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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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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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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第安的夏天(Indian Summer),本身并不是夏天,而是指冬天来临之前忽然回暖的天气,宛若回到夏天。”

    本文又名《接吻才能出去的房间》 ​​​

    印第安的夏天  01



      “哗啦——”

      耳边似有水声在房间里回荡。

    清脆渺远,像是起起落落的海潮,令睡梦中的须佐之男有些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少时,回到了那栋建在沧海之原旁边的房子里。

    一睁眼便能望见窗外的大海,望见坐在礁石上,在朦胧的晨光中凝望他的那道身影。

      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他推开窗户,迎着湿润的海风,冲那人大喊——

      

      须佐之男猛然睁开双眼,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久久没有回神

      啊,是梦。

      离开那里以后,便很少会再梦到关于那里的一切,有时候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如果午夜梦回时没有流着泪惊醒。

      他抬起手臂,遮住有些刺眼的灯光,缓慢调整着呼吸,神思似乎还留在那个梦里,以至于反应有些迟缓。

      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在了他的脸上。

      “……?”

      漏水了吗?

      他茫然地想。

      “哗啦——”

      又是一阵水声,这次不像在梦中那样遥远模糊,而是清清楚楚拍在了耳边,像是有些不满。

      须佐之男豁然起身,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四周是雪白的墙壁,什么装饰都没有,没有门,也没有窗户。除了他身下的床,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除此以外,最匪夷所思的,是正对着床的巨大泳池。

      是的,泳池

      房间里的一大半面积都被这个水池占据了。

      ……难怪没醒之前就感觉空气很湿润。

      须佐之男发了会呆,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明明昨晚的确是在家里的房间里入睡的,鼻尖似乎还残留着白松香和柏木混合的香气,那是他睡前点的香薰。

      有些伤脑筋,今天父亲难得回来,说要为他庆祝生日,不知风尘仆仆到家却没看见他时会不会生气。

      是绑架吗?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赤着脚下了床,想先去到水池边看看——这里连双拖鞋都没有,地上铺着很厚实的毯子,倒是不用担心会着凉。

      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游弋,水面被轻轻拨动,划出清亮柔和的水波,在头顶灯光的映照下朦胧绚丽,令他感到一阵迷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水面。

      就在他的手指将要浸入水中之时,一只苍白的手掌破出水面,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须佐之男躲闪不及,重心不稳,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直直摔入水中——

      出乎意料地,没有被水淹没,而是被好好接住了。

      他惊疑不定地趴在那人肩头,大口大口喘着气,这种呼吸不稳的感觉很久没有再感受过了,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孱弱的孩子,一点点的意外都能变成关乎他生命的磨难,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即使他已经习惯了。

    水珠顺着头发和眼睫不断滴落,像一场连绵不断的大雨,世界变得模糊遥远,唯独手底下意识抓紧的人真实可靠。

      手掌下的肌肉很结实,皮肤却柔软而冰冷,不知是不是因为泡在水里的缘故。

      “呼……谢……谢谢……”

      须佐之男艰难地道谢,那人没有回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潮湿的发丝垂下来,落在他的眼前,水藻一样茂密。

      好长的头发,和那个人一样……

      他迷迷糊糊地想。

      这人将他托起来,温柔地放到了岸边,须佐之男努力擦去眼前的水珠,终于得以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

      这一眼令他浑身一震,瞳孔不自觉收缩,嘴里莫名泛起咸腥苦涩,嘴唇却轻轻颤抖着,吐出一个名字来——

      “荒?”

      荒歪歪头,似乎也有点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是沉沉的海浪。面容一如当年那般苍白而英俊,仍是一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目光却是温柔的。

      “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的咬字断句有些奇怪,大约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他向须佐之男贴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顺着头发滑下来摸了摸脸颊,最后捏捏耳垂,拨弄了一下须佐之男的耳坠。

      “你没怎么变。”最后他总结。

      “你也是。”须佐之男垂眼,握住荒想要收回去的那只手,颇为依恋地蹭了蹭,“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我听说,人类,是很擅长遗忘的生物。”他说话逐渐顺畅起来,“如果你忘记了我,我也不会难过,但你还记得我,让我感到很高兴。”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身后水波晃动,宽大的鱼尾在波浪间一闪而过。

      “但你看起来很难过。”他又说。

      “因为我很想你。”须佐之男轻声叹息,他伸出双臂,身体稍稍前倾,似在讨要什么。

      荒环住他的腰身,抱孩子似的将他抱了个满怀,须佐之男呼吸着他身上属于海水的潮湿气息,感到一种久违的怀念。

      “真的……很想你。”

      他闭上眼睛。

      

      02

      荒是一条人鱼。

      他生活在沧海之原的海底,从有记忆开始就是独自一条鱼生活,他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也不记得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最开始似乎只是路过此地,瞧着这里环境不错,和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一样静谧安稳,便留了下来,每天就在这片海域漫无目的地游弋。

    也许是人鱼的某种使命,渐渐的,便被这里的鱼群推为海域的首领,姑且算是拥有了一片领地。

    首领大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海域中巡逻……其实就是散步,偶尔会游到靠近海岸的地方,这里和他以前待过的地方不同,岸上也很寂静,很少会见到吵吵嚷嚷的人类,只有顺着洋流漂来的人类的奇怪造物,总的来说,这里是个很惬意的地方,如无意外,他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

      意外出现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那天本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出门,巡逻,在游到海岸边时看见岸上有条搁浅了的幼鲸,出于作为首领的责任心,以及本着助人……哦不,助鱼为乐的精神,拉了这倒霉孩子一把,只是没想到把幼鲸送回海里后,他自己反而被不知哪来的渔网缠住了。

      他坐在礁石上,面无表情地与坚韧的渔网缠斗,却是越理越乱,连头发都纠缠在了一起。

    他的指甲虽然算得上尖锐,但远没到可以充当工具用的地步,硬是磨断了都没能将这材质不明的渔网割开。

      “这样是解不开的。”

      须佐之男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那时的须佐之男还十分年幼,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来,他怀里抱着一只造型奇怪的野兽玩偶,张牙舞爪的,看着就让鱼害怕。

      不过荒不是普通的鱼,因此并没有那么害怕。他瞥了须佐之男一眼,短暂的疑惑了一下为什么会有人类幼崽出现在这里,随后便再次一心一意地投入了和渔网的斗争之中。

      他们之间隔着层叠的礁石,须佐之男站在那看了他一会儿,便开始慢吞吞地攀爬,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荒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那个笨拙的人类孩子。

      看起来那么瘦弱,在光滑的礁石之间行走地那样困难,步履蹒跚,却还倔强地牢牢抱着怀里的玩偶,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果然不管哪个物种的幼崽都让人难以理解。

      须佐之男绷着小脸,一脸坚定地扶着旁边的石头一点一点挪动,然而他的身体实在虚弱,肉眼可见的力不从心起来,在咬牙走到距离荒只有几步的地方时,脚下突然一滑,眼见就要掉下去——

      荒伸出长臂,捞了他一把。

      须佐之男惊魂未定,靠在荒怀里急促喘息,然而被他牢牢抓在手里的玩偶就没那么幸运了,在须佐之男缓过神来以后,玩偶已经被大海彻底吞没。

      “伊吹……”

      怀里的人类幼崽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以及玩偶掉下去的地方,嘴里失落地念叨着,大概是那个丑东西的名字。

      荒看着他眼里打转的水光,冷酷地想,谁让你非要过来的。

      结果须佐之男只失落了一会儿,便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从衣服的哪个兜里掏出来一把折叠小刀,闷声不响地开始割荒身上的渔网,他割得小心而专注,在荒怀里爬上爬下,荒无从下手,只好扶着他,防止这孩子跟他那倒霉玩具一样掉下去。

    这是他见过最爱多管闲事的小家伙,一点面对陌生人的警惕心都没有,他家里的人怎么放心让他出来的?

      须佐之男的小刀没那么锋利,吭哧吭哧割了好一会功夫,才把荒从渔网里解放,荒抱着他绕过礁石滩,把他放回岸上。

      荒没急着走,一方面他还没近距离接触过人类,而这只人类幼崽看起来又一点都不怕他,他感觉有点新鲜,另一方面是须佐之男拽着他的手臂不撒手,眼圈和鼻尖都红红的,看起来要哭了。

      毕竟刚被这孩子救了,荒难得多了点耐心,问他:“怎么了?”

      须佐之男揉了揉眼睛,扁着嘴,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伊吹找回来?”

      “伊吹?”他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语。

      人类幼崽点点头,伸出手比划:“就是,我抱着的那个,小猫。”

      哦,原来那是“猫”。

      荒也点点头。

      “你答应了?”须佐之男眼睛一亮。

      “我可以帮你找,作为你救了我的谢礼,但我并不保证能找到。”

      毕竟海浪这样湍急,那只可怜的玩偶指不定是顺水进行奇幻漂流去了还是被哪个好奇心旺盛的鱼崽子吞掉了。

      他看见须佐之男眼里的亮光又黯淡了下去。

      莫名有点不忍心,荒的鱼尾焦躁地拍了拍:“但我会尽力。”

      最后只能这样说。

      须佐之男是个很乖的孩子,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还向荒道谢,荒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不怕我吗?”

      看着孩子一脸不解的神情,他举起自己的鱼尾,强调:“我不是人类。”

      须佐之男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是人鱼嘛。”

      “……”

      荒无奈,什么叫我知道,这孩子胆子也实在是大,也亏了遇到的是自己,换条鱼来就被吃了。

      须佐之男没在意他的沉默,却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认真地问荒:“那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荒微一颔首:“可以。”

      他以为会是什么人鱼的肉是不是真的可以长生不老或者人鱼的歌声是不是真的会蛊惑人心之类的问题,人类关心的不外乎于此。结果须佐之男问:“你能不能哭一下?”

      “?”

      荒茫然。

      须佐之男补充:“我想知道你的眼泪会不会变成珍珠。”

      “……”

      荒扶额。

      “不会。”他说,“我是人鱼,不是鲛人,我的眼泪变不成珍珠,我也不会纺纱。”

      “好吧。”

      须佐之男看起来有点遗憾。

      “……”

      奇怪的孩子,从哪里看到的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难道他喜欢珍珠?这种东西有什么玩头……不过小孩子好像就是会喜欢莫名其妙的东西,要不下次给他带一个吧,反正海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个。荒认真考虑起来。

      须佐之男松开他的胳膊,抹抹脸上的水珠,天色开始暗淡,海边的气温降低了许多,须佐之男的脸和嘴唇都有些发白。

      “我要回去了。”他对荒说。

      “好。”荒点点头。

      须佐之男咬咬嘴唇,又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不一定。”毕竟还要给这孩子找玩具,还要找大珍珠。

      须佐之男背着双手,低头用鞋尖在沙滩上划来划去:“那好吧。”

      荒忽然福至心灵:“你想我来?”

      “嗯嗯。”须佐之男猛点头,像海底随着水浪上下摆动的海葵。

      “那我明天在这里等你。”他说。

      横竖也没事干,在海里巡逻也没什么意思,至于找玩具,委托其他鱼帮忙找也可以。

      须佐之男的眼睛终于又亮起来,伸出手要和他拉钩。

      荒对这种人类制定契约的方式感到新奇,他伸出自己生了蹼的手掌,稍稍弯曲小指,轻轻勾住面前人类幼崽柔软的手指尖,被拉着晃了晃。

      须佐之男嘴里叽里咕噜念着契约的古怪咒语,什么“骗人是小狗”,荒不知道小狗是什么,他只知道海里有海狗,是差不多的东西,最后还伸出大拇指盖了个章。

      仿佛就是在这一瞬间,他被切切实实的束缚了。

      锁链与烙印都是无形的,没有魔法的波纹,唯有一只软乎乎的人类孩童的手掌,和一双弯起来时如同海上月的笑眼。
      03

      荒第二天带着珍珠如约来到岸边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或许是来早了。他看了看海平面上刚刚露了个头的太阳,即便是在幼崽时期,人鱼也只需要很少的休息时间,但是人类的幼崽好像不一样,他听说人类的幼崽需要很长时间的睡眠来保持精力。

      于是他耐心地趴在礁石上等待着,从晨光熹微等到了日上三竿,从艳阳高照等到了日暮熔金,须佐之男依旧没有来。

      昨天那只幼鲸拱了拱他:“他不会来了,妈妈说人类总是会骗鱼。”

    “有时候用食物,有时候用好玩的东西,有时候就像你那样,用奇怪的契约,然后自己转头忘掉了,他们的记忆难道比金鱼还要短吗?”

    幼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喋喋不休,荒拍拍幼鲸的大脑袋,说:“好了,我知道了。”

      但他没有走,仍旧在那里等着,等到繁星遍布夜空,幼鲸睡了一觉醒来,须佐之男还是没来。

      “回去吧。”荒说。

      第二天下了雨,他再次来到了这里,等了一天一夜,须佐之男依旧没有出现。

      人类不喜欢下雨的时候出门。他替须佐之男找到了理由。

      第三天天气放晴,须佐之男还是没有来。

      “你还要继续等吗?”幼鲸问他。

      荒沉默着游走了,这一次没有回答。

      第四天,荒找到了那只被称之为“伊吹”的玩偶,和珍珠一起带到了岸边,但仍旧无终而返。

      荒躺在自己的洞穴里,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等,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类的契约吗?他翻了个身,否定了,他想,其实我只是想再见见那个孩子。

      再等最后一天吧,如果须佐之男还不来,他就把那颗珍珠和“伊吹”一起丢掉。

      第五天,天气晴朗,海风轻柔,他躺在礁石上,尾巴轻轻拍着水面,溅起几朵浪花,玩偶躺在他旁边,珍珠被他握在手心里无聊地滚来滚去。

      “喂——人鱼先生——”

      海风带来了熟悉的呼唤,荒甩来甩去的鱼尾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拍打水面。

      他决心给这孩子一点小小的惩罚,于是假装没有听到,依旧躺在礁石上晒太阳。

      “你生气了吗?”须佐之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惴惴不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荒悄悄竖起了耳朵。

      “那天回去以后我生病了……父亲带我去了离这里很远的医院,昨天才回来……”

      大概是看荒依旧无动于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荒警惕地扭过头,看见须佐之男又像那天一样跟个小螃蟹似的笨手笨脚地往礁石上爬。

      “站住。”荒无可奈何地开口制止了他的动作,“原地呆着,我来找你。”

      须佐之男闻言眼睛一亮,乐颠颠地下去了,他今天穿得厚,像个毛茸茸的小海豹,啪嗒啪嗒跑到荒面前,张开圆滚滚的胳膊扑上去抱住荒,脑袋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每天都过来吗?是不是等了我好久?真的真的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我给你带了道歉礼物!”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伸进衣服里,掏啊掏,掏出来一把五颜六色被包起来的“小石头”。

      “这些都送给你。”他把手里的东西举到荒的眼前。

      “这是什么?”荒疑惑地捏起一颗,指尖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么硬,是石头吗?”

      还专门包裹起来,是很珍贵的石头?

      “是糖啦,是可以吃的东西哦,很美味的。”

      须佐之男替他剥开一块,里面的糖块晶莹剔透的,看着的确有点像宝石。

      荒嗅了嗅,闻到了很甜蜜的气味。

      须佐之男把糖放到他嘴边:“啊——”

      荒依言稍稍张开嘴,须佐之男把糖块塞进去,提醒他:“要慢慢含着哦,不要一口吞下去了。”

      糖块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逐渐在舌尖弥漫,荒不由得眯了眯眼,鱼尾翘了翘,一副十分愉悦的样子。

      须佐之男睁着小海豹一样晶亮的眼睛殷切望着他:“你喜欢吗?”

      “唔。”他含蓄地点点头,表达了对此陆地食物的肯定。

      “那,那你原谅我了吗?”须佐之男又开始在他颈窝蹭来蹭去。

      荒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

      是原谅了吧?须佐之男有点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怀里被塞进来个熟悉的东西。

      须佐之男看清后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举起手臂欢呼一声:“伊吹!”

      “谢谢你!人鱼先生!”须佐之男手里抓着玩具,胳膊挂到他的脖子上搂住他,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侧,整个人都嵌进了他的怀里,这下不像小海豹了,像只黏糊糊的小章鱼。

      他只好也小心地抱住怀里这幅小小的身躯,幼崽总是很脆弱,须佐之男似乎是格外脆弱的那一类,一点海风就会让他生病。

      脆弱的让鱼忍不住担心。

      他摸摸须佐之男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须佐之男松开手臂:“什么?”

      荒摊开手掌,露出一颗圆润晶莹的珍珠,在璨璨日光下流光溢彩,像是皎皎明月。

      “哇——”须佐之男发出一声惊叹。

      “漂亮吗?”荒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须佐之男不住地点头,这让他又像是小海豹了:“漂亮!我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珍珠!”

      “是鲛人的眼泪变成的珍珠吗?”

      “……”

      这孩子这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

      他叹了口气:“不是,是蚌的。”

      但须佐之男似乎没有明白,歪头眨了眨眼:“蚌的眼泪?”

      荒想了想:“差不多吧。”

      他摸了摸须佐之男的衣服,找到了他掏出来糖的那个口袋:“喜欢的话送给你。”

      须佐之男却开始拼命摇头推拒:“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这下换荒迷惑不解了:“为什么不能要?你不喜欢吗?”

      “喜欢……但是父亲说不可以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不安全。”须佐之男满脸纠结。

      荒茫然,举起那颗珍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上面没什么魔法诅咒的印记之类的东西,才肯定地回答:“没事的,这个很安全。”

      须佐之男小心地接过那颗珍珠,忽然问:“人鱼先生,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荒歪歪头:“为什么这么问?”

      “父亲说,如果是朋友的话,就可以互相送给对方礼物了。”

      人类的规矩也太多了,荒心想。

      但是也并不是什么麻烦事,既然是人类的幼崽,姑且就按照人类的规矩来吧。

      “那么我们是朋友了。”他这样说。“收下吧,这是给朋友的见面礼。”

      须佐之男开心的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把珍珠藏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那我收下啦,谢谢人鱼先生的见面礼,我会回礼的!”

      “既然都是朋友了,就不要再叫我人鱼先生了,我有名字,我叫荒。”

      “好的,荒,我叫须佐之男,很高兴成为你的朋友!”

      须佐之男模仿着记忆中父亲会客时的样子,伸出自己的右手,荒想了想,把自己的右手搭上去,轻轻握住:“我也很高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时,须佐之男又该回去了,他依依不舍地再次抱住荒:“你不要每天来等我啦,父亲不许我随便出来的,我要找时间才能偷偷溜出来,等我来找你吧,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呢?”

      荒随手捡起个海螺递给他:“对着海螺呼唤我的名字,我就能听到了。”

      须佐之男震惊:“真的吗?”

      “真的。”荒淡然地点头。

      “荒,荒,荒。”

      “……你在做什么?”

      “我在试验呀,能听到吗?荒?”

      “我就在这里,当然能听到了。”

      荒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是没有办法理解人类幼崽。

      须佐之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回去再偷偷叫你……阿嚏!”

      他扭头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抱着玩具和海螺与荒告别:“父亲快回来了,我再不回去就来不及啦,再见!”

      荒低垂着眼睛目送他:“嗯……再见。”

        04

      “荒,荒,海里真的有女巫吗?”

      “有,不过她让我们喊她海魔女。”

      “为什么?”

      “因为她说女巫听起来不够厉害。”

      “那她会做魔药吗?”

      “会,不过都是有毒的。”

      须佐之男打了个哆嗦,翻翻手里的故事书换了个问题。

      “荒,如果你的眼泪不会变成珍珠,那你的肉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吗?”

      荒想了想:“不知道啊,人类都这么说,我还挺好奇的,给过他们我的肉和血,但是他们吃完就喊着什么‘是天使啊我看到了天使’然后就睡过去了没有再醒过来。”

      坐在他怀里的须佐之男跟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道:“这是死了吧?”

      “应该吧。”荒不甚在意地把玩着须佐之男小小的手掌,他们两个的手掌都凉飕飕的,同样苍白,像一捧雪覆盖另一捧雪。

      “人鱼会死吗?”

      “会,万物的寿命终有尽头,人鱼也不例外。”

      “会变成泡沫吗?”

      “会的,然后回归大海。”

      “那荒会唱歌吗?据说人鱼唱歌都很好听呢。”

      “……没唱过。”

      须佐之男仰头,亮晶晶的眼睛殷切地望着他,意思是想听,唱两句嘛。

      “……”

      荒低头与他对视,捏捏他小巧的鼻尖,轻声说:“麻烦鬼。”

      须佐之男亲了一口他的下巴,合掌拜了拜:“拜托拜托!”

      大概像须佐之男这样漂亮可爱的孩子总是被人捧在心尖上宠爱的,惯得他总是无意识撒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总是黏黏糊糊的,荒第一次被他亲的时候还愣了好一会,后来就习惯了,小孩子的亲吻又轻又软,触感像是被路过的小鱼尾巴扫了一下,荒不讨厌这种感觉,便一直由着他用亲吻来跟自己撒娇。

      这次也一样,荒无法拒绝,只好回想着路过北国之海时遇到的鲸群的低鸣,慢慢哼唱起来,唱歌也许真的是人鱼的种族天赋,刻意压低的声音低沉和缓,不像陆地上的任何一种乐器的音色,须佐之男年纪尚小,并不能清楚描述那究竟是怎样的歌声,只觉得很舒服,像海风拂过面颊那样舒服,舒服地他想就此睡去。

      灵魂随着歌声飘上云端,又沉入海底 轻柔的水波掠过指尖,托举着他的身体,他缓慢飘荡着,鱼群路过他的身边,鳞片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华,他被笼罩在光与水中,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须佐之男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逐渐变得平缓而绵长。

      ……

      荒哼完一段,低头想要向须佐之男寻求一些评价与反馈,却发现要求自己唱歌的小家伙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熟了,跟只回了巢的小鸟似的团着,呼吸平静匀长,看来睡得蛮香的。

      “……”

      有这么催眠吗?人鱼难得感受到了一丝挫败。

      他报复似的掐掐须佐之男软滑的脸颊,多坏的孩子,要求别人唱歌,自己却没听多久便不管不顾的睡着了。

      但看着他睡得那样安稳乖巧,荒也不忍心叫醒他,只好继续轻轻哼着歌,手掌无意识地拍着怀里孩子的胳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号的摇篮。

      有海鸟停驻在他们身侧,贴着须佐之男的小腿,睡梦中的须佐之男似乎是觉得有些痒,曲起膝盖往荒的怀里又躲了躲。

      荒安静下来,不再继续唱了,专心地守着他。

      

      那天须佐之男睡了很久,荒一直没动,几乎要与身下的礁石融为一体。

      须佐之男前半段睡得还很安稳,后面不知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像是喘不上来气,嘴唇和白玉一样的脸颊都泛起紫来,眉头紧紧皱着,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残破风箱似的嘶哑声音。

      荒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嘴上一直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将他唤醒,须佐之男艰难地睁开双眼,示意荒将他放下,他蜷缩着蹲在地上,捂着心口缓了很久才平复下来,脸色仍旧很差,但已经不像刚刚那样吓人了。

      荒皱着眉,忧心忡忡:“刚刚是怎么了?”

      须佐之男笑了笑:“有点呼吸不上来而已,没事的,别担心啦。”

      “经常这样吗?”

      “也没有经常……”

      “……”荒不说话,抿着嘴盯着他。

      彼时须佐之男已经十二岁了,身形却还是十分瘦弱,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上一圈,穿着厚厚的衣服也难掩单薄,脸颊总是没什么血色,手掌也总是冰凉的。

      海魔女告诉荒,正常健康的人类身体是温暖的,而不是和人鱼一样冰冷。

      他刚刚抱了须佐之男那么久,须佐之男身上也没有暖和起来。

      “好吧……其实是出生时就有的病啦,一直在治疗,但偶尔还是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喘不上来气之类的,不过真的真的很少会这样……”

      他牵着荒的手,轻轻摇了摇:“吓到荒了吗?我真的没事的,你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露出个苍白的微笑安抚自己被吓到的朋友,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了,甚至还跳了两下,结果又蹲下来剧烈地喘了很久。

      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摸他的脸颊,却说不出来话,他很少见地感到了难过,心脏在隐隐作痛,虽然他一直知道须佐之男的身体比起正常人来说要虚弱很多,以至于他看起来如此苍白单薄,但他没想到原来须佐之男从出生起就被病魔纠缠。

      他伸手拥抱住须佐之男,轻声说:“骗人,明明还在难受。”

      须佐之男安静下来,瘫在他的怀抱里,良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为什么还要故作轻松?”

      “因为父亲会很难过的,我不想他难过,如果我表现得轻松些,父亲的难过就可以少一些了吧。”须佐之男小声说着,声音散在骤起的海风里,但仍旧传递进了荒的耳中。

      “有时候也会想,我什么时候会死去呢?每次病发的时候都觉得下一秒死神就要把我带走了,可是正常的时候又幻想着也许我还能活很久吧?一天一天就这样过来了。”

      他靠在荒的肩头絮絮说着,说因为生病的缘故父亲才在沧海之原这里买了房子方便他修养,说这里哪里都好就是没有人,父亲总是很忙,他每次都是趁父亲忙的时候偷偷溜出来,说在虽然他有很多玩具但伊吹是父亲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所以在遇到荒之前伊吹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说了很久,有些荒以前听他说过,有些没有,最后他说累了,伏在荒的怀里轻轻喘气,调整呼吸,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次开口:“刚刚睡着的时候,我梦见我躺在海水里,很多鱼从我身边游过去,它们的鳞片闪闪发光的,好漂亮。”

      “如果我是个健康的孩子就好了,”他抬起头,直视着荒的眼睛,海一样深邃的眼睛,“这样就能和荒一起去海里玩了,好想躺在海面上看星星。”

      他的语气满怀憧憬与遗憾,一股莫名的冲动在荒的心中滋长,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下定了决心,决心实现这个孩子的愿望。

      “会的,”荒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我会找到办法的。”
      05

      随着年纪的增长,须佐之男的身体比幼时好了许多,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也会赤着脚踏进海里,要与荒打水仗,荒拿他当玉瓷琉璃烧成的宝贝,对他的身体在意程度简直同他的父亲一样,硬是站在那里让他泼,坚决不还手,他不还手,须佐之男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娱乐项目就变成了在海边堆沙子。

      他们也会出海,不坐船,荒会呼唤鲸群与海豚,他们躺在大翅鲸的背上晒太阳,夏天的时候会留的晚一些,荒会陪着他看太阳坠入海面,蔚蓝澄澈的海水晕染上暖色,然后暮色也逐渐褪去,光线一寸一寸黯淡,最终被深蓝浸染,群星跃上苍穹。

      虽然无法亲眼见识海底更为美丽的风光,但须佐之男仍旧十分满足。

      他已经是个少年了,个子长得很高,五官长开了也愈加美丽,眉眼修长锋利,睫毛很长,漂亮到有些攻击性,然而因为眉宇间萦绕不去的病气冲淡了那份锋利,便显得温和无害了许多。

      他还是很瘦,挽起裤脚时露出的踝骨削瘦漂亮,荒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松开手时那白皙的皮肤上便留下清晰的指印,像在雪地上淫靡盛开的红花。

      须佐之男看着脚踝处留下的痕迹,玩笑似的说:“荒的力气好大。”

      荒觉得十分冤枉,他哪里敢使劲呢,明明是须佐之男的皮肤太薄了,侧过脸时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都能清晰可见,稍微一捏就能留下痕迹也不奇怪了。

      须佐之男伸了个懒腰,衬衫下摆在风中猎猎翻飞,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显得很宽松,好像轻轻一拽就能扯下来,荒皱着眉替他整理,说他又不好好穿衣服。

      “哪有,我明明穿的很整齐。”须佐之男笑吟吟地反驳。

      荒还拽着他的衣领,须佐之男弯着眼睛看着他,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往外说着撒娇耍赖的话,胳膊又不老实的挂在了荒的脖子上,荒有时候真怀疑他其实是一条八爪鱼成精,要不然为什么总爱往他身上黏。

      小时候就黏糊糊的,长大了也这样。

      “因为拥抱对人类很重要,人一天至少要有四个拥抱才能生存,八个拥抱才能维持生活,十二个拥抱更能促进成长,所以多拥抱对我的身体健康也有好处。”须佐之男一边这样煞有介事地解释,一边紧紧地抱住荒。

      “好啦,这样我就又活过来了!”

      他在荒的耳边喟叹。

      荒对这套说辞将信将疑,甚至专门去问了海魔女莫莫尔,莫莫尔表示没听说过,人类为了撒娇真是不择手段。

      她挥舞着柔软的腕足淡淡地叮嘱荒:“你可别被他迷惑了,人类,总是擅长甜言蜜语。”

      这种话她说过好多次了,每次说完总是会望着远处出一会神,像是在回忆什么。

      荒不以为然,倒不如说他一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让他好起来么?”他问。

      莫莫尔眼珠转动,瞥了他一眼:“就算你再问一千次一万次,拿再多的东西来交换,我的回答还是‘不’。”

      “为什么?”

      荒坚持不懈地问。

      这样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他们之间发生,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荒得知了须佐之男身体虚弱的原因之后开始。

      从上半身的外表来看,莫莫尔是个按人类的年纪来看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但她的实际年龄比荒还要大上许多,她知道很多事,关于海洋,关于陆地,但她对陆地与人类的事讳莫如深,从不愿意主动提及,除非荒主动去问。然而荒与她的关系也并不亲密,实际上,除了须佐之男以外,他与谁都并不是那么亲密。

      虽说并不亲密,但也算得上是朋友,或者说长辈,荒有时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某个人,有时又好像是错觉,莫莫尔总是没什么表情,叫人完全无法猜测她究竟在想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点上他们两个还挺像的。

      在遇见须佐之男之前,他们的交集并没有这么频繁。

      “因为人类不值得。”她的回答和语气一如既往,同海水一样冰冷,自顾自捞过一只箱水母,捏着水母的触须挤出毒液滴进水晶瓶子里。

      毒液摔入瓶底,像一滴眼泪。

      荒甩甩尾巴,坚持道:“他是一个好孩子。”

      “人类变心很快的,他们不会永远是一个样子。”莫莫尔松开手,箱水母摇摇摆摆地游走了,像是一盏蓝色的灯笼,缓慢地向外飘去,荒走神了一秒,想到前段时间天气还很冷的时候须佐之男提着一盏金鱼造型的灯笼来找他,看向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整个人被灯笼的光辉笼罩着,看起来莹莹生光,如同珍珠变成的美丽精怪。

      如果他真的是珍珠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把他妥帖地藏起来,他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他还可以想在海底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们可以一起周游世界,去往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一片海域。

      “他不会的。”荒低声回答,并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明,只是一种很模糊的捉摸不定的感觉,来自于须佐之男望向他的目光,他觉得那里面有什么,牵动着他的心,每一次都剧烈颤动。

      让他觉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千百只陆地上的蝴蝶。

      “你知道吗?曾经有一条和你一样的人鱼,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荒回过神,莫莫尔的半张脸没入洞穴深处的阴影中,语气幽幽的,听不出什么感情,好像正在讲述的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她和你一样,为了救人类的命来恳求我,我那时候太过心软,也太过天真,以为告诉了她,她就会害怕,从而清醒过来,放弃那个人类,回到我的身边。”

      “……”荒似有所感,“她没有放弃。”

      “……没错。”

      昏暗的光线之中,荒看见她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那个有些奇怪的,怔然的表情,他觉得那像是一种哀痛,虽然很淡,但仍旧会让人感觉到心脏沉坠的痛苦。

      荒沉默了一会:“她死了?”

      莫莫尔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好好想想吧,想想你到底是否真的愿意为了一个人类付出自己的性命。”

      她最后这样说,随后消失在洞穴深处,似是不愿意再与荒交谈,连散落一地的书籍都没有收拾。

      

      荒静默伫立良久,慢慢捡起地上那些写满奇怪符号的鱼皮书,一边替魔女将它们一一归位,一边放空自己的思绪。

      他在想“死亡”。

      这对于人鱼来说原本应该是个遥远的词语,因为他们的寿命长到足以让他们对这个世界感到倦怠,直至失去对于死亡的恐惧。

      直到遇到须佐之男……他麻木冷淡的心开始逐渐萌生了担忧,不安一类本不应出现的情绪,甚至于少见的做起噩梦,梦里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梦中的须佐之男浑身浴血,并非如今这幅少年模样,而是更为成熟沉稳的样子,他似乎在与什么战斗,战斗的结果有好有坏,最终的结局却无一例外指向死亡。

      这个梦最近越发频繁,他开始感到惊惧,神思紧绷着,越发焦躁,因而四番五次的登门向莫莫尔询问办法。

      一定有办法的……魔女提到了他的性命,也许,办法就在他自己身上。

      这样想着,他目光微微一顿,在堆积如山的书册中,他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符号,是人鱼的文字。

      魔女的藏书浩如烟海,有人鱼的书籍也并不奇怪,只是魔女从前万分宝贝她的藏书,即便是荒也很难从她那里相借。

      由于离群索居,荒对于人鱼本身的秘密知道的也并不详尽,但是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开始探究,也许这本书能给他答案。

      他想,陆地上的传言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这样想着,他抽出了那本书。
      06

      荒最近有些奇怪。

      须佐之男想。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原因是天气逐渐变冷,须佐之男又生病了,这次好的很慢,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叶子飘落,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还以为会慢慢好起来,结果骤冷的天气逼迫他再次认清了现实。

      好不容易病好了,他带着鲜虾寿司和薄荷蛋糕再次来到海边,荒看起来却没有往常那么高兴。

      “今年你生病的次数比前几年要多好多。”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忧心忡忡的。

      “是因为天气啦,别担心,我会好好注意的。”他熟练的安抚着自己的朋友,荒却仍旧蹙着眉,有些心不在焉。

      他抚摸着须佐之男的头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徒劳地张口,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

      须佐之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心生奇怪,荒往常并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性格。

      “怎么了?”他问,主动握住荒的手,“有话要对我说吗?”

      荒沉默地注视他,未干的水珠沿着面颊滑落,有种流泪的错觉。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那样忧郁而沉重,像在做生死之间的决断。

      “……没什么。”他慢慢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

      听着像是寻常的叮嘱,须佐之男满口应了,伸出手指抚平他眉间的愁绪,还是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而愁苦,姑且就当是因为自己吧。

      这样想来,他反而有些奇怪的雀跃。

      他这样关心我。他想。

      我对他很重要吧。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心中也莫名柔软甜蜜起来,但看着荒满怀心事的样子,须佐之男又希望他可以轻松一些,不要这样忧心忡忡。

      他盯着荒英俊的面容,觉得这张脸虽然怎样都很好看,但他还是想希望荒能笑起来。

      荒的嘴唇薄,紧抿着的时候会变成一条直线,显得严肃又冷淡,须佐之男按住他的唇角往上提,试图凹出一个微笑来,荒的思绪被他打断,垂眸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疑惑地微微张口,须佐之男与他离得太近了,近到两个人的呼吸交缠,眼睫相接,荒无意识握住须佐之男的腰,却并未想着应该要后退拉开距离。

      他们两个的距离总是很近。

      可是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须佐之男这样想。

      近到仿佛下一秒,他们之间就会产生一个吻。

      一个吻或许不算什么……毕竟幼时他惯会用亲吻来撒娇耍赖。

      不算什么。

      他对自己说。

      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往前凑近了些,同时注意着荒的反应,如果荒往后退开,那他也会退开。

      但是荒没有。

      他仍旧平静地看着怀里的人,好像须佐之男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于是须佐之男闭眼,心一横,重重亲了下去。

      荒没有躲开。

      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也或许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觉得这与以往的那些吻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说,因为某些与他相似的心思。

      须佐之男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他没有躲开。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贴在一起,似乎这样,还能维持他们之间尚且纯洁的友谊。

      再然后,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动了,原本风平浪静的氛围被打破,荒握住他腰身的手骤然收紧,将他死死按在怀里,不容他逃脱,他们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像是迫切的要从对方身上汲取什么,也许是温度,也许是别的什么,谁知道呢,须佐之男没有余力去思考,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昏沉,白玉似的耳垂和脸颊染上薄红,呼吸有些困难,他觉得自己也许又发病了,可他沉溺在这个吻里,就像蜜蜂跌入蜜罐一样不可自拔,他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死去好像也不错。

      是荒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率先停了下来。

      须佐之男趴在荒的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荒如往常那样抚摸他的脊背,亲吻他的发顶,但是动作太轻了,须佐之男没有发觉。

      谁都没有说话,海浪一下一下冲上岸边,终也无言。

      

      07

      陆地上的冬天又要来临,每个冬天对于须佐之男来说都很难捱,他被勒令待在温暖的房间中不许外出,只能裹着毯子靠在飘窗旁,哆哆嗦嗦地抹掉窗户上的水雾去窥探外面的世界。

      透过这扇窗户可以看到那片礁石滩,昏暗的天色下,那片礁石滩上有什么反射着微弱的亮光,他知道那是荒尾巴上的鳞片。

      他在那里。

      须佐之男不自觉地安下了心,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窗边盯着那一个地方看,间或咳嗽几声,仍旧不愿意离开飘窗,回到软和的被窝里。

      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已经有一周没有见到荒了。

      好想见他。

      明明以前也有过很长时间不见面的情况,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愈发觉得难熬,越来越想见他,想每天都能见到他,想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

      虽然知道那并不可能。

      他想起那个带着旖旎意味的吻,那天以后他好像得了趣,总是趁荒不注意迅速在他唇上亲一口,荒最初还会愣怔一下,渐渐的也习惯了,偶尔会把他抱在怀里,断断续续和他接吻,像是哄慰一个嘴馋的小孩子。他们没再像第一次那样亲那么久过,却也依旧无比的缠绵,无比的亲密。

      然而他们之间现在究竟算什么,谁也没有提起过。

      还是朋友吗?或许不能算了,谁会和朋友这样缠绵的接吻。

      那么是恋人吗……可是谁都没有说出过喜欢。

      喜欢。

      须佐之男愣愣地想,是喜欢吧?  

      他拢了拢毛毯,没来得及想明白,刚刚喝过了药,现在开始感觉神思有些昏沉,眼皮也在沉沉往下坠,是药物的副作用。

      他顺从地陷入梦乡,企望能从梦中与思念之人相见。   

      他也的确做了个梦,梦见了荒,梦见荒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他搂着荒的脖子,看着荒那张冷淡英俊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长长的睫毛微颤着,眼瞳深邃如同海渊,要让他的灵魂溺毙其中,平素总是微抿着的薄唇微微张开,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

      一切就和那天一样,只不过最先主动的人变成了荒,然而结果都一样,他再次轻易地陷入了意乱情迷之中,沉沦那样迅速,无力抵抗,唯有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他抬起头,顺从地张开嘴,唇齿被温柔地舔舐,亲吻,然后吮吸,他生涩地回应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上前去,荒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的腰身,手掌从衣摆下伸进去,摩挲他的脊背,逐渐用力,迫使他们的身躯紧紧相贴。

      在唇齿厮磨之中,须佐之男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急剧升高,渐渐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难受地呜咽起来,迫切地渴求安慰,想要被那个人紧紧地拥抱,安抚,想要他的触摸来替自己降温,否则他连皮肉带骨头都要被燃烧殆尽。

      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又发烧了,梦境开始逐渐消散,他与荒相拥着沉入海底,他开始感受到了冷,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终变成了一片黑暗的虚无。

      他没有醒来。

      

      荒再次来到莫莫尔的洞穴,开门见山道:“水晶球借我用一下。”

      “干什么?”海魔女用腕足警惕地护住自己的水晶球,以防这人直接上手来抢。

      “他很久没来找我了,我有些不放心。”荒的语气乍一听还是平静的,但仔细一听便能听出其中的焦躁。

      莫莫尔冷笑一声:“万一他是有了别人把你抛弃了呢?”

      “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荒皱眉,对魔女说的那句话有些隐约的抗拒。

      “啧,真是倔。”魔女将水晶球抛给他,“想看那就看吧。”

      荒稳稳接住,将手掌覆于其上,在心里默念着须佐之男的名字,水晶球开始泛起雪亮的莹光,渐渐浮现出人影,正是许久不见的须佐之男。

      他看上去并不好,躺在一个雪白的房间里,脸上盖着透明的面罩,紧闭着双眼,柔软的金发铺散在枕头上,成了这个房间唯一的亮色,他的脸色和身上盖的被子一样苍白,身上插着许多管子,连接着各种奇怪的机器,上面浮动着线条和数字。

      门外隐约传来了人声,似乎是在讨论须佐之男的情况,他凝神听了半晌,很多词语都没有听明白,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须佐之男的状况并不好。

      “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听见其中一个人这么说。

      荒垂眸自言自语:“‘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莫莫尔静静看着他,无波无澜地回答:“意思是,他也许要死了。”

      荒的身形一凝,心脏一瞬间被这个字所刺痛,近乎茫然地扭头看向她:“……死?”

      “是啊,死。”莫莫尔将水晶球卷回自己手中,“人类的生命很脆弱的,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

      荒沉默半晌,慢慢开口:“我记得……你有一种药,可以让我的鱼尾变成人类的双腿。”

      魔女悚然一惊,某种熟悉的不祥预感浮现在她心头,她难得语气激烈地质问荒,八只腕足在洞穴中狂舞:“你想做什么?!你要去找他?!”

      荒定定地看着她,丝毫不退:“对。”

      莫莫尔低声说:“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他轻缓地眨了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你知道的,我能救他。”

      他的语气那样笃定,魔女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知道了那个方法。

      “你拿走了我的书?”她冷冷地质问。

      荒毫不心虚地点头:“是。”

      刚刚还在盛怒中的魔女慢慢平静下来,她冷漠地审视着对面的人鱼,似在掂量要撕下他身上的哪块肉。

      “你真的要去?”她再次问。

      回应她的只有荒沉默无声的注视。

      魔女也不说话了,她站在那里没有动,柔软的腕足替她在洞穴里翻找,叮零咣啷了好一会,她的手上多出来一个小巧的水晶瓶,淡金色液体微微摇晃,像映照海面的暖阳,又像是某个人眼中的波光。

      “你知道我的规矩。”

      魔女淡淡道:“要拿走我的药,你得留下值得交换的东西。”

      “你要什么。”

      荒早有所觉悟,因此并不意外。

      那个小小的瓶子被魔女反复抛起在半空中,然后接住,像他大起大落的心,他听见魔女说:“你的所有情感与记忆。”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可以。”

      莫莫尔甩给他一张鱼皮纸,上面用只有魔女自己才能看懂的语言写下了契约:“签了吧。”

      荒咬破手指,按在纸上,他的血缓缓渗入鱼皮纸的纹路,莫莫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把药丢给了他。

      “一个两个都这样,想找死真是拦也拦不住。”她转过身,低喃了一句,“滚吧。”

      “多谢。”荒没在意她的刻薄,点点头离开了。

      他离开后,莫莫尔在原地站了很久,箱水母从她身边游过,漂浮的触须碰到了她的手背,她才如梦初醒一般,从乱七八糟的架子上拿起一块剔透的薄片。

      上面是一条面目模糊的人鱼的影像,能看得出来是位女性人鱼,有着长而卷曲的白金色长发以及宝石蓝的鱼尾,白皙的肌肤在光线暗淡的洞穴里也熠熠生光。

      “……”

      “居然有和你一样蠢的人鱼。”

      魔女轻声说。

      洞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应她。
      08

      这应该是最冷的一个冬天了。

      荒静默地坐在须佐之男的病床边这样想。

      夜已经很深,四周寂静无声,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仪器在不知疲倦地运转,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躺在病床上的须佐之男无知无觉地闭着双眼,脸上扣着呼吸面罩,他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荒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腕,凸出的腕骨戳的掌心有些痛。

      “我来看你了。”他低声说。

      须佐之男自然无法回应他,他的身躯已经太过破败,也太过疲惫,如同陈旧的人偶,再怎么精心养护,也无可避免的走向朽烂。

      荒知道,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把须佐之男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拿出来,握住轻轻摩挲,冷白瘦削的指节冷冰冰的,像是冰雪雕琢。

      他轻声叹息:“你瘦了好多。”

      “你知道吗,他们说你会……”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不愿意说出那个字,好像那是什么择人而噬的猛兽,或者禁忌的咒言,说出来便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

      他握着须佐之男的手俯身,喃喃自语:“他们说你会死……”

      尾音无声无息,轻盈地散在空气中,也许死亡本身也一样轻飘,可是咬字落下时又那样重,足够压的一个人永远直不起身。

      “其实……我很害怕。”

      “你不在的时候,我做了很多关于你的梦,本来应该是很好的梦才对。”

      “可是梦里的你,总是反反复复的死去,一直,一直重复着死亡,我明明就在你身边,却无法阻止。”

      他紧贴着须佐之男的手掌,他的头发还潮湿着,细小的水珠滚落,濡湿了须佐之男的指尖。

      他重复了一遍:“我无法阻止。”

      “无法阻止梦里的你。”

      “但是……我至少可以阻止现在的你。”

      他垂下眼睛,亲吻须佐之男的掌心。

      “你还记得你的愿望吗?”

      “你说你想要变成一个健康的孩子,想和我一起去海里玩,躺在海面上看星星。”

      他直起身,抚摸须佐之男的脸颊,替他梳理散乱铺在枕头上的头发:“我说我会找到办法的,我没有食言。”

      他微笑起来,尖利的指甲缓缓剖开自己的胸膛,他的血是蓝色的,沿着苍白的肌肤流下时像是蜿蜒的溪流。

      “但我不能再陪你看星星了。”

      他轻声说着,从胸膛里拽出一团莹蓝色的光,含在自己口中。

      他摘下须佐之男脸上的呼吸面罩,轻轻捏住须佐之男的面颊,迫使他张开口,俯身将嘴里的东西渡了过去。

      他看见蓝色的流光顺着须佐之男的喉咙滑落,缓慢地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不过没关系,我只想要你活着。”

      “这是我的愿望。”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的身躯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泛起朦胧的白光,脸上却仍旧平静无波,轻柔地抚摸须佐之男又被自己捏出指印的冷白脸颊,最后碰了碰他的唇。

      “再见。”他说。

      他的身躯彻底溃散,化作细密微小的水汽,落在须佐之男的头发,脸颊,以及紧阖的双目上,犹如一场温暖潮湿的雨。

      须佐之男缓缓睁开眼睛。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09

      “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荒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问。

      “好啦……我现在非常非常健康,前段时间还陪父亲去爬了山。”

      “我还学会了冲浪和帆船,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

      须佐之男听到他的肯定,头埋在他的肩膀里闷闷笑了两声。

      “笑什么?”荒问。

      “没什么……只是在想荒的回答和我预想中的分毫不差呢。”

      他轻轻喟叹:“荒果然没有变啊……不,该怎么说呢,你永远都不会变的,对吧?”

      他从荒的怀里直起身,弯弯眼睛,笑着俯身,与荒额头相贴,他长得这样高挑漂亮了,面色红润,手掌也是温热的,金色的头发和双眸是蜂蜜一样甜蜜柔亮的色泽,他拥有了健康,不再像一朵脆弱轻飘的雪花,会被风轻易吹散摧折夺去性命,也不会再脸色苍白的躺在同样一片雪白的房间里,听自己的生命在仪器的滴答声中陷入倒计时。

      这样就很好,荒心想,他会长命百岁的。

      对于人鱼来说百岁只是须臾,远远算不上长寿,然而人类的生命如流星一样短暂,他只愿须佐之男能在这片夜空里闪耀的更久一些。

      现在看到了,他也可以放心。

      “我不会变的,”他说,“我会永远……”

      他忽然停下了,像是卡了壳,须佐之男还看着他,在等他把话说完。

      “怎么了?”须佐之男轻声问,“荒要说什么?”

      他缓缓摇头:“没什么,我会永远记得你。”

      须佐之男垂下眼睛:“那太好了。”

      他的双脚浸在水中,无意识划动着,撩起小小的水花:“其实我有事情想要问荒。”

      荒握住他的脚腕,像是抓住两尾顽皮的小鱼,他低头慢慢摩挲着,说:“什么事?”

      “七年前那个冬天,我住院的时候,荒是不是来过?”

      荒手上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震惊的神色:“是。”

      须佐之男的呼吸却渐渐有些急促:“那,你当时……是不是喂我吃了什么?”

      他的手指不自觉蜷缩成拳,紧紧攥了起来,因为太过用力,甚至开始轻轻发抖。

      荒捧起他的手,将过度用力绷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最后捏捏掌心:“是。”

      “是什么?”须佐之男望着他,目光恳切而哀伤。

      荒叹了口气。

      “你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怜爱地抚摸须佐之男的脸颊。

      “我……想听你亲口说。”

      须佐之男艰涩道。

      荒沉默良久,久到须佐之男以为他不会说了。

      “心。”他说。

      “人鱼的心,我的心。”

      须佐之男高高悬起的心骤然落下,脱力似的慢慢弯下腰,荒再次环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是人鱼的心啊。

      人鱼的心也是蓝色的,比人类的要小许多,像一团莹莹跃动的火焰,那颗心里面藏了一个愿望,须佐之男吃下那个愿望,便能实现它。

      是什么味道呢?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回想,应该是血腥的?还是苦涩的?或者,是粘稠的?

      不,都不是,不是那样痛苦的味道。

      直到今天,在久违的,荒的怀抱里,他终于回想起了那个味道。

      并非某一种单一的滋味,苦和甜皆有,混在一起却是温柔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源源不断的从须佐之男的眼中滚落,落在荒的身上,滚烫的像是要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他的眼泪是突如其来的大雨,沐浴在雨中的荒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让他停下,只能沉默着收紧手臂。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温柔地拍拍须佐之男,说:“你该回去了。”

      须佐之男的眼泪已经止住了,眼皮和眼圈依然红红的,水淋淋的,像被雨打湿皮毛的小猫。

      他说:“我不要回去。”

      “你的父亲还在等你。”荒触碰他潮湿的眼睫,觉得指尖似乎又被烫到了。

      须佐之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讷讷地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荒不说话了。

      他忽然凑近,一手揽住须佐之男的腰,一手抬起须佐之男的下巴,对着那红润柔软的嘴唇亲了下去。

      须佐之男愣住了,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后抬起手臂环住荒的脖子,用力地回吻过去,他的身体真的好起来了,力气大到像要把荒吞吃下去,可是亲着亲着眼泪又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到唇角,于是连吻都变得苦涩。

      不知道亲了多久,荒慢慢松开他,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着,他们仍然贴的很近,嘴唇若有若无地磨蹭着,须佐之男听见荒说:“有句话不说,似乎就要没有机会了。”

      须佐之男似有所感,张了张口,却被荒捂住了。

      他们额头相抵,荒淡淡的笑着,说:“我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须佐之男心神巨震,想要说我也是,我也爱你,眼前却倏忽一黑,被蒙住了,仓促地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

      他惊慌地大喊:“荒!”

      额头上被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听见荒说:“生日快乐。”

      眼前慢慢亮了起来,他睁开眼,已经回到了家里。

      他怔然地在床上枯坐了许久,才轻轻眨了下眼睛,下了床,走到窗边。

      窗户打开,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他望向窗外的海,望向那片被反复冲刷的礁石滩。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

      “我也……爱着你。”

      “……永远。”

      “直到……死亡将我带回你身边。”

      海风漫卷着,将他的呢喃带向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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