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千年结(上)仙界与阴晦之气凝聚的幽域本已相安无事不知多少世代,连带两方尊长每隔百年例行的会晤也都停了千余载,谁知数百年前竟被那上古妖兽冲破天神当初用自身鲜血成就的镇邪法阵,几位仙尊联手才将它勉强制服,只是天神万世之前就已长眠,不能再铸法阵,为除妖兽他日又将为祸之隐患只得再请也算天神后裔的幽主现世将它关入那不见天日的无尽晦土。
于是无月无星至阴至暗的这一夜,关闭了千多年的界门终要重再开启。
因当年秦朔巧设名目暗建诛仙阵强夺他人仙骨却最终反噬自身以致殒命一事于仙界也曾沸沸扬扬过,算是当事人之一的秦欢为免被人认出再横生枝节便仍旧假托韩姓藏了修行做了个侍奉小官混在界门两旁迎接幽主驾临的行列里。
阴时阴刻未至,界门仍旧关得严丝合缝,只是那一重仿佛有千钧重的玉门也都挡不住门扉之后越来越浓稠的阴寒,鎏金的花纹之上渐渐被一层叠着一层的雪白冰霜覆满压住它本身所有金碧之色。
站在秦欢身侧的年轻同僚因道行不够有些挨不住这远胜三九隆冬的严寒,肩背阵阵抖个不休,见他始终状若无觉地垂着双目若有所思,便忍不住撞撞他肩膀问他一句韩兄你真的不冷吗。
秦欢被他惊动才反应过来鬼门之内浸出的逼人冻气于他似乎不过是初冬的寻常寒潮,只觉扑面而来袭袭凉意仿佛似曾相识,客气地应了一句许久之前修行的山顶常年风雪不停待久了就自然比别人耐寒些。
于是也便想起从前在苍穹峰顶见岳昊衣衫总过于单薄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也得了一句跟他自己说出的话几乎一模一样的敷衍,几要不自觉沉湎于过去之中就听见身旁接着传来一句韩兄早年属实辛苦,心知不过是随口客套无所谓答与不答,只是念及当初到底忍不住嘴角挂上些许笑意,兀自摇了摇头,继而垂了下巴用不可闻的声音在心里说才不辛苦,我在那里的每一日都觉得开心极了,只可惜都没说与他知道。
他心头尽是感慨,口唇之间便随声声轻叹呵出团团白雾,在他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之间涂绘出旧时禁地的隐约形貌,百多年前他终于重返故地只见那峰顶早被肆意生长的荒草野树占据,颓倒在地的断壁颓垣也已深埋在累积了几世的落叶尘土之下无从辨认,仿佛那里从未飘扬过据说自天神创世起就不曾止歇过的大雪,更从未有过一个人曾在那里用近千年的时光守护那古老的法阵。
虽然心间酸涩难消,可思绪到底被那门扉挪动时的铿锵响动自回忆中拉回,人群中的秦欢随众向那只张开窄窄一线门缝的出入口躬身行礼,然后挑起眼帘穿过几层肩膀冷眼盯着这已千年未现的奇景。
更加刺骨的寒意从那尚且只张开窄窄一线的缝隙骤然涌入,几息之内便已将殿内所有灯盏尽皆扑熄,使得门内的无底之黑如潮水一般强势地将在场之人连声音也都一并吞没,仿佛除去那门扉启动的无情轰响之外一切所有都不过虚无,声止之后更是连时间都宛如凝滞,直到分列于通路两旁的列队前突然如街灯般接次燃起一团团温度全无的浅蓝磷光,让所有人的脸色都苍白幽怨得宛如人世冥府迷途的死魂。
异界的灯火之下,已然洞开的界门内外仍旧一明一暗泾渭分明,而在走在列队最前面的黑甲力士用令大地生颤的沉稳脚步踏出那界线之前,根本听不到门内有传出半点声响。
秦欢本以为那几乎已成传说的幽主因郑重大事驾临仙界排场该是不小,随行的护卫侍者行列还不知要走上多久,谁道那位尊者所乘轿辇只有四抬不说,前后更是各只有不过八名肩扛漆黑巨伞的力士同寥寥数个同样着甲的随从侍候在侧。
那些幽域力士皆是一人多高的魁梧身躯,再加全身皆是将全身遮得密不透风的重甲显得体型越发高大,于是轿上被层层华服与皮毛裹得臃肿的幽主即便只是一手撑腮懒懒倚在轿上宝座之内,仍旧在那萤光之下投落出满是威压沉甸甸的阴影,而通路近旁的仙人即便仰视也看不全那花白长发下覆住他全部面容的面具究竟是何纹样,更辨不出那如云雾层层叠叠的衣摆上点点银光又是不是永世不化的霜雪。
目送那一行人悠然走远,便渐渐听得到些窃窃私语,说异邦人个个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到底是不能见光还是不能见人,说如此遮遮掩掩做派果然非我族类,说那幽晦之所果然只有那一种看上去全无生机的无聊颜色,虽声声皆入耳秦欢想得却是若他这些年来暗查得到的推论不虚,借此东风,他便终于可以对岳昊践守当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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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欢化名潜入这冲虚仙境时日已久,谁知在这仙幽两界际会之前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他自是心焦不已,只是那妖兽无论被暂时封禁在不为人知的哪一处最后也终究要倚仗那幽主才能通过那道界门,所以眼下他已用不着继续苦苦守着那几个事事滴水不漏的仙界长者,只盯紧那身份尊贵的远客即可。
他没花太多力气便凭侍官身份得以出入幽主居留的那一处偏僻华堂,想着那一行人旅途劳顿至少也要避过一整个白日才会有所行动,正愁寝殿以及同其相连的几间核心屋室不在他能进出范围内而周围耳目太多若是贸然潜入怕是要功亏一窥,那尊主却在一切才刚安排停当的次日正午便与这五百年值守的白虹仙尊于殿后内院花园约见。
这些异世者与仙人体质迥异不受五行拘束唯独日光是其致命软肋一事于三界内也算常识,他想不出除去商谈那妖兽的处置事宜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一界之主这般性急,思前想后竟也有些按捺不住,于是即便仙尊开了御场结界防止闲杂人等靠近也还是化作一只小小瓢虫伏在其边缘一株红花木莲叶上远远观望那两位尊长。
白虹身为东道主只身前来会面,那鸦羽色面具仿佛已长在脸上的幽主身后却是带了四名厚甲侍卫,高塔一样地立在那两棵千年老槐的树荫里,撑开前一夜被扛在肩上的巨伞凑在一处拼出一片像是将满天艳阳晴光尽皆隔绝在外的浓黑阴影将他们的主人完完整整地拢在其中。
秦欢见那全身上下也没两分精神的贵客倒还省得对白虹起身相迎,却被东主拉住手臂一番仔细打量后颇有几分忧虑地按回座上,他完全听不到两人对话,只是这些年从未见那整日里心无一物的仙尊被谁这般牵动以至于拧紧两道剑眉嘴上还絮絮说个不停,可对面那表情全无的面具人却辨不出应或不应,只看得到他总是在白虹停顿时固执地轻轻摇头。
待时间已不止烧完了一炷香这二位似乎仍旧没能达成任何共识,直叫白虹对着那始终不为所动的客人带着一脸难以压抑的复杂情绪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般僵持着停了一停,终于像是妥协一般向他伸出手去,摊开掌心将其中凭空出现的一只半掌多大的正方金匣递了过去,待对方将其接过,又语重心长嘱咐了一句什么便收了结界告辞离去。
那不大不小的方匣上彼此纠缠的血纹本就隐隐透着些肃杀的不祥之意,再被幽主那只裹着厚重硬质手套的手执掌让秦欢很难相信这根本算不上郑重的交接结果会关系到苍生福祉,他只在记载中见过那妖兽狰狞外貌,却忍不住猜测若它能化得人形只怕气质也和这全身透着诡异的人物相去不远。
天色仍是艳阳高照,那人送走白虹之后并不将那金匣稳妥收好只是顺手搁上身旁石桌,更不动身回转那特意为他设置了重重黑幔的殿堂之内,只是像被谁定住了身形一般地站在原地越过头顶黑伞的边缘对着青空之下的远山与碧树发呆。
秦欢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人动上一动,正揣度是何用意就见那幽主将垂在身边的左手抬至胸前,用右手握住略张开的手指缓缓脱去手套露出整只左手。
幽域来客无论身份皆用黑色衣物遮盖全身,面具或头盔之上于双眼处虽有孔洞,可从中根本望不得半点五官或皮肤,只有令人并不意外的永夜之黑,若不是他们脑后发髻各不相同而那幽主又长发尽斑,秦欢几乎要以为那黑衣黑甲之下其实并无半点肉身,皆是与那幽域之名相配的阴沉灵体。
他见那异世之人确有肢体且与仙人并无太大区别,心头讶异尚未褪去那人却已将那只裸露手掌向前并无迟疑地伸出阴影之外。
虽有传闻幽域之民不畏金石之力却是遇日光而散,秦欢从未亲眼得见,还以为这一界之主如此行事或许会比寻常族众有些不同,谁道骄阳之下无论尊卑竟无半分例外。
他因距离之故起初还没看出有何变化,稍久只觉那只手掌看在眼中筋骨形状越发分明像是突然之间瘦削纤薄了几分,略加思索便知传言不虚,日光纵然不似烈火暴戾立时便将那手灼至焦黑却是一层接着一层将皮肉慢慢化去直到见骨,他看得出那幽主手臂轻颤想来也不是全无痛觉,只是仍旧站在原地脚下不动分毫,静静看自己在手腕之前的整只手掌一点一点被消磨到只剩森森白骨,而身后武士个个不动如山并不为他将伞移动毫厘。
秦欢不明就里,只是轻风吹乱枝上槐叶时隐约听得那面具之后传出一声低笑,于是那人腕上指骨早被日光催至硬脆此时被那笑声震动便再不能维持原本形状,分崩离析之后粒粒粉尘被卷入风中,虽如细雪一般闪出些晶莹之意,随即在午后的暖光之下便再寻不到半点形迹。
而此时再看幽主手臂,既像是被极锋利的兵刃沿着阴影边缘毫不容情地劈砍之下断去了左手,又像是那一处仿佛本来就已经是一截残肢,之后他又站了一站,这才垂下手臂由宽阔衣袖落下遮住伤处,再退后一步彻底将上半身隐没在于伞下阴影之中,宛如从未有过方才一段插曲。
本来秦欢对这一号人物并无半分好感,甚至因那金匣之故更是自带一份敌意,可眼下情境却勾起他心底离愁别绪,别有一番滋味,只是虽也唏嘘,却在这幽主携那金匣与众侍卫离去后生出一个念头。
若之后不得不与这人正面对上,纵然修为或许天差地远,利用他这一处弱点却未尝不可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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