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26
填志愿的事告一段落后,心中放下一块石头的曲郁生难得有了空闲。他先是带曲铭澈出门玩了一阵,将附近的景区,游乐园,只要是曾经没有跟弟弟玩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曲铭澈太久没出门,刚开始被好奇的目光注视时总是显得拘谨,小小的身体缩在轮椅上,去哪都要拽着哥哥,后面就越来越放开,有时看到新奇的玩意,他跑得比哥哥还快,远远敦促他快点跟上来。
毕业聚会也是带上了曲铭澈。在一大帮戴着眼镜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理科生糙汉中,可爱的曲铭澈如小天使般夺走了女孩们的怜爱之心。聚会还没开始,曲铭澈怀里就被塞了一大堆糖果零食,还被要求合影拍照,拒绝都来不及,他求助的目光投向哥哥,下一秒就被举着两腋抱起来。
曲郁生托着弟弟的屁股,神情淡然:“他蛀牙,不能吃太多糖。”
他将曲铭澈放到自己隔壁的位置,和同学说话,手上也不闲着,一直往弟弟碗里夹菜,若新上的菜还热乎着,他会吹几口,自己尝一点点,确认不烫了再喂给曲铭澈。
有人打趣说:“曲郁生你不像养弟弟,像养儿子。”
“我看更像小媳妇。”
“老实交代,弟弟其实是不是你的童养媳?……”
眼看那些玩笑越来越没有边界,高泽靖想出言制止他们,曲郁生却面色如常,擦去弟弟嘴边的汤汁,目光温柔像在看自己养育了十多年的孩子。
席间除了学生还有任课老师,曲郁生和他们祝酒,谈到高考成绩时,老师们无不流露惋惜之意,尤其是班主任,再三问曲郁生是否考虑复读,他笑着摇头,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在他与老师谈话的期间,曲铭澈一直同高泽靖玩扑克。高泽靖之前拜访过他们家几次,曲铭澈与他相熟,相处时也更为放松。他们玩了两轮,高泽靖用扑克纸折了几只会翻跟斗的小狗给他,曲铭澈笑得开心,没过多久曲郁生也加入进来,原以为能赢几盘,不想一夜下来他输得最惨,脸上贴数张白胡子,犹如圣诞老人。看到对面二人阴谋得逞似的窃笑,他恍然原来是被他们串通好耍了一顿。
聚会持续到十点钟,大家最后一起合了影,随后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三年同窗到了这一刻,大家都有些不舍,眼里或多或少闪烁着泪光。曲郁生并没有感到悲伤,他们就像蒲公英一样,当风吹来的时候,相聚的人们会飞向远方。
接他们的司机还没到,曲铭澈玩了一夜也困倦了,枕在哥哥腿上熟睡过去。
高泽靖也没走,看着他耐心将曲铭澈汗湿的头发一缕缕抚到脑后,说:“我看你的状态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好过。”
“嗯,大概是因为最近决定了志愿,没什么可担心了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高泽靖摇摇头,“你还记得你回去休学前的那段时间是什么样子吗,苦大仇深,对谁都阴着一张脸,任何人敢说你弟弟的不是,你就逮着人发疯。”
“但你现在居然愿意把曲铭澈带出来,他们说的那些玩笑,你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高泽靖说:“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小朋友害怕把最喜欢的玩具弄丢,所以把它锁在房间里,不给任何人碰。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知道玩具就是你的,谁也没办法从你身边夺走,所以慷慨地向周围分享。”
“澈澈不是我的玩具。”他说,“他是我的全部。”
“是是,”高泽靖笑,“没他你都活不了。”
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曲铭澈似乎仍被扰到,幼嫩的嘴唇绽开,偶尔动一动,发出模糊的呓语。
高泽靖正色道:“把弟弟养在身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期盼了很多年,就为了这一刻。”
“这不会容易的。”隔了很久,高泽靖才说,“哪怕是行动正常的健康孩子,你要每天管他吃住,陪他玩,生病了要操心一夜,还要兼顾自己的功课……何况你弟弟还不是平常人。”
他明白对方在忧心什么,说到底,他仍然是未出社会的年轻学生,在没有经济独立的情况下,一个人带着残疾的弟弟在外读书,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
他还准备一直养弟弟直到成年。
“先这么试试看。”看高泽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继续说:“我母亲出走的那段时间,家里就只有我和他,那时我才八岁,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尿床,却要天天给弟弟洗尿片,那时谁考虑过我?最难的时候,我全身上下只有买奶粉找的五块钱,他饿得咬破我的手指,津津有味吃我的血。他什么都不懂,他只要我,世界上只有他会需要我,我什么都会给他的。”
“你的执念太深了,”高泽靖叹气,“无论是对过去,还是现在。”
“执念也好,癫狂也罢。”曲郁生盯着他的眼睛,“我母亲走前托我照顾他,我就会陪他长大成人,说他是我的孩子也不为过。我已经陪他走了十年,以后也会接着走下去。”
沉默良久,高泽靖给他们各倒了最后一杯酒,喝前碰碰他的杯口。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曲郁生决心已定,他从来不听旁人劝告,像他以前的任何站在领奖台的时刻,无论底下人说什么,他始终直视前方,目光容不下其他杂质。
曲铭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他和哥哥已经回到了家。曲郁生一晚上喝得挺多,这会儿醉意上来,但他没有立即回自己房间,而是坐在弟弟的床头,像等着他某一刻苏醒。
见弟弟睁开眼,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还饿不饿,姨煮了饭留给你吃。”
曲铭澈留恋哥哥的体温,揪着他的手指,也不说话,弯着眼睛看他。半晌,他学曲郁生的语气:“我什么都会给他的——”
“你听到了?”他并不觉得惊讶,“还听到了什么。”
他再三追问,曲铭澈只是眯眼笑,不肯再说话了。他捉着弟弟的手亲吻,这软软一截胖胳膊,粉藕似的可口,难怪惹那么多人喜欢。亲着亲着不自觉下嘴咬了,藕子上印了一道齿痕。曲铭澈挣扎起来,语气委委屈屈:“哥哥咬我,我要告诉妈妈。”
“哥哥不咬了。”
他紧紧抱住弟弟,两人一起倒到床上:“睡觉了好不好,今天玩累了吧。”
抬手把灯关了,只留了床头一盏小灯。曲铭澈立即打了一个哈欠:“哥哥……”
“嗯。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长大了?”
他思考了一阵:“大概是你第一次喊我哥哥的时候吧。”
那时他放学回来,开门看见弟弟匆忙忙向他奔来,却不小心栽了一个跟头。他心急抱他起来,以为弟弟会摔疼,曲铭澈却对他笑,兴奋地扭动身体,口齿不清喊着什么,流出的口水统统蹭到他的校服衣领。
他俯下腰去,凑到弟弟嘴边听了很久很久,才从孩子着急又渴望的呼唤中里辨出“哥哥”这个词。
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兄长这份职责的唯一。
曲铭澈似乎有些沮丧:“可我没有弟弟喊我哥哥。”
“澈澈这么想长大吗?”
“嗯嗯,长大了我就是大人了。”
曲铭澈贴着他的耳朵说:“到时你上大学,找一个女朋友好不好,像绘雨姐姐那样漂亮温柔的,然后给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就可以长大啦……”
曲铭澈说着说着呼吸渐渐均匀起来,曲郁生在他旁边躺着,迟迟没有睡去。
他与高泽靖的对话,曲铭澈其实并没有听完全部。在把熟睡的弟弟抱上车,他和高泽靖在车外聊了一会,临别之前,高泽靖拍拍他的肩:“我们大学以后应该就没那么容易聚了,朋友一场,我就直说吧,你觉得让你弟弟瘫痪的是不治症,我一点都不那么认为。”
“曲郁生,反倒是你的自私和偏执,会一直把曲铭澈囚禁在轮椅上。”
他什么都没说,与对方告别。
弟弟如此期盼成长,他却愿意回到曾经,牵着孩子的双手,一句句教他说话,妈妈在背后喊他名字,他合上拼字书,他们一起看电视。
章节27
当曲铭澈暑期的钢琴课结束,曲郁生也开始筹备开学前的事宜。他提前联系了年级辅导员,在说明自己的情况之后,学校慷慨地安排了研究生公寓的一间多余的空房给他,水电不全免,但算上曲郁生每年拿的奖金补助,不仅能抵消还有富余。他不禁抱起曲铭澈,在他脸上吻了又吻:“我们又可以在一块了。”
孩子被哥哥唇边的绒毛蹭得发笑,闹着要下来,曲郁生不让,捉着弟弟的脚掌要他踩住自己的脚,他退一步,曲铭澈就被带动着走前一步,踉踉跄跄,不出半分钟就跌进哥哥怀里。姨母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出声制止:“郁生,别带着你弟弟瞎闹,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这时小的那个从哥哥怀里抬起脸来,额头和颈子汗津津,兴奋仿佛从他亮亮的眸子溢出光彩来:“妈妈,你看我会走了,哥哥带着我走了!”
“哥哥,你慢一点呀。”
曲郁生脚步顿住,两人目光撞上,他的瞳仁泛起涟漪:“澈澈想要我多慢呢?”
“再慢一些,慢到我可以跟上哥哥。”
“我在等你的,澈澈,我停在原地就为了让你追上我。”
他说:“抱歉,这些年一直忽视了你,以后我们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了,永远不会。”
望着亲密无间的兄弟俩,姨母不再多话,别过脸去,眼眶悄悄地红了。
读医生活比想象中忙碌。曲郁生在开学的第一日就用行李箱拖来了满满当当的教辅书,在地上摞起来,几乎和曲铭澈等高。当曲郁生整理书架的时候,曲铭澈挑出其中一本,那些细致入微的解剖图和复杂的专业名词仿佛谜语般让人费解,曲铭澈几乎立即对哥哥生出了天真的崇拜:“哥哥学完这些就可以当医生了,好厉害!”
“还早呢,”曲郁生笑着刮了刮弟弟的鼻头,“不止要学完这些,读研了我还要去参加考试,拿到毕业证,学位证还有医师资格证,我才可以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
曲铭澈似懂非懂,仍然觉得曲郁生了不起。他才大一,当别的学生还在享受初入大学的自在生活的时候,曲郁生就在考虑读研以后的事了。他根本没有打算让自己闲下来,每天从图书馆回来仍继续翻书,桌前的台灯一直亮至夜半凌晨。曲铭澈有时早晨醒来,看见曲郁生还坐在电脑前,杯中的热水几乎一夜未动。
对曲郁生而言,他仿佛回到了弟弟刚出生的那段安逸的时间——父亲去世,母亲忙着打工,他独自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给他梳洗换衣,陪伴他,拥抱他,用所有的爱和耐心去逗他开心。除了上课和外出买东西,他无时无刻与曲铭澈待在一起,一同起床,一同进食,一同玩耍。像小时候那样一个趴在另一个身上,互相嬉闹玩笑,做着最亲密的游戏,直到夜幕渐深,月光透过窗帘的帷幔到来,他与弟弟相拥而眠。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曲郁生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
往年的生日过得太潦草,不是赶不上假期就是曲郁生在忙着准备考试,错过又错过,这一次便额外受到重视。姨母特地为他办了一场生日宴,邀了许多熟人朋友,一栋酒店大厅座无虚席。曲郁生穿着量身定制的黑色西服,同色的衬衫领口束一支普鲁士蓝领带,肩膀宽硕,高挑笔直的长腿如青竹顶立,相机闪光一拂,宝石一样灿灿生光。宴会不乏同龄的女生参加,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
曲铭澈也一同跟来了,抱着一团清香馥郁的香水玫瑰,等哥哥从席间走来,他将花束捧到他眼下:“哥哥,成年生日快乐。”
他连带着花一起拥住了他,埋在孩子的发间深深呼吸:“好香,澈澈是要把自己也送给我吗?”
两人闹腾了一会,曲铭澈眼底透着笑意:“妈妈说要找你,她有话要跟你说。”
姨母在宴会厅之外的露台等他,曲郁生过去时,她正一个人对着夜空沉思,手上点着一支烟。
看见他,她掐灭了快烧尽的烟头,将一张银行卡交给他。
曲郁生立即有所预感,定定站立,直视她的眼睛:“我不能收下。”
她笑一下:“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再没资格接受您的任何施予。”他轻声说,“母亲托您养我直到成人,如今期限已到,应换作我来回报您。”
姨母执起他的手,将卡片与他的手掌一并包住:“这个里面,是你外公,我父亲走之前留给你妈妈的积蓄,她没有要,托我转交你。”
“我一直都没有动过,等着这一天交给你处置,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给澈澈。不是很多,但要供澈澈用到大学毕业也足够了。”
曲郁生眼神黯下来,沉默间,手心的分量愈发沉重。
“我看着你们长大,你们兄弟是手心手背,我哪个都放不下,但要说最挂心的还是你,”她细声呢喃,“你猜得到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闪烁:“因为我更像妈妈,对吗。”
她摇头:“这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因为你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家里的一员,你把自己当做外来人,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像离群的鸟一样,一个人越没有归属,越容易迷失方向。”
“您言重了。”
“那为什么要拒绝我给你的东西呢,郁生,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生活费,为什么拒绝我对你的关心挂念,为什么一毕业就迫不及待把澈澈从我身边带走?”
她的话尖锐得像剔骨的刀,削去孩童般的辩解和掩饰,只剩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对峙。他发现她不再以看待孩子的目光看他,或许在今夜的早些时候,她亲手为他系上西服领带的一刻,她已将他当做男人。
他不再言语,静静等她发话。
姨母叹了声气:“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把我当做你母亲,哪怕我做得再好,再尽力,也比不上给你生命的姐姐。曾经我也觉得委屈,难道我给的还不算多吗?养育你,管你吃穿冷暖,连带着澈澈的那一份去爱你,再多再多,都换不来你的一声妈妈。”
“但那天你说要带澈澈上学的时候,我好像忽然间就释然了。”
话说到此,她激动的情绪在他们对上视线的一刻,忽地平和下来,“姐姐那年要离家的晚上,也是找上了我。她和我说她要跟那个人私奔,当时她眼睛里的光,在多年后的你身上重现了……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你是不是认可我,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想要的是你们开心无忧地长大,就像天下所有父母的期待那样。”
“生日快乐,郁生,希望往后的日子,你能一直保持十八岁的纯粹。”
她的期待都没能实现。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曲郁生深陷无法自拔的痛苦中,无人能理解,无人能拯救。他做了足以被千刀万剐甚至遭受世间唾弃的错事,也亲手毁掉了姨母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孩子。
但他不曾想过后悔。
章节28
时间一晃学期过去大半,度过了最开始也是最难熬的适应期,让医学生们胆颤的期末周到来了。
曲郁生桌面的书越堆越高,经过时还得注意一番,不然只要稍稍抬肘,那书墙就跟女仆手里倾斜的托盘一样哗哗倒了一地。
他频繁通宵,几本专业书翻来覆去看,被各种颜色的笔记渗透得满满。有时复习累了,在床上躺一会,脑海仍是人体剖面,器官结构与临床意义。大多知识点尚可明白,遇上不理解的,他问了同学又请教老师。那位教他们系解的老先生被折腾得最惨,无论他躲在图书馆的哪一层,曲郁生都能找到他,拿着往届的试题追问。有一次甚至还找到老师家中。那会儿老师一家正敞开大门吃晚饭,被突然闯入的曲郁生吓了一跳,如遇劫匪,至此见了他绕道走。
曲郁生写下的稿纸和临摹图被一套套堆在地上,很快把屋里的空间占满,院领导带队查寝时,差点被门边半人高的书墙绊倒。
考试进行了五天。
在即将考最后一科的下午,曲郁生接到弟弟的电话。
之前他们生日的时候,姨母各送了一部新手机给他们,这样兄弟俩可以随时联系。曲铭澈对那些花里胡哨的游戏和社交功能并不感兴趣,热衷于给他打电话发消息,黏人得不行。
曲铭澈问他:“哥哥什么时候考完试?”
“大概五点钟,你想哥哥了吗?”
曲郁生像在哄很小很小的孩子,“哥哥尽量快一点,争取四点半之前回去,你先写写作业,等你写到最后一题,就能看到我回来了。”
“哥哥……可不可以不用回来得那么早?”
曲铭澈说话的声音小,曲郁生左耳听力不佳,重新换了一侧接听:“我刚刚没听清楚,现在可以了,澈澈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曲铭澈赶忙换了一个黏人的语气,跟他撒娇,“哥哥,我晚上想吃芋泥奶酪球。”
“上次不是说牙疼,现在不怕疼了?”
想到曲铭澈一嘴从小吃糖吃坏了的蛀牙,他很是无奈:“好,我给你买,但吃完我得看着你刷牙,刷好了再去睡觉。”
曲铭澈乖乖应了好,电话里听不出更多情绪。曲郁生来不及想那么多,最后一科必修课是后续科目的基础,他不能马虎。
考完试回到宿舍,已经过了六点钟。他刚卸下书包,曲铭澈便来迎接他,几乎是连人带轮椅扑进他怀里,曲郁生稳稳接住他,将袋子里还热乎的甜点拿出来:“哥哥排了好久的队给馋宝宝买的。”
曲铭澈啊呜一口,含混不清地抗议:“不是馋宝宝。”
“那你是什么?”他忍不住将弟弟抱起来,“馋宝宝才会跟哥哥撒娇要零食吃。”
他碰到弟弟软到几乎没有的腰,曲铭澈却像被吓到,身体微不可察往后缩了缩,不是不情愿,更像是在掩饰什么。曲郁生很快把孩子放到床上:“怎么了?”
曲铭澈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睁大的圆眼像是强调什么都没发生。曲郁生眼底翻动着不明的情绪,却仍然耐心地抚着弟弟的脸:“别吃得那么急,哥哥说了很多遍,吃饭要细嚼慢咽,才好消化。”
他买了两颗芋泥球,曲铭澈吃了半个,剩下的都想留给哥哥。他说他现在不太想吃,鼓励弟弟帮忙解决掉,露着奶酪陷的芋泥捂在合拢的掌心,好像再不吃完就要化掉,孩子担心浪费,直接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他本来想制止,却被舔到了手心,柔软的,湿乎乎的,像喂小狗一样。
他想到弟弟的生肖确实是属狗的,从小喜欢吃糖的小狗,很可爱,现在长大了一点,似乎还学会撒谎了。
有点不乖。
东西吃完了,曲铭澈边舔嘴唇边偷偷看他,两只腿垂在床边,紧挨着哥哥。曲郁生面色平常,跟弟弟说起这几天的考试,医用数学和组胚没什么难度,唯有系解他做错了一道题,题目问锁骨下动脉的压迫止血处,他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出了考场后知后觉应该回答将动脉压在第一肋骨。他的手指在曲铭澈的颈子和胸口的骨骼处比划,告诉他这是什么区域,哪支血管和神经分布在哪里。说着说着,他忽然扶住曲铭澈的肩颈,不等孩子惊呼就将他按到床上。
上衣是被扯掉了,曲郁生发疯了那般,不顾弟弟的挣扎将他反身制住,直到看见曲铭澈后腰上突兀的一片青肿,压抑的怒火像是被熄灭那样骤然停息。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淡淡:“怎么弄的?”
问了两遍,孩子才闷闷回答:“今天去阳台收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绊到地上的书,摔了一跤。”
“几点钟,是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
“嗯……”
“为什么在电话里不跟我讲。”
“你要考试。”似乎害怕哥哥的眼神,曲铭澈始终不敢看他,“所以我自己拿了柜子里的药涂,现在不疼了。”
他以为哥哥要生气,心情不安地等了很久,曲郁生却什么都没说。他抱弟弟去浴室,将他身上的药味洗干净,穿好衣服,然后带他去校医院拍片。
大晚上影像室没什么人,没一会曲郁生就拿着弟弟的片子出来了,所幸只是一点皮外伤,没伤及骨头。曲铭澈如蒙大赦,回去的一路絮絮叨叨,说自己下次会小心一些。他明白对方是不想让他担心。
等曲铭澈睡着之后,他把自己关在阳台,静静看着外面的夜景沉思。
起初曲郁生是不觉得他们的居住空间小,这个为研究生准备的二人宿舍没有划分出额外的隔间,两张单人床和书桌各占据房间的一侧,中间空出一道走廊通向阳台和卫浴,即便行李家什再多,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
但曲铭澈不是普通人。
曲铭澈的生活离不开轮椅,坐着轮椅,在这样狭小的世界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转个身撞到什么,打翻什么,或者车轮卡进阳台与卧室之间的拉门轨道。孩子或许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不便,却一直闷着不开口。
若不是这次意外,曲郁生恐怕永远都发现不了弟弟的难处。这一次只是侥幸没伤到骨头,下一次呢,他不在的时候,弟弟又把自己弄伤了呢。
他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隔天,曲郁生找上了辅导员。
他想申请换宿,却被告知没有更大的房间可以供他们更换使用。导员为难地告诉曲郁生,其实容许他带家属住进来,已经是能从学校争取到的最大的让步了。
“要么申请外宿,要么先将就着住下”她说,“等过些年校区扩建,新搬的宿舍会升级,你读直博的会有分隔开的二人间,环境也会好不少……”
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那天曲郁生回来得很晚,曲铭澈睡下了,又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睁眼看见曲郁生坐在旁边,一只手托着他的脸。曲铭澈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却感到他在透过黑暗凝视他。他跟他说话,嘴唇贴近孩子胸口的玉坠,仿佛在自语:“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啊。”
“不过不怪你,是哥哥没有考虑周到。我以为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不是难事。”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最近太得意忘形了,只顾满足自己的私欲,忘记了你的感受。这跟当年抛下我们的妈妈有什么分别?”
“宝宝,宝宝,”他很久没有这样唤他,“某一天你觉得难过了,不要让哥哥知道,哥哥也会因为你心痛。”
隔天,曲铭澈睡醒,曲郁生却不见踪影。若不是床头为他摆放的水还有热度,他会以为夜里哥哥和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梦里发生的。
期末过去,便是寒假。曲郁生带弟弟回了家,小半年不见,姨母说他眼神变了,连带整个人都变得成熟,练达。曲郁生只是微笑。
“那我呢?”曲铭澈仰着期待的脸。
“你呀,永远长不大。”她笑着点他脑袋。
医学院的假期仅仅两周半,曲郁生却不闲着,日日背着书包电脑早出晚归,曲铭澈捉不着他,问姨母他是去做什么。
她说他在外面给高中生补习,除此之外,他还去打零工,学习驾照,夜里回来在桌前用功,每天日程排得满满。
曲铭澈心里五味杂陈。
他担心哥哥把身体累坏,但曲郁生没有。他甚至抽空给弟弟房间坏掉的灯换了,曲铭澈现在有了一个更明亮的房间。
曲郁生站在桌子上把那只坏灯管扭下来,曲铭澈帮不上忙,就在晚上为他按摩,整个人骑到哥哥身上,摸到对方年轻坚实的背肌,他真切地体会到姨母说的变化的含义。
他的哥哥已经是大人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为他们目前和未来的生活做规划。
曲铭澈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了。
章节29
寒假过得很快,新年过去,又到了返校的时候。
拖着行李箱到了学校,曲郁生没有往宿舍的方向走,而是带着曲铭澈去了附近的一座小区。
他利用寒假打工挣的钱租了一间公寓,在六楼,很简单的两室一厅,没什么家具,好在空间很开阔,比学校宿舍要大上一倍,窗户打开,外面就是本校附属医院和教学楼,上学出行也方便。他考虑了很久,最终是选择和弟弟搬到这里。
曲铭澈睁开遮了一路的眼睛,看见曲郁生牵了他的手,将他的指纹录进新房的门禁。
“喜欢这里吗?”
曲铭澈不知道原来曲郁生是在外面租了房子,愣了好一会:“那我们以前的宿舍……”
“我申请退宿了。”他牵着弟弟的手,带他慢慢巡视这间屋子,“喜欢吗?这里地方更大一些,等我把房间收拾干净了,铺上地毯,你可以尽情走,不用担心摔到哪里。”
本来忧虑弟弟可能会不习惯新环境,曲铭澈转着轮椅看了几圈,最后扑到他怀里:“喜欢的,像哥哥和我的家。”
就这么住了进来。
在外租房意味着除了日常开销,每个月又多了租金的压力。曲郁生把姨母转的生活费几乎全花在弟弟身上,自己则省吃俭用,兼职当家教。有时学生家距离远,他晚上下了课六点钟出门,凌晨回来,倒头在沙发睡了一夜,隔天又面不改色地上台汇报课程作业。
社交生活除了上课寥寥无几,偶尔在图书馆才能遇上同学或任课老师。上一年他没日没夜跑图书馆,很多人都认识他,问这学期怎么很少见他在自习室。同学问,老师也问,那个系解教授看见他总算不会跟撞了瘟神似的,还关心他的功课。
他的时间很不够用,除去吃饭睡觉,剩下的用来上课,复习和兼职。最近家教的那个学生不好带,叛逆,学不进去,几次模拟成绩出来比补习前还差。家长苛责,他耐着性子和学生谈了两个小时,无果,他退还了所有报酬,准备另寻下一家。
在车站等车时,那学生却冒雨追了上来,伞也没打,湿淋淋一双手交给他一封干净的信纸,然后头也不回迅速跑走。
曲郁生第一次收到学生的告白,还是小几届的同性,说不上什么感觉,或许提早辞去家教工作是正确的,因为对方的信中说,每次听他讲题,看他侧着脸将求导公式一句一句工整地列在纸上,他们相挨的胳膊碰撞到一起,他的心脏有几秒钟是停跳的。
隔日,曲郁生难得感冒了一次,支原体感染,呼吸科的老师说他是休息不足,抵抗力下降,加之又淋了雨,建议他请假一周,避免病情加剧。
他歇了两日,第三天早晨只喝了一点葡萄糖水就去上实验课,回来也没来得及吃饭,对着数据写报告,不知怎么就在桌前睡着了,额头很重地砸向桌子边缘,水杯滚到地上。曲铭澈在旁边看书,被突兀一声动静惊到。
“哥哥,刚刚是什么声音?”
他被拽起来,像是还没反应,愣愣地看着弟弟伸出手来,抱着他,一股温暖的沐浴乳香味将他包裹,他几乎立即想闭眼,但孩子着急又略带颤抖的声线将他扯回现实,“你撞到哪里了,痛不痛?……”
曲铭澈凑在他耳边说什么,他没听清,下意识轻声安慰,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没事,不用怕,哥哥只是打瞌睡,不小心碰到头了。”
“很疼吗?很疼吧。”曲铭澈喃喃自语。
他想否认,但面前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他轻抚弟弟的后背,渐渐地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只知道熟悉的小手摸到自己的眉心,覆在隐隐作痛的磕伤处,冰凉凉的,如这些天打在身上的雨水。
“哥哥,妈妈她一直有给你生活费,你不要再去外面打工了,好不好,”他听见曲铭澈央求,“哥哥成绩好,我努力学琴,去世界各地演出,把挣的钱都给哥哥读书。”
他轻轻应了好,额头继续贴着曲铭澈的肩颈,呼吸他身上清甜的沐浴乳香,倦意似乎抵消了不少。
他还是有点困了。
曲铭澈的身体承接着来自兄长的重量,轮椅慢慢后退,撞到墙上,不动了。曲郁生依然抱着他,眼睛已经闭合上,很平和。
他很久没有睡过那么安稳的一觉,似乎梦见了母亲,她远远站在那,不笑,神情也没有特别的悲悯,就这么注视他,如海岸边沉默的礁石。
那天过后,他暂时辞去了所有兼职,重新坐进自习室。
一连几个月忙着其他事,他的功课落下很多,既要补过去的进度,又要写课程作业。这学期公共课颇多,思政,体育,英语课还要求写作。他选了弟弟书架上的一本英文童书写观后感,一百五十词,弄得焦头烂额。
大一很快结束了。
因为暑假有专业见习,曲郁生怕来不及照顾弟弟,先将曲铭澈送回家,自己留在了学校。
见习安排在本校附属医院,一个月,没有酬劳,只包交通补贴,午餐费还得另出。每周提前到院报道,开早会,接下来再听带教老师安排去各个科室。
他在神经内科,带教老师是一名退休返聘主任,姓何,脾性孤傲又擅长挖苦,却不怎么管学生。大家无不暗自松了口气,校医院压榨学生当做免费劳动力一事几乎成了牢不可破的惯例,这位老师尚有良心,报道第一天问他们是否准备考研,手一挥就让他们自己看书去了。
但很快他们发现,在何老底下学习也不是容易的事。
何老喜欢忽然发问,尤其在查房时,一大号人围其左右,他冷不防抛出一问,多是课上不常见的知识点。答不上来,只听他叹一声气,我没教好。或是连声感慨,反射锤都能拿反,要不我叫病人下来,让你上去做个脑电图,看是哪里短路了。
底下学生无论是实习生,规培的住院医还是主治,都站得笔直不敢大声出气,仿佛上课被点名背书的小朋友。
病人很多,有时一个上午能排到五十多号人。
曲郁生一星期写坏了八支笔,曲铭澈说,下次他帮他抄病历。
他们只能在视频说话,隔着一面屏幕,曲铭澈眼睛亮亮,说哥哥穿医生的衣服很合身,很好看。
穿白大褂的哥哥对他笑,曲铭澈的脸忽然红了,呆呆盯着他,好像长到一定年纪,他学会了害羞,眼睛偏到别处去,聪明地换了一个话题:“哥哥每天在医院做什么?”
“做题,采集病史,学习定性定位原理……”他补充,“想澈澈。”
“我们每天都见面呀。”
“但我想抱抱你,”他眼神柔和,“想你给我弹的肖邦,莫扎特,柴可夫斯基。”
“好吧,好吧。”曲铭澈帮他算日子,“还有二十一天,哥哥就能见到我啦。”
“到时我告诉哥哥一个惊喜。”
他忍不住问:“是什么?”
曲铭澈不肯说,神神秘秘,一脸兴奋的样子。
他想,要不是明天还要上课,他肯定要连夜回到弟弟身边的。托着软软可爱的笑脸亲了不够,还要吃到肚子里去。
那时他还不知道曲铭澈背着他打算去上学的事。
章节30
见习结束的那天下午,曲郁生回了家,开一辆借来的车子,头发被风拂得翻飞散乱,但人是精神的,英俊明朗的。他一步迈前拥住门口迎接他的弟弟,曲铭澈被带起来,转了几个圈才停下。
孩子尖叫,哧哧笑不停。
“在家乖不乖?”他也笑。
“乖的,一直等哥哥回来。”
曲郁生抱他进屋去,曲铭澈看见他别在衣领的银边镜片儿:“哥哥戴眼镜了?”
“不戴不行。”他轻叹气,“书上的字会开火车。”
假期时间不多,他想今晚就接弟弟回校。姨母不同意,他的驾照刚拿到,夜路又那么赶,她劝他留一晚,明天再出发也不迟。
他便留下来,夜里与弟弟同睡一张床。曲铭澈太多问题要问,见习成绩怎么样,老师们凶不凶,他有没有依时吃饭……曲郁生一一回应,成绩优,没有护士长凶,每天三餐顿顿不落。曲铭澈抬头看他:“到哥哥问我了。”
“澈澈每天在家有练琴?”
曲铭澈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让哥哥抱他到琴前,不看谱为他弹了一段即兴作。曲郁生站在一旁,觉得弟弟是长高了。
抱起来也多了几分沉沉的实感,明明之前才十岁不到,转眼又要过生日。他想到他第一次抱弟弟的时候,弟弟这样小,圆润的珍珠似的,真怕他从指缝流下,掉到地上找不到。
琴声停了。
听见孩子干净的声线,像他弹的琴一样美好动听:“哥哥,我报名了春季的入学招生考试。”
“我选的是你以前的学校,考试通过了的话,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去念中学了。”
曲郁生望着他。
有好一阵子,房间静得没有生息。曲铭澈想说什么,耳边蓦地惊起一声沉闷的琴响。
曲郁生手指穿过弟弟的肩膀,压在钢琴的低音键上,撑着,乌沉沉一双眸低垂,似是在一瞬蒙上阴霾:“是姨母……她让你回去上学?”
“不是妈妈,是我自己的意思。”
“但她同意了,”他语声平静,“她应该先跟我商量。”
“为什么要商量?”
孩子不解地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吗,为什么哥哥说的好像是你和妈妈的事。”
“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决定,说了要回去上课就回去。”
“妈妈替我问了学校的老师,说是可以的,只要我没有心理方面的问题。”
“是,出了问题他们概不负责。”
曲铭澈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我知道哥哥担心我,可是我也长大了——”
“你大了。”他的语声缓下来,“但唯有这件事,你还不能够像大人那样考虑很多。”
过了一会,曲铭澈垂下双手,静静地靠在琴上。
“因为我的病?”孩子问,“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让我回去念书。”
那话里是没有怨愤的,曲铭澈只是看着他,求证某种既定的事实。
没有以往的哭泣与争闹。曲郁生出神,在他不察觉的时候,他弟弟又变了多少?
曲铭澈见他不出声,仿佛已经得知答案,重新背回身去,双手摆在琴键上。流出的旋律很欢快,但他感受到那种落寞的感情。
他捉住弟弟的手。
“之前说的惊喜,就是指这件事么。”他低声说,“是哥哥不对,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我只是怕你离开学校太久,不适应群体环境,你要是真心想回去上学,我不阻着你。”
握着的小手动了动。曲铭澈低下脑袋,就着他的手轻轻蹭了几下,又抬眼对他笑。
“不是这件事。”孩子说,“是我学会弹三个声部的和弦了,右手两个,左手一个,哥哥笨,一直没听出来。”
“那再弹给我听听好么?”
曲铭澈摇头,鼓着脸不看他了。曲郁生穷追不舍,吻了香软软的红脸蛋,又咬在鼻子上,曲铭澈捂着脸躲开,哇哇叫哥哥吃人了,曲郁生的话音带着宠溺:“就是要吃你,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怪哥哥把你吃进肚子里。”
“不要不要,哥哥不可以咬我肚子……”
他们闹得忘乎所以,谁也不曾察觉门后的一个身影悄然停住。姨母站在门外,悬在半空的手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去打扰屋内亲密的二人。
·
弟弟想回校重新念书的事算是确定下来。曲郁生每晚抽出了一部分时间,专程给弟弟补习。
中学功课不难,但要给弟弟讲明白就需要花点心思。曲铭澈的学业断了太久,基本只能从头学起,好在他之前做家教也累积了一些经验,也不算太费神。
他每天课室公寓两头跑,前脚给曲铭澈讲完题,后脚踩着上课铃赶到教室。有一回赶时间跑错楼层,乌泱泱一屋研究生的课,他听完了整堂,下课了便拦住老师请教问题。
“病毒性肺炎合并GBS(格林巴利综合征)致残……少见,不过儿童医院收治过类似病例,你对这个方向感兴趣?”
他说:“是,我准备选择脱髓鞘疾病方向,久仰您是该领域的权威。”
镜片后的目光忽然抬起,折射出青年冷静的面容。
“我记得你叫曲郁生是吧,暑假在我底下见习过,”凸面眼镜微微反光,“曲同学为何想学医?”
“我对神经病学感兴趣。”
“哈,熬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一个傻子说他对这门学问感兴趣!”老教授突然爆发出夸张的大笑,“我这边收的可都是怪病,头晕找我,腿麻找我,甚至失眠睡不着觉也可以找我,你脑子也有哪根神经搭错线,让你说出那样的话来?”
“兴趣当不了饭吃,在乡镇医院兢兢业业钻研医术,跟坐老板椅年薪百万相比,你是对数不完的钞票心动,还是爱听病人抱怨挂水两天还是头晕想吐?”
见他沉默,老师冷哼一声,转身大步流星离去,直到快走进电梯才被追上:“何老师。”
“您刚提到的那个病例,是我亲弟弟。”曲郁生垂着眼,“我当年的一时疏忽让他感染得病,我做梦都想让他康复。”
“就算治不好他……至少让其他不幸的人和他们的亲属少受痛苦。”
静了一会,老师神色未变:“你周六下午有空?”
他微微一愣:“是的。”
“以后每周六下午两点我在南区203课室开组会,你来旁听。”电梯门缓缓合上之前抛下一句,“不懂随时来找我。”
他就这样成了何老的学生。
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弟弟,曲铭澈见他笑了也高兴,问他是不是要当主任了?曲郁生说那要再熬多几十年,等头发谢顶变成患者信任的样子就是主任了。
曲铭澈在给他按肩膀,听他这么一说,凑过去看哥哥的脑袋,将浓密的头发往后捋一捋,似乎担心着他未来的发际线:“那就不要当主任了,头顶秃秃的话,哥哥就不好看了。”
他逗他:“我不好看了,澈澈就不喜欢我了吗?”
“唔……”明显停顿了半秒,“喜欢的。”
“别犹豫啊。”
“没有没有,哥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他故意扮出伤心的样子:“原来澈澈只喜欢现在还年轻的我,以后我要是变老变丑了就不要我了。”
“不是的,哥哥你乱说话……”
曲铭澈发现自己说不过,急得环住他的脖子摇晃,嘴唇贴着他的耳侧,温热的呼吸蹭在上面。他想提醒弟弟不要动作太大,下一秒支撑着床头的手不慎打滑,在孩子的惊呼声中,他们一起摔到床上。
咚的一声响,桌上的水杯晃了晃。
曲铭澈坐在他腰间,维持着紧紧抱住他的姿势,同时睁大眼睛看着他。
玉坠从曲铭澈敞开的睡衣领口滑出,晃悠悠悬在他面前,最底端轻轻擦过他的嘴唇处,光润,温热,仿佛有着孩子的体温。
曲铭澈远远唤他:“哥哥?”
他感到有一瞬的呼吸紧促。
他掩饰自己的狼狈像,轻轻抱起身上的弟弟让他坐回去:“不闹了,快去睡觉吧。”
原本想起身出去,却被身后的曲铭澈揪住了脱离的手指头,孩子的视线向下望去,天真语气带着一丝好奇和困惑。
“哥哥,你下面那里怎么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