
“我时常觉得,你是一个令人感到惊奇的存在,你真的不是因为爱我从而过分美化了我吗?我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人,这是事实。”
“事实就是,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人。”我耍起赖来,“我看过王尔德写给波西的信,他字字泣血地控诉质问,引起了我的共鸣,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并不是在质问波西为什么对他这么坏一样。我也是,我并不是想问你为什么伤害我,为什么对我的爱置之不理,而是想要问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能爱我。又反过来,我好像是想说,即使你对我再坏,即使我能数出你的一万种不好来,我也没有办法按捺住我的心。我还是爱你。”
我又转过脸去看他,红色的双眼依然那么美丽,“无论什么、不论怎样。我爱你。”
陆沉又趁机亲吻我的嘴唇,“你今天说了好多次爱我,我,很高兴。”他的声音沉稳地落入我的耳膜,敲击我的心门。
“那你又要说什么呀?”摩天轮绕了一整圈,又停在我们上来的地方。
我们开门走下来,天边已开始泛红。
他学着身边的那些恋人们,牵住我的手。他沉默着,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坐完冰滑梯,黄昏已至,天边深蓝浸染着艳红,照得脚下的雪地也眩目,又忽而园区内的庭院灯一同被打开,一座座冰灯也渐次亮起。
整个世界像是童话一般。
而这时,他也像是童话中的王子那样,俯身在我耳边,对我说:
“我爱你。我是说,我爱你。”
糟糕的是我不像童话中那样欢喜雀跃,虽然我的心在欢喜雀跃,但同时我却快要哭了。
我压抑着内心的潮,借黄昏染透的暮色隐藏眼中的情绪。
我希望他选择我,不止在此刻,我的意思是,在未来他想要离开的时候,能够选择为了我而不离开。
但是,我又害怕分别,不是生与死的分别,是寻常恋人失去爱意后的分别;如果我们未来走到那一天的话,不再有我,或我不再能作为一个理由或借口的时候,还有什么能够留住他呢?
所以,即使我希望他选择我,也不曾说过。因为在此刻,我即使假设了离别也还是对他满含爱意,所以希望他在没有我的未来,也可以选择活着。
我希望你永远存在,即使我们不相爱。
对于目前的我来说,这还是个无解的难题,所以我选择绕过它,只享受此刻的快乐。
天空完全黑下去时,这里仿佛才刚开始狂欢,景区内人潮涌动,即使是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冷冬夜,人们也依然欢声笑语着。
而我们奔波了一整天有些累了,决定今天先回去。
我们选择徒步过江。
江面上的冰层很厚,完全不用担心会有坠落冰窟的风险。
“小姑娘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地方的?”陆沉问。
我们身边只偶尔会走过几个说着当地话的人,没有游客。
“我偶然翻到了当地人的博客,那个人说很喜欢冬天在江上走,从江南走到江北,从江北再走到江南。因为感觉太神奇了,所以我私信了对方。”
“不会害怕吗?毕竟是走在冰上。”
“不会啦!你不是在吗?”我往他身上靠了靠。突然想起走之前去张医生那里复诊的事情,就有了恶作剧的心思。
“主人,我走不动啦!”我做作地喊着,反正周遭空无一人,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的恶作剧显然成功了,这个称呼让陆沉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你说什么?”他像是怀疑自己耳朵一样,向我确认着。
“我说走不动了呀。”他的红眼睛让我有点心虚,总觉得过去的那种神情,只属于“主人”的神情,又回来了。
此时,我们之间有些距离,因为在陆沉停住后,我还向前走了几步。
“前面的称呼,再重复一次。”他嗓音低沉,甚至在这寒冷夜色中被浸得更冰冷了些。
我有些心虚了,忙说,“陆沉?”
他摇摇头,“不是这个。”
陆沉的表情严肃,我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
不过……我转念一想,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毕竟他现在可是我的男友!于是心一横,再次叫出那个称呼。
“主人!主人!主人!”我甚至夸张地在原地跳起来。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接着他说,“过来,小兔子。”
我看他的眼睛,我确信这是过去的那个陆沉才有的表情,而且“小兔子”这个称呼,一直仅仅存在于我们的ds关系中,在除此以外的时间里,陆沉并不会这样叫我。
我向他走去,但才迈了一步。就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兔子会用双腿走路吗?”
我瞬间停住。一股热气忽然从体内升起,我回忆起了,那些过往。
在他与月色的注视下,我缓缓跪下,虽然膝下就是冰面,但裤子很厚,我并不会感觉到冷。
陆沉牵起嘴角,再一次对我说:
“过来。”虽说选择步行过江的人不多,但总归还是有几个的。
不过此时我并不担心我被他们看见;或者说,我担心的不是被看见的我,而是看到这种景象的无辜路人。
不知道会对他们造成怎样的阴影呢,我颇有些无耻地想着。
我很高兴,难以形容的那种喜悦。再次看到这样的他,听到他命令我,我竟然非常高兴。
我们之间虽有距离,但却不远,我并没有爬几步就到了他的脚边。
陆沉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乖。”
我听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咽着口水。
“小兔子为什么做出吞咽的动作,饿了吗?还是渴了?”
他从背包中拿出了保温杯,“想喝吗?”
我鬼使神差地点头,心里已经在期待他将水倒在盖子里放在地上,让我匍匐着喝掉它们。
但是这种想象却没有成为现实。
他对我说,“张嘴。”
我跪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像乞食的狗。
我又想,或许他要将水就这样倒在我的嘴里,把我的嘴当做杯子那样。
不过我的想象依然没有成为现实。
陆沉打开杯盖,喝下了水。
原来不打算给我喝吗?我在心里疑惑。
下一秒,他低下头来,张开嘴,刚刚喝下的那些水,就着这样的姿势,落在了我的口中。
震惊只是一个瞬间,我的耳朵开始发烫,心脏也痒痒的,真可怕,我居然喜欢他这样。
我眼里的喜悦无法掩饰,就这样快乐地吞咽着他赠我的水。
虽然我本来不渴,但却觉得喝下了这些水之后反而变得渴。
我忍不住用将冰面压出指痕的湿润的双手抓住他的腿,仰着头对他说,“主人,我还要。”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红色如波涛般翻滚,他又喝了口水。
这一次,他直接俯身吻住我的唇,再次将水喂给我。
水很快便喂完了,但他的唇并未离开,他反而抱起我继续向前走去。同时继续和我深吻。
快要窒息时他才放过我,他双唇颤抖,问我还要不要喝水。
“我不喝啦,主人!”我又开始了我的恶作剧。
“膝盖会疼吗?”他无视我的挑衅,关切地问。
“不会啦。”我又亲亲他的嘴唇,“所以你还要不要做了嘛,主人。”
他的表情耐人寻味,“本来打算放过你的。”他咬住我的鼻子,“但既然医生说这样有助于康复,就没办法了。”
的确,旅游前陆沉陪我去复诊,张医生当时提出了新的治疗方案,其中有一项内容,就是让我和陆沉恢复以前的游戏。因为“创伤事件”是在那种游戏或关系时发生的,但是要避免与“创伤事件”时的场景重合,医生担心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再次面对那件事。他要我们恢复ds关系,让我慢慢在心理上熟悉这种关系,渐渐消除对此的恐惧,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甚至可以刻意去还原当时的场景,张医生说,有了新关系和更强的心理支撑的我,到时将会不再为此而感到痛苦。虽说疾病未必会因此痊愈,但一定会转好。
陆沉当时看上去很犹豫,我知道,他一定是怕我的痛症再次发作。所以,我要告诉他我没事,让他知道我们可以一起尝试这件事。
不过显然,这位“陆总”可坏多了,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明明就很喜欢,却还要拿医生当挡箭牌。
“明明你也很乐意的。”我小声揶揄他。
他又吻了我一次,“是的,我乐意。”他的语气十分郑重,“但是小姑娘,在回光启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再用这个称呼来刺激我。否则……”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要惩罚我嘛。”
他低声笑着,“不过这次,我已经记下了,回去时,你要接受惩罚。”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在他怀里大喊。
“没有吗?”陆沉歪歪脑袋,“刚刚真的不是在故意刺激我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被惩罚吗?”
天啊!这就是“男友主人”的魅力吗?这种身份模糊的语气和话,让我忍不住想入非非了。
“我现在在生理期!”我又大喊。
“好了,不必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生理期,我知道就好了。”他用单臂拖着我,腾出另一只手来握我的手,“刚刚在冰上趴着,手很冷吧?”
“没有,”我抓着他的手,“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你不是说累了吗?我可以抱你回去。”他又变成两手抱我的姿势,“腿夹紧一点,别掉下去了。”
我一定是出问题了,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黄色内容啊!我一个激灵,将自己埋在了他怀里。
陆沉的闷笑声又传来,“不是在生理期吗?又在自己想象什么了?”
我作势轻捶了他两下,“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吧?坏蛋!无赖!”
“嗯,我无赖。”
雪夜寂静无声。
注:
1、文中提到的王尔德写给波西的信是王尔德在监狱中写的,又译、《狱中记》。
2、没有无辜路人目睹二人的游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