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之离歌 “从前有一位冷漠的国王,他掌管着一座昼短夜长的城邦。他的城里有一片和月亮一样美丽的湖,传闻湖底藏着国王此生最珍爱的宝物,但无人知晓那件宝物究竟是什么。”
“白日只能占据这座城一天中的三分之一个时辰,国王在白日会陷入沉睡,直到守护他的月亮升上天空,他才会醒来。”
“他醒来后,便会开始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徘徊,赤足散发,步伐焦躁,在宫殿与花园之中呼唤着他亡妻的名字,宛若宫殿之中的游魂,直到来到那湖边,他才会停下脚步,静静地站立,直到又三分之一个时辰过去。”
“剩下三分之一个时辰,他会在湖边来回踱步,讲述他与妻子的故事,讲给清透的湖水,讲给摇曳的灯芯草与雏菊花,讲给闻讯而来的夜风,讲给谦逊垂头的杨柳,亦或是总与夜风窃窃私语的青竹。”
“虽然讲述时,他的神情还是冷漠的,那冷漠是一张面具,在他的妻子离他而去后藏起了他所有的鲜活的情感,他多么吝啬呀,只愿意将那些宝贵的情感给予他的妻子。”
“哦……也许你说的也有道理,他是慷慨的,这样毫无保留地交付自己的一切。”
“那真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啊……连天空都为之流泪,天空的泪痕是金色的,泪水也是金色的,也许是神明的垂怜,他总能在天空的泪水中见到早已离去的妻子。”
“他的妻子比他的湖与月亮都要美丽,金色的发丝闪闪发亮犹如金子,在雨中也泛着蒙蒙的光泽,与发同色的眼瞳就像是世间最华美的宝石,然而宝石远不如其温柔灵动,因此所有宝石在他面前都失去了颜色。他的身形高挑纤细,如同湖岸边那些每夜听国王讲述故事的杨柳与青竹,在风雨里轻轻摇晃着,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摧折。”
“当他从雨中走来,向国王张开双臂,露出温暖的微笑时,世间万物都为此刻屏息凝神。”
“国王的冷漠也因此寸寸瓦解消融,他奔向自己的亡妻,比夜风更快,深沉如同夜幕的长发与金发颤抖着纠缠,他们是远去的飞鸟与固守的鱼,在金色的雨中短暂的重逢。”
“国王在妻子安抚的亲吻之中渐渐恢复平静,他们会牵着手回到寝殿,国王怀抱着妻子再次睡去,渐渐沉入梦境,他的梦中会继续下着金色的雨,他的妻子在雨中与他相依。”
……
讲到这里时,荒歪歪头,看见他的小王子已经枕在他的尾巴上睡熟了,篝火为他的面庞镀上一层暖光,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像小鸟的绒羽那样柔软可爱。
他小心地捻起毯子往上提了提,确保这块布料把他的宝贝妥帖包裹,不会让夜风钻了空子。
他缓慢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在保持尾巴不动的情况下慢吞吞躺下,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把须佐之男搂进怀里。龙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觉得这样怀里的人类可以睡得更暖和些,他的心里也会因此感到满足。
龙并不需要每天都睡觉,但今天不知为何,他感觉比平时还要困倦,晚风与虫鸣在他们身边低声唱和,篝火也在安稳燃烧着,这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安稳,似乎只是一个再普通,再平静不过的夜晚。
只是在最终合上眼之前,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着的火焰,望见了远处的平原之上,月光之下,忽然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影影绰绰,在夜色里静默着,犹如千年不散的鬼魂,徘徊在此地等待旧人。
可是,这里不应该有这样一座城。
这是他在睡着之前,心里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
……
荒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时,眼前一片昏暗,微弱的光线透过轻薄的帷幕照亮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摆了些对于人类来说算得上贵重的金银器具,勉强算是奢华,只是仍旧空荡荡的,似乎主人的心已然荒芜,连带着房间都变得了无生气。
不过荒无心在意这些,他急躁地翻开被子,须佐之男不在此处,他满心只想着要先去找到自己的小王子。
笼罩床铺的帷幕虽轻薄,但层层叠叠的犹如密林之中的枝叶,掀开一层还有一层,荒暴躁地将那柔滑的织物直接撕裂开,跳下床便跑了出去。
走廊空旷无人,银白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他的脚下,地上铺着深红的地毯,上面用金线绣了飞鸟与星月,走廊两边挂满了画像,荒匆忙之中瞥了一眼,生生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凑过去仔细看那幅画,瞳孔不自觉收缩,惊愕又茫然。画上的人有着一头闪闪发亮的金发和锋利漂亮的眉眼,半垂着的睫毛下是一双耀眼的金瞳,持着一把长剑,神情冷然的与画外之人对视。
这是个极为美丽的青年,长得与须佐之男有八分相像。
剩下两分,只是因为年龄上的一丝差异。
若是须佐之男长到这个岁数,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荒后知后觉地向身后望去,龙的视力即便在夜间也极为出色,因此他轻易看清了那些一路上被他忽略的画像,画上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人,都是这个与须佐之男几乎一模一样的青年。
他放慢了脚步,一幅一幅看过去,画里的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笑着的,视角或远或近,每一张的色调都很温暖,笔触也十分细腻。偶有几幅是披挂战甲在战场上厮杀时的场景,本来应该是炼狱般的景象,却因为画中之人的存在,让人心惊之余不由得又多了几分隐秘的向往。
——若是能死在这等风采的人物手下,此生也不算白来。
荒伸手抚摸画框的边缘,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
他拢了拢衣襟——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仅存的衣服居然是这么件松松垮垮的睡袍,胸口大敞着,怎么拢都拢不紧,龙无奈地抓了抓头发,继续往走廊外去,只希望小王子见到自己时不要责怪他又没好好穿衣服。
走廊外连接着一道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回廊,两边似乎是花园,空气中浮动着幽幽的花香,他从回廊上匆匆而过,扬起的雪白衣摆使他看上去像个飘然而过的幽灵,完美融入了此处的冰冷与死寂。
然而龙自己全无自觉。
这里太静了,别说夏虫的低吟,就连夜风摇动花木的簌簌声都没有,他想这应该是某个被时间凝固的遗忘之地,一如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即使没有落满尘埃,它们也太过陈旧而寂寞。
众魂已然远去,此地只是一座空城。
但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还只有个隐约的念头。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须佐之男。
星与月在他头顶交相辉映,为他照亮前路。他翻过冰冷的大理石栏杆,一路分花拂柳,来到花园之中,在花园中央,是一片犹如明镜般美丽静谧的湖泊,湖面清澈蔚蓝,没有一丝涟漪,水下却昏暗朦胧,它应当也已经死去了,也或许只是陷入了沉睡,怀抱着国王的珍宝,在时间的缝隙中永远的睡着。
荒站在水边,即便是龙的视力,却也看不清水下究竟有什么,也许是堆砌成山的金银珠宝,也许只是蔓生的水草乱石。他缓缓蹲下身,靠近湖面,听见了水波被划动的哗啦声响,似乎有一尾灵活的小鱼在水中穿梭,水面上浮出几个透明的泡泡,荒心念一动,将手伸进水中,有什么抓住了他的手,他用力一拉,将湿漉漉的须佐之男打捞了上来。
他们的动静惊醒了这里,花园中的花草与树木开始摇摆它们的叶子,犹如某种轻声的絮语,宫殿中的灯渐次亮起,煌煌如同白昼初至。湖水也醒来了,温柔拥抱着湖心月亮的倒影。荒终于看清了湖底沉没着什么,那是一些回忆,群山的回忆,树木的回忆,鱼鸟的回忆,以及一口橡木棺材,棺材上的花纹粗犷美丽,流动着水面投射的光影。
他沉默着抱紧浑身还在滴水的须佐之男,用魔法将小王子烘干,低声阻止要开口说话的须佐之男:“好像有人来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灯火中前行,他没有影子,脚步轻盈极了,漫卷的长发随着走动轻轻飘起,像一面轻薄的旗帜。他手执一把长剑,缓缓走过长廊,并没有看到他们,然而荒与须佐之男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惊讶。
这似乎随时要与风远行的幽魂,长着同荒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更为苍白冷漠。
他嘴唇翕动着,喃喃自语:“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他向他们的方向走来,身上的紫袍拖在地上,杜鹃与夜来香在替他托举衣摆,他沿着一条小路走来,这条路蜿蜒曲折,不似正途,然而他终将走到终点,恰如走在这世界上绝大多数条路上。
他在他们面前站定,荒与他对望,感到陌生而新奇,像是在照一面不合时宜的镜子,镜中的他朦胧失真,仿佛远离世间时最后留下的尘影。
随即荒便发现,他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向自己怀中的须佐之男,似乎十分欣喜,伸出手想要触摸他。
龙揽住自己的珍宝意图向后躲闪开,须佐之男却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头,他没有动,任由那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轻飘飘的,好像被一阵风抚摸了,来去都很匆忙,不忍久留。
“……你没有变。”那留守于此的幽魂轻轻叹息。
须佐之男静静望着他,并未回答,反而问:“您能告诉我们,这是哪里么?”
面前的人念出一个拗口而神秘的名字,是这座城的名字,这名字太过遥远,已经遗失在浩渺的书页之间,再也无人知晓,只有旧日的灵魂依然记得,只是他们也一个一个离去了,只留下一道沉默而孤独的影子对着后来者述说。
荒说:“那你是谁?”
他这才看向荒,神色无悲无喜:“我是此城的建立者之一,亦是它的守望者。从它还只是一座存于纸张之中的梦想开始,直到它走上世间所有城市的必经之路,由繁华转为荒芜,最后湮没在时间的缝隙里,我一直都在。”
“为什么不离开?”须佐之男轻声问他。
“在等你回来,我想再看你一眼。”
他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像傍晚即将隐没的日光。
只是他虽然是看着须佐之男说出的这句话,却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灵魂。
“等我?”须佐之男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那么我是谁?”
他看向身边的荒:“荒又是谁?”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他回答,“至于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的灵魂早已随你泅渡彼岸,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留下的幻影。”
他温柔地问:“你听过我们的故事吗?关于一个国王,失去爱人后的故事?”
须佐之男点点头,于是他又问:“那么这个故事,如今已经是流传为何种面貌了?你可以讲给我听一遍吗?”
荒与须佐之男对视一眼,重新讲述了一遍那个故事,对方静静聆听着,脸上一直微微笑着,似乎对这个故事十分满意。
“你……或者说,曾经的你,其实并不是我的妻子,”他慢慢地踱步,望向须佐之男的眼睛,那是一双世间最为光辉的眼睛,只是这样凝望着,他那早已朽坏湮灭的心,好像又开始重新跳动。
他思忖着,那条龙,这一世的他,仍旧如此吗?他的心,仍旧会为了这双眼睛紧张雀跃地跳动吗?
他又是否,说出了曾经未能有机会说出口的那些话呢?
“我们从小相识,是最亲密的朋友,或者说……挚友。我们一起建立功业,砍下无数恶鬼的头颅,一同建立了这座城,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之人,不论去哪,我们都形影不离,我曾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我无可救药地爱着他,可他并未察觉,仍旧只当我是最好的朋友,我想,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他最后一次出征回来,我就向他坦白。”
“他走之前,在花园里种了许多花,他对我说,来年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荒与须佐之男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他的故事,他明明是在讲故事,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过往之中,他眼中倒映着繁花,繁花之中,站着他所爱的那个人。
须佐之男顺着他视线望去,望向宫殿蒙了尘的窗户,隔着那些已然黯淡下来的朱红、蔚蓝与翠绿的水晶窗,他并不能看清什么。
“不过,他没能看到花开的那一天,就如流星一般离我而去了。”
他的神色隐没在阴影之中,踏上楼梯,微微侧过头:“这里有很多我为他画的画,你要来看看吗?”
荒握住须佐之男的手,小声说:“没事的,别怕。”
须佐之男失笑:“我不怕。”
人对于自己样貌的感受总是不如身边之人来的敏感,他看到那些画像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大的感觉,只是觉得有些奇妙,隐约感觉到了某种联系,他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谁。
“后来呢?”他低声问,“后来你怎么样了?”
“我?”
宫殿中的烛火颤颤,那人将额头抵在画上沉思,仿佛在回想。
“我完成了我们曾经约定好的一切,如我所承诺的那样一直守护着这座城,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将我们的故事写给吟游诗人,让他四处传唱,我想,即使我们两个化为尘土,也要在后世的传说中密不可分。”
“但……虽然确信我们会再次重逢,我却仍旧希望,能带着与他的记忆,再见他一面,即使他的灵魂已被涤净,不再记得这一切。”
“幸好,我等到了。”
他直起身,缓步走到须佐之男身边,抚摸他的头发:“那么你呢,你这一生,过得是否还好呢?”
……
须佐之男向他讲述了自己从童年到少年时期的生活,讲自己与父亲养的大猫滚成一团,最后双双掉进湖中;讲自己爬树摘柿子,结果压断了树枝,掉下去的时候以为要摔死了,结果被妖精们一起接住了;讲与荒的相遇,讲他们幕天席地的旅途……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眼眸生光,他这一生也很幸福,往后也会继续幸福下去。
旧日的幻影如此确信。
最后,须佐之男给他展示自己的长枪,他轻柔地抚摸上面繁复的花纹,而后抬头看向天空,夜色正盛,群星闪烁,似乎在提醒他什么。他举起手中那把剑,递给须佐之男,说:“这是你曾经的剑。”
须佐之男接过那把金光湛湛的华美长剑,剑身微微抖动着,嗡鸣着,须佐之男惊讶地抚摸着它,心底浮现出重逢的喜悦,像是千百年过去后,与旧友故地相逢。
“这一夜要过去了。”须佐之男听见面前的幻影说,“这座城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我也会跟着消失。”
“到那时,你们就可以回到尘世。”
须佐之男握着剑,忍不住问:“那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他垂眸看着须佐之男,半晌回答:“有。”
“是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帮你实现的。”
须佐之男举了举手里的剑:“就当是……赠剑的回报。”
幻影注视着他执拗而认真的神色,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曾经,似乎一伸手,还能将挚爱拥入怀中。
他留在这里已经太久了,与这座城一起被遗忘,每个夜晚都在宫殿里四处穿行,一遍又一遍回忆过去的日子。他不是幽灵,却又和幽灵没什么不同,被执念捆缚在这里,等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人。有时他会想,真的能等到吗?又想,如果等到了,他却认不出来该怎么办?
然而那虚无的命运也许终究还是怜惜了他一次,他得以再见所思之人一面。
这样便足够了。
太阳在群山背后逐渐显露光辉,星辰与月亮的身影渐渐淡去,如他所说,这一夜将要过去了。
他将要得到永远的解脱,化为穿过山谷的风,抑或散落草丛的萤火,或者只是湖中起起浮浮的泡沫。
永远地,陪在这个人身边。
他稍稍低头,微笑着说:“用这把剑,刺穿我吧。”
……
龙抱着自己的小王子,在晨曦之中醒来,晨光透过树叶洒落,像一场金色的细雨,细雨之下,漆黑的蝴蝶轻轻颤动羽翼,露出鎏金的光芒来。
……
“……是梦吗?”须佐之男茫然地揉揉眼睛,环顾四周,丝毫不见那苍白的大理石建筑,繁花与湖泊,那好像只是天地间残留的倒影,恰巧昨日月光正盛,于是在他们面前显现。
荒摇摇头,指了指须佐之男的右手。
“应该并不是梦。”
须佐之男低头,看见了那把美丽的长剑,正静静躺在他的手中,上面镶嵌的宝石在曦光之中闪闪发亮,宛若某个人眼角的泪光。
“……”
须佐之男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身边的荒,荒有些惊讶,慢慢摸着小王子的头发,轻声问他怎么了。
须佐之男抱了一会才松开,笑了笑,说没事,就是忽然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有一个拥抱。
荒盯着他看,点点头,又张开双臂:“一个不够吧?要不然再抱一下好了。”
须佐之男无奈地笑着,又抱了他一下,龙垂下头,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不会分开的,这是龙的誓言。”
他的语气那样庄严郑重,须佐之男愣了一下,随后闭上眼睛,用力地点点头。
“嗯。”
他们收拾好东西,小王子坐上龙的脊背,振翅飞上天空,往看不到的远方而去,去往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