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甘霖记（3）秦欢醒时正是安稳地独自睡在寝殿中龙床之上，一时恍惚以为不过又是寻常一日只是难得睡得踏实一觉，待灵台清明便想起书房中种种，虽也疑心只是迷梦一场，只是以自己本来那沉疴病体如何能有眼下这犹胜少年时的周身舒泰之感，思及岳昊雷火天劫才过不久又为自己折损一半修为，心头一片滚热便急急起了身来。

他站在床边环视殿内没见到岳昊身影，只代赭闻声而入召内侍伺候他梳洗穿衣，听闻自己昨日未到黄昏便称疲累早早睡下直到破晓方才醒转，心知自己早在当时就已是人事不省料想后续该是那黑蛟替他从中遮掩，也没耐心听总管又絮絮念叨什么陛下应如此多体恤自己身体，随便给他指了个差事便独自拐去书房寻那蛟精踪迹。

才进门就见窗边坐榻上他那张堆了奏章书本的矮桌对面岳昊合目盘膝坐在那一片微明的天色里对着空无一人的位置像是入定已深，直到秦欢已走至他身边才转过身扬起脸缓缓睁开双眼，见他容色已不见往日病态便露出一点快慰的笑意来。

“你看，人只要睡足了，气色看着就好许多。”

“我是好了，那你呢？”

秦欢心中本是要怪他昨日冒险妄为，只是见他眉间倦意难掩到底不忍，想起他曾提及在宫中饮过的补汤多少有些助益，才要命人去传却被又被岳昊伸手拦阻。

“不妨事。倒是你，这身体才有了起色，可别又像从前那么不吃不睡地硬熬。”

“我……既已应了你，自然不会再任性胡为。”

听他如此讲，岳昊之前唇边的那一丝浅笑便漾了开去，最后汇做那一对幽目中点点柔光，叫已惯做帝王气派的秦欢没来由地生出些赧意，定了定心神便将话题带向别处。

“你家在何方？若是路远，这宫内多得是地方，也省得长途奔波更添劳顿。”

“我倒不是不想留下，只可惜你这宫城虽大，却也无一处能容纳我化蛟之后那巨硕真身。”

说完，原本垂在腿上的右手捉起他手腕，随即将掌中之物塞进秦欢手心，那寒凉圆润的触感似曾相识，待低头看去，果然同之前赠与他的那一枚灵珠除去手中这一只被黑色丝绳缀成饰物之外一模一样。

“此物是我鳞片所化，我接近时便让它泛起水光，若是放在手边，再现身时便不会再吓你一跳。”

秦欢于手中攥了攥这一丸清波，便解下腰带上那枚蟠龙形青翠玉佩将它换上。

“……其实从前的那一颗，也并非被我随手弃于他处，是当时觉得它背后意义郑重才收了起来。”

“我知道。再说那时……就是真被扔掉也在情理之中。”

言罢岳昊自桌上拿起那弯玉龙在他腰间比划了几下便重又系了上去，顺便替他平了平不够服帖的外袍衣襟上繁复纹边。

“你这身华服只这一颗这么素的珠子可压不住，还是系着好看。”

秦欢想对他说，素净些正好，就是下了朝换回常服也能时时带在身边，只是才要开口就听见代赭在身后不远恭敬鞠礼轻呼陛下提醒他早朝时辰已近，于是岳昊脸上虽是笑意未减却收回了那只即将握住他手背的手。

“我要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秦欢，你多保重。”

他点头相应时岳昊身影已从他盘起的膝盖渐渐透明，还未等他也开口回上一句你也保重就见他整个人形如风吹雾散般在眼前消失个干净，只留他一人站在那里像是对着窗外怅然若失地发着呆，宛如为严寒所苦之人才刚有了些许暖意就突然间又失去了热源。

在去早朝的路上他都沉默着回味岳昊眉间那一缕发自肺腑的欢喜，直到登上御座也想不起这一生还在谁的脸上看过同样神情，端坐时用搭在腿上的左手握着那一颗始终温凉的灵珠，高高在上望向玉阶之下正俯首行礼的群臣，虽然并不觉得自己一夕之间便生出多少生念，心境却确实已是恍如隔世。

 

 

**

 

 

虽说邸报中的秦欢除去偶有风寒之外龙体始终康健，自秦双返京之后他渐渐现出油尽灯枯之相在群臣中已不是什么机密，不乏有人因此为前途暗自筹谋，却不想他竟能于一夜之间扫尽周身病气容光焕发地出现在朝堂之上，即便颁下旨意说是睡梦之中受仙人指点也不过当他是服食了些杀鸡取卵的偏方丹药才能这般立竿见影，可待时日慢慢过去，未见有方士出入宫廷而秦欢仍旧整日神采奕奕才道一切不过是帝王心术以一双翻云覆雨手撩拨那些不安分之人，只秦欢一人知晓他在御书房一角新辟的精舍里不时焚香默默祝祷是真心祈望那眼下不知身在何方的黑蛟平安。

 

转眼数月又过，这一日午后秦欢批完了要紧的一叠奏折，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志怪杂谈摊在面前，一手撑住下巴另一手不翻书时便落去膝上抚弄系在腰间这些时日始终未曾见它起过作用的灵珠。

连着看了几篇那些山野精怪化作人形潜入凡间的故事便觉有些恹恹，渐渐耐不住困意合上眼帘，恍惚间见旁边几架书间的阴影中因风探出一截有些眼熟的暗色衣角，冲那方向偏过头去露出个笑来，才要招呼却忽然意识到这应该只是打盹时脑中转瞬即逝的闪念，如此便两肩一震陡然醒转，抬眼看去果然除去自己之外屋内只有代赭立在远侧，见状忙躬身道景王已在外恭候。

也不尽是因为心灰，秦欢自那一日气急攻心之后虽也批复秦双每月循例请安的折子却一直不曾下旨宣他入宫，未得他首肯景王也只得滞留于王府中闭门思过到如今已是一年有余，虽然他眼下已是心态大改，见他那之前被宽纵得几无城府的弟弟此时有些局促地向他行礼再落座，也要压一压心头感慨才开口说话。

“难为你那性子能老实闷在屋里抄经，再这么下去怕是人都要傻了，收拾收拾就回江南去见那李西涯吧。”

他本以为有了这道口谕能让秦双露出些欢快神色，谁道反倒叫他越发不安，听他说完竟有些惶惶地起身在他案前跪下。

“皇兄，别赶我走，臣弟早已知错了。”

秦欢绕过御案走到他跟前想亲手扶他起来，可见秦双并不借势起身仍是沉沉跪在地上扬起脸看他，又像年幼犯错时一般急急握住他一片袖脚然后又有些无措地放开，虽已不会伸出手去如往日兄长对幼弟时一样捏他脸颊也还是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

“看来是朕把你吓坏了。”

“一直不让你进宫其实是有些别的盘算，之前并无十分的把握，冷待你也是为了周全，如今隐患已去，哪有再要拘着你的道理？”

秦双对着君王面上近年难得展露的温和笑容本想也回应些笑意，只是嘴角尚未勾起眼中却先盈起一片晶莹水汽，然后像是终于放弃了为人臣子的克制扯住秦欢外袍衣摆。

“皇兄，不管太医如何诊断我知道当日之事是真的让你动了肝火，那之后就算你月月批复我龙体康泰我也仍旧天天放心不下，更何况后来朝堂间还有越来越耸动的传言……现如今能亲眼见皇兄你确实安健就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我本来也没信那些朝臣间流传的荒唐话，不敢胡猜皇兄你究竟有何计较只知该是有一场大变故，以臣弟微末本事自知与其擅自行事不如按兵不动，可又实在想为皇兄尽一己绵薄之力才整日在府内抄写经书焚于神佛座前，只求皇兄身强体健外加行事能多一分顺遂，并不是为了能早日回转江南……”

秦欢见他说得恳切，几句未完牵动情肠便直直落下两行清泪，轻叹一声便躬下腰将袖中锦帕递至他手中，之后两手握住他小臂不容置疑地扶他坐回椅子上，试图说些什么好开解一二却又被抢过话头。

“皇兄……若是因为我与西涯之事伤及你我兄弟情分，我……我从此不再见……”

“好了！朕几时说过要这般与你为难？”

好不容易赶在他字字泣血之前将他那句狠话打断，秦欢长叹出一口气来，其实秦双一番着实可感的朴拙心意他如何不懂，却也无从解释他自己的心境是如何由生向死又因一段奇遇而得辟蹊径，虽想坦诚以待可眼下也只能先仍旧做往日里那持重的兄长。

“之前百般叮咛阻拦为的是你的顺遂喜乐，而今放你去与那人团圆一样也是。”

秦欢说到此处垂目看了眼正一脸欲言又止如坐针毡的秦双，露给他一个豁达的浅笑。

“为兄最近想明白了许多事……人这一生说长也不过就这么些年，事事计较明白属实无趣，你若是快活，其他的便都不算要紧。”

……

约小半个时辰之后，秦双起身行礼告辞，退至门边转身迈步前忍不住回头对秦欢又加了一句皇兄你千万多保重龙体，见兄长点了点头才稍宽心地向宫门而去。

秦欢站在半掩的窗边一边随手抚弄墙下茉莉的绿叶一边目送秦双出宫，眼见着他浅色身影渐渐隐没在外面晃眼的天光里最后只剩下远处层层翠柳也遮挡不住的冷硬宫墙和更远处棱角分明的城楼，才要觉得终于彻底了却这一段长年心事却听见身后不远传来岳昊轻声一问。

“若是不舍，将他留下不好吗？”

 

秦欢闻声回神，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不自觉将腰间灵珠攥在手中是以不曾察觉他即将现身，回过身去就见岳昊双臂抱在胸前倚在通往那一架架书册的拱门前正略歪着头含笑看他，气色中虽已不见疲态，只是他这一身黑色衣袍上似在流动的暗色水纹落在眼中总显得仿佛比别时清减，于是哪怕已是四目相对也不由叫人平添出一分牵挂，暗道百余日于并非凡人的他而言果然还是太短。

岳昊见他转过身后面上有些忧色便立直了身体，又见他摇了摇头讷讷不知如何开口便当是说中他心事，于是便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

“我之前就想着，早该助你成就了这多年夙愿。”

秦欢被他说得心头一惊，再看他双眸中温柔笑意之下那些无畏的坚毅果决与当日对他舍命以救时别无二致，想起曾对他说过不要他为自己肝脑涂地到头来却耗去他多半条命，思及自己往日那些隐忍之苦终于按捺不住伸出手去试图用指尖抚平他眉间那条轻蹙的竖纹。

岳昊任由他动作，同时也穿过他指缝将他眼中的痛惜之意看得分明，出手将他手背握住拉至胸口。

“我不想你因为顾念于我，而让那多年渴慕最终引为毕生憾事。”

秦欢本已料中他心思，此时再听他亲口说出便翻过手来掌心相对地将他回握。

“……我若真是放他不下，又怎会有你我那一日再见，更加不会应你。”

他冲岳昊露出个有些不安的笑，便垂低眉眼用拇指在两人交错的指间摩挲岳昊指根处的骨节，本想再解释几句他自坐稳皇位以来少年时的朦胧爱恋早已被现实消磨得只剩下回忆里的几重虚影，却是在开口前因思绪滑过种种过往以及宫中秘辛而变得悠远的神情尽数落在岳昊眼中，因察觉面前黑蛟沉默而扬起目光，不想却望见他满面皆是懊恼。

“明明是我想着能让你在这世上多些牵绊，结果到头来反倒是你在着意哄我开心……”

秦欢迎上他目光，还未想好如何宽慰就被岳昊伸臂将他揽进怀中，那只本来被他握住的手反而挪去他腰后与同一只手汇合固执地将他圈紧。

他已许久不曾与人这般接近，更想不起有谁曾这样待过他，身前传来体温虽然并未带有用意唐突的燥热却也因尚未熟悉而让他的肩背一阵下意识地紧绷，无措的惊讶间就听见耳边传来岳昊缓缓的低语。

“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这般客气……毕竟我活了那许多年，皮糙肉厚到连天雷也都没能劈死我，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捱的，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好，我不会有怨言。”

他听见他的声调一点点地沉下去，伴随怀抱愈发收紧渐渐变成带着哀切的自责轻喃。

“都是我，半强半赖地困着你继续在这世上受苦……”

秦欢被他说得有些发怔，想来确实如岳昊所说，明明早已是生无可恋，缕缕情丝却执拗地将他缠裹在原地，让他不忍向已经行至尽头的绝路迈出那最后一步，何况如今活着也好像不似从前那般无趣。

或许他仍旧不知如何才算快意人生，可是他知道自己乐见岳昊脸上眼神明亮的笑容。

他在拢紧的拥抱中合上眼，偏过头将脸颊偎上岳昊的肩膀，用极生疏的动作试着也半圈住他的腰。

“也许就是要受那么多苦，才终于能……遇见你……”

“我这一生已经见过太多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面孔，我不想连你也那般待我，我希望你仍能如从前在山野间那般自由自在。”

“你既要我任性，要我予取予求，那便不要再如从前才一露面就马上没了影踪，多待待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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