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半灵（上）起风了。

一阵清脆的极似风铃的声音响过，脑海中无端飘过这样一句，秦欢睁开了眼睛，然后疑惑地发现自己眼前是并不熟悉的床顶。

他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记忆里最后的实景是祭剑台上一脸担心的秦双和无措的李西涯，又费了好些力气才让自己这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的僵硬身体支撑着坐起来，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将双腿从被子里挪出来也要这般费力，正要因无法凭一己之力站起身来而感到气馁，就听见门响伴着秦双一声久违的呼唤。

“哥！”

他转过头，一时还无法将眼前已不是少女打扮的女子和印象中的妹妹联系到一起，秦双却已经兴冲冲几步走到他身前按住他肩膀。

“哥，你睡了这么久，身上肯定没力气，别急着起来。”

等扶他重新安放好如今有些细弱的双腿，麻利地去旁边木柜里搬出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坐得舒服一点，交待了一句“哥你等等啊”就走去门口招呼了个谁说“劳烦告诉岳大哥说我哥醒了，方便的话请大夫过来给仔细瞧瞧”，这才回过身来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一脸的喜不自禁。

“五年了，哥，你可算是醒了。“

“刚才你身边没人可别往心里去，平时我都守着的，就是赶上有高手上山来找岳大哥的茬儿才走开一会儿，结果等了这么多年偏就错过了……“

“哎呀，你看我这一高兴都忘了先给你倒杯水。”



秦欢才知道原来于他而言眨眼的工夫竟已经是五年时光，也无怪乎他方才一个人时想要开口喉舌却像是自有主张一样地只发出了几个怪音，不过尽管身体所有曾引以为傲的机能似乎都在他无知无觉时渐渐退化，脑力却好像是唯一的例外，轻而易举地在秦双不多的几句话里听出他当年不多的旧识所展开的人生似乎也不如他以为得那般理所应当。

秦双当年为了李西涯不惜与父兄反目，在元教因教主故去而如云烟四散的一年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亲，只是曾经的生死与共竟然也没能熬过日复一日柴米油盐的操磨，没两年两人便默契地选了和离，如今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她只字不曾提起，所以秦欢不知道他这个没有血缘却事事时时需要人看顾且还有些难言情愫的兄长究竟给那一段并不长的婚姻添了多少磕绊，却也看得出来如今的妹妹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不谙世事任性而为的大小姐，个中辛苦他再明白不过。

秦双不曾在江湖中走动就成了亲，少了李夫人这一重身份加持之后，便只剩下昔日魔教教主之女的尴尬名头，竟也有些仇家寻来让她偿父兄的旧账，因此一时也寻不到个清静的落脚点，两难之际倒是苍穹不计前嫌给了他们兄妹俩一个栖身之所。

只是当年祭剑之前苍穹就已经式微，因岳青云侠骨实验遗祸太深，之后又韬光养晦地假意依附清源，即便岳昊在日后的那场恶战中几乎与陆伯瀚同归于尽，也不过得了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名声，于是几年下来门人更稀，昔日门口车马络绎不绝的偌大山庄如今门可罗雀不说内里竟已空置过半，虽说因江湖多少都忌惮他武功日子不算难过，却也因此三不五时就有亟待成名者大张旗鼓地挑上山门。

秦欢未听完时已觉世事无常，听到苍穹一节时面色更黯，思及当年纠葛未解心头正是千头万绪却听得几串脚步声近，偏头看去时身体内侧的手却下意识地握紧了被角，暗叹即便眼下不是这副不良于行的狼狈样子，岳昊也仍旧是这世上他唯一不知如何面对之人，可见到那年逾五旬的郎中身后只跟了个提药箱的小徒，心头固然一松，却仍旧难免怅然若失。

他正闷头胡思乱想，那边秦双却已热络地将来人迎进房中，熟稔地聊过几句家常之后还调侃起了打上山来的这一位什么狂剑看着像是有点本事也不知能在岳掌门手下走上几招，之后便听得郎中抚须冷笑，说这人武功虽是不弱人品却是不敢恭维，眼见着剑招上讨不到便宜便招招都指向掌门怀中灵兽，是以岳昊赢得虽无悬念，可他那只小白本就娇弱非常，这又受了惊吓，少说也要调养个三两日。

灵兽一事他们像是已经习以为常提过便罢，秦欢听入耳中却如擂鼓，他确实未曾想过，五年时光或许不够让人心无芥蒂，却足够让被错待之人展开一段新的关系，而今听闻岳昊确实别有怀抱，心头愈发纷乱，虽是忧心疑惑那灵兽这般体弱是不是岳昊身有旧伤，却也不好向生人张口细问，只能坐等看诊结束后只剩他兄妹二人时状似随意地提起。

“岳……掌门他，成亲了是吗？“

秦双像是等他这一句等了许久，眼睛里闪着些许让秦欢难以捉摸的光。

“不好说，这些年岳大哥一直都是一个人，不过既然有灵兽，应该是成过的吧。”

“听说他在回山接任掌门时身边就已经有小白在了，如此说来与他成约之人定是苍穹旧人，哥，你那时没见过这么个人吗？“

秦欢被她反问得一愣，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却好像只记得岳昊一行一动，想不起他身旁还有他人，于是便沉默着摇了摇头，秦双将他满脸阴晴不定看在眼里，不由叹了口气。

“难道真如传言所说是岳大哥在清源遇见的什么人？这么多年都不曾现身……可若是身故，小白也会消失，那难不成是段露水情缘？我可不信……“

秦欢听到此处皱着眉头地打断了她。

“这是岳掌门的私事，别瞎猜了。”

“对方如何我不清楚，岳师兄绝不是随意之人，江湖传言百假无真以后莫要再提。“



那之后又过了四五日，秦欢才终于见到岳昊。

之前昏迷数年导致筋脉不畅，连从前用惯的佩剑雷切握在手中都好像比从前沉重，好在内力仍在，舒经展脉除了皮肉上的些许痛楚之外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因缺乏习练而细瘦了不少的四肢要循序渐进从头练起。

许是睡得太久，他醒得总是比少年苦筑根基时还早，内息练过再将外功演够了次数也仍旧未到正午，日头正高，他拖着两条酸软的腿走去院中老槐的树荫下盘膝而坐，这才放任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怀中布巾擦去两鬓残留的汗意。

他已经许久没有像这般心无杂念地将自己的体力耗尽，疲惫之余隐隐又有些快意，此时背倚着树干便迎着头顶叶片间隙透下的日光仰起头，就着拂过脸颊的微风正想索性就这么合上眼睛打会儿瞌睡，就听见身侧不远的院门传来对他的一声轻唤。

“秦欢。”

适逢风起，树冠上无数叶片如往事纷乱响个不停，让来人轻软的吐字入耳像是来自久远时光外的一声叹息，秦欢下意识地抖了抖肩膀，才想起来自打两人相识，这还是头一回听岳昊叫他本来名姓。

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迟疑地回过头去。

秦欢虽然清楚现实中的岳昊自不会如他的记忆一般定格在分别时唇边染血的悲伤模样，只是数年时间于他而言不过眨眼瞬间，即便眼前人脸上并无半分阴霾，亦比昔日身为少主时少了那几分急躁，也还是忍不住要多盯上几眼，想看清是真的没有一点难过才好。

等一身深色衣袍的岳昊走近了笑出声来才反应过来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坐着，没有起身更没有叫人，面上一红赶忙双手在身边一撑想要站起身来却是力有不逮，一急之下面上绯色更深，接着便被岳昊忍住笑出声阻止。

“你身体没好就老实坐着吧，我又不是来考你功夫的。”

说完竟也就随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还顺手把方才提在手中的纸盒推到他跟前。

“虽说我算是主人家，可来探个病也不好空着手，如今苍穹虽然物是人非，厨子手艺可没变。”

“知道秦双也喜欢这栗子糕，多做了些，所以你别全都给了妹妹，自己也留上一份。”

秦欢见他眼中一片清澈，言谈间更是耐心无限全无芥蒂，只觉此时除了道谢之外仿佛已经无需再言其他，可是心头热流涌动，似有万语千言一齐奔向喉间，反而让他梗在当场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避开岳昊眼神垂低了目光才看清这人打从进门起左臂上托着的一团白究竟为何，本以为是只通体雪白的猫，近看才知身上还有道道浅灰花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像是睡着了一样深埋在岳昊臂弯里，身后长尾却不时上卷，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抚弄它头顶背脊的那只手臂，该是那只时刻要人看顾的小白无疑。

见他视线停在怀中毛团上半晌，岳昊嘴角笑意更深，冲他抬起被小白枕着的手肘，轻轻抖了抖衣袖将它的面目露出大半。

“这是我家小白。”

秦欢看它眼睛半睁，只匆匆扫了他一眼就又把头埋回岳昊怀里，被那细长的手指安抚地揉弄着头顶，喉咙里发出些呼噜呼噜的声响。

“你待它真好。”

“若不是我，它也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怎么敢待它不好？”

他正诧异这么大只猫怎么被说得仿佛还有些可怜起来，就见岳昊伸出手指拎了拎小白明显形状与猫相异的耳朵。

“你是不是也以为它是只头大的肥猫？但其实即便长不大，小白也是如假包换的老虎。”

看着岳昊那一脸慈父式的炫耀，秦欢虽然脸上跟着笑，心里却突然感觉到一阵悲楚。

如今可以这般平常，可当初若不是一番心痛入骨，本该是难得一见威风凛凛的灵兽又怎会退化成这般模样？

情之一事，明明已经狠狠吃过苦头，却为何仍旧难免重蹈覆辙？



那一天岳昊没有多留，正好赶在秦欢犹豫他一个客居之人如何请这一派之主吃一顿便饭之前，告辞之际秦欢盯着他脑后与衣袍同色的发带，忖度如今再称呼岳昊师兄未免有些失当，而岳掌门听着又嫌过分疏远，可他却也并不十分愿意和秦双一同叫一声岳大哥。

之后没过多久岳昊便为少林与武当掌门下的请帖而出了趟远门，仿佛也没太大的事但一来一回也耗去了两月辰光，待他回返时，秦欢自觉已有鼎盛时七八分力气。

这一日他独自试剑时被一帮新进弟子遇到，误以为是同年，非要在练武场轮番讨教，结果被他们的师父挨个在头上敲了个爆栗，说他当初可是赢过掌门的哪能由着你们这帮小混蛋没大没小。

按说这句话说的是他从前尚在苍穹门下的时日，可听在秦欢耳中却只想得起来玉洞门前那一战，心下一惊手中雷切楞是塞了四五次才收入鞘中，之前一直闷不做声此时急忙反驳说都是师兄让我，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溜了嘴，正要庆幸此时人多没人听清，可惜抬头就看见怀抱白虎幼崽的岳掌门在一旁含笑不语，也不知怎么就在心头闪过一句恍如昨日。

从练武场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提点自己心思不要太过活泛，迈进小院门槛时叫了几声秦双也没见有人答应，正诧异这马上就要开饭怎么反而不见人影，就见有人从厅内走出，看着是个姑娘家可身形并不是秦双。

他这边看清那是武堂去年上任的新堂主正是一愣，对方却是大方，迎着他走来，经过他身边时还挑着两道长眉有些促狭地拍了拍他肩膀。

“未来大舅哥，过会儿尝尝我手艺啊？我比你可多会一道蒸蛋。”

晚饭时兄妹对坐，秦双眉眼间难掩喜色，倒是秦欢比她更像是被人撞破了恋情而犹豫着不知怎么向家人开口。

“哥，你是觉得我俩不合适吗？”

“挺好的。再说这事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合适，不用管旁人怎么想。”

“那你这一脸我抢了你嘴边肉的表情可跟你说的一点都不配套啊。不至于刚才你突然就对阿萝一见钟情了吧？明告诉你，你，没，戏。“

”别胡说。你这两年武功没什么长进嘴上功夫倒是精进得很。“

“行啦，我不欺负你了，快从实招来，阿萝到底哪儿让你不得劲儿了？总不能因为她也是个女儿家吧？“

说到此处，秦欢放下手中碗筷，抬头看了眼如今看气势倒有点像是他姐姐的秦双。

“我天天听你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你岳大哥，结果到头来你喜欢的却是别人……”

秦双本来看他面色郑重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本来手里筷子夹起汤盆里那只鸡腿正要放进秦欢碗里，听他说完直接半路将手撤回，白眼送给兄长，鸡腿留给自己。

“我说哥，你这可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啊，我这三句话不离岳大哥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听？合着你觉得他出类拔萃天下第一还非得其他人也都这么想吗？再说了，我要是真的也这么觉得以我的行动力可能只露出这么点蛛丝马迹吗？诶，这么说来你这俩月根本没发现你妹妹我一早有了意中人……”

被轻易说破心事的秦欢有点汗颜，一点没有方才的底气。

“其实……我跟他……没……“

见不得他这般吞吞吐吐，秦双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叹了口气。

“哥，就算你能蒙得了别人，又真能蒙过你自己，你也蒙不了和你一起长大的我。”

“我比谁都清楚你什么时候是真开心什么时候是装的，自然也清楚那个随随便便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你开心的人究竟是谁。”

“你知道吗，当时就连李西涯都说你俩看着可不像只是刚认识没多久的师兄弟。“

从前与岳昊的一段渊源算是秦欢心中一个死结，从未与人提过，只当那段无始无终的旧情是已经被当事人私藏的隐秘，却不想原来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欲盖弥彰。

秦双见他眼神发直，嘴角又带了些自嘲，就知他多半又在回味那一段其实只有短短数月的旧时光，不由又是一声轻叹，低头看看碗中鸡腿，便伸手又盛了碗汤推到他面前。

“哥，从前因为爹，也因为我，你没有承认也不能认，可是现在这些早就已经不是阻碍了，你又在顾虑什么呢？“

“你若是真心觉得他好，他就值得你堂堂正正地去说一句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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