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林》十七事情总是不能如他所愿，他期盼不停下的冬雨停了，但三年前的那场夏雨，显然还下个不停。
但他还是露出了笑容。愿望不成真是平常的事，但只要有她的爱，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其实也知道，她今夜的种种逼迫，是想要听到他所说的那句话，不是充满顾虑的“我也是”，而是“我爱你”。
说出来之后，陆沉发现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
而后又一如既往地添砖加瓦，为将来做着准备。
当然，他的确在她身边感受到了自由。
但也不是全部。
他将所处的世界比作森林。无论是陆氏的森林还是她的森林，都还是森林。
他所期望的还有山峰、海洋，而这需要离开森林。
简而言之，他所感受到的自由依然是有束缚的。要自由地飞上山顶、掠过水面才算没有束缚的。他不想永远囿于一方天地。
但是他所说的名为她的枷锁让他自由，也是真的。他并不真的觉得那是将他困住的东西。他之所以不能够到达山巅、到达水边，还是因为他自己。他的羽翼沾满了血水，肮脏又沉重。即使每每飞到她的林子里去，也像是拖着病痛，想要藏起那些血污。
如何才能更自由呢？他想她知道的。
要将这血流尽，才算真正的自由。
他这样的想法从未改变，此刻却又觉得这很自私。已经向她表明了心意，却又依然被她了解着自己的结局。
即使曾经有过关系的那段时间很短，但女孩对自己的了解已经超过了很多人。她知道的，她知道的。
她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再次放弃她，投入名为自由的死亡，或是实为死亡的自由。
但我无法改变，沉重且污浊的血水浸满了身心，疲惫的心不知耻地想要在最后关头到来之前短暂地与她共舞。
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放弃自由，也不能放弃与你共舞。
但你呢，明明知道这些的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我？你的想法是什么？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拿起它，看到陆沉发来的不明所以的话。
【办公室里有老鼠，怎么办？】
最近工作不怎么忙，我陪着总裁一起摸鱼。
【兔子大侠来帮你抓老鼠！】
我向他发出了邀请。
【那么快来救救我吧，这位兔子大侠？】
收到这条消息时我已经进了电梯，我知道他会同意的，所以打好了提前量，当然，我没有忘记拿用来掩人耳目的文件。毕竟传言还在，我不能太放肆了。想到这，我捂着嘴偷笑，曾经让我感到痛苦的传言如今让我有了快感，真神奇。
我象征性地敲敲门走了进去，“兔子大侠来了！老鼠在哪里！”
沙发上的陆沉面前放着一个文件夹，我有些疑惑。
实话说，上来之前我以为“老鼠”可能是个什么吃的，他要借机投喂我罢了，不过现在，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好吃的。
他叫我坐下。
又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在他就任总裁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位置，与之不同的是现在我膝盖不疼，也没有了忐忑且痛苦的心情。
以后就用这些崭新的故事来替代以前那些痛苦的片段吧。
他将文件夹移到我面前，“小老鼠在这里。”
我有一瞬间担心我打开文件夹会看到一个压扁的老鼠尸体。
不过很幸运，那里没有真老鼠；又很不幸，那里的假老鼠我很熟悉。
他带着揶揄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这只小老鼠看来有什么目的，经常到我的门口乱晃，甚至还会用乘电梯再换楼梯的方式来隐匿踪迹，看起来很危险。你往后翻，对，就是这里，看到了吗？这只小老鼠总在我不在的时候贴着门缝，它要做什么呀？”
他说的话让我耳朵、脸上都发起烧来，好吧、是的，那个该死的小老鼠就是我。
我挠挠耳朵，扣上了文件夹。
“兔子大侠不帮帮我吗？”他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明显的笑意。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扑了过去，“本老鼠大王今天就要吃了你！”
陆沉接住了我，颤抖的笑意透过他的双臂传达过来。
“笑什么笑，等下你就笑不出来了！”我抓起他的领带，作势要勒紧他。
他依然笑意不减，“是想要吃掉我吗？老鼠大王，或者说，兔子大侠？”
哼，就知道笑，长得帅就可以这么勾引人吗？我抬起他的下巴，“给我配合一点，仰脖子！”
他以为我要亲他，甚至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
可恶！
我将他的下巴偏过去，脑袋凑近，咬住了他的脖子。
当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我不想把他咬坏。
与此同时，虚握住我腰侧的两手明显紧了紧。
哦……感受到他变化的我变得饶有兴致，收起了牙齿开始吮吸他颈侧的皮肤。
接吻这件事我不是很生疏，毕竟大学之前也谈过两个，这样的优势正好可以用来对付他，要他沦陷于此！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位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总裁先生，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他的颤抖越来越不可忽视，在此期间，我已经亲够了颈侧，留下惹人注目的红痕后将战场转移到了他的喉结，我刚亲吻了一下这里，就听到了他无法掩饰的一声喘息。
“哦！好神奇，你说话的时候这里会上下动！还有细微的震动！”
他依然仰着脖子，看不到我的脸，只有双手越握越紧，“别玩了，老鼠大王，我投降。”
我不依不饶地吸着那里，偶尔叼着一块皮肤含糊地回答他，“投降也没用，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了。”
直到有些吸累了我才放开，他终于把脖子换回了舒服的位置看我。
天呐！他的衣领是什么时候敞开的？禁欲系西装总裁脖子上好几个草莓印，不能再看了，我快要流鼻血了。
我正看得眼睛发直，他的手指突然抚上我的双唇，“都红了。”
他说着，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后颈，将我按向他的脸。
好吧，这一局不分胜负，老鼠大王和兔子大侠也被战俘亲了半天。
等他亲够我已经呼吸不畅，推着他的胸膛起身，不巧看到了些不合时宜的风景。
我还以为小说里都是写着玩的呢，原来真的能在裤子上顶出形状啊？
陆沉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轻咳一声，翘起一条腿挡住了风景，“兔子大侠看起来还有胃口。”
还说我呢，我假装没看到陆沉同样红了的耳朵。
“同事找我了！下班再见！”我扯了个谎就离开了。
再待在那可就说不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当然，我也不是不想和他做大家都爱做的事。只是我们才刚刚确定关系，我不想太快了，让他觉得我很着急。
虽然其实我的确很着急。

说要下班见，但并没有见到。
消息记录停留在下午我们约定下班后在地库见面的地方，而他的车没在地库，他也没有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呢，他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看到另一位高管坐着司机开的车离开公司，我灵机一动，从公司的通讯录上找到了周严的号码。
拜托，一定要接啊！
“喂？”等待到我以为即将自动挂断的时候，周严的声音终于通过听筒传了过来。
“陆沉呢？他和你在一起吗？他不接我电话，我联系不上他。”我急切地询问。
“老板有事在忙，今天不能跟您见面了。”周严的声音平平淡淡，我无法通过语气猜测有什么事情发生。
“什么事？血族的事吗？”我又问。
“嗯。”周严只回答了一个单字，看起来是不想告诉我更多细节。
“好吧。”我悻悻然挂了电话，有些难过。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处理事情之前连和我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虽然我知道血族的事情很重要，但我现在不是应该也很重要吗？
曾经，我为我满腔的爱所累，将日子过得像一团浆糊，但没想到，即使确定了关系，也还要为这些琐碎的事情烦心。只能说我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弱，所以仅仅是这样，一时的失联，就让我陷入了痛苦。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过去也是。虽然，过去的我们所维持的是另外一种关系。但，他不会告知我他要做什么，但又会。这要怎么解释呢？就好像是，在他愿意的时候，我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到别墅，具体到明天或者是几个月的行程；而有些时候，他会消失得不见踪影。我住在那像守寡，离开几天再回去，或许那里还是空荡荡的，或许他已经回来，但不问我去了哪里，也不说他去了哪里，仅仅是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继续我们要做的事。
有时候我觉得他很难抓住，虽然说，这是一种抽象的感觉，但的确就是这样。
他若即若离，时而有些关切，时而又抽身而去。
而现在我又有了那种感觉，毫无联系只能猜测的日子又要开始了吗？
我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忍着好久没犯的膝痛度过了一个不安宁的夜。
粉底都盖不住我的黑眼圈了。第二天同期妹妹又一副吃瓜人的样子发来了消息。
【姐你怎么这个状态，陆总今天也没来，吵架了吗？】
好吧，她确实很敏锐，别人都不知道陆沉和我的事时，她就感觉到了，现在更是察觉了我的不同。
现在我已经不会跟她打马虎眼了，她也根本不会和别人说。所以，我并没有再向她否认我和陆沉的关系，虽然也没有确认过。
【你司大总裁玩失踪呢。】我语气中带着对陆沉的不满。
【哈哈哈哈哈，姐，你闹脾气的样子好可爱！】我都听见她掩饰不住的笑声了，不过片刻，又一条消息过来了。
【昨天我看陆总的脖子……很精彩呢，不会因为这个吵架了吧，他不愿意别人看到这些吗？】她的语气转为了担忧。
【那倒没有，他看起来挺开心的。】我如实回答。
【对不起姐，我要坚定站你俩了。呜呜，什么时候公开！】
这孩子，又变身吃瓜人了。我忍着笑意，心情好了一点。
外面依然很冷，陆沉依然没有消息。
下午两点多，我的手机终于响了，不过不是陆沉，是昨天联系过的周严。
“如果工作不是很忙的话，您能来一趟吗？”周严开门见山。
“昨天还什么都不说，找我干嘛，而且怎么不是他来跟我说。”我语气不善，不过说完又有些后悔，周严也不过是个传话的，我为难他干什么呢。
“抱歉，老板他已经在那坐了一整天了，我说话他听不进去，所以我想请您来，也许能……”
“啊？”我顿时没了脾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您来了再说吧。”
周严给我的地址是个有些偏僻的烂尾楼，我快四点的时候才赶过去。
刚一下车我就被冻得一个激灵，没有了高楼大厦的遮挡，感觉风更冷了。太阳正昏昏沉沉地下落，看上去快要黑天了。
周严站在不远处，和我说陆沉在顶层，我顺着他的话向上看，空空的架子一般的楼体，每层都有几面外墙，内里有一些柱子；在我猜测是框架结构还是钢混结构的时候，周严说道，“上面还有一个人。”
我看着顶层——八楼，又狐疑地转回视线，“还有人？”
“不是活人。”周严又说。
我皱起了眉，不知道应该怎么消化这句话。
虽然尸体在生活中是不常见的，但也并不是因为有一具尸体在那而令我皱眉。
为什么先用了还有一个人这样的表述呢？而且，尸体，是说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陆沉为什么和一具尸体在一块？那是他杀掉的？我不认为他会因为杀掉一个人而在这种无法御寒的地方坐一整天。
或者，那不是他杀掉的人。而是他人杀掉的人。或者，只是碰巧在此的流浪汉的尸体。
我脑子混乱地向上走着，去接近那个答案，周严没有跟过来。
这里的楼梯连扶手都没有，我尽量走在踏步的中间，心中惴惴不安。
有些着急，所以小心的同时我走得跟快，等我“爬”到八楼的时候，已经不能顺畅呼吸。
我踏上最后一层楼板，迅速朝里走了几步，离楼梯远了些，才弯下腰支着腿平复起呼吸，心脏也跳得很快。
顺气的同时我又在胡思乱想，这样令人心惊胆战的楼梯，让我的心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慌乱。就像是他给我的感觉一样，煎熬着前进吧，也许能看到曙光。
可太阳快落下去了，在曙光来临前，我确定还有一个长且黑暗的夜需要度过。
我走了几米，这里墙很少，所以很容易找到他的位置，他坐在砖砌起来的窗台边，那里看起来本来应该有一扇窗。他就坐在那，后面就是室外的寒风，而前面是与室外别无二致的寒风，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在他面前不算很远的地方，趴着一个人。
准确说，是一具尸体。
我走近了些，几乎走到尸体的旁边，这时，萦绕在我脑海的疑惑瞬间就解开了。
瘦到脱相的脸和身体，衣裤大得不合身了，不难猜测其内的肉体已经羸弱到什么样的程度；我见过这样的人，或者，这样的人变成一具尸体，又或者更详细地说，一个平凡体态的人变得这样瘦弱，又死得这样干瘪。
我的外婆，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无法再医治的病痛，不能自己吃饭呼吸，身上插着管子，吊着营养液，维持着因我的不舍而无法结束的最后一口气，身体日渐消瘦，等我终于能够放弃我强加给她的求生欲时，她很快就不再呼吸。之后进行了一些我们文化上的准备，等到她在殡仪馆的棺材里躺着的样子被我看见时，她已经有些不像她了。
我那时怎么了呢，我痛哭流涕，认为自己的坚持让她受了太多的苦，又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世上再无一个与我有关的人。我想起她生动的面貌，那与面前的她不像同一个人，她本来会温柔地笑，或者严肃地训斥我，无论是哪一种，都与现在不同。
而后，我盯着玻璃窗后那个炉子，等待着，等待我们的再次见面。
一人长的架子，上面有一些大块的骨头，其余净是些碎片。有人指导着拿着骨灰盒的我装起几块大的，然后再在各处铲些碎片，收集好后安置在墓碑下方的空间。
后来再看她，就只剩一张在冰冷石材中漾着温暖笑容的照片了。
揪心的痛苦又一次被回忆起，我用我残存的关于现在更重要的理智压制它，压到只剩下边角，然后知道了他在那里枯坐的原因。
这个人不是他杀死的。
这个人的脸和他很像。
几乎是看到的一瞬间我便确认了，这是过往里偶尔被提起的几个故事中出现过的人。
和别的孩子笑得亲切的、又总是对他失约的，陆沉的父亲。
我快步走近陆沉，将身体的角度控制好，让我能够稍微遮挡他的视线，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看着地上的人。
越近，我才越能够看清他被夕阳的光晕染了一圈的黑暗里的表情。
他没有什么表情，眼睛也没有焦距似的，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他坐得笔直，身后的寒风吹过，昨天就穿在身上的西装外套衣摆翻飞。
就像他随时也要随着这阵风飞走一样。
我急切地上前握住他的双肩，过于冰冷的触感令人心惊，又马上抚上他显得有些苍白的一整天没有吃饭喝水的脸。
太冷了。
他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我举起自己的双手，向内哈气，搓了几下又回到他的脸来回抚摸，试图让他的皮肤恢复温度。又觉得这样不够，将他的头按向我的胸口，敞开大衣裹住他的头。
紧张的嘴巴也开始碎碎念起来，都是些听起来太过不痛不痒的关心。
我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很快就不再说了，任凭夕阳和沉默一同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腿都有些冻僵，他伸手推开我的身体，终于仰起头看我。
他的眼神充满困惑，显得有些无辜。我注意到他干干的嘴唇，心里的痛楚已经不能咽下。
我做了不合时宜的事。
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够怎么办。
我弯腰低头，含住他的双唇，用舌头舔舐，试图让它恢复它的湿度。纠缠间探入他的口腔，闭塞且寒冷的空间甚至也显得很干燥——相比于我；我不停勾动他的唇舌，希望他和我一起投身于此，不要再看眼前的事。
可那关闭很久的口中发出了声音，那是一种类似于悲鸣的小小声响。他的眼睛眨了一下，镜片后，那双眼开始流泪。
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我试图放开他的唇再拥抱他，可他将我按得更紧，口中呜咽着与我接吻，似乎积攒多年的泪水，不住地流。
好吧，我似乎弄懂了他的想法，开始配合他痛苦的亲吻；又担心他的双手太冷，引他们进入大衣之后温暖的空间再抱住我。
可他好像不满意，虽然呜咽不停、泪水不止，那双手却在干完全不相干的事，急切地抓着我塞进裤子里的衣摆，将它拉出来后双手沿着缝隙钻进我的衣服。冰冷的双手触碰到我的皮肤，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他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双手紧紧贴着我的腰侧抚摸。
即使他现在想做什么，我也不想阻拦他，如果他能停止哭泣的话。
我得空的双手摘下他的眼镜塞进宽大的衣兜，怕泪水爬满的皮肤被冻伤，我只得不停地替他擦掉眼泪。
我们互相亲吻、互相抚摸，直到他身后的残阳彻底陷落，直到周严悄无声息地带走身后不远处的他的亲人。

她不会知道的，她挡在那个人的前面向我走来，夕阳的光正射在她脸上，那双眼睛温暖又明亮；而我，身前被黑暗包裹，不敢面对身后那太阳的我，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竟只为了那个被她挡住的人所痛苦。他不爱我，我像是再次被提醒，但我无法走出这里，我应该走出去的，走到爱我的她的身边去，可我对那冰冷的、活着时候也对我没有爱意的尸体——
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