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了了》 无主的垃圾袋从溪流上游滑来,夕阳下凭空长出一粒肉红珍珠。
当御影玲王想当然地说出这一比喻之时,甚至为它的浪漫色彩感到满足,嘴角翘出一个习惯性的弧度,而凪诚士郎的反应打消一切。
“珍珠是什么?”
他是全然不违背原有意志发出这项疑问的。
凪诚士郎的植骨芯片里没有太多关于古地球的数据,大航海时代一共持续将近三百年,风帆船离岸出发去往彼岸再回到原地,大海钴蓝,因为天的倒映,但其间充斥的如诗歌、流浪者、交响乐、珍珠这般,除去浪漫意义好像别无他用的记录,早已被迁徙史自然或有意识地挖空淘汰。
废物,废弃物。
和更新换代后的上个版本芯片一样。
浪漫比喻遭逢瓦解,御影玲王丧气了一秒钟,扭头却瞥见凪诚士郎此刻的表情,瞬间又重新热爱上。他坐在一块平坦的化合巨石上,而白发少年早早嫌累躺倒,眼珠类似玻璃的无机质,深邃又直白,直勾勾望着自己,哪儿也不乱觑,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自己的答案。
恒星光把耳畔印入仿生真皮层的字母N映照得透点儿紫色荧光,平时那处完全呈现蓝灰,是出厂原液的颜色。
温驯,孤独,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至少在这一分钟里。
御影玲王很喜欢这些感觉。
“有机会带你去看看照片。”他伸手揉弄对方的耳垂,小拇指屈起,若有若无碰到字母N,“就在塔顶,我见过厚厚一沓关于珍珠的旧照片,颜色大概和我的皮肤差不多,光泽感比市中心教堂顶部的十字徽章更弱。”
“用所谓‘相机’拍的?”
“应该吧。毕竟现在法律不允许任何纸质保存品,所剩相片寥寥无几。”
“诶。”凪诚士郎拉曳着声调,这也是它的出厂设置之一,“玲王果然是天上人。”
御影玲王居住的金属高塔一共一百零三层,塔尖高耸入云,留给世人模糊的轮廓,十岁那年他按照自己心意选择了第53层的位置作为生日礼物,不高不低,天气晴朗的日子,透过落地窗能随意审视城墙外的世界。
相对,城墙外的流民们日夜抬头仰望,犹如顶礼——也只能顶礼,除此之外做不了任何真切的触碰。
一切都是这座都市的运行法则,比如里城被叫做“多尤”,在圣典里是“胎动”的意思,人口诞生代表创造和统治,经济的规律时刻围绕着多尤转动;而地处多尤城东南的外城则属于贫瘠的无主之地,河流是黑色的,沙砾是黑色的,如果风声有实体那一定也是黑色的,渐渐大家都遗忘它的名字,直接套用上“监狱”两个字。
凪诚士郎在监狱存活了十七年,知晓他愿意知晓的一切地下传说:“大家都叫那座塔‘巨眼之塔’,笃定它实际上根本就是一座监视器,还经常有人从塔顶掉下来,纯属谋杀。”
“好糟糕的传说。”御影玲王当然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并不觉得恐怖,只感到荒诞莫名,“我难道是从塔顶跳下来找你的吗?从53楼往下跳,到达23或24楼左右的时候就‘噗嗤’打开翅膀之类的。”
凪诚士郎抬手抚摸过那副背脊,一下又一下,玲王被摸得浑身发痒,低叫这是干嘛。
“在摸玲王的翅膀。”
“哈?我是天使吗所以?”
“是紫头发恶魔哦,会引诱仿生人干坏事那种。”
御影玲王忍不住笑了,跟着凪一起软倒在石块,侧过身和对方的距离更加亲密无间。凪诚士郎的手臂还没来得急收回,压在他的身下,挣不脱,也根本不打算挣脱,两个人的姿态乍一看像极了拥抱。
保养柔顺的紫色长发摩擦过粗粝石面,完全被弄脏了,但贵族少年并不在意,还要把呼吸全喷洒上那张没有温度的脸:“要干什么坏事呢仿生人?”
凪诚士郎想也没想:“唔,半夜闯进塔里把玲王偷走之类的?”
这下御影玲王彻底笑得前翻后仰,眼皮也舒服地眯起:“我果然没看错,你和它们完全不一样。”从耳垂处向旁侧滑,捏起一团触感真实的颊肉,真有趣,反复动作越捏越起劲,忍不住自语,“好想把凪随身揣口袋里携带啊,到底怎样才能做到呢?”
凪诚士郎含糊嘟囔:“玲王总这么坏心眼。”把我形容得像家养兔子,不过好像那样也不错。
字母N在动作下持续焕光,显示能量饱和——被玲王充电了。
好舒服,凪诚士郎的程序浮现出这样的反应。
N,Nagi型。御影集团十七年前生产的智慧型仿生人体,量产难度高,造价不菲,测试反馈平平,在第九十九次社会化训练失败之后,官方确认其无法泛化投入市场,正式宣布报废,整条生产线直接打包压缩送至城外垃圾山。
那一年是御影玲王出生的年份,诞生夜奢靡无比,御影集团将高塔表层成千上万块光屏显示夺目的紫色,连天空云雾都被染上浓彩,城里城外都在庆贺他的诞生。
而凪诚士郎是那一年最后一批次报废品中的漏网之鱼。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被遗漏的,由于运输的工作人员一时疏忽大意吗,或者作为“智慧型”发挥了某些主观作用,总之那场大销毁后,他改变进入垃圾山的结局,钻进城外的监狱集市并顺利找到长时间的蜗居之处。
就在一座庞大运输艇的空骨架底下,飞艇被黑色尘沙掩埋了三分之二,没有尸骸没有活物,飞艇周身标识和信号都被人用斧子凿烂了,前者缘由不明,后者当然是为了夺取稀有金属材料换丁点儿硬通货,几番倒腾,麻烦至极,最终通通变成胃袋里的暂时填充物。
凪诚士郎认识那些“强盗”,因为他也勉强算是其中一员。
强盗仿生人和贵族少年的相遇源于一场庆典。
每隔四年的夏季,多尤城内平日勾心斗角的议员们,都会表面默契地放下一切争斗,携手并进,用鲜花和微笑带领民众们举行一场最华美的大诞祭。祭夜烟花横流,云雾缭绕天顶,河水涤荡亿万缕人造花瓣和香料,万民祝颂声涌动,一直从西北角的山脉涌到城外监狱。
监狱是无主之地,混乱、无序,同时代表着神秘和未知。
没有城内人会日常问候监狱的来历与现状——就像没有人会关心脚下踩踏过的植物是否属于濒危品种,除去植物学家。
白宝学院的政治课老师曾无意提及监狱,眼神异常,言辞秘而不宣,只隐隐说“大暴乱也是一场胎动,我们却并不作为卵”。
御影玲王听得若有所思。
时针滑动至那堂课结束前五分钟,一位成年男性敲响教室大门,没有出示任何证明,直接领走了台上沉默的老师。着黑西装的男人取下墨镜,用眼神刮过整整一圈课堂座位,竖起手指,嘘。
御影玲王再也没见过那位政治课老师。他从来不是只顾往上抬脚、越爬越高的精英,他爱俯瞰,往人海里往黑暗中窥探,求索欲旺盛,他知道那些人背后的秘密铭牌:蓝色协会,以五角型作为标记,议会的暗面,政府的刀锋。
没人敢直直把自己的喉管往政府的刀锋上撞。同学们吓得连日瑟缩,有几位胆小的甚至告了病假,校医务室提供心理援助,并隐隐暗示历经那堂课的学生们进行旋涡治疗,把特定程序植入到家用神经接入舱中,类似于一种人造梦,久而久之可以改善心理问题忘却惊骇与痛苦。
程序是前些年政府开发推出的,御影集团也提供了部分技术支持,据说有成瘾性,副作用叫做旋涡依赖症,目前台面上对此的探讨不算多,相关部门——比如说蓝色协会,大概有出手刻意压抑。
校医务室的医生是一位棕色卷发女性,对御影集团的独子十分殷勤,问及那场课堂骚动时,御影玲王只微微一笑,说很抱歉,自己那天正好犯春困,睡着了。
御影玲王不受任何威胁。
他筹备已久,暗中兑换无法追踪来源的金币交给商团贩子,换取必要的情报,多尤城建成之前的废弃管道连接着那里,去城池外,去无主之地,去监狱——这也是他从十岁起日复一日从高塔向外俯瞰得到的心意。
可以轻易得到并垂怜一切的人生实在无聊。
几次擅自出城都一无所获,外面究竟有什么,深藏什么不见光的秘密,毫无切入口,反倒招惹出父亲的疑心。
直到大诞祭的伊始那几日,整座城池都搅入深深的忙碌之中,他借口要和同学们在白宝高中举办宴会,才又逮到一回机会。
那日傍晚苍紫色烟花尤为声势浩大,在塔顶爆炸的瞬间,天上地下宛如恒星永不坠落的朗朗白日,御影玲王眯眼望向高塔方向,陡然发现半空一枚如蚊蝇般的红点,心头警觉顿起,糟糕,是俗称“乌鸦”的一款飞行监视器,原本不应该此刻出现。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发现的。为躲避搜查,来不及多做思考,疾速蹿进河边一团高耸的“棉花糖”内。
柔软的、温度适宜的遮蔽物,刚好把他身躯裹得一丝不露。
措不及防,对视上另一双带灰雾的眼睛。
同样措不及防的还有凪诚士郎。白发仿生人叼着面包片,面无表情,仿佛一直活在“棉花糖”深处——那是他才捣鼓出来的新型人工合成材料,柔软无重,防水隔音,正在满是金属残渣的垃圾山附近进行最后一步细微调节。
最近城里总是闹哄哄的,从早到晚,吵得凪诚士郎严重睡眠不足,连耳朵后面的字母N都显得黯淡无光,电量缺缺。如果新材料搞定的话,这东西将会是最好的被褥,就算高空正同时绽放一万朵烟花也没关系,丝毫不会耽误他的续航时间。
凪诚士郎迷茫地咬下一口面包角。
“抱歉抱歉。”御影玲王心知冒昧,闯入别人的“宅中”,贵族礼仪让他立即满脸羞赧,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穿的是白宝校服,别扭的姿态正好展露出胸前校徽,手电筒作为此间唯一的光源,把金属徽章照耀得反射出银芒,加上那一头标志性的槿紫色头发,答案昭然若揭。
“唔诶,是城里的超级有钱大少爷。”凪诚士郎宅居监狱多年,偏有些见多识广,一伸手就说,“给我钱就让你躲在这里。”
“钱?”如果活在城外,御影玲王就会知悉这种行为跟抢劫没什么两样,半强制、颇具威胁性质的,恶劣至极,绝不该妥协,在这儿人人都叫苦不迭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谁。
然而御影玲王自诞生到现在,最不缺的是钱,最不在乎的也是钱,他甚至没在多尤见识过真正的赤贫者,金钱犹如空气,取之不竭。
“你要多少?”他真诚发问。
还能随便定金额吗。凪诚士郎头一遭要钱,资料库里缺少经验行为指示。
白发少年摊开的手掌竖起一根指头,一百金币似乎不错?够他再买几罐掺了不明杂质的低纯度营养剂。
“一万金币么。”御影玲王迟疑,“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天出门匆忙没有带上现金,至于电子货币……”
一定会被追踪终端的,御影集团有相当一部分产业属于通讯、贸易和货币,每次出门都要先拆除随身电子设备。一旦开机就太不安全了,所在地暴露无遗。
“我可以用别的交换。”御影玲王思来想去,总算想起今天借由学院宴会才得以来此,出门时装模作样往左边耳洞塞过一枚宝石饰品,深邃浓稠的紫色,任何人打量一眼即知价值不菲,“但我现在不太方便取下,喏,要不你自己来拿?”
狭窄的单人被褥空间限制了胳膊,玲王不敢施展大动作,怕半空监视器起反应,轻轻把脸靠近对方手掌,露出脆弱的纤细脖颈、缀光的白皙耳垂。
我来拿?
我怎么拿呢?凪诚士郎更加不理解了,不是说城里人都追求礼貌、优雅、距离感……这类日常相处模式吗?为什么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脸,唔,大少爷的脸好小,我一只手就能彻底捧起来的样子。
凪诚士郎迟迟没有下一步反应,两双眼睛对视三秒、十秒、半分钟。再对视下去系统大概会出现什么运行BUG了,他有所感应。
然而在BUG降临之前,轰隆,一场小型地震率先笼罩此处,二人瞬间毫无依托地往地底急坠,泥沙俱下。
大失误。
手电筒被摔成两截,黑暗中凪诚士郎揉弄着沾土的脑袋,一边确认零件没有损坏,一边反思:防水隔音都记得安排上了,保暖性轻量感也不差,偏偏不能对付意外事故,的确安全问题也是十分紧要的。
要不是为了傍晚时分测试光能,才不会把地点设置在垃圾山旁边。
垃圾山砌的不是食物残渣,而是百年以来无穷无尽的电子垃圾,从地上看譬如扎实高峰,实际底下早被挖空了,用钢筋骨骼环环相连勉强支撑起地表,黑土薄薄一层,犹如食物发霉的面皮。
迟早有一天会彻底崩塌的,大家都知道。
但在那天真实来到之前,可以多喝两杯已经停产的甜味酒精,反正死亡的方式有足足一万种。
“是局部塌陷,常见现象。”凪诚士郎解释道,寻找对方身影,“大少爷……”
“好厉害。”御影玲王几乎整个身子都垫在柔软“棉花糖”上,一番摸索,皮肤完全没有受伤,连痛感也是极轻微的,“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卖给我吗?虽然我今天忘记带钱,但下次……”
一连串字句蹦个不停,还没等凪诚士郎出言拒绝他的要求。
“等等,我们刚才是掉到地底下了吗?这里该不会是……”视域终于适应仅有一两粒拇指大小灯泡启明的黑暗世界,甬道四通八达,各种淘汰掉的线缆金属曝露在外,御影玲王扫视一周,眼神比光源还要明亮。
“……和多尤城对应的监狱所在?”
“啊。”
无主监狱,地底世界,他们掉落的世界随便怎样称呼都可以,早习惯于各种突发混乱状况的凪诚士郎直接放弃摘干净一头泥土,打算回房间后直接脱掉衣服泡个热水澡——仿生人当然也是防水的。
“原来是入口是这样的。”御影玲王思考道,怪不得几次都没找到。
“走过去的路有点麻烦。”平时不是这条路来着,凪诚士郎慢吞吞说话,“如果你要回去的话。”
“先不急。”御影玲王飞快回答道,肉眼可辨的兴奋,又极力遏制住,“那你呢?”
“回家。”
御影玲王眉毛飞起来一团:“我能跟着去看看吗?我还从没去过同龄人家参观呢,每次聚会,朋友们总会选择到我家去。”
对面半晌没传来动静,御影玲王又问了一遍:“可以吗,这位白头发同学?”
才不是白头发同学,上学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好麻烦,一定会电量不足的,到时候只能从早睡到晚。但凪诚士郎仿佛某种昆虫,彻底被那团飞舞的紫色点眉吸引住了,忍不住往光源处靠拢,开学式自我介绍。
“凪诚士郎。”念得又慢又音节粘连。
“哦,凪,好特别的姓氏。”御影玲王笑起来,“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凪诚士郎当然知道,他点点头:“玲王,姓的话,刚好和那座塔一样。”
无论在多尤或者监狱,那座塔都是无人不晓的存在。跟那种庞然大物比起来,我家有什么好参观的呢,完全搞不懂大少爷的脑回路,但鬼使神差,凪诚士郎完全无法生出一丝拒绝的念头。
跟过来吧,跟我走,走过这条街还有漫长的甬道。反而不断有古怪的倾吐欲往外冒。
和外面衰败残破、满是油垢的黑黢黢世界不同,漫长的甬道尽头,凪诚士郎的家是堪称十分无聊的一居室,狭窄、线条利落、一眼望到底,四壁都是涂装后的金属白色,改造的人技术很好,乍看会以为是城里的高级奢靡货,这几年有钱人追求古地球时代的简洁风,前些年的流行则完全是另一种。
一切物品简洁到简陋,于是其间为数不多的几样格外显眼,招惹玲王不断放下又拿起,嘴里喋喋不休,“东西长得不太好吃”“这又是什么”“你是黑市古董商吗”“不对你家看起来根本没有进入社会化吧”。
凪诚士郎含糊地讲述每一件物品的使用说明。
面包片是营养剂做的,液态变化固态原理很简单,本来也可以直接输液式补给,每次都要手工注射太麻烦了,虽然咀嚼也很麻烦,可总要二选一。
棉花糖是对身体毫无承重感的被子,睡觉是很重要的,不然会电量告急。
这串电子密匙可以直接切入城市网络,最新款游戏全部免费放送,为什么?因为生活当然要打游戏,而且我没钱。
种种款款,听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超乎常人想象力。
御影玲王睁大一双紫葡萄眼睛:“你这人……超级天才的啊?监狱可什么都没有,你就靠垃圾破烂做出这么多东西?”
“别搞错了,玲王,我不是人哦。”凪诚士郎歪着脑袋,耳后字母N散发出浅浅的灰蓝,不仔细辨认,会错以为是借了哪里的光。
“啊。”御影玲王才注意到,凑上面目,仔细分辨,“是我家生产的仿生人,N……Nagi?从没见过的型号。”
凪诚士郎不语默认。
太近了,那双眼睛真漂亮啊,虹膜是基因色或者有心调整过?大概是天生的吧,后天也极难兑出如此完美的色浆。
御影玲王微眯起眼,合理猜测:“很不对劲,怎么可能有我没见过的型号,我说,该不会是你自己偷偷改造过皮肤,为了躲避搜查令什么的?”
城中政府大楼曾出现大暴乱事件,一夜之间搜查令遍布大街小巷,听说犯罪分子借助偷窃来的交通工具逃到城外,在垃圾山一带彻底消失踪影,抓捕无果。
那正好是四年前的事情,同样的大诞祭期间。
“已经十七年了,我来到这里。”凪诚士郎说,“离开监狱超麻烦的,我基本不出门。”
御影玲王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仿生人在出厂时都会根据型号设置“谎话率”,以通过社会化训练,适应各种场所,比如仿生律师一定要学会隐瞒对雇主不利的情报,灵巧诉讼,满足完美胜诉率。
他不知道Nagi型是否擅长说谎——或许应该回去查查资料库,但下意识毫无缘由地相信,这家伙不会对自己说谎。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这家伙嫌离开监狱嫌麻烦,咀嚼面包片也麻烦。
说谎更是一种麻烦,一个谎话后要用九十九则新的谎话填补,简直是麻烦中的麻烦。
凪诚士郎又补充道:“我不会对玲王撒谎哦。”
听到这话,御影玲王陡然耳根跳了一下,这具仿生人能猜到他的心思呢,不仅在行为程序上是绝对的天才,好像说话模式也挺有趣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地下流逝的分秒毫无参考物,幸好房间内的必要生存物资其中一项是改装主机,平常用来玩游戏和做一些不大合法的勾当,屏幕时间提示19:46,再过十四分钟祭典就要结束。
“我该回去了。”一居室苍白的灯光终于让御影玲王看清校服外套,星星点点的黑泥,在刚才的塌陷中被弄得好脏,不禁蹙眉,“不过这样可没办法回去,会被门房爷爷察觉不对劲的,你有干净衣服吗?”
“原来玲王坐‘班车’来的。”
凪诚士郎听说过有专人经营着城内外的交通,地下城市浩瀚得可怕,开辟的狭窄通道可供一种特制的带壳圆弧形机械通过,俗称“班车”,晚八点准时收班,至于开班时间不明,他从来没那么早起过床。
“秘密。”御影玲王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可他穿着生嫩的校服,脸上还有一团小小污垢,不影响他的漂亮,只会让人觉得有些稚趣。
凪诚士郎求知欲望淡薄,转身去翻找衣服,一件刚洗净的连帽卫衣很快递到对方手上,抖开看,毫无纹样的白色,纤维面料粗糙,宽松到可以把玲王大半个身子都包裹住,明明两个人只相差5cm的样子。
“这尺码,XXXXL吧?市面上会有这种型号存在?”玲王接过吐槽。
“好过分。监狱集市的衣服很贵的,最低折扣款优先。”随即报出一个折扣价。
御影玲王对那个数字持怀疑态度,原来那个价格能买到衣服?大概和一杯白开水差不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监狱可真了不起啊。
他问:“还有更小的吗?”
凪诚士郎老实拉开衣柜门,展示自己的全副身家,里头总共三件上衣,每一件都叠得整整齐齐,黑白灰依次安置,毫无疑问全是超宽松版特价卫衣。御影玲王确信,这家伙根本是犯懒一次性买了三件一模一样的。
“抱歉哦。”凪诚士郎说。
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明明擅自叨扰的人是陌生大少爷才对。
那副凝视自己的眼神实在过分又有趣,御影玲王短促一笑,就在那份注目下,将褪下后的校服连带徽章一道随意搭上椅背,罩上长度快要直达膝盖的打折卫衣,手臂比划起来,胸前的两根系带晃悠不停。
紫发少年有意无意说:“我有好几身备用校服,这套就先留在你这里吧。”
原来还有下次吗。
凪诚士郎感到莫名的同时一阵大脑眩晕,犹如接口短路反应,点点头,在心里小声讲,好的,我会想办法清洗干净的,等你下次来拿。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才意识到,这就算是最初的约定了。
潦草、单纯、微不足道,但好像病毒一样根植在仿生人的错综程序里。不,不是好像,那根本就是一款病毒。
“对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御影玲王毫无预兆地,在推门离开的瞬间扭头笑道,“下次来之前,记得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纵然“下一次”对应的含义有无限种,在他们当下,一定是漫无目的无休无止。
算上今日,凪诚士郎和御影玲王的相识恰满三个月,三个月说来不算短暂,同样够不上漫长,只够交换一双名字、遗留下一身外套,以及无数泡沫一样满天际乱飞的回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凪诚士郎总能在垃圾山附近撞见那一点扎眼的紫色,玲王的头发略长,几乎搭肩,披散开时会有一丝一缕被浑浊的风吹得徐徐摆荡,城外的空气好脏,会把他漂亮的头发吹黯淡的,凪诚士郎在黑市买下和头发相同颜色的发圈,替对方扎起来——那是他们见面第二次发生的事情。
其实并不值钱,作为一份献给贵族少年的生日礼物可以说是廉价无比。
但御影玲王相当中意,舍不得常常用到它,把小小的紫色发圈系在手腕上,并回馈凪诚士郎一双价格不菲的黑色纤维手套。凪捣鼓一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可能会用得上吧,当时贵族少年是这样说明的,但实际上凪诚士郎只会带着戴着手套蜷缩在被窝里打游戏。
偶尔闻一闻手套上的味道,即使他根本没有嗅觉。
第二十一次送走玲王,黄昏刚好结束,凪诚士郎独身回到地下监狱,从刚才开始通讯器就一直“滴滴”传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有急活。
懒得回答,对面又不断发来好几条。
直到他一把摁掉响个不停的通讯器,推门而入,一居室内有不属于此的客人,正半蹲在他的改装计算机前。
那头红色及腰长发如果自然垂下来,大概堪比一场小型瀑布,直接泄落地面,此刻随意挽在脑后,反倒露出他瘦削得过分的肩头,双手戴黑色皮套,嘴上紧叼一枚黏有机油的平头螺丝刀,让人看了很为他的胃部安全操心。
“哟,和大少爷约会完,舍得回来了。”客人听见脚步声,吐出刀柄,转过头调笑似地问候凪诚士郎。
“因为玲王必须要走。”凪诚士郎如实回答,不然他可以一直在河边躺到明天、后天、大后天,“话说,擅自拆我的游戏机可不是好习惯啊。”
客人心无愧疚:“谁让你不搭理我,我都以为你被大少爷一麻袋拐回多尤了。一小时前就需要的文件资料,不知道被你藏到哪个地心深处,只能拆了乱翻。”
“所以没翻到?”凪诚士郎问。
“恭喜你咯,游戏宅男。”
他彻底转身站起,露出宽松黑色短裤下的左小腿,大约男性成年者巴掌长度的部分竟然外壳呈透明状,里面合成材料环环相扣,不时红光乱窜。
千切豹马,人类与仿生材料的经典结合案例,浑身上下大部分都是原装血肉,唯有左腿膝盖以下因一场事故,长达二十厘米的骨头遭逢无法复原的灾难性损坏。
四年前的大暴乱遗留下数不尽的问题,那时城内外陷入十日混乱僵局,每日清晨四面八方都会敲响最急迫的钟声,千切豹马在钟声里被同行拖来监狱求救,此间的隐形头子“老八”——大名绘心甚八,眼目通达手段不俗,东拼西凑来一堆稀罕材料,强行把那条残腿修补成如今的形态。
绘心甚八说,僵而不死,当然有大用。
凪诚士郎指了指头顶:“东西我导出来,放在天花板上,一个灰色盒子。”
千切豹马看着一地计算机零件狼藉沉默,实在没料到这家伙竟然使用如此古老的保存方式,这就是纯原装仿生人吗?完全无添加那种。
“你可以自己拿吧?”凪诚士郎再次确认。
千切豹马摆摆手,闪现般蹿跳上连接天花板的钢梯,手指骨节敲打相近几块板材,确认位置,推开一角。灰尘瞬间簌簌铺散开,他屏住呼吸翻找,都是些什么糟糕的宅男物品,除去那个灰色盒子,十年前推出的全息设备,高额充值送的限量礼盒——真的没游戏公司发现这家伙完全一分钱没花过吗?
哦,还有一枚小小的金属徽章。白宝校园专属,主要作用是美观装饰与彰显贵族身份,附赠定位和追踪模式,但额外功能应该早被拆除掉了。
“……我说你,小心被大少爷坑死。”千切豹马几番迟疑,最终只取下他急需的那个盒子,“大少爷为了你频繁出入监狱,来往接触过的人太多,迟早得翻车。根据我在多尤多年见闻,御影集团深不可测,往水里砸多重的石头都沉不到底,根本就是宇宙级黑洞,更何况你……”
点了点自己耳侧,意有所指。
字母N灰蓝色微光流转,代表凪诚士郎从前到现在始终属于御影集团制造,即便他解除定位,窜到混乱的地底,可一旦御影集团发现这位“废弃品”的存在,并有心伸手捏死他,只需要一个销毁按钮。
按下去,执行命令,总共耗费一秒钟时间。
御影玲王到时候会是什么态度?
凪诚士郎完全没仔细听对面在讲什么。他望了一眼床头挂着那身千鸟格校服,早洗干净,熨帖得崭新,玲王第一次来就落下的,直到今天第二十一次见面都没拿走。为什么呢?衣橱里还有无数身备用外套,他就忘记这身了吗,还是说他想把它长久地留给自己,由于自己只有可怜的几件打折款卫衣?
完全搞不懂啊。
就像玲王蓦然提起的远古宝石,珍珠,他说要带自己去高塔之上亲眼看看照片。其实根本没必要的吧,他的程序对于那些浪漫色彩的感知是极其迟钝的。当然他也不理解千切和绘心甚八正在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全是麻烦,如果不是生存下去必须换取营养剂的话。
“后天的工作,你也参加吧。”千切豹马突然提议。
“不要。”凪诚士郎一口否决,麻烦死了。他对监狱里的各类脏活颇有了解,但从不直接切入,千切和另外几个同事负责外勤,他则老老实实一边打游戏,一边发送即时情报,本来就是Nagi型智慧仿生人,处理数据的工作对他而言轻巧无比。
“这次不一样,对方不仅在多尤长大,还曾经作为议会代表和御影集团深度合作,目前在多尤大学任仿生学教授,尤其精通你这种……”千切豹马顿住,视线把对方不轻不重刮扫了一遍。
凪诚士郎眼皮也没眨。
“我的意思是,你得想办法换个壳子。”千切豹马加重语气笃定道。
“我觉得玲王挺喜欢我这壳子的。”凪诚士郎抓了抓额前垂落的白发,仿生人就是这点好,身体的一切机能永远没有成长期与衰退期,连头发也不需要修理,“还是别改了吧。”
千切豹马毫无疑问露出“你真是完蛋了”的表情。
“那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凑合下去,直到芯片彻底过期?”
凪诚士郎不加反应:“人类也有自己的保质期不是吗。”
千切豹马想了一会儿,心道怪不得当初Nagi型社会化实验无数次失败,怎么会有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仿生人?把他投放进人类社会也不知道哪一方该发出悲鸣。
大概率是齐齐惨叫。
三天后,深夜三点四十分,夜雨转晴时,天幕没有星子。
多尤东区樱花大道,正值秋季,又刚落完一场人工小雨,街道两侧的仿真樱花树依然开得无比绚烂,完全不讲究古地球时代的“时应顺合”。灿烂的花树遮掩住大部分人行道,正巧方便一块挂着“检修中请勿靠近”警示牌的店招被人巧妙移开。
废弃大楼的店招后暴露几十条杂乱裸露的电线,绿的黄的红的,缤纷花眼,让人很怀疑稍微移动一下它们的位置,就会引发一场小型短路爆炸。
千切豹马将通讯器别在上衣领口,一根手指头敲了敲收音位:“起床干活。”
耳麦另一头接通,传来游戏的战斗结算声音,半晌才有人慢吞吞回复:“唔,剪红的——左边那条,不是你的头发,剪错了会出大事。”
“这本来就该是你的活。”千切豹马压低了嗓音说,“确认过附近没有‘乌鸦’?”
“完全不确定哦。”凪诚士郎似乎正躺在床上,传来一阵翻身的窸窣声响,“我的权限哪有那么高,只能按照警司一贯使用的算法推测,今晚的监视器不在这边。他们外包的那家公司我进去过。”
进去过的意思当然是黑进去过,就像凪诚士郎自由出入游戏公司那样。
“这栋楼哪个房间?”千切豹马从鼓囊囊的绑在大腿的工具包里翻出小型剪刀,一把利落切断红线,咔哒一声,本该检修中的店门开了。
“4108。”信息是加密过的,凪诚士郎初步破译只得到这串数字。
“……这栋楼目测最多7楼,哪来的41?”
“啊,那就是4楼吧。”
“一层楼房间有108个?”千切豹马暴躁抹平自己起翘的头发,虽说是工作时间,今天却没扎皮筋,方便随时进行合理伪装,“你确定没破译错误?”
“大小姐的怀疑真过分啊。如果错误,早在刚才剪红线的时候就发生爆炸了吧。”
废弃大楼久无人居住,积尘颇多,尤其是本就鲜有人踏足的步行楼梯,找到入口背后消防通道的所在,往上走,一楼、二楼……
三楼和四楼之间有一道铁质网状大门,插销遍布锈痕,八成是上世纪老古董款。
千切豹马站在门前呼唤同事再次确认位置,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四周安静得只有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对面似乎关掉了即时语音,或者出现了别的意外状况?
“喂,你那边信号不好?”千切豹马疑惑。
十秒左右过去,凪诚士郎的声音再次沙沙响起:“当然是大小姐那边信号太差。”
好吧,说得在理。千切豹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钻到了谁家老鼠洞。
“对方人呢?”他问。
“建议直接把门锁砸坏,进去,找108。”
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千切豹马手捻尖刀果断劈开本就被锈蚀得差不多的插销,推门往里走,却并没看见一扇扇旅店式的房门,意外的是,被锁起来的4楼竟然是一家停业已久的网吧。
本该是霓虹招牌的“Sliver”断成两截,由于今晚降过人工雨,几根电线垂在渗水的塑料门帘外,全息投影仪看着倒是没坏,最后显示时间卡在一个十二年前的故障点。还有几台已经固定死的神经接入舱,应该是这里曾经最值钱的玩意,但也已经褪色老旧,版本过期许久,只能被当作破铜烂铁卖到城外垃圾山。
继续走入另一个宽敞房间,主机整整齐齐排满十余排,上面标明每一台的号码,从1开始,一直到200。这大概就是谜底了。
千切豹马很快找到108的对应位置,座椅有一块污垢,早就结满虫子的卵,他蹙着眉轻轻一脚将座椅踢远,正准备连通电源打开主机,开机前留给凪诚士郎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看见了,108是一台网吧主机……”
语音戛然而止。
被凪诚士郎亲手掐断的。
通讯器的另一头,多尤城东区,白宝高中校内1号训练馆。
凪诚士郎缓缓摘掉耳机线——他本身自带通讯程序,但在十七年前为了不被御影集团发觉,亲手给自己动了个摘除小手术,如今得依靠外物辅助。
到了十七年后的今天,又遭逢暴力事件,让本就“风烛残年”的程序变得更加不牢靠,甚至最常用的一台便携游戏机都摔到地上差点磕坏。
“好了,大小姐已就位标记点,现在愿意听我,继续说了么……”凪诚士郎塞好游戏机,捂住后脖颈,话说得断断续续,方才糸师冴那一拳似乎把他的合成骨骼震移位了,导致有点接触不良,他陡然用力掰了掰,咔嚓,成功复位。
“……教授先生。”仿生人毫无干劲地叫道。
多尤大学仿生学教授、原本此刻应该出现在樱花大道的糸师冴,手背在刚才的出拳中刮烂了一层皮,从无名指到大拇指斜斜一道伤,正往地面垂血珠,刚才两个人一见面就“友好问候”了一轮,可谓取得战果累累。
糸师冴用随身携带的手巾擦掉血珠:“所以为了跟我单独见面,你就给了工作伙伴一个假地址?真够恶劣啊,仿生人不是设置有禁止伤害人类保护机制吗。”
“我没有伤害哦,千切和他的腿很厉害的。”凪诚士郎的确不担心,他确认过樱花大道今晚没有巡逻队,而108号主机里有足够的信息让同事顺利回到监狱,“不过我没想到,你会选定这种地方见面。”
白宝高中,比邻糸师冴任教的多尤大学,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御影玲王日常上课的学校。
“他的腿?”糸师冴似乎有一点职业病。
“局部改造。”凪诚士郎回答。
“哦,绘心甚八的手笔,前些年他找我买过一批稀有材料,大概用处就在那条腿了。”
糸师冴对此反应平平,无论是绘心甚八的大胆改造,或是此刻眼前仿生人的出格举动,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合作对象——几个监狱小鬼、叛党——会给他捅出什么大篓子。
只客观评价眼前的白发仿生人:“你的版本该入土了。如果我刚才用上工具,你现在就是一堆不能说话的金属垃圾。”
“唔,虽然是事实。”凪诚士郎并不在乎接连不断的恶语相向,反而开口,“不过,你联系监狱的目的本来就是我吧。”大概不会真的让我不能说话。
糸师冴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珠子觑了他一眼:“错一半。我目前项目缺资金,而监狱能替我搞到大量的黑钱。”
一口气直接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反而让交易的筹码变得对等。
凪诚士郎理解他的思维模式:“错一半的意思是,另一半完全正确。千切提起你的时候,大力建议我问问你换个壳子之类的事情,我当时就联想到,你作为业内最有名的、为数不多不受御影集团管控的仿生学教授之一,应该会对我这样的逃跑分子很有兴趣吧。”
凪诚士郎的确是特例。为什么他能逃脱销毁?他的程序目前进化到了哪一步?从短暂的接触上来看,这完全就是一个懒散的、拥有高度自我意识的人类。
他甚至随心所欲撒谎,毫无道德阻碍。
糸师冴反问:“那你呢,你的兴趣是?”
“兴趣这种东西,太麻烦。”凪诚士郎语气略微停顿,重复了一遍糸师冴刚才的话,“我的版本该入土了。”
“你想把自己彻底换个版本?不可能的。”糸师冴还没听完,抬手径直打断,“仿生排异规则第一条,你知道具体规则吧?”
凪诚士郎当然知道。他的植骨芯片不可以嵌入陈旧的躯壳,也不可换上更新版本的身体,这是御影集团在每一个仿生人出厂就写好的说明书,就像一粒药片,一定要封装进大小合适的容器,否则就会变异变质,协调失败,噼里啪啦直接宣告报废。
听起来似乎不够合理,更迭淘汰的速度太快,成本太高。
但一切都是为了防止仿生人无限的进化,人类的顾忌心和他们的贪欲一起增长。
“果然没办法哦。”凪诚士郎淡淡道。
“如果你只是想解除协议的话,方法倒是有三种,不,两种。”糸师冴顿了顿,“或者,你能找到不需要遵循御影集团说明书的身体。”
“二十七年前,议会一致通过反垄断条款的修改,明面上说是为了深掘产业潜力,不设任何限制,实际上民众都知道完全是为了御影集团。”凪诚士郎微微歪着脑袋,透过训练馆的落地窗看向西北天际山角,那里是矿脉的宝库,“我如果要自己动手造壳子,得从挖矿开始。”
这当然是句不可能的假设。
那座山也早被政府圈养起来,任何民众不得擅自入内。
“我追踪过御影玲王。”糸师冴陡然出言,“说实话,大少爷的反侦察能力不错,即使是机械也跟得很困难。起初,只是因为我的项目和御影集团起了点冲突——不是明面上的,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不是么,总之那场冲突之后,我们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果然如此。
糸师冴能注意到从不离开监狱的凪诚士郎,当然是由于贵族少年的牵扯。
凪诚士郎一半脸颊被室外光源照亮,另一半陷入浓重阴影中,眼神幽暗深邃,耳后标记字母N介于灰蓝与槿紫之间,随时准备好光华暴涨。
“如果你要伤害玲王的话,我会非常困扰的。”完全是一句威胁。
“你想多了。”糸师冴随意耸肩,“虽然逃出城墙的大少爷脆弱得跟泡沫没什么两样,但我并不打算见证人鱼的陨落。”
又是古地球时代毫无意义的海上浪漫产物,类似于珍珠。凪诚士郎听不懂,可他知道那场面应该是朦胧美丽而又坚韧的,能够在这世间传诵千万年,从一颗遥远星球流浪到另一颗星球,当然坚韧无比。
就像他所目睹的御影玲王。
“玲王才不脆弱,你完全不了解他。”凪诚士郎立即否认道,同时逻辑链运转得飞快,“所以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糸师冴不置可否:“所以我这里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凪诚士郎全然明白了,糸师冴的研究、找上他的目的、合作的尽头。瞬间埋头安静下来,在外人看来,无限接近于关机停止运行状态,但他只是在权衡数据。
复杂的题目即使经由程序计算也得不到完美答案,时间开了加速器般往前推移,训练室的地板竟然是反光的,能够倒影出凪诚士郎的脸,还有旁边那块白色的悬浮计分牌。玲王说过自己参加过球类社团,成绩不俗,一定也曾在这块计分牌上留下印记吧。
玲王、玲王。凪诚士郎总是因为这个名字而更改主意。
糸师冴正等待他的最终答案。
“天快亮了,再过不久就是白宝高中的上课时间。”糸师冴的无框眼镜自带时钟功能,“怎么说?”
凪诚士郎吐出一口气——他体内的空气和外界没有任何成分差别——随后抬起头睁开眼皮,轻轻问:“等上课铃响,玲王会出现吗?”
多么天真的问题啊。
简直无法想象几分钟前,这张嘴倾倒出的字眼还是极具威胁的,再之前他的拳头甚至差点砸坏训练室的半堵墙壁。
看似温驯无害的仿生人,实则潜在暴力分子,真正的理想主义。
糸师冴这才换上正眼看向凪诚士郎,一番全身扫描式打量:套着监狱过季打折款卫衣,皮肤苍白,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是黑色单肩包,在刚才的暴力行为中,拉链豁开一道五厘米长度的口子,隐约可以窥探到里面装着一身熨烫折叠得平整的衣服。
白色的,高级纤维材质,设计拼接几块黑白千鸟格。糸师冴当然知道这是白宝高中标志性的校服,并且毫无疑问曾穿着于御影玲王身上。
“不是个好主意,劝你不要。”不是劝诫的口吻,更似一种嘲弄,不再继续等待凪诚士郎的答案,糸师冴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训练室,“如果做下决定,你可以再撒一次谎来找到我。”
凪诚士郎置若罔闻,高大的身体屈腰蹲在地面,以小孩式的姿势环抱单肩包,把校服缓缓从其中取出,忽地嗅了一口。
依然闻不到任何味道。
“……最近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玲王大人很少参加社团活动。”
“没错,上周五本该是音乐社团的小型Live,他作为主唱直接缺席了诶,虽然玲王大人提前找到合适的替补,也帮忙搞定了场地和应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以前才不会这样。”
“嘛,以前玲王大人都是超级积极的,无论是出人还是出钱。”
“毕竟是御影集团的唯一继承者,那座塔未来的主人,出这点钱是完全应该的吧?”
“倒也不能这样说,不过,最近确实简直跟变了个似的……”
远远地,几道年属于轻、鲜活男女的聊天声就从教学楼西侧,叽叽喳喳传过来,再随着脚步声褪去而音量调低至零。凪诚士郎的脸颊始终沐浴着恒星的白光,背后全靠结实树干托着,更高处摇晃的树影把他切割成无数不规则明暗碎片,花瓣真厚重啊,压得他遍身都是。
即使是仿真的虚假花瓣,但他通过网络大概知道,会有多少人类在这般虚假中沉迷拍照,上传分享,并配以粉红色的表情和简短无意义文字。
正值课间,课堂铃声已经历经好几轮响起又熄灭。
千切在通讯器的那头发来一上午消息,诉说自己昨晚被糸师冴摆了一道、网吧信号太差和监狱一度断联的心路历程,手速堪比他的奔跑速度,最后大概是发累了,认命似地留下一句“算了”不再提,全程没察觉到始作俑者就在通讯器的另一头。
凪诚士郎心无愧疚,发送了一个安慰骷髅头表情包过去,并附赠自己珍藏绝版游戏大全套。
与他相隔不到二十米的教学楼呈现白沙色,风格偏古地球时代巴西利卡式,窗户是一枚枚接连不断的圆弧,二楼左侧第三扇没有关严实,凪诚士郎选择的这棵树颇有讲究,能斜斜将目光探进去,又不暴露自身。
出走一夜电量不足,他躺树上切换休眠状态睡了一觉,醒来正好看见御影玲王的侧脸。
紫发少年将头发贴近玻璃窗,仿佛正在透气,也好像百无聊赖地赏花,鼻尖上那一点最亮的光斑远远看去,会让人错以为是一只透明蝴蝶。
真好看。凪诚士郎一睁眼就看入了迷。
多尤城的黄昏和监狱别无二致。一样璀璨,一样像凝固的橘子汁,一样把整个世界晒得支离破碎又迷离梦幻。
凪诚士郎忽然想,近年政府研发推出的“旋涡”,也不过是最最虚假的人造梦,大概还不如一场黄昏来得效果卓绝,令人三十年后还记得这短暂一幕,烙入瞳孔,故障般无限循环。
他走入比邻教学的另一栋豪华建筑,二楼尽头的社团教室,金属标牌刻印“音乐部”,他知道御影玲王从今年春天开始就加入了这个社团,在市中心的广场开过Live,也拿到过一些辉煌的无聊的奖章,都陈列那栋高耸入云的巨塔之中。
玲王总说带自己去看看,让自己和他一起撞进另一个世界——可到底要怎么实现,毫无头绪。
音乐部没锁门,直推而入,大约前几日正好刚好举办过活动,教室内到处都是彩带和气球,他一眼就注意到那一只雪白色的,模拟了兔子外观,但一点都不符合常规式的可爱,反而有些龇牙狰狞。
长廊尽头脚步声来来往往。仿生人的听力比人类更灵敏,可以轻易捕捉十几米外的对话。
“玲王大人今天也不参加社团活动吗?”是白天那群八卦众之一。
“抱歉啦。”玲王的声音总是这么温柔,带着笑意,却并没有解释原因。
“听哥哥说,玲王大人最近对御影集团仿生科技很有兴趣呢。”
“啊,你哥哥是藤原部长吧,前些日子去公司时遇上,和他探讨过一些问题。”
“那下次……”
两人又不轻不重聊了几句。凪诚士郎类似兔子一样搭下了耳朵,不再聆听,拉扯着那只雪白色气球,很快就把丝线本身黏着的胶体弄至丧失黏性。
好麻烦。
为什么此刻我会在这里。
明明一切都和我没有联系,甚至连玲王也看不见我。
凪诚士郎心底冒出这样几行字。
白色兔子气球陡然被手掌松开束缚,一口气升到天花板,与灯管发出“砰”一声响动,其实极其轻微,几不可闻,但御影玲王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站在长廊尽头回身张望。
不合时宜的一阵熏风将气球扫拂到教室外,兔子的长线还在空气中360度飘荡,兔子的耳朵正努力寻找到一处安全的安置点,让自身可以完全停止下来,蜷缩成一团,再不流浪。可偏偏就是无法停止,直到从凪诚士郎的角度检索,完全看不到踪迹。
仿生人躲在教室里,没有动作。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紫发少年握住兔子气球的丝线,探头向熟悉的音乐部教室,怔然片刻,两团麻吕眉之间耸起一条小小的沟壑,他下意识质疑,恶作剧吗,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某种全息投影?大概不是,一定不是,谁能从御影玲王的心里把他珍藏的宝物影像挖出来,再投射在此呢?
只有宝物凪诚士郎本身。
他把自己嵌在黄昏的阴影里,即将蒸腾,却唯一真实。
下一秒御影玲王便松开牵气球的手,张嘴跳到白发仿生人的身上,沟壑展平,眉飞色舞,大叫着那个名字。
凪,凪,凪。
就像凪诚士郎在心里呼唤玲王的名字一样。他们总是默契非常,无论是十七年前的诞生,还是此刻的拥抱。
御影玲王没有问凪诚士郎怎么来到这里。
他高效率地从储物室翻找出一枚口罩、一副围巾,直接上手替白发仿生人套好,口罩遮住对方作为智慧型仿生人的出厂模版面孔,围巾则掩盖住飘蓝光的字母N。
“和同学聊天的时候,我刚好想起你。”御影玲王仔细处理着这些,难掩兴奋色彩,嘴角压抑不住夸张的弧度,“你就来了,瞬移一样出现在我面前,还穿着我的校服。”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简直浪漫得像命中注定。
“想起我……什么呢?”
凪诚士郎并没有说出自己在白宝高中已经窥探一日的前情提要,并非有意欺骗玲王,他永远不会欺骗玲王,只是选择性张嘴。
“我也不知道。”御影玲王晃了晃头发,“感觉你在我脑子里睡觉。”
什么啊。我又不是只会睡觉。
“校服尺码有些小。”凪诚士郎反抗似的,拖长声调说。
御影玲王来回抚摸过纤维衣料确认,缓慢又仔细,仿佛那并不是一身自己的校服,而是从没见识过的稀罕衣料,最后攥着对方的袖口提起来一截:“是短了些,凪比我高一点,也比我宽大一圈……我让老婆婆给你订一套全新的吧。”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凪诚士郎以什么身份拥有白宝高中校服呢?仿生人陪读、大少爷在外面捡到的宝物,还是监狱逃窜分子?
哪一项都太亲密、太过界。甚至需要把城与城之间的高墙轰然推塌才能做到。
他脑子里的计划说来那么绵密庞大,但也只够砸开这座城池的冰山一角,然后一个人类和一具仿生人双双倒地,被倒下的冰山压作两团烂泥。
“啊啊,这种事情。”御影玲王突然情绪彻底倒转,想得头疼,松开攥袖口的手指。
“玲王……”凪诚士郎下意识叫他的名字,反手捏住那根退缩的指尖,“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无论怎么样都好。”
“你懂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这座城池的恐怖。
“反正,我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所以就算今天宇宙大爆炸也没关系,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玲王的。
御影玲王彻底被这句话戳漏气了。
低头看着他们十指交缠的两只手,凪的手也比自己的宽大,型号出厂设置的问题,真是的,怪不得市场化测试总是通不过,最后闹到销毁的结局,这么大一只的麻烦宝宝放在家里反倒需要人类照顾吧。
可他说他在这里,此刻、现在,他在自己身边。在内心一遍一遍摩挲这句堪比诗歌的话,御影玲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如此。
原来对方百分百是为了自己而来啊。
这简直称得上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了,从地下监狱到日光之下,冒着最高级别的危险跋涉而来,随时有可能被发现并进行就地销毁,会死掉,会消失,这个最怕麻烦的仿生人今天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自己吗?
御影玲王深深吸气,再叹出,忍不住被体内分泌的某种物质掌控,那种物质涌上胃部、胸膛、喉咙口,把他的大脑也彻底死死捏攥。
“当然,我也在这里。”他轻声回答。
过了片刻,拉扯起仿生人冰冷的手指,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陪我到处逛逛吧,凪。”
肆意夕日红光里的晃荡往往没有任何目的。
在音乐部时,御影玲王问凪诚士郎会不会乐器,凪诚士郎趴在钢琴键盘上摇头,黑白琴键同时爆发出懒惰而难听的和弦爆鸣,而十分钟后,仿生人的手指彻底驯服了它。弹奏的是一首,只聆听过一遍播放器里的旋律就学会,比原曲节奏更慢、音符更粘黏不断,御影玲王想起几千米高空的薄云,当你凝望着它,它就不会移动。
途径操场,草絮在他们的脚后跟飞舞,寥寥几个足球部的社员正踢球,一枚足球从半空遥遥跌到凪诚士郎面前,他鞋履一抬就托住,再往上颠簸,传给了御影玲王,玲王笑着丢下书包直接一脚射门,足球正中网心。
校门拐角再走一段路就到商业街道,正处于通勤高峰时间,人潮涌动,永无休止,御影玲王艰难地将手臂挥舞向这个,又指向那个,琳琅的商品都有其最终归宿,他偶尔会产生通通买下来的冲动,然后不记名寄到福利院或者需要它们的地方。
但今天他们停留一家专门贩售苹果糖的甜品店门口。
是凪诚士郎先顿住脚步的,玲王伸出一根指头:“什么嘛,凪想要吃这个?”出口瞬间反应过来到对方身份,换了措辞,“凪要不要……陪我吃?”
凪诚士郎点点头。
他不能吃下真正的食物,陪玲王吃的意思,应该是指目不转睛看着吧?
“我从没吃过学校附近的食物呢。”御影玲王买下两串苹果糖,一串塞进凪诚士郎的口袋当做这日的观光留恋,另一串塞入嘴巴,咬碎,红色的糖浆附着一片在他唇角,“学生们几乎也看不上这些,聚会只会选择市中心的空中餐厅,高级料理倒是吃过无数次。”
“那这里的小吃店都开给谁吃?”总会有顾客吧,不然早就倒闭了。
“给成年人们吃。”御影玲王舔舔嘴,说出一个仿生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成年人?”
“嗯,来来往往的成年人,我曾经从车窗里看见过一个穿西装的女士,拿着一串苹果糖边咬边哭。当时还想让老婆婆下车问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结果老婆婆说,这种时候她大概不想被人问候。”
凪诚士郎日常吞咽的面包都是由营养剂制作而成,没有味道,入食过程不带任何情感,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因为一份糖果而哭泣。
他只能感受玲王,也只愿意感受玲王:“玲王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哦。”
“……什么啊,突然叫我孩子?”玲王驳斥,“你才是麻烦宝宝吧,上回我到你家前没来得及吃饭,甚至还要我亲自下厨。”连锅碗瓢盆都是去千切家借的。
御影玲王几口咬完糖果,又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他说凪诚士郎穿白宝校服很合适,此刻我们站在一起,好像下课贪玩不回家的普通高中生,他说凪果然是我的宝物,无论钢琴还是足球,都可以立即上手,说不准上辈子我们就一起踢球拿到了世界冠军哦。
我们。永远是我们。
如此如此,说得那么动听。
凪诚士郎却倏忽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在这闹市喧沸里,在一万道毫不相干的场景音混淆的街道中央,在御影玲王的身旁,他听到噗通、噗通、噗通,规律的陌生的要命的声音。
这是人类的心跳声吗?属于谁的心跳?凪诚士郎顿住脚步,难道是口袋里那串苹果糖吗?形状太过类似于心脏,而且也是鲜红色的。
“凪?”御影玲王先走几步,察觉身边人的消失不见,回头四处张望。
两个人之间已挤入好几道穿行的身影。
凪诚士郎茫然低头,闭眼辨认,终于找到了古怪声音的源头,捂住自己心口——他也不明白究竟迷茫于这阵心跳声,或是身旁已感知不到玲王的温度。
玲王会不见吗?眼睛一闭一睁,就不见了。
“搞什么啊,突然就走丢了。”一只掌纹细腻的手抓住凪诚士郎的右腕,下一秒御影玲王嘟囔起来,“你不会是走着走着睡着了吧?”
凪诚士郎摇摇头。
“怎么捂着心脏的位置,仿生人也会心痛?”御影玲王半开玩笑道。
凪诚士郎这才放下左手,眯起眼,将语气拉成一道长线:“要不然,玲王背我吧。”
“哈?”
“背着我就不会走丢了哦。”
“在这么拥挤的街道上?”
“不可以吗?”
“真是拿你没办法。”御影玲王歪着脑袋,完全没有思忖,背身弯下腰,“喏,来吧。”
来吧。
凪诚士郎缓缓贴上那副背脊,摘下口罩,将冷冰冰的脸颊贴上少年的脖颈,那里有一根微微凸起的血管,连接着心脏,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是的,和自己完全同频共振一起鼓动着。
他确凿他们上辈子的确一起经历过许多事,音乐或者足球都无所谓,栖息星球、漫游太空,作为两块形状质朴的石头睡在悬崖看夕阳也不错(备注:此处参考电影。),不一定足够磅礴,但两个人相遇随后擦生故事,几个眼神,几句简短问候,就已经可以盛满他们晚餐的杯碗。
这短暂而又温柔的一日,像一道泉水源源不断往凪诚士郎体内浇灌,滋养一切与一切他本应不存在的器官与感知,细胞被泡涨开,骨骼伸展犹如正处于急速生长期,苯基乙胺没有穷尽地分泌,他的瞳孔会涣散,舌头会搅动分泌津液,呼吸烫热,全部喷洒于玲王的呼吸……
可怜又可爱的幻觉。
都是因为玲王,他变成了和人类一样浑身生动并充满弱点的家伙。
啊。
忍不住在玲王的脖颈血管上遗落一枚小小的亲吻,还想继续亲,一直亲下去。御影玲王似乎察觉到什么,顿足扭过头,两双眼睛认真对视,久到凪诚士郎体内系统已经丧失时间这一概念。
玲王忽然也亲了他一下。吧嗒,十分响亮的,吻直接落在嘴唇之上。
“干嘛啦,突然偷袭我。”御影玲王笑着问,“这么喜欢我啊?”
“……嗯,好喜欢玲王。”好喜欢好喜欢,最喜欢。把脸闷在对方衣领口,深深吸气,如果真的能被玲王揣在口袋里随身携带就好了。
时间又恢复了正常运转,人潮来来往往,一日的线条那么恒久,从街道的这头,延展到不知方向的那一头,凪诚士郎没有想过这一日的时钟会停摆,更没有想过这会是自己作为Nagi型仿生人,和御影玲王的最后一次见面。
无法见面,无法联络,无法触碰。
三天、七天、二十天、一个月。
那头耀眼紫发再没有点亮过垃圾山周遭的黯淡。
说来有悖时间的真谛,短短一个月比他之前独处过十七年还要漫长,凪诚士郎从前总是将自己套在休眠模式,睡觉是全世界最舒服的事情——直到被玲王触碰,他变得彻夜难眠,休眠程序大概出现了某种不可修复Bug。
仿生人终于意识到“监狱”这一概念,哦原来这就是被单向囚禁,他成了被困于冰冷一居室的罪犯,再也没有玲王的亲吻眷顾。
凪诚士郎看着那串被他带回监狱的苹果糖,濒临最佳赏味期的极限,再不吃就要坏掉,他拆开包装纸,把鲜红的食物塞入嘴巴,咀嚼,吞咽。
然后仿生系统的排异反应让他迅速呕吐了一地。
他从天花板的仓库里取出所有积蓄,包括那台珍藏多年的限定款游戏机,联系到“班车”的负责人,一个头发卷曲如用火烧焦过的女人。
女人脸上有一块黑斑,但并不丑陋,只显得凶悍异常,她常年醉倒酒吧,黑暗中视物能力很强,用毫不反光的眼珠子凿穿仿生人的皮囊,轻蔑道:“我知道那位大少爷,来监狱那么频繁,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可是有三只耳朵的。”
凪诚士郎不关心她耳朵增生的问题,只管往桌上倾倒更多的金币:“那他最近有联络过你吗?”
女人却没有收下,用小拇指捻住一枚往前一推,金币原路返回:“他从来没坐过我的班车。”
怎么会。凪诚士郎系统宕机,原来自己并不够了解玲王和他的世界。
“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他有自己门路,并不用依靠我们。”
凪诚士郎略显潦倒地回到家中,依然睡不着,想尽办法由网络切入多尤城,先是白宝校园相关,信息寥寥,有几个御影玲王的极度痴迷者在网络上诉说“玲王大人又缺席”的怨恨,但很快都被删除——不是第三方操作,是原有地IP行为。合理怀疑现实中被告诫闭口。
凪诚士郎顺手黑掉了极度痴迷者的账户,并温和附赠一封死亡恐吓信。
只能从御影集团入手。难度太高,并非技术问题,监狱落后多年的硬件设备很难做到与庞大的商业帝国负隅顽抗,只堪堪游走在御影集团最高防火墙的四周,挖掘到一些零碎资料。
议会、死亡、仿生技术、旋涡项目……还有御影董事的名讳。
御影董事昨日向议会赞助了一笔庞大的资金,用于资助旋涡项目。名目说得十分甜美好听,用于帮助受困于昨日阴霾的伤痕累累者。
天知道古地球最后一场战争已经结束三百年。
多尤城的昨日阴霾指的当然是那场四年前的大暴乱,由北山向南进发,接连十日,死亡人数高达173人,许多民众都误会那场暴乱的源头来自监狱,其实全然错误,暴乱由一批多尤城的新贵暗中发起,暴露后才败走监狱。
千切豹马也曾参与其中。
他早就猜到凪诚士郎会来找自己。提起自己高中刚毕业那年,曾跟随前辈进入北山研究所实习,哪知遭逢小型矿难,才发现大家所熟知的矿脉北山不只有稀有金属和工业血液,更有被政府立法禁止的第一项。
“稀有金属、燃料……”凪诚士郎甚至不需要推测,立即得到答案。
武器。
具有大规模杀伤力的战争用具,法律头号违禁品,无论是制造或私藏,一但被逮住就是断头罪。
原来违禁的一直是政府本身,真是讽刺。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千切豹马表情不大自然地调度出几份加密资料,很模糊的拍摄影像,多番艰难才得以留存下来,这也是纸制品现如今被勒令停产的原因之一,“你去过外面的城市吗?”
不需要等待凪诚士郎的否认,千切当然知晓答案:“多尤城不是唯一的城市,理想国到底也是以国家这种形式存在。”
“所以战争迟早爆发是么。”
“谁知道呢。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现在也不感兴趣。”
“但是发现御影玲王和这些沾上关系?”
凪诚士郎一改刚才无所谓的态度,快速否认:“玲王并不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可他姓御影,这些生意迟早有一天轮到他接手。”千切豹马叹气,“我说你啊,完全没有作为在逃罪犯的自觉,这段时间动静太过分,反常行为闹得众所周知。”
凪诚士郎面无表情,心想过分么,千切一定不知道他给玲王的极度痴迷者发死亡恐吓信。
千切豹马摊开手:“我是懒得管你,看你这模样,大概出厂那天大少爷就在你脖子上盖了个戳,宣布成为唯一宿主——你改名叫Mikage Seishiro得了。好像倒也没错,反正你都是他家生产的。”
大概这一称呼新奇又出乎意料的顺口,凪诚士郎耳朵动了动,抬起眼皮:“所以谁要管我。”
千切豹马终于切入正题:“不愧是智慧型,聪明。老八想和你聊一聊。”
绘心甚八所居住的地方比凪诚士郎更适合仿生人。
监狱最深处的某所小型危楼,表面上看破烂得即将腐朽,内里却集结了地下最庞大的硬件系统。上百块显示屏错综排布呈现蜂窝状,监视这座地下城的森罗万象,屏幕颜色斑斓乱眼,同一场景甚至区分出夜视、红外、热感,偶尔一两块因信号接触不良或硬件老化严重,以诡异的频率抽搐着。
但此间主人并没有亲自动手修理的打算。
监狱头子,出身和目的不明,手底下龙蛇混淆通通都是他的黑白棋,接受他的委托、听从他的工作指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比列好法律条款哄民众开心,嘴上讲究公平、人权、自由的议会,更像暴君独裁者。
不过大多数时候绘心甚八只是独自坐在无数荧幕前,吃着从城里进口来的各种口味泡面,在笔记本上写下评点,进行匪夷所思的排名。
似乎对于画面上的监控内容,半点兴致也无。
凪诚士郎推门而入之前没有打招呼,金属门自动扫描他的瞳孔,识别成功。这里的监视系统有一半都是他安装的,作为长期为他提供庇护的交易品,仿生人虽然讨厌工作,但天秤规则早早写在他的初始程序里。
绘心甚八果不其然在研究他的新口味泡面。
才刚泡开,一口气撕拉开杯盖,热气蒸腾笼罩住他头顶的悬浮屏,画面显示的正好是凪诚士郎一居室附近——他一直在观察他。
所幸仿生人并不在乎隐私这种人格化的东西,简单“唔”了声,算是打过招呼。
“东西在门口左边立体柜第二排第七个格子。”
回应得直截了当,凪诚士郎听见对方一边咀嚼面条一边说:“然后顺手帮我修理一下坏掉的监视器。”
完全不顺手好吗,凪诚士郎第一反应是拒绝,但逻辑思维又阻止他的开口否决。
很快就翻找到所指,一只小型白色塑料袋,和御影玲王曾经出言比喻为“珍珠”的河流漂浮物目测是同款。可惜此时没有夕阳、没有玲王,它早已丧失当时的独特浪漫性,徒然只是装有一点东西的廉价凡物而已。
凪诚士郎举起第一件东西打量,半个拇指大小的微缩芯片,容量不大,猜测其中应该隐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数据资料。
“建议回去有空再观看,就算是你,分析数据也需要耗费一些时间。”绘心甚八出言提醒,“还有另一件东西,如果你看见……”
“仿生信号屏蔽器。”凪诚士郎打断,“是吗。”
“……如果你看见,你会暂时顾不上芯片里的资料。”绘心甚八又吸了一口泡面,续上前半截话,“反应挺快,而且是特别针对御影出品款,保证你出入‘巨眼之塔’畅通无碍。”
凪诚士郎低头凝视那一枚小小的红色纽扣状屏蔽器,相当精巧的设计,能让监测系统暂时失灵,无法辨别他的真实身份,显然不是近日赶工出来的粗制滥造品。换句话说,大家各自蓄谋已久。
“糸师冴连这都算到了。”
“他开发这玩意很长一段时间,大半是我替他搞到的资金。”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劝你别太贪心。”
绘心甚八终于把泡面吃到最后,吹吹热汤,往喉咙里一口气灌到底,再重新戴上那副厚重的眼镜:“糸师冴应该告诉过你,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提前了解失去。仿生人想升级换代也得交点学费才公平吧。”
公平。
没错,凪诚士郎曾经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一枚金币换到一件打折款过季卫衣,十枚金币则可以换到掺有杂质的低纯度营养剂,一百枚金币则是玲王的宝石耳钉——哦不对,那是一万金币甚至更多才对,由玲王任性而为定下的价格。
贵族少年扰乱了他规律的程序,让凪诚士郎忽地透彻,原来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公平、客观与自由,他在监狱望向高塔,同样也是望向另一座监狱。
陡然他“诶”了一声。
微妙的反应让绘心甚八镜片后的目光微微移动:“你在笑吗?”
那当然不是笑音,但透露出一股荒诞的讥讽意味。凪诚士郎摇摇头,说:“我只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真的是罪犯啊。”
御影大楼的周围有一万只白鸟盘桓。
凪诚士郎的脖子上挂着头戴式耳机,没播音乐,里面藏信号屏蔽器,黑灰卫衣外套了件同色外套,围巾是上回和玲王游逛校园时接收到的馈赠,正好遮住他耳畔隐约发光的字母N,无论怎么审视,的确和前来修理大楼受损硬件的御影集团员工毫无二致。
但当他穿行过那些白鸟,没有一只愿意在仿生机械的肩膀逗留。
在一楼见到了御影玲王口中的门房,Cier爷爷,头发花白没有经过任何科技抹饰,保留了最原生的模样,他大概很喜欢自己的年纪。
凪诚士郎按照剧本说出来意:四十七楼程序室器械受损,他是从工厂受拨前来负责修理的。
Cier爷爷打量他片刻,扶了扶镜框,正打算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女性毫不客气地插话:“什么时候的委派?”
“今天早上。”
“早上几点?”
凪诚士郎一一顺从回答,女人又提出几番意义不明的问题,满脸写着“你年纪看起来实在太轻”,似乎刻意刁难,Cier爷爷适时出言打断:“楼里每天都有很多突发状况。”
女人眼珠子停滞转动了半秒,随后侧过脸:“一级设备安检,所有物品都需要检查,包括你的耳机。”
是是。凪诚士郎再次答应。
所幸糸师冴提供的设备十分靠谱,连热感和骨骼匹配都成功模拟,安检异常顺利,身份成谜的女人随同他一道进入电梯间,率先按上47楼,看样子是要与他同去。凪诚士郎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反应。
电梯显示楼层44、45、46……
便携通讯器的提示音适时响起,与47楼到来的铃声同时鸣叫出“滴”的一声,凪诚士郎微微偏过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一部分视线,但刚好能清晰看清女人通讯器界面的信息内容——长串密匙,解密后大概是某类紧急状况的意思,仿生人之前没学习过蓝色协会的加密词汇表,临时搜罗来的,随便发过去试探。
试探成功。女人眉头紧蹙,在随他一道走入47层楼梯间后,转身按下了另一部电梯的箭头,并用眼神警告他,这里到处都有监视器。
凪诚士郎并不惧怕那些监视器,在御影大楼之外想要攻击这里的安保系统相当有难度,一旦进入,击破变得轻而易举。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程序室,等到女人彻底离开大楼,他进入长廊尽头的一部私人电梯间,按下53层,需要额外密码或信号识别,仿生人垂下眼皮,本想取出玲王的校服徽章试试,却在指尖伸入口袋的瞬间做出另一个选择。
手指在键盘轻轻敲打过几个数字,门禁红光窜动,嘀嗒,一次就顺利打开。
密码是他们在垃圾山相遇的日期。
——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御影玲王曾经不经意地说过这样的话。
在这一刻,他竟然以一种颠倒而浪漫的方式,兑现了承诺。
仿生身体原本不需要任何呼吸,但这一瞬间,凪诚士郎的确真切感受到了“忘却呼吸”的定义。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玲王的房间,很奇怪,熟悉的感觉水蒸气一样把他包裹得紧实,仿佛许多年前就来到过这里。
脚步安静无声,特殊石材铺就的豪华公寓,因着宽敞得望不到尽头的落地玻璃,房间显得格外明亮,恒星光刺入他的瞳孔,将深灰色虹膜点亮得近乎透明。
和监狱截然不同的装修风格,御影玲王的公寓处处透露出繁复、奢侈的气质,还堆积着无数仿生人无法真正取得共情理解的艺术品。
凪诚士郎驻足客厅中央,一副尺幅巨大的抽象油画正挂于高墙,他伸手摸了摸那夸饰如涂鸦的作品,笔触清晰,比自己的皮层更粗糙,忽然想象起它挂在自己狭小一居室的模样,一定很滑稽对吧。
太奇怪了,玲王明明没有提及过要送给他不是吗。
玲王……玲王还说过什么?他现在在这里吗?
凪诚士郎程序陷入某种混乱,捂住脖颈,差点儿按下休眠键。最后一丝残存的逻辑告诉他,继续走,继续往公寓的另一面探索。卧室、健身室、小型泳池、装满电子书籍的房间……到处都走遍了,最后找到一扇几乎有他身体两倍高的金属门。
推开后得到更加灿烂的世界,乍看几乎没有遮蔽,穹顶蒸出虹晕,折射出斑斓夺目的菱形光斑。
富人才会起意修建这样的玻璃花房。高透玻璃的另一面如春天般花团锦簇,无数拟真花朵永久不败地开在这里,不会扑翅的蝴蝶停在山茶花苞,朝颜花沿架子刻意攀爬,一缕开得饱和的垂枝樱弯折出人工的弧度,仔细一看布满反光的金属管子。
但他最关注的却不是那些奇形怪状的管子,而是——
垂枝樱下的玲王,在哭。
紫发少年端坐在一把古董椅子,头颅微抬,和朝颜花相近色泽的瞳孔朝上,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全汇聚在那里,直到再也承载不了,噼里啪啦砸向没有泥土的地面。
那一道泪流的轨迹就成了凪诚士郎视线的唯一焦点。
凪诚士郎不知道他在哭什么,人类会因为过于烧灼的恒星光而分泌生理泪水,那是正常的器官反应,玲王是注视太久的天穹吗?还是说那是一份难以压抑的悲伤,玲王很难过,所以在哭……
他忍不住又捂住胸口,原来仿生人真的会心痛,玲王哭得他心好痛。
“玲王。”他呼叫玻璃房中人,一声接一声,没得到任何反应,又试图伸手去摸对方的脸,玲王的手腕上还绑着自己送的紫色发圈,好像摸一摸。
却只摸到冷冰冰的无机质阻碍。
他产生强烈的拍打玻璃面的冲动,掌心砸下去的同时又忽地退缩回,怕弄疼了对方深陷梦中的脆弱精神,即使那份梦境看起来已经足够糟糕透顶。
御影玲王好像睡着了,流泪的同时,神情却是极度安静的。那些金属管子连接着他的手臂他的脖颈,还有他曾经亲密无间与凪诚士郎贴合过的脊骨,朝身体里源源不断输送着什么东西。
旋涡治疗。凪诚士郎的处理器立即得到这个名词。
官方给出的介绍是,把特定程序植入到家用神经接入舱中,类似于一种人造梦,久而久之可以改善心理问题忘却惊骇与痛苦。
但以千切豹马曾经的形容来讲,不过一种包装得更精巧、更像情人节礼物的机械洗脑。
玲王被洗脑了。
因为自己吗?
凪诚士郎提前屏蔽掉周围的一切信号,只留下一道狭窄的口子往外投递,把通讯器拨至不常用的呼叫界面,点击糸师冴的ID。
“我找到玲王了。”
“然后?”
“和我推测的一样。”
“早就劝过你不要,演什么高中生舞台剧。”
“没有我的出现,玲王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倒也不用太看重自己。有些事情是必然。”
对方不是在安慰自己,凪诚士郎明白。从御影玲王第一回合起意逃出多尤城,这样的剧情转折点就已经注定,当这座城池拉开盛大帷幕,每个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倘若偏移台步一厘米,就一定会被刀斧利齿矫正。
而从很久以前开始,御影家就偏移得已经太多太多。
他的程序里再次复读起绘心甚八给他的第一枚芯片的内容,玲王父母四年前出席大诞祭的录像,画面恢弘景色非凡,像他们这般富豪,露面的机会实在稀缺,如果不是四年一度的盛大祭典,几乎捕捉不到他们任何清晰资料。
凪诚士郎在出发前来多尤城的路上,将那份资料观看过二十一遍,在第七遍时就初步观测出端倪——两位拥有与玲王相似面孔的中年夫妻,在烟花下笑容的弧度持重优雅,每一个微表情都天衣无缝,连意外暴乱发生时,惊诧着被护卫簇拥保护的模样都找不出一丝差错。
一切都合情合理,反而成为最不合情理的表现。
随机式算法循环。再伟大的程序,样本池中数量也是有限的,只要视频时长足够,就一定会有重复的时刻。
观测到这一点时,凪诚士郎首要反应竟然是恐慌——玲王察觉到这一切吗?还是说,正是因为玲王也看透了,所以才选择反抗,遭逢今日的结果。
那他当时一定很难过、很难过,比自己体会到的心痛还要难受一百倍的程度。
凪诚士郎放弃唤醒花房里的少年,将整幅躯体倚靠上高透玻璃,脸颊几乎要碰撞到那只停留朝颜花蕊的蝴蝶。
但一切都是假的,蝴蝶不会授粉,花没有香气,他亦闻不到味道。
“玲王一定不知道,Nagi型被执行销毁的最后一天,是十七年前的夏天。”凪诚士郎轻声说起多年前的故事,“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二日。”
是的,玲王的生日。他当然知道玲王的生日,早在十七年前,而不是源于垃圾山的相逢。
十七年前的那一天,从喧喧白日到夜幕四合,御影集团让高塔表层成千上万块光屏显示夺目的紫色,天空云雾也染上浓烈的色彩,一万束礼花绽放穹顶,丰饶又浪漫,城内外所有人都忍不住被吸引,长久仰头观赏。
究竟是怎样的诞生才能让所有人都顿下脚步。
凪诚士郎就是那样,在礼花的耀眼祝颂下被遗漏掉销毁,一阵细风似的,无息滑走。
“其实那天我已经做好准备去死,毕竟是直接下达在程序里的最高命令,也无所谓吧,‘活着’从来对我而言并不是必要。”
他确定御影玲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干瘪的欲望里,偏要产生最强烈的倾诉欲。
“那天烟花挺好看的,夜风很舒服,其中混杂的硝石味道也不难闻,也许是硝石里点缀着玲王的名字,R、E、O,明明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字母而已,拼凑到一起就好像变成另一道命令,权限超过了之前所有所有。我被玲王的名字包围了,突然就没有很想死。”
他就这样一直讲,一直讲。即便透明玻璃另一面的人类毫无反应,旧的泪痕快干了,眼神里只有一点惨白色恒星光,但说不准会不会下一秒钟又涌出新的水迹。
手指贴上冰冷的玻璃,没有留下任何起雾痕迹,因为他也是冰冷的。就算肌肤皮层做得再逼真柔软,掌心纹路再蜿蜒曲折,可他和玲王终究不一样。
“对不起,玲王,对不起。”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哭泣的。
死亡偶尔是一件可爱的事情,但在与你相遇之后,我竟然也开始害怕死亡、失去、别离这般不可名状的字眼。
“毕竟,我是因为玲王的诞生才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哦。”
仿生人闭上眼,再次睁开,一片乌云从东南方游移而来遮蔽了烧灼的日光,多尤城快下雨了,就在他下次来到这里之前。
他呼叫通讯器的另一头:“教授先生,来个地址吧。”
归属糸师冴统筹的机要实验室,糸师冴本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在信息里告诉凪诚士郎,想要的东西就在实验室最底层,权限已经远程修改过,只等按下最后的确认按钮。早在白宝校园那次见面,他就确定仿生人会做下这个选择。
空旷幽暗的七层实验室,地面三层地下四层,表面上是议会特拨资金让糸师冴捣鼓创意的所在——前两年他和御影集团闹翻,合作无法继续推进,在政府默许下把项目搬到了这里,毕竟议员们实在舍不得他这样的天才头脑泯灭。但他们并不知道,地下四层之下,还有“金库”。
意外的是千切豹马也出现在此。
“老八叫我来的,说你需要帮忙。”千切豹马经过伪装才进入城中,此刻捋着他被假发套弄得散乱的赤红长发,略微不解,“什么重点工作让你都舍得出这趟大远门,有游戏限量周边发放?”
“不是工作,也没游戏周边。”凪诚士郎慢吞吞道,“大概算是,私事吧。”
那就更令人不解了。千切耸耸肩,侧身经过只有应急灯照耀的暗道,先一步进入通往地下的电梯井壁,凪诚士郎随后迈入,按动金属板上显示的负四层,没反应,但指纹如同被按键识别,升降梯发出齿轮咬合的呻吟。
仿生人的指纹是出厂自带的模版,相同型号都会拥有一样的指纹,Nagi型只剩下他一人,也算是一种独有的身份象征。大概是上回在白宝校园互殴时糸师冴暗取的吧,凪诚士郎并不意外。
失重感从机械腿爬上千切豹马的肩背,很明显电梯的下坠速度是失常的:“这可不是普通底下四层会有的深度,你说这里有什么?”
“可能在地底下挖了个足球场。”凪诚士郎冒出这个念头。
千切豹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更笑不出声,电梯停驻时的震动让顶灯摇晃了一下,闸门开启的瞬间,白光如液态气体弥漫进来,红色长发被映成薄粉一般的颜色,他下意识一手捂住鼻息,一手摸向腰间枪套——白光却逐渐散开了。
“没毒。”凪诚士郎迅速分析完成份,“是固态二氧化碳。”
千切豹马放松了一半,收回枪,正准备开口“你不早说”,却差点被面前的一幕呛住喉咙。
薄雾后渐渐显露出地下的真面目,这里显然是没有任何活人存在的密闭空间,建造太匆促,四壁没有铺设合金墙板,墙体是黢黑石体,拥有极高的崩塌风险,中心高透幕墙后悬浮着无数荧光导管,一条条犹如被冻结的神经脉络。
而那些发光脉络汇聚处,一尊接近五米高度的庞然大物正在沉睡,肩甲流线切割弧度漂亮,膝关节处嵌着蜂巢状缓冲装置,明显是舱室的位置则被胸甲牢牢包裹住,只留出一扇单向透明窗。
好像有一双眼睛,正从其中幽幽窥探着他们。
“……一直只听闻糸师冴在制造什么,属于机密中的机密,极度缺钱的情况下才找上我们合作。”千切半晌才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早就起了半身鸡皮疙瘩,“想不到真面目这么夸张——完全就是违反法律的机械武器了吧?”
“不止,这个东西……”凪诚士郎指向机甲手臂表层,往前走上一步。
诡异的是那些覆盖表层的拟生物纤维,随着他的靠近微微舒张,如同在呼吸。
仿生人与机械武器的结合体。
用意不言而喻。
在多尤城建成后,第一条立宪条例便是禁止研究开发新式武器,遥远的古地球时代的土壤已经完全被战斗腐蚀干净,半寸净土不留,所以三百年前才有人类遗民转移计划立项,要在全新的适合繁衍的星球制造出一座全新的理想乡式的城市。
可三百年实在太过漫长,足足三代人过去,谁还记得未曾烙印在自己骨缝里的苦难。
“我算是知道糸师冴为什么跟御影集团闹掰。”千切豹马把一切串联起来,“御影集团负责给政府烧钱挖矿造武器,而糸师冴找上老八要钱,也想捣鼓点武器出来,都是一群野心家——你觉得他们谁会赢?”
凪诚士郎却似乎对庞然大物兴致缺缺,至于战争更是提不起兴致,望了一眼就垂下头:“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老八的主意,他脑子里应该有一部分反乌托邦人格。”
“小心被他监听,回去报复你。”确认机甲属于未启用状态后,千切豹马绕着雾气观察,“这金属疙瘩怎么也没个名字标牌?”
“这东西本来就没有名字。”凪诚士郎回答。
没有名字?凪是怎么知道的?
千切豹马恍然大悟:“我说你……上回东区工作那天晚上,该不会是你递给我的虚假地址?”
凪诚士郎坦诚点头,直接承认。
千切豹马几乎被他的态度气笑了:“当时你也在城里是吗,把我支开是为了单独去见糸师冴?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要如此大费周章。”
“跟大家没有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千切豹马脾气被彻底拱上来,步步逼问,“逃出监狱计划?和大少爷私奔?还是说……等等。”他陡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在空气稀薄的地下倒吸一口凉气。
眼神再次缓缓游移向发光脉络的汇聚之地,那尊庞然大物……仿生技术和机械的结合……
难道并不是凪诚士郎找上糸师冴,而是完全相反的……
凪诚士郎没有否认他的猜想。
“不不,这个事情的发展不该这样。”千切豹马感觉自己一腔怒火都被顶到了脑门,现在头疼欲裂,“没错,起初我的确是想让你换个壳子,随便换什么都行吧,商场里的家用仿生人、球场上的最新款运动型,反正高性能耐用一点的,或者你不是说御影玲王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吗,就维持现状,让糸师冴给你升个级不是最简单的?你那么讨厌麻烦……”
“对不起。”凪诚士郎忽然说。
“啊?”千切豹马没跟上他思路,他在道歉吗?
“骗你是不对的。”凪诚士郎说,“不过我从没怀疑过千切的能力。”
所有怒气值瞬间跌倒谷底。
“……我说你,不然突然变得比我更有人味啊,还怪可怕的。”千切豹马停顿一会儿,揉了揉纠结难解的眉心,“总之,这玩意绝对会把你完全吞噬掉,就跟垃圾厂处理废弃金属渣滓一样,它会轻松吞噬你的过期程序。你这么抗拒麻烦,不会选择它的,对吧?”
凪诚士郎点点头:“嗯。”
正当千切豹马暗自舒一口气,打算问“那我们来这儿干嘛难道单纯为了欣赏糸师冴丰功伟绩吗”的时候,莫名地,他听到了“滋”一声轻响。
很轻,很柔和,好像一阵乍然曳起的微风穿过地下,令人无法联想到任何惊心动魄的画面。
但事实上,那却是极为残忍的一幕——
凪诚士郎突然毫无预兆地并紧右手两根指头,抬至脖颈侧旁,连悬停一秒的时间都没有,捅破一层薄塑料膜般,轻巧无比地插入自己的防生皮层内,搅动,搅动。
曾流动灰蓝色光芒的字母N,被彻底撕裂成蛛网形态,宣告过期版本的正式报废。
“果然好麻烦啊,这个世界。”凪诚士郎这才续上刚才的“嗯”,语言开始断断续续,“糸师冴说,机甲开启键的位置,和我现在的一样……接下来就拜托了,千切。”
千切豹马向来以快为著称,却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对方真的会如此选择,立地久久愣神,意识到此刻发生的一切后空撑大眼眶:“……你确实,疯了。”
“我知道。”
当然的啊,凪诚士郎知道自己的程序早就失控,在那个住在天上的少年诞生之后,那已经是整整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没有血液,没有痛觉,没有迟疑与不舍,只有电路反应导致周围扑闪微小蓝光,凪诚士郎指尖在体内更加用力地探索起来,寻找其中埋藏的旧版本植骨芯片。他要从自己的钢筋骨骼里拔出粘连的“操控台”,那也是他对于御影玲王全部的记忆。
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
“但如果是为了‘我们’的话……”随着芯片的松动,他的声音如同地上粉碎的雨声,直到彻底泯灭。
御影玲王一直深陷同一个梦。
梦里的多尤城走向濒死的末日,大雨蔽世,街道建筑被浸泡为古地球时代的深海礁石,水深一直往上漫延、漫延,他眼睁睁在房间落地窗前见证海平面越来越高,直到挤破密闭玻璃,朝他渺小的身体席卷。
原来城池也只是一种天与地的实验容器,如果天暴怒了,就会往里掺一壶水,观赏实验体的注定结局——扼住他的喉咙,杀死废弃品。
御影玲王感受到自己的胸膛始终向上扑腾,交换末日的最后一口氧气。
原有意志正在被磨灭,但同时又有新的意识诞生:新世界的伟大在于自己就是那一只手,不要作为卵,要做胞体之主。
可是过去的记忆……他的记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存在,他不舍得忘记,不可以丢弃。那些记忆无关政治、权力、金钱,只关乎胸腔内那小小的温热冲动,是作为人类诞生之初理应拥有的最磅礴物质,他想依赖想悲伤,想立即逃离,打开内线通讯器叫喊楼上父亲母亲的名字,让他们快逃,逃离这座城池,迟迟无人回应。
只有一个微小的、可怜的熟悉声音在遥远处反复响起:
玲王、玲王、玲王。
对不起。
我在这里。
我们永远在一起。
多尤城所有的民众都会记得这一天,暴雨从凌晨三点开始降落,雷鸣一层层加剧鼓动,闪电则比光炬闪耀一万倍,把夜色中的雨幕照成了阴日模样。
纵然这一天滑入无垠宇宙中,只是无法被观测的一个微渺锚点,而从云层上方的视角看来,整座城池也不过一块被它浇筑为透明色的巨大模型,滑稽而弱小。但人类的记忆与吐不尽的倾诉欲,能将一个个童话故事从古地球迁徙至今,从不遗忘。
第一个透过窗户目睹到天边一幕的人,会在很多年后把这一幕告诉她黄昏散步路上,偶然邂逅的女孩——
闪电来了,雷声也响起,巨塔的眼睛被一粒白色星星划破,我才知道,原来宇宙是可以一边下雨一边让流星坠落的。你说那一粒星星撞断了高塔吗?没有,当然没有,你看,高塔不还好好长在那里。
那白色星星划破高塔之后发生了什么?
哦,我看见星星带着一个人类从高塔跳了下去。
人类?
是的,人类在第23或24楼时“噗嗤”打开了翅膀,你读过神话书吗,就是书里记录的福音故事那样……
机甲的手臂迸发的粒子切开雨幕和落地玻璃时,高塔正爆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凪诚士郎撞开53楼玻璃花房最后的屏障,蜂巢状缓冲装置涌出凝胶物质,在漫天雨水中凝固成暂时的防护层。御影玲王熟睡不醒,整个身躯靠在紫色朝颜花架上,瞳孔微微放大,紫葡萄色黯淡无光。
凪诚士郎小心模拟出熟悉的声音呼唤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副意识海仍然是模糊的。
机械手快速拔除人类身上的神经导管,混沌中的紫发少年突然张了张嘴,发出呓语,凪诚士郎本以为他要叫唤痛,却是:“……凪?”
其实根本没有认出来,全然是梦里潜意识作祟罢了。
嗯。但仿生人浑身战栗,在心里回答。
“你来救我了吗?”
嗯。我来了哦,说好的要把我随身携带进口袋里。
机甲胸腔的舱室陡然打开,露出仅容一人的驾驶舱,凪诚士郎探出一缕弯弯绕绕的能量导管,接驳到御影玲王脊椎位置,生物纤维立刻顺着少年突突跳动的颈动脉蔓延开,替代前些天的旋涡治疗。
“不要,疼……骨头疼。”御影玲王陡然滑落一缕汗,四肢在舱内蜷缩不停,“拿走……”
对不起,玲王。凪诚士郎立刻收缩回信号,停止下一步动作。
“首先,恭喜你没被那副金属疙瘩吞噬掉程序,而且活着出现在大少爷跟前。”千切豹马的声音混着暴雨声,从通讯器彼端传来,“其次我劝你抓紧时间,要知道你切的是御影大楼,议会的钱罐子,劫持的是名义上御影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们大概率会直接采取空中封锁把你扫射成筛子。”
凪诚士郎发过去屏幕显示:“还有多久。”
“我猜还有一分钟抵达现场。”
“政府的武器禁令?”
“都现在这种状况了,谁还管法律规定。忘了说,老八刚才破除了矿山的封闭系统,你现在的目的地是地图的东北角。”
很恐怖很冒险的决策,凪诚士郎不加思考拒绝:“玲王需要系统治疗。”
“我会想办法把医疗物资送过去的。”千切豹马原封不动转达绘心甚八的指示,“接下来十天会是百年来多尤城纷乱的巅峰,矿脉里有你需要的一切,你最好以高速效率百分百匹配上新壳子。”
凪诚士郎顾不上回复,等玲王的反应稍许平静,他才再次操纵着庞大错综的系统,将各项数据轻柔地涌入人类的神经试图抚慰。
依然遭到前所未有的抵触。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旋涡依赖症”,或者自发地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御影玲王好似深陷生长期爆发出的剧烈疼痛,抱住弯曲的膝盖低喊:“好冷,救我出去……凪、凪。”
可凪诚士郎不知如何施救。
千切豹马见催促无用,扔了个红色倒计时在对方屏显上。
在大楼警报器停止、空中封锁抵达高塔范围的最后一秒钟,凪诚士郎才反应迟缓地做出最后决断,操控导管直接暂时麻痹掉御影玲王的痛觉神经,机械内腔包裹住略微发抖的身躯,返回来路。
俯身从巨眼之塔跳了下去。
三日间,御影玲王反反复复在清醒与混沌中挣扎,嘴里不断吐露呓语。
上一秒还是“好痛”,过去一会儿又无意识呢喃:“凪,抱抱我。”好梦里他彻底忘却对方如今模样,渴求曾经拥有过的触感。
对不起,玲王,对不起。
凪诚士郎一边在意识中道歉,一边仓促模拟出拥抱的神经反应,触感、力量、环境声音,各类元素缺一不可。但是无论他如何模拟仿真,把机甲内壁制作成53楼卧室的高级鹅绒被,或者自己曾经的双臂环绕,御影玲王依然重复着叫唤。
凪、凪、凪。
就好像此刻这一切的赋予者并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
到底是哪里错了?凪诚士郎不理解。
矿脉深处的信号全靠自发捕捉,凪诚士郎抗拒外界的一切消息,封闭耳朵,只想长久注视一个人。直到后来,电视新闻除去铺天盖地“御影集团违规持有非法武器”“议会的黑暗面大揭秘”“北山矿脉隐藏的真相”外,开始不断播放着御影夫妇的记者会视频,他才被迫打开信号。
台下闪光灯电流般乱窜,台上的他们勃然于监狱与叛乱无异的行为,控诉暴乱分子污蔑集团的险恶用心,以及声泪俱下,絮絮不断说起思念唯一亲孩的悲伤之情。
跟真的似的。
好像他们真的曾用柔软的肉躯诞生过玲王。
凪诚士郎偶尔会想,他们会不会其实和自己一样,早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忍不住爱上玲王。仿生人也会有爱的,对吧,可以把一颗真实心的抛出来,做成烟花,在某天夜里盛放给玲王欣赏。
他喜欢的人类当然值得世间所有的美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焦灼、痛苦,分泌的泪水不断打湿冰冷的操控台,流淌遍他的体内。
最后他又寂寞地关掉新闻视频,幻想起玲王什么时候才能浮现微笑,仰头再亲吻自己一次。
千切豹马早在他们潜入矿脉的一小时后,就操控无人机送来医疗物质和人类所需食物,并告诫凪诚士郎,恋爱游戏时间有限,沉溺不前只会连带御影玲王一起走向毁灭。
凪诚士郎不禁想,一起走向毁灭也算不错的结局,至少比当下更符合诗歌里的浪漫。
幸而第二日黄昏,御影玲王终于有转醒的迹象,冷汗把鬓角浸染成深紫色,手指突然痉挛着抓住最近的导管。
机甲浑身感应式震颤了一下,导管差点扭曲出腔内。
“这是哪里……”御影玲王眼皮黏糊成一块整体,嘶哑着嗓音,“……水。”
玲王,我在。凪诚士郎无声回答着。
盛满饮用水的杯子迅速出现在嘴边,玲王甚至没用上手臂,张了张唇片,水滴就柔缓地涌进喉咙,几下咕噜吞咽入身体。
水源唤醒了身体的基本机能,片刻后,少年终于露出失焦的瞳孔,虹膜里倒映出舱内冷色的灯光:“好冷……母亲把恒温系统关了吗?还有父亲……”缺失记忆般,完全意识不到现下情况,“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凪诚士郎尝试模拟出和曾经一模一样的声音。
“现在是27.3摄氏度。”选择用数据回应,将一根导管悄悄探入少年后颈的接口,将温度缓慢提升,“玲王还记得,睡觉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大约是熟悉的声音让御影玲王感到安稳,潜意识不再抗拒陌生的周遭环境,呼吸和心跳逐渐趋于正常数值。
“我只记得我在做梦,不对,也可能不是梦……外面在下暴雨,快把城市淹没了,我呼叫父亲和母亲,但他们没有回应我……”
御影玲王陡然停下述说。他捂住额头,回忆起父母没有回应的缘由。
“雨已经停了,玲王。”凪诚士郎提醒。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视线逐渐聚焦,少年看清自己手腕上的发圈,“你是……凪?你的声音和之前好像不一样了。”
处理器再次停滞,这比仿生人当年计算逃生路线时的反应还要漫长。
究竟哪里不一样呢?
都是程序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不是吗?
那只系着发圈的手探向半空,等待对方回应,连日的营养液灌输让本就骨骼细窄的手腕更加消瘦,发圈松松垮垮,简直要无限往下坠滑。
“你在哪里啊?”玲王小声问道,“怎么不出来见我。”
全息投影在舱顶绽开暖黄色的涟漪,由黄昏下垃圾山的模样开始变换,逐渐凝结为人体轮廓,凪诚士郎试图投射出一副过往的躯壳,却又在即将完成前突兀地停下程序运转。都是假的,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假的,他不想再给予玲王任何虚假的东西。
“……凪?你还在吗?”
“嗯。”我永远都在,只是……
投影不再变换,御影玲王见状反而安静下来,意识越来越清醒,直到眨眼刹那,睫毛上的一滴水随着动作跌落到衣摆上。
“啊,原来是这样吗。”少年好像读懂了一切,眼泪渐渐在纤维面料上聚集为小小的水洼,“凪不会不出来见我的,我知道。”
凪诚士郎几乎同瞬产生落泪的冲动,如果能陪着玲王一起哭就好了。
“你在这里吗?”抬手摸向后颈,那里有一根细小的管子将自己和这座内舱连接,声音好像是从这里发出的,又似乎贴合着耳际。
“对不起,玲王。”凪只剩徒劳地道歉,明明说好的不会让玲王再哭泣。
可他知道少年人需要这一场无声大哭。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啊,至少凪还在这里,已经是我虚假人生里唯一的真实了。”御影玲王不断抚摸着那根战栗的导管,太狭窄纤细了,凪的意识此刻就可怜地挤缩在这样的器具里涌进自己身体,“我现在还能摸到你……”
“一定很痛苦吧,变成这样,你这个最怕麻烦的小宝宝。”
一个月前,与凪诚士郎在白宝高中外分离的当晚,蓝色协会人员没有任何预告地闯入了御影大楼53层。玲王在一群陌生面孔中,看见被簇拥的正在流泪的父母,他呐喊着呼救,却得不到任何关切和回应,倏忽想起很多年前父母也这样哭泣过——
四年前大诞祭期间大暴乱,他们与议会合作,前去前线安抚大量受伤的民众。
父母并不常露出脆弱的一面,所以御影玲王记得十分牢固,那天他们捂住面孔的角度、双眼滑下的泪滴数量,恰好和今日的一模一样。
在错愕中他回顾起更多往事:每年自己的诞生日都举办得异常宏大,母亲会精心准备派对饭后的每一道甜品,却从不咽下自己递过去的生日蛋糕;父亲有珍藏稀有古董手表的爱好,但没有一次真正用手表确认时间点……那些从前只觉得奇怪的细节,在十七岁这年变成了冲垮一切的暴雨。
当导管插入颈窝,花房外永远暴雨浇灌,电闪雷鸣。
一个月的时间望不到尽头,足够他在梦里把十七年人生重新经历一遍,从少年人模样开始倒退,骨骼坍缩,发肤扭曲,直到退回到婴儿时期的第一声落地啼哭。
他看着床榻上的婴孩,那么孱弱无力的一团,不禁思考,这个世界把他安放在高塔第53层的意义是什么呢?自己到底为何而存在?政府需要一个“御影”的名号替他们完成台面下的工作,运转资金庞大的企业,制造北山矿脉下的禁品,于是将一对程序完美无缺的仿生人安放于最合适的位置上。仿生人一定是最擅长保守秘密、完成程序设定好的任务的。
啊,不对,除了凪诚士郎。
仿生人里的错乱结合体,从不按照程序安排运作的异数,就连老老实实接受销毁都不愿意——他也是御影玲王人生里的异数。
御影玲王猝然笑了一声,捧起那根连接自身的导管献上亲吻。
这是他们第二次亲吻,画面诡异堪称异象,温热的唇片扫过冰冷管壁,缓慢而认真,呼出的水汽很快在表面凝成一片湿答答的水雾,在这片雾气中他突然用牙齿咬住接口处的金属环,像要吞下这枚连接着凪全部意识的机械脐带。
接驳过载了,凪诚士郎能够清晰意识到。
但他无比沉溺于这场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游戏。
舱顶的黄昏垃圾山投影悄然变作夜晚的银河,御影玲王的体内也犹如斗转星移永恒潮动,他把沾着水液的唇贴得更紧实,嘴里不断叫唤同一个名字,声音动情真挚,凪、凪……明明是已经淘汰掉的过版本型号,那只是一个代称,凪、Nagi,或者是N,都毫无差别,可他就是固执地叫唤着,那是他与现实捆绑连接的唯一真实锚点。
凪诚士郎能够回答对方的唯有那一根导管中的纤维反应,在唇间震颤出不可思议的频率。
“明明是毫无逻辑的事情……可是……”声音混着电流杂质,他能看见精神世界里玲王正啃咬他透明的指尖,下一步就是吞入喉管,滑至腹中。
人类怎么能吞吃掉一具庞然机械呢?
可是。
“爱是最合理的事情。”御影玲王回答,所有的相遇、拥抱、接吻一定都是尤其意义的,或许那是存在于更高维度的能量,目前尚未被观测,“我听见凪对我说的那些话了。”
“……那些话?”
“就是那些很好听的话啊。”
“什么?”
“凪对我说,是因为我的诞生才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那时候御影玲王看见窗外庆祝自己诞生的烟花盛开,真漂亮啊,即便缀满了那道虚假的名字,可烟花叫嚣着爆发的瞬间一定是惊心动魄的,他继续往窗前走,镜头朝更远处追踪,一道硝石陨落的尽头,白发仿生人正孤独地站在城墙之下,仰起脸庞,耳后的字母N却被无意烙印上新鲜的紫,和塔顶烟花的颜色别无二致。
随后仿生人朝着高塔伸出手。
他就得到最好的回应:玲王、玲王……
玲王。
这世界大概永远不会停止纷争、战乱和死亡,从宇宙大爆炸之初至今都过于吵闹,除了这一声不断的呼喊外什么都无法听清,但仅凭这短短的称呼就够了,足够御影玲王坚实无比地确认自己的存在。所谓存在,其实本就需要另一个对照来确认。
这就是宇宙的答案。
宇宙说,他们的确始终在一起。
导管无限延长,重回那日黄昏下的时间线,宇宙将他们永恒地包裹进这狭小的舱内,御影玲王伸出舌尖,接到了一滴不知从何降落的水渍。
“……而我也是。”
“这个世界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反正明天一定吵得睡不着,战争结束再安静两天,等忘掉之后又重新吵起来。”
“好想逃跑啊。”
“诶,那就逃吧。”
“啊?”
“带上玲王父母的芯片一起逃跑吧。玲王不是说我是天才吗,大概换一个星球,从挖山开始造两副新的壳子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呢?”
“然后继续逃跑。带玲王去看看,古地球时代真正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