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应天长（1）上仙秦欢于人间逗留两百余年积下功德无数，终于得九重天上帝君首肯，许他去地府书库盘桓一日，可惜阴曹幽冥不见天日不辨西东，这资历尚浅的仙君一不小心就和引路的鬼差走散了，茫茫然兜兜转转了小半日才被个提着个惨白灯笼找来的小鬼寻见。

攀了许久石阶好不容易终于来到那两扇鸦黑的库门之前，面沉似水的判官仿佛已经久候多时，还未近身，一双冷眼扫来已经让那身前带路的小鬼打了一个激灵，见这红衣仙君眼下无论如何再不会迷路，便忙不迭化成一簇鬼火蹿去一旁无尽冥山中没了影子。

秦欢本算是身居上位不知为何竟有些怵那陌生判官的不怒自危，急急为自己的迟来道歉，却见那鬼仙淡淡看他一眼，极浅地笑了一下便转过身去凭掌中符印推开了那一对沉重无比的铁门。

虽然早知地府亿万年来生死簿存量势必浩如烟海，到实际走入这书库之内置身于那望不到尽头的书架之间，即便秦欢此时已是上仙之躯仍旧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正心内焦急这得来不易的一日怕是远远不够成事，就听见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判官低沉的声音。

“仙君，你若是有生辰八字，会方便很多。”

这一句本是指点于他，却不想正好戳中他痛处，一时心头更加惴惴。

“……可除了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算算该是三百五十余年前身故……不过我既是下凡历劫，想来应该不会长命……”

他话音未落，走在他前方的判官已止了步，似随意扬了扬手，就见册册书卷被他掌中蓝光自两边书架上唤出，不下两千之数，盈盈飞起却又整整齐齐码在两人身旁空处凭空出现的一条长长的书案上，堆起足有半人高一道矮墙。

秦欢望望这半日内绝无可能读完的生死簿不由一声轻叹，却不想一路寡言的判官竟又开了口。

“为人一世投胎前要饮孟婆汤尽忘前情，天上众仙历劫而归亦要在瑶池涤尽风尘。仙君如今既福寿绵长，又何必为已是云烟的匆匆一生介怀？”

这番道理他何尝不懂，可眼前素昧平生的鬼仙又怎知他归位之时神魂尽裂之苦，若不是凭这一点执念，便是于女娲石边再定魂百年仍不过是魂飞魄散，只是眼下也不便细讲情由，于是强扯出一点笑容。

“……图个心安。”

玄衣的判官闻言无甚表情，随即拱手对他轻施一礼。

“既如此，仙君在此处自行查阅即可，下官公务在身就不多陪了。”

秦欢还过礼，随手拿过面前一卷生死簿，草草数页翻过已知此人虽是生涯坎坷却并非自己前生，感慨其孤苦之余抬头便望见那判官肩背挺直的身影尚未走远，不由暗叹不知冷心冷面的地府官差与将眼前这无数人世悲欢一一细细勾划，究竟哪个是因，又哪个是果。

他埋头于书案，不觉半日多辰光转眼即过，也不曾注意到有身量低矮的鬼差穿墙而入向他靠近，于是那一声苍老枯哑的呼唤从桌下传来时被吓了好大一跳，带动桌面一震，将还未看过的那一大堆书册横七竖八地落在地上，赶忙起身去拾捡，才看清桌前那一抹矮胖到有些可笑的飘忽鬼影。

“时辰到了，小的奉命来送仙君回去。”

一众生死簿虽只看过不到一半，然天命难违，秦欢只好将被自己撞乱的书册归拢整齐便随这动作意外灵巧的阴魂离开。

许是鬼众平日里鲜少见到生人，全然看不见他满面忧色，只自顾自地忽左忽右地絮叨着些秦欢全然顾不上关心的话。

“仙君呐，您正巧赶上一心只喜欢断案的岳判官当值，所以若是哪里稍有怠慢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也不知道您在天上听说过没有，我们这位岳大人本来身故之后论功德是该升仙的，结果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偏要自愿来这永生永世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个累死累活的小官，可惜他嘴严，这都快四百年了也打听不出来他在世时都遇见了些什么事。不过您别看他面相凌厉了些，公务之外待我们这些小鬼倒是挺好……”

那条蜿蜒的石阶走了才不过半程，就见阎罗殿的方向忽有魔气冲天。



秦欢到时，冥殿之下的厚重大地已被那凶煞的魔气搅得抖动不止，整个地府之内的无数亡魂皆不得安宁，喧嚣风中尽是尖利刺耳的悲鸣嚎哭。

那一团巨硕的紫黑魔气浑浊浓稠，已看不出核心之内究竟是何形状，只剩一对满是戾气的猩红双目盯紧了大殿正门，用像是被风沙磨蚀过千百年的声音来回来去地重复着有限的几个字。

“……还给我……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那魔物掀起道道罡风如刃，更周身电流窜动，寻常鬼兵稍有靠近便立时化作焦土，局面正是僵持不下， 就见有一人自大殿之内信步而出，迎风直行，负手傲然而立，将整个黄泉护在身后。

“这里不是任你予取予求的地方，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那一双魔眼不曾漏过他步步走来时被劲风撕裂的衣角，发出一阵极难听的嗤笑。

“就凭你一个小小判官才几年道行也想拦我，找死！”

他并没有把拦在面前的判官放在眼里，也是真的起了杀一儆百的杀心，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便使出九成功力砸了下去。

秦欢看得皱眉，手已经下意识按上腰上佩剑，倒是那引路的鬼魂躲在他背后一边避着风一边仍旧不停嘴。

“您别急您别急，这场面看着是惨兮兮的，可我们其实都看惯了，隔个那么三五十年总要闹上一回，不是哪位天上的人物思凡不顺就是哪个大妖的相好阳寿尽了。不过今天这魔头可以啊，能闹到殿门口也算他有本事，可惜他运气不好，若是赶上钟判官，挨顿打也就完了……”

他听在耳中也并不觉得十分放心，抬眼望去就见那魔物的灵压一下，被那鬼吏也不知从哪里抽出的三尺冷剑相抗，并不如他预期一般将这不自量力的判官碾成一滩肉泥，甚至那单薄剑锋竟有与他一拼之力亦在意料之外，于是即便使足十分力气，除去将他脚下灰色石砖压出几道寸许宽的裂痕，并未多占得几分上风。

见自己当真于这文职的判官面前讨不到太多便宜，前来索魂的魔物倒也认真了起来，收敛回那些四散的魔气，虽仍旧是看不出躯干四肢的一团，却有了一柄棘手又缠人的长鞭。

他本以为那带紫色电光的道道鞭影几乎将那幽蓝的剑光笼在当中动弹不得，便是硬耗都该耗出些赢面，只是局面虽然看似焦灼，这魔物很快发现，哪怕就修为而言确实是他高上几筹，可惜这世道到底是邪不压正，偏这判官这柄长剑上那逼人的冰寒就正好是专克制他们魔物的浩然正气，别说杀入鬼狱夺魂，眼下对方并未下死手就已经让他进退不得。

那魔物急了，便再不讲究什么路数招法，只求用那长鞭挟制住那脊上幽光荧荧的长剑，待剑锋再僵持于两人中间，便听得清他口中阵阵悲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有他了，为什么要夺走……”

“……你们一个个都不曾动过情吗？不曾有憾吗？为何要这般铁石心肠苦苦为难？”

本以为这一番质问该是让人哑口无言，谁知皂色官服的判官闻言一声冷笑，那缠满剑锋的黑色藤编便像是被始终不停歇的风吹尽了所有的水分，瞬间干瘪皱缩枯萎，再碎裂成齑粉，毫不容情地被卷去风中不留痕迹。

“不错。有憾，有情。那又如何？芸芸众生哪个不是？为何你就应该被多加垂怜？难道碧落黄泉之间只你这一个情种？”

判官说到此处目光森森，其中严寒之意犹胜手中青锋几分，将面前魔星心中恫吓出一丝惧意，下意识想要退出这人剑围之外，不想此时反而被他气势镇住，已是动弹不得。

“我已查过了生死簿，你所寻之人他即便不入道门修行，阳寿也该是足足八十有二，可身死之时不过刚刚而立，就连世间凡俗伴侣也知养身延寿才可长相厮守，怎么跟了你这个神通广大的魔君反倒折损大半寿数？”

见这魔物讷讷不言，半刻不过吐出几个不成字的音节，判官眼中寒光更胜。

“你辱他傲骨，毁他道基，伤他真元，强拉他入情网又不真心待他，一寸寸灭掉他心里所有生机，就连无常索命之时你亦远在千里之外，却还有底气来地府抱怨天不假年夺你所爱？敢问这依的是谁家道理？”

魔物身边本已渐渐平息的风此时又起，却已不再如最初一般遇佛杀佛势不可挡，只剩下些彼此来回揪扯的不甘恸号。

“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

“他答应我等我回来的，他答应的，他之前从来都等我的……”

可惜种种凄楚，全都不被不动如山的鬼吏看在眼里。

“魔君，按说都是要过了七七才会投胎转世，可若是连头七都等不及便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你说这人是不是早已经生无可恋？”

“……他……他明明……说要给彼此一个机会……”

“人在时，你本来时时刻刻都是机会。”

“太迟了，魔君，你太迟了。”



至此魔物方才还誓要毁天灭地的气势已然消失不见，曾将他层层包裹的怨气渐渐向冥府那永无晴日的晦暗穹顶散去，片刻后便下起如泣的细雨。

大地归宁，鬼众亦不再惊惶不安，仍旧提剑在手的判官仍旧用不带悲悯的眼神警惕

地盯着眼前不再有魔气傍身的憔悴身影，直到那神不守舍的魔物化作一团幽光跌跌撞撞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了才将那长剑化回一点蓝光收回掌中。

秦欢见原本避向四方的鬼兵渐渐聚拢上来整理满地狼藉，藏在大殿里的小鬼也蹦蹦跳跳地上前为才有过一场恶战的上司递上一把纸伞，才要放下心来就见之前半步不曾退让的判官此时却忍不住让一道血痕渗出嘴角。

小鬼们惊得叽叽喳喳吵成一团，秦欢站在远处却下意识地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有那么一刻，他也很想冲向前去，因为眼前的身影和脑海里闪过的画面中看不清面容的人叠在一处。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谁在他面前这样伤过。

只是如今他已经想不起那念念不忘的究竟是谁，空有心头一段隐痛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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