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忘川记万世之前,天界大乱,诸仙中近半数叛出天庭。
两方于凌霄殿鏖战数十昼夜,天帝力战不敌而死,叛军稍加整顿竟意指灵山,终一败涂地。
战况惨烈非常,两番战后天庭幸存者寥寥可数,去地三尺仍可见血痕斑驳,怨气冲天遮蔽日月,佛祖不忍世间受不见天日之苦,便自幽冥地府引忘川之水直上天顶以洗去种种前尘,又集天地灵气精萃汇成仙魄,塑以肉身,扶其登上帝位。
***
新帝登基之礼才毕,由太白金星导引其游览天庭,一路感慨虽已是时过境迁可方才大殿之上仍旧人丁凋零不知几世时光诸仙才能大致归位 ,不觉已行至北苑之地,忘川之畔。
只见一江冷水逆冲至九天之上,于天庭北界之山棱处弯折成一挂飞瀑在山脚处砸出一片深潭,溢出之后便沿地势自北向南缓缓蜿蜒过满天宫阙,再无半点江波滔滔之相。
这新任帝君正听这道衣老者絮絮讲述当年这忘川是如何将所有琼楼玉宇尽皆淹没水底,抬眼却见那瀑底翻涌不停的白色水沫之间似是有一团凝固阴影,仿佛那清澈帘挂之后的崖壁之上有一块凭如此沉重水势仍旧打磨不平的尖锐凸起。
好奇之下,他轻轻腾起身体踏于那宽阔水面之上,足下轻点,几番起落便已身处那重重水雾之间,这才看清那阴影并非是磐石不移的清奇棱角,而是几重铁索将一白衣人张开双臂牢牢锁于此处,使得来自幽冥时时刻刻未有止歇的沉重水流仿佛是因全都落于这人肩背才改缓水势,而他那一头奇长白发入水之后渐渐散开,至泛翠深处再随道道波流漾成一朵造型诡谲的硕大花朵。
帝君见状好奇之心更盛,何况那人始终如沉睡一般低垂面孔并不曾对他的靠近做出半点反应,于是向前再进一步,轻弯下身体伸掌托起那人冰凉又湿淋淋的下巴,看清那竟是一张清秀的苍白面孔便不由开口相问。
“你是何人?”
这人片刻才睁开双目,对他的问句充耳不闻,只努力聚焦尚且迷离的双眼将面前这将他搅扰的华服男子仔细打量,待看清样貌之后愣了半刻便难掩失望地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嫌弃他手中温度一般挪了挪下巴想要挣脱他的掌握而不得便在力所能及范围内重又低下头垂落眼帘。
这般无谓模样勾起帝君唇边一点玩味笑意,松手之际那太白金星也正巧跟至身边。
“这重罪之人唐突了君上,还请陛下勿要介怀。”
见这新帝闻言一双冷眼向他扫来,似是暂时无意离开这寒意胜似冰封之地,便轻施一礼,向他陈述原委。
这被锁困之人名唤秦欢,本为天将,逆乱中与叛军一道攻上灵山,兵败之时本应战死却意外留下一缕声息,佛祖本好生之德不欲细究其谋逆大罪,谁道其宁上诛仙台灰飞烟灭也不认罪忏悔,于是便被罚来这忘川河口涤荡其一身逆骨,若非洗心革面几道铁链永不锈断。
新任天庭之主听完这一段因果反倒又添了些兴致,琢磨了一阵他白衣之上几片残甲的蛟龙饰纹复又朗声发问。
“你从前使什么兵器?”
这一遭秦欢连双目也未曾睁开,仍旧浑然无觉地任凭刺骨江水冲刷,沉默之后却是一旁太白替他作答。
“这忘川之水只一碗之数便足以让凡人忘尽一世生平,这罪人虽是天神之躯天长日久也敌不过它的遗忘之力。刚到此处时尚且牙尖嘴利不思悔改,眼下他眉发皆白,恐怕已连自身名姓都记忆不全,更何况旧日过往,自然无法回答陛下提问。”
帝君听完,落在秦欢头顶的目光仍旧波澜不兴,嘴角的那一点冷淡笑容意味难辨。
“可哪怕万事皆忘,反骨仍在,宁死不降。”
随即丢下一句“确实半点不冤”便转身蹈水面如平地向岸边而去,留太白在身后忧心忡忡地审视这地位尊崇阅历却与赤子无异的君主。
***
这一日,凌霄殿上正是早朝尾声,御座新主正要抬手示意侍者喊出退朝就见那整日最一板一眼的太白金星几步踏出行列,不由轻叹一声,趁他规规矩矩行礼之时抬手扶了扶头顶沉重玉冠。
这老年道者礼毕之后自袖中抽出一本奏章用双手恭敬托在面前,口称这一桩某山神私将神格分与属地狼妖的公案日前朱批略有不妥。
这帝君继位以来虽也算勤勉克己,因之前帝位空悬太久而执事仙君又多未归位而使天庭奏章堆积如山,忙碌之中疏漏在所难免,见太白专门提起只当是批这一本时不是字迹有些潦草就是行文又错了格式,谁道竟是嫌他处置太过轻纵,虽然腹诽这太白太过执拗迂腐,面上倒也还算不露声色。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这一份辛劳苦差犹嫌不足,那星君以为该当如何?”
耐心解释用意本就已是顾及这老臣颜面,却不想太白闻言眉头更紧,面色更沉,双手却于面前做出个恭敬鞠礼。
“陛下仁厚,可这山神私通妖魔按律当诛。”
他这般言行于礼数而言挑不出半点错处,君上却被他句中笃定杀意引得目光冷了一分。
“小小山神,一番行为除去自伤之外并不曾为害他人,犯不上用如此重典。”
可青白道袍的老者听出他句尾语气已隐隐透出上位者的不容置疑,似心有惶恐更弓腰身,然口中却寸步不让。
“有道是防微杜渐,既是天规,合该如此。”
此句一出,座上帝君虽是两眉收紧,短须下的薄唇之上却添了一抹笑容。
“既如此,敢问星君,忤逆君上是否更是重罪一桩?”
他语音听来轻描淡写,尾音落时却是满殿群臣尽感两肩之上落下沉重威压,太白金星见此番争执已引得这新主首次动了真怒,便伸手一撩道袍下摆身形一矮双膝重重跪于青砖之上。
“陛下所言甚是,确是不容赦的大罪,老臣无状,触怒龙颜,甘愿领罚。只是,天规之下才有纲常,才有三界生生不息,而陛下既是天地万物之灵,那山神触犯天规便是于圣上不利,引陛下恻隐埋下来日祸端,如此一来又何止是忤逆君上?还请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自他膝盖钝重落于砖石之上起帝君一双朗目便已不再遮掩其中寒意,到他一段说完并不将额头伏于身前摊平的手背之上以示恭顺而是扬起头颅昂然直视御座,于是目光虽是冷若霜结,嘴角却是笑意更深。
“想不到星君一副慈眉善目却是心如匪石,那何妨先成全了你这一副赤胆忠心……”
帝君口吻和煦地将杀意一露便引得太白身后群臣依次跪低俯首于地,听闻那陛下三思声声阵阵不绝于耳,便沉着一张冷面从座上骤然站起身来,刀锋一样的眼光落在仍旧未曾垂首的太白面上,双目之中精光大盛,魄力惊人如日临空,直到那白发星君不得不如他人一般伏低做小这才作罢。
他未添半点柔和的目光从众人服色各异的背上扫过,随即低低一声冷哼。
“一个个别都急着争做不惜命的诤臣,先琢磨琢磨若真那般黑白分明,你们之中还能剩几个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凌霄殿上。”
“至于那山神,与狼妖一同投去人间受那轮回之苦,再有异议,也不用血溅眼前这一方御案,直接去往灵山秉明西天佛祖顶了朕的位置就是。”
说完也不顾座下如何纷纷扰扰转身拂袖而去。
他固然气恼这太白挟上,却何尝不知便是他此时心中怒火再盛十倍亦不能真将这已侍奉几任天帝的老朽星君按悖逆论处,本意是威吓之后稍加惩处让其得了教训便可将此事揭过,可眼下这群臣求恳,却并非求他对臣下宽容,而不过是要他一同对那似是不容撼动的纲常的绝对服从。
心绪难平的帝君撇下身后一众侍从,一路快步疾走,直到进了寝殿将身上整套帝王服饰尽皆解脱换回常服才稍稍松了眉头。
他饮尽一盏冷茶,一手负在身后向窗外望去,几树深碧梧桐之后隐约可见那条永远寒意彻骨的冥河曲折向南,虽不闻水流声,却觉得耳边似乎能听见节节铁索截阻瀑布水流不时让那无止无休的轰鸣里混进几拍杂音,心中竟因此有了几分快意,只是额头正中那枚代表天帝尊荣的朱印突然疼得有些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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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朝堂决断之事帝君与那一众老臣之间仍旧时有争执,久而久之,每逢僵持不下便将事情搁置,亲自带领兵丁去往下界征讨旧日叛军余孽或是收服骄横妖魔,虽说多了些奔波劳碌却也算是不无快活,而无暇远行时更添了去那荒僻非常的忘川河口散心的习惯。
又一日,这天庭主人批烦了那些老生常谈的奏章,便又忙里偷闲独自去往那寒气逼人的冷水河畔。
他老神在在对着那飞瀑并两岸那些凝霜的玉树坐了半晌,起身如履平地一般踏水面行至那瀑布之底,站在那似已是陷入长眠的罪人面前,虽始终觉得眼前情境入眼有如画卷,却仍旧次次忍不住伸手戳动秦欢肩膀将其自入定中搅扰而醒。
也许是飞溅到他身上的遗忘之水多少有些效力,即便那被其日夜冲刷的囚徒从来都记不住他们早已经不是初次相见,每每照面时已将那一个疑惑进而失望不已的表情重复无数遍,也还是乐比不疲地向他询问那一段尘封旧事已随忘川流逝的种种细节。
帝君见他对接二连三的问句都只是眉尖轻皱而摇头不语,便再添上一句一切皆已忘却之人若是深眠可否还会发梦,果不其然让秦欢面上多出几分不解,对着那认真思索的模样才刚有几分调皮笑意将要爬上眼角,就听得不远处人迹罕至的天门处竟有喧哗声起。
他心中本是不耐,循声寻到那天门之外刀兵相接处时面上却已沉静如水,重又覆上一层帝王威严。
本是遥遥望见有一条湛青飞龙腾在半空气势汹汹想要闯入天门,只当是有于下界蛰伏的叛将不自量力攻上天庭,豢养这稀有幻兽作为前锋,走到近处时这青龙已是遍体鳞伤的强弩之末却始终不见它主人前来救援。
按说天界四门只这一处出现异动应不过是未驯的异兽作乱,可驻守的统领却报说这飞龙随忘川波流现身于此时就已是这般重伤形状,照理它已有灵气外泄之相便是此番不冲向天门也是死期将至,谁道非但不曾不攻自破,于天兵天将的重手之下居然不算落得下风。
他抬眼望去,目光扫过那龙头之上已所剩无几的一对残破龙角及周身斑驳鳞片,几处重创缺皮少肉只余白骨且又缺去一只龙爪,与天门护卫缠斗多时身下却并无落下半点血痕碎鳞,便了然此龙其实肉身已灭,眼前所见不过是一段执念难消的残像,于是便命在场将士停手待命,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那青龙见众人皆后撤至稳步向前的这一人身后,以为有了可乘之机,谁道几番冲撞之下全为这人灵压所阻,无论爪牙皆不能近其身侧,面露怒意,龙吟不已,稍有停顿便尽全力向眼前人弹出一道风刃,劲道之强竟也能冲破重重阻碍让这天庭之主冠上明珠添了一道裂纹。
帝君浅浅一笑,道“此情可佩,却也只能止步于此”,随即向前伸出左手,向那青龙张开手心,只见其中突现严正金光,缕缕光芒逼向青龙将其拢在正中,随后青辉渐微而金光愈盛直至耀眼不能直视,待所有光华重又敛去,众人眼前已再无方才那只凶暴青龙半点踪迹,只剩他掌中小小一枚青色的黯淡灵珠被顺手收入衣内。
他虽是始终面色未改,可这一番变故已使人闲兴全无,才要回转寝殿却在那忘川之畔想起那罪臣战甲之上依稀刻有龙纹,心念一动便又折回那飞瀑之下。
他行于水面,距离秦欢尚有丈许之距,还未将他惊动,那枚灵珠却兀自脱离他掌控自他怀中飞向那被铁索禁锢的戴罪之身。
那一点青光之下隐约现出些龙形,却不是方才与人缠斗时那般狰狞模样,竟是颇灵巧可爱的一条幼龙摇头晃脑不无亲昵地凑去秦欢脸颊之旁。
本是合目深眠的秦欢被这一点突如其来的触感惊醒,抬眼看去除去面前这一只陌生的神兽灵体更有一素昧平生的华服男子站在不远之处。
他正满面不解,那条雀跃不已的小龙却已离了他面颊,毫不迟疑地投入将他半身浸入的潭水之中与之融为一体,于白沫翻涌的水面之上泛起一片清澈光芒,让这比起永冻坚冰也不遑多让的忘川之水也随之多了些许温度。
秦欢觉得那时时如无数细针刺体的冷水传来些陌生感觉,恍惚了半刻才在那感觉已开始消退时想起那大概应该是暖。
那人并不再向前更近一步,只一声轻叹。
“……还记得它吗?”
他两眼怔怔,心头倍感熟悉,可冥思苦想之后脑中仍旧是一片空茫,只得一再摇头。
之前那些时日帝君已将他这副样子看过太多次,谁道如此情境也仍旧勾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果真是在这忘川中泡得太久已经宛如新生,才要唏嘘,却见秦欢面上虽还是懵懂,却在那青龙入水带来的那一点暖意消散殆尽之时本是苍白已极的面容之上于眼角泛起一片绯意,在从来都是湿凉的腮上趟落两行热泪。
“我,怎么就忘了呢……”
平时无论他如何逗问也从来不曾令秦欢多说一字,此时听见这一句含泪的枯哑低喃,眉头稍皱,心中已随之一痛,不觉向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去,却在那几重铁索入眼时停了动作将手背向身后于袖中默默紧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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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那青龙扰冲天门一事若不是因曾惊动天帝,甚至不会在史官笔下留下那两行不过寥寥数语的记录,即便如此,也默默无闻地埋没在帝君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剑拔弩张的争执与披肝沥胆的征讨中,就如同无人在意高高在上的君主自那之后虽散步的积习未改却已鲜少与那少言寡语的罪人攀谈。
秦欢在忘川中浸得太久,久得灵台之内已是前缘皆消,根本想不起本该刻骨铭心的来龙去脉,只剩下一点点浅淡意识提醒他自己并非只是这冰河之内有灵的一捧冷水,万不可随波逐流轻易离开此地。
他日渐衰微的灵力早已抵不住这无情江水的寒意煎熬,平时灵识恨不能收归成丸缩于这副皮囊最深处长眠不醒,这一日却被一阵扑面暖风将他意识唤回。
四肢因那持续的劲风吹拂失去那千针入体的刺痛而不适地阵阵颤抖,秦欢徐徐半挑眼帘,见是一全副武装的陌生男子伫立于丈许之外的水面之上,一身华贵金甲熠熠生辉,再加他以灵压化热流与那无尽忘川相抗,当真有如骄阳一般,只是若说注目,却是他面上那隐隐含怒的坚毅表情。
那人见他醒转,口唇之间似是吐露出些许沉吟却皆为飞落的激流水声所掩,半点不曾入秦欢耳中。
他自是想不起与这人有关半点蛛丝马迹,于是两眉微蹙,淡然看这人左手扶着腰间宝剑冲他向前一步,朗声发问。
“你是何人?”
这问句虽属实来的蹊跷,秦欢气力衰微却依旧被那森然语气感染,便也打起精神迎上那审视目光。
“不记得了。”
那地位必然尊崇之人像是并不意外他这半点谦恭也无的回答,双眼之中虽是仍旧波澜全无,唇边却逸出些不那么冷硬的笑意。
秦欢见他站在原地恢然不动猜不出他用意,片刻之后却觉那阵阵暖流之中似陡然生出一只无形巨手将他如玩偶一般握于掌中,轻易地将他扯离忘川水面虚悬于半空之中。
与此同时,伫立许久的金甲男子不无讥诮地冷哼一声,随即对着他将举至面前的的佩剑一把拔出鞘来。
帝君本不嗜战更不嗜杀,起初热衷于征战四方也不过图将心中烦闷疏解一二,只是拼杀固然痛快,可善后种种事由难免又引出新的争议不胜其烦,天长日久心中倦怠已如沉疴难消,既一众天将又已渐渐归位,若非遇上如这一遭一般棘手人物已不再亲征。
这木精本已得道,待熬过天劫之后便将位列仙班,谁道扛过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却反而对尘世起了眷念再不愿飞升天庭。
人各有志,仙界本也不曾强求他了悟皈依,谁道此子竟渐有效仿认同者追随在侧,虽说人多成众亦仍不过是贪恋红尘,只要不干扰凡间秩序也并不欲与之为难,可惜这般宽容反倒引贼子起了不臣之心,竟妄想于天条之外另立一部新规。
这一群嫌弃仙界清苦的贪图享乐之辈本算不得强敌,只是出其不意缠得几场胜仗之后便以为还未从之前大战中得以喘息的天庭着实不堪一击,招兵买马叫嚣随后定要将凌霄殿改换门楣而与灵山分庭抗礼,这才引得帝君领军亲临。
战事结果并无甚悬念,逆党或降或死,贼首负隅顽抗肉身尽毁,事后由帝君将他那一枚内丹带往灵山复命。
大雷音寺正殿恢弘庄严又高高在上,一条冗长石阶每走多一步都仿佛两肩之上都加多一分重负,似是无穷无尽又恰好在几要不堪其重时行至终点,此时仰头直视佛祖硕大金身便倍感自身渺小兼两膝沉重无比,除俯身谦卑行礼别无他能。
莲台之上的佛祖已见惯这被他一手扶植的天庭之主惜字如金,稍加褒奖,便命座下弟子收下那枚内丹送帝君回返天庭。
他之前已经许久未动兵器,直到此时那木精那几句临终之言仍在脑中盘旋不去,那时其盟友皆已或死或降只剩他一个,却还对已近在眼前的死敌灿然一笑,觉得能与天帝一战也算不枉此生,何况他这些年快活得很着实是半点不悔。
帝君若有所思,不觉随那罗汉行至往日不曾到过的路径,一条细长又深邃的长廊,于两壁之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火光温润的油灯。
踏入入口不远,那引路罗汉止了脚步向他行了一礼,随即回身将那木精内丹执于掌中,稍运法力将其外壳碎去只余小小一团魂灵如火于指尖跃动不休,再走出几步将其安置于角落一盏空闲的灯座之上。
帝君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才知身边无数灯盏便是过往无数逆党首脑的最终归宿,想那木精也不算无能之辈,其魂火于眼前不过方寸之地竟已显得尤其微弱,再抬眼向这灯廊尽头望去,只见出口的那一处光亮被那星星点点的无数灯火埋没而无从辨认,仿佛这一条满是光辉的路远比来时那一道石阶还要漫长百倍。
至此,罗汉不再相送,只在他身后貌作谦恭地合十行礼,而帝君无视似被千钧巨石压迫住几不能顺畅呼吸的胸口,收回在那些摇曳火光上着落了太久的目光,向这那确定却又有如未知的出口迈步向前。
那无形之力将秦欢拖拽至半空,直到他四肢之上几条锁链皆被拉至如琴弦一样紧绷方才不再继续施力。
在听见那几声金属碰撞的尖锐声音前,他一直直视着那执剑人额间那如血如焰的那枚朱印,直到他挥剑出手也都认为就凭他眼中那渐渐不再压抑的蓬勃怒意定是专门来了结掉他这一条已经过于久长的命。
可是几道剑锋过处,虽剑身因这全力的一击而寸寸崩裂,却成功斩断了已将他禁锢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重重枷锁,以及那一头像是在慢慢蚕食他生命的过长白发。
失了牵绊的铁索和纠结的长发一同落下沉去光线不及的水底,而秦欢至此终于可以凭一己之力用双脚立于这忘川的水面之上。
飞瀑不止息的激流带起的凉风渐渐吹乱秦欢身后长已不及地的头发,飘扬于风中的纤长银丝宛如试探的触角一般地抚向此时面上阴霾已散目若星辰的帝君。
“秦欢,自此刻起,你再也不会什么也都不记得了。”
“你从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这其实都没什么要紧,世间广阔,你总会找到你想做的事和你想要见的人。”
秦欢本来尚在茫然,仿佛确实是笃信着终会有人让他脱困,可事到临头却根本拿不准是否就该是面前这一个,只是那低沉声音落在耳中,正如细雨吹池涟漪不断,于是不由在话音落时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我旧友吗?”
“难道素昧平生便不能拔刀相助?任性又为何不能算是理由?”
帝君见他久不说话,开口时有如稚子几乎一字一顿小心翼翼,虽有心相逗,可想到那些于天门驻守的侍卫应已听到这一番异动随时会到,便为他指出一条几无人知的僻静小道。
“去吧,小心些,莫再叫人捉了去。”
“可你……”
见秦欢担忧,帝君看了看手中残剑,虽剑身只不过数寸,语气却颇为自满。
“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不能脱身。”
言罢,伸手将秦欢向那小道方向轻轻一推。
“再不走,难道要等人来把你我一同捆回瀑布之底吗?”
待送走背影始终不无犹豫的秦欢,帝君缓步行于水面,眼尾扫到不远处树丛之后零星几个人影闪过,目光见冷,再不见方才面上和煦笑意。
他停下脚步,将残剑提在手中,在将剑柄弃于水中之前手指用力取下仅存的一段剑刃,随即用断口处最锋利的尖角当做匕首毫不迟疑地生生剜下前额点有天帝尊贵朱印的那一片皮肉。
极痛。
也极痛快。
因为从此之后,再不会稍有行差踏错便灼痛有如火吻。
殷红鲜血自伤口涌出,经眉间绕鼻翼趟过嘴唇,再点点滴滴落在他身上那仍旧象征着之前尊崇地位的盔甲之上。
他并不止血,却伸手一把扯下头顶缀有明珠的金冠,半点不怜惜地任其从手中坠落,沉甸甸地砸入水面,落去幽暗的水底。
前方不远的那处空场眼见已有小股兵力集结,也已望得见将官兵刃的点点寒光,于是帝君侧目看了看自己那只染满鲜血的左手,伸向身边,于虚空之中用力一抓,就见身上金甲片片龟裂自他身上脱落,露出他身上那件明黄内袍,随即转为素白,继而又被凭空出现的鸦黑的甲胄重新遮盖,而随这一身轻便护甲出现,一柄漆黑中夹杂缕缕血色的金属长鞭也节节段段在他手中渐渐成型。
其实他从来都不喜欢那帝王专属的明黄与灿金。
他也不喜欢使剑。
而当日登基之时他既是光明正大自南天门登入凌霄殿,那如今弃位而去便更要堂堂正正凭本事杀将出去。
他不再是天庭御座之主。
他是岳昊。
于是他见那一列部队已是集结完毕,唇边含笑步履轻快地迎上前去。
-fin-
许多年后。
晌午时分,岳昊正在自己于苍穹山中的那一处洞府内补眠,睡梦正酣,却被洞外他豢养的那一只虎崽满是恼怒的嘶叫声吵醒。
辗转反侧了半刻,听得外面叫得越发鸡飞狗跳,无奈打着哈欠起身,还未走出门去连眼睛都未全睁开就是好一通抱怨。
“都跟你说你现在还小,比一只肥猫好不到哪去还没猫灵巧,偏偏一见着个活物就起比试的心,别忘了整座山上除了我偶尔让让你之外你可一次都没赢过……”
他还没数落完出门就见自家那只圆滚滚的白虎把自己团在门口那块大石上怒目圆睁地对着一条缠在一杆银枪上的天青色幼龙一声一声地嚎出它那毫无威慑力可言的虎啸,而那支枪的主人正有些窘迫地小声阻止那条才刚有手臂长的小龙毫不示弱地吐出一团又一团顶多只有指节大小的火苗。
他弯下腰将几步窜至脚边的虎崽抱在怀里,含笑看向几步之外着红衣的白发青年。
“你怎么来了?”
秦欢有些犹豫地低了低头,连带握住枪杆的右手也跟着紧了一紧,随后像是下定决心抬头对上他双目。
“我……去了许多地方也遇见了许多人,想做的事还说不大准,可想见的人,始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