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半灵（中）其实之前秦欢早就已经想向岳昊剖白心迹，只是前事本已坎坷，又平白被耽搁了几年，总觉得一笔勾销才是上上之策，偏心中总是执念难销，如今听秦双一番策动，整夜辗转之后亦感若不坦诚直言，他眼下即便是醒了，与岳昊之间的误会于纠缠之上便永远阻隔着他本无意缺席的漫长时光。

第二日过午，他怀着自从前在苍穹分别时就挥之不去的忐忑心情迈进岳昊的院落，盯着那半掩的房门犹豫了半刻，一声岳掌门才要出口，便听见一旁墙角花藤之下的阴影里传来对他的一声招呼。

他在转过身去面向岳昊之前本想着自己几时才能在他眼里看上去不像是这几年被睡钝了反应，却在走近后看清岳昊和小白的动作之后什么也都想不起来，只剩下因惊讶而导致的沉默。

秦欢本以为岳昊斜倚在那张靠椅里是在抚弄着小白歇晌，循着它呜咽一样的喉音细看才发现他那只放在扶手上的左手已经解去了护腕，内外衣袖一齐掀至臂弯露出多半个手肘，而枕靠在上面的小白来回舔弄着他手腕的粉嫩舌尖之下，赫然是一条至少寸许长的新鲜伤口。

他盯着那道细窄却深刻的伤，眼见着那整齐的边缘上泛出一道不规则的血线，然后再消失在小白那长满肉刺的软舌之下，他凝视着那一段沾满小白唾液的蜜色皮肤上密密麻麻的浅色疤痕而眼神渐渐复杂，而正以血相饲的人却微笑着用右手的指尖鼓励似地抓挠着怀中虎崽的颈背，连带着抬起头看他时眼神都仿佛多些温柔。

秦欢初进门时的淡淡笑意还堪堪挂在面上，心里却觉得有些刺痛。

“……灵兽不是应该……不用吃东西的吗？”

“大概是我家这一只正好有点例外吧。”

岳昊才说到一半，小白像是已经进食完毕，鼻尖亲昵地拱了拱他的手肘，便像是羞惭与痛楚参半似的将身体尽量小地缩成一团，头虽然在他怀里埋得极深，却支楞起一双兽耳留给主人在掌心里摩挲。

他向秦欢投来一个满含歉意的表情，然后便将小白当婴儿似地抱在胸前，身体左右小幅度地晃了一阵，见那毛团终于松弛了下来瘫软在臂弯之内才伸出闲下来的右手将旁边小几上半盏冷酒倒在腕上伤处，又熟稔地用布条裹好伤口，这才放下衣袖继续说话。

“按说它这样本来确实是撑不了太久，是我任性一直强留它在身边陪我。”

秦欢的右手被他自己背向身后，在袖中攥成拳头，却还是更想走上前去伸手摸一摸岳昊手腕上一段势必已不再平滑的皮肤。

“若非真心，再想强留也是留它不住。“

他这一句不算口不对心，却不知怎么好像又是哪里没有说对，惹得如今心思难测的苍穹掌门又是一笑，抓起小白那肉棍似的尾巴，把最后那几寸长的一截对着他左右晃了几晃。

“世事无常，我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难得你专门来找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其实听见了岳昊转换话题的问话，只是脑海里自方才开始始终盘旋不去的都是，你想留下的究竟是那一只弱化已极几近寄生的灵兽，还是小白那一直不在你身边的另一个主人？

“我想……去江湖上一个人走走。”

这自然不是他一开始登门的本意，此时却也算不上言不由衷。

秦欢将视线自小白身上移开，他一直无法在心中对自己否认，打从他知道有它这一只灵兽存在起，不管它看着再乖顺可爱，哪怕只是依偎在岳昊怀中远远的一个模糊轮廓，他也都不是很想看见它。

如果说之前他对这只白虎不自觉的避讳不过是天性中的占有欲作祟，在见过方才的那一幕之后，那些从前被他一点一点强行深埋在心里的压抑情绪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变成了在血脉中纷乱涌动的邪火。

他不知道岳昊心仪之人究竟是谁，却对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起了难以压制的敌意。

他不懂如何会有人能予他回味悠长的爱意，却又随即决绝将他于身后弃之不顾。

他也想，他没能做到，他没有机会，他舍不得，他不会。

所以他嫉妒，他无法释怀。

他甚至有那么一刻，偏执地有一丝后悔当初没能义无反顾，才让后来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既对不起从前的岳昊，也对不起那时的自己。

所以他此时必须离开，赶在身体里那个让他感觉陌生甚至有一丝恐慌的秦欢成形之前。

见秦欢话说得简短，脸上却是有些凝重，岳昊便抱着已经睡着的虎崽站起身来，从斑驳树影里露出他如今沉稳非常的面容。

“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可别又忍着不说。”

他对着岳昊摇了摇头。

“是我睡了太久，又对这里太熟，几个月了还是时不时分不清自己究竟醒是没醒。“

听他如此说，倒难得见岳掌门面上带几分若有所思。

“……也是，一睁眼物是人非也难怪你别扭，去散散心也好。“

“说起来你来中原之后其他地方都还没有好好去过，不过天就快要凉了，若到时还没走得太远，就回来这里过年。“



秦欢那一日出了岳昊的院子之后虽不至于是落荒而逃，却也有几分慌不择路，只回去和秦双简单交待了几句又随便收拾了个简单行囊便一个人匆匆下了山。

他一路行得浑浑噩噩，人凡是醒着基本都在道上，可在三五日后走出苍穹地界时仍旧觉得岳昊怀抱着灵兽的身影就自己几步之外，只当是走得还不够远，之后便一门心思赶路，可一个月后到了江边临要上船却又仿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随即心头就是一紧，权衡了半晌到底还是因为不舍收回了脚步。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隐约可见远处层峦叠嶂青山如黛，如此宜人景色当前，秦欢却只凝眉对着不息的河川略站了站便转身踏上了归途。

他已经走了很远，发觉距离确实可以消减痛苦。

或许他应该走得更远，直到将种种旧事统统抛诸于脑后。

天下那么大，路又那么长，只要想走就不会有尽头。

可是他不想再走了。

他已经离苍穹太远，而他不想离得更远，哪怕只多一步。

毕竟在他力竭之时，四肢皆木，眼前秦双同李西涯已不过两道虚影，仅剩的一星半点意识，想的都是若他还能走，他想去苍穹。

而如今纵然咫尺相思痛，可终究不敌天涯离别苦。

虽然早知最好不过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可红尘三千，有岳昊在的苍穹，才是他的归处。

他要回去了。



*



秦欢回到苍穹居所把自己收拾停当再次走进掌门院落时，岳昊正坐在厅里专心看着一本剑谱，小白虽把自己团在他旁边的方几上头枕着他的手臂打着呼噜，却比自己的主人先发现有人靠近，左右动了动脑袋不见岳昊反应便把自己肉棍似的尾巴整个弯起不客气地招呼在他正在看的书页正当中，这才让他抬起头来。

用手指把小白的脸捏大了一圈的岳昊见来人是他表现出了一丝惊讶。

“这么快就回来，是外面东西吃不惯吗？这之前长起来的那几两肉可又掉得差不多了。”

秦欢没想到被他一句问到这里，只能冲他摇了摇头。

“一路看了看，觉得这江湖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便回来了。”

想着似乎还应该再说些什么，可这一来一回之间确实心思也不在沿途风景，他也无意编出些托辞敷衍，正好小白坐起身来头凑在岳昊肩上睁圆了一双眼睛看他，便伸手到袖中摸出个玩意递了过去。

“山下集市上看到，买给小白玩的。”

岳昊接到手中才看清是个正好可以被一手掌握大小的布偶，圆滚滚一只老虎形状，内里似乎填了些豆子支撑起那软绵绵的身体，捏在手里还有些哗哗的响动。

秦欢本想说小白若是不喜欢也无妨，反正灵兽本就只与主人亲近，也许在房内搁久了少了生人气味便好，就见桌上彻底醒来的小白已经整个蹿到岳昊腿上，两只前爪扑腾着来抓岳昊掌中那只表情凶巴巴的小老虎，很快就牙爪并用地和才到手的玩具抱在一起，换来它主人一个纵容的笑。

“正好。左右我自己什么都不缺，这倒是能让它每日少啃我几口。”

秦欢低了低头，暗说若不是不能替代，倒确实是想替你割腕取血。

像是还如从前一般已经习惯他不时沉默，岳昊便自然而然起了话题，说起若是来日自家堂主和秦双定了亲事，如今他们兄妹住的院子便有些嫌小，他若是不嫌麻烦，不如趁早换一处宽敞些的。

他想了想，只说他也不想一直打扰这小两口过日子，到时秦双与阿萝住到一处即可，若是她们喜欢现在这院子，他腾去别处也无妨。

虽是家常，他也答得认真，只是说到大半时岳昊便望着他露出些像是欣慰但又别有深意的表情，等他说完点了点头，替阿萝道了谢，便又接过话去。

“从前你的剑招都是刚猛凌厉的索命路子，和你原来的身份也算合适，不过既然阅历已是今非昔比，出去了一趟人也更通透了些，要不要试试别的路数？“

秦欢也看不出岳昊究竟是真的看穿他心境已变，还是不过顺势而言，只是听他状如兄长一般事事替人筹划，心底虽是柔软，却仍旧生出好些不甘，又咬了咬嘴唇，便横下心想讲出之前未能出口的话。

“师兄，其实我……”

可惜他那一声旧日称呼一出，还未及见岳昊有何反应，就见有弟子急匆匆奔至面前将他句子打断。

“掌门，那狂剑又来挑战，似是来者不善。”



闻听此人名号，秦欢眼见得岳昊眉间一肃，之前便是因他那一声师兄使得气氛有些缱绻，这时也立时散得干净，只能暗叹时机未到，于是收住话头跟在岳昊身后去向练武场。

数丈之外就已可望见已经有几人等在那里，走得近了便见为首的那人年龄与岳昊相仿，乍一看尚有几分疏狂之气也算对得起那狂剑之名，只是看清眉眼之后便觉此人神色之间几缕阴鸷藏之不住，便显得那周身气势有惺惺作态之嫌，秦欢平生本就不喜人造作，又还记得这人与岳昊比武时一心求胜不择手段，看向这江湖后起之秀的眼神便已是半点温度也无。

之前一战，因这狂剑落于下风之后便招招针对小白，岳昊招式上便没有半分留手，本以为这人落败之后该有些自知之明，了然两人差距远非朝夕之功，未曾想不过时隔半年便又找上门来，似是别有奇遇，与之前已不能同日而语。

果不其然，寒暄一过，那人便架起一边手臂，不远处一声嘶鸣，一只本来停在一旁屋顶的深灰色猎隼便展翅飞来落于其上。

“既是比试，那就要一人一只灵兽才算公平。”

岳昊看了眼那目光凶狠的猛禽，面上不见半点波动，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内，只是他怀中小白却少见的不安，抬起平时总是困恹恹的脑袋，支起一对圆耳，对着来人方向嗅了一嗅，便圆睁双目偏头对自家主人发出一串示警的低吼。

苍穹之主一边抚摸安抚怀中灵兽紧绷的背脊，一边顺着这求胜心切之人的话头沉声开口。

“阁下远道而来，我苍穹又人多势众，未免胜之不武，不妨再多让你一只。”

言罢，转过身来几步走到秦欢面前，双手把仍愤愤盯着狂剑的小白递到他胸口。

“替我抱它一会儿。”

秦欢听他之前那句便知他这是难得认了真，正琢磨小白要怎么安置，见他靠近下意识将灵兽接在怀里，两臂一沉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底已是一惊，见小白虽不算情愿却也并无太多挣扎更是觉得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梗在喉头让他一时发不出声音来，眼前情境也不宜细问，只能在身后的几声窃窃私语里愣愣望向神情坦荡非常的岳昊，眼见他不发一言只是挑眉一笑，扶剑转身。

“师兄，你千万小心。”



那狂剑拔剑出鞘之时，肩上灰隼也一声长鸣便振翅飞上半空，看着倒也有些大家气派，虽然怀中白虎始终是个戒备姿态，秦欢却也不觉得如今已无后顾之忧的岳昊会因为他多出只可翔空的好用灵兽就少了些许胜算。

他之前未亲眼见过这人招式，如今看他用剑，内力心思都算是不俗，只是过于在意剑招，以致剑意不纯，遇见真正高手便成了徒有其表，如今虽有灵兽于空中替他周旋互补，可论武功仍旧输岳昊不止一成，只是这狂剑若是真的盲目到以为如此可以一战成名，只怕也活不到如今，所以虽然他也隐隐有不祥之感，却也不懂小白究竟到底因何而报警，只能抱着这仿佛犹带几分岳昊体温的灵兽静观其变。

两百余招后，这剑客先机已失，倾尽一身功夫百招之内也是有败无胜，岳昊虽是不齿他所为，却也不想真的赶尽杀绝，一剑横出将人推出半丈之外，本意是要他就此收手，谁知此举似乎正中其下怀，趁岳昊不与他为难突发猛招。

岳昊足尖轻点，旋身挥剑成圆，轻盈避过狂剑与灰隼前后夹攻之势，本来剑尖应该后发而先至地落向那柄宽阔铁剑，谁知半路竟杀出第二只灰隼直冲他额角，不及收剑便向狂剑再斜出一掌，借力撤向一边，虽然避开那一对利爪锋芒，却也让外袍在肩头被勾出约两寸的裂口。

见他站定之后剑锋更冷直指面门，狂剑将长剑直立于面前，与剑身上倒影和出左右两幅面孔。

“岳掌门，客随主便，你既要让，我这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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