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应天长(3.1)当年秦欢心碎而死以至神魂裂伤,自是痛惜岳昊境遇,愤恨天下皆错待于他不曾给过他半点公道,更是不甘与岳昊已永无再见之期,却因之前歪打正着寻得岳昊下落,哪怕如今剧痛如酷刑在身,也满心喜悦好似真能不药而愈。
他去到地府时虽已不似头几日那般面如金纸形容枯槁手脚行动尚不自如,仍旧是煞白了一张脸色,他也不是不知自己如今看着可能尚且不如纸人鲜活,只是近四百年来心头缺损的空洞终得补全,便是想起书库那一回相见岳昊的不动声色令他难免忐忑,也属实有些迫不及待。
他在正殿外徘徊了许久, 才等到岳昊出来将一叠才用朱笔批过的文书交给候在门外的长舌无常们前去索命,见他站在外面似是眉间稍紧,虽是将他让进偏殿落座,却不待他开口便仍如在书库时一般客套道“仙君再稍待片刻,容下官去去就回”,剩他一人对着那张上面笔砚未干的书案发呆。
岳昊回转时他正想着从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好像也想着一样的事,都是忧心忡忡怕不得他欢心,只是那时仿佛远没有现在忐忑,以至于那一句“有劳仙君久候”吓了他一跳,很是有些不知手足如何安放地站起身来。
“本来也不是为了公务,是该我等你。”
然后看了看眼前看不出情绪的青年,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师兄?”
“我还能不能这么叫你?”
岳昊没有直接答他,只是将袖中一只小小锦盒放在他手边的小桌上。
“你既称我师兄,那便先服了这药丸你我再说其他。”
秦欢不知他是何用意,点了头便将盒盖揭开,里面竟是一粒老君金丹,想起那一日岳昊曾因内伤吐血,便急急抬头问他。
“那你的伤呢?”
判官只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秦欢如他所言把那一粒丹丸吞下。
“不碍事,此物本就是阎君体恤。不过这丹药虽好,对阴曹之人事倍功半,眼下不辜负了不是正好。”
秦欢吞药下肚腹中便浮起一阵暖意,丹田之内苦楚大减,看体内生机流转那金丹之内应不止百年修为之力,只是看岳昊这般似亲还疏的态度,心口舌尖皆有些泛苦。
“师兄……是我一直对你不起……”
“可我……”
可我最不想伤害的人,也真的是你。
只是岳昊并未容他说完,只冲他含笑摇了摇头。
“仙君,之前在书库相见时我劝你不必介怀,眼下我也仍是这么说。”
“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四百年前就是如此,四百年后的如今更是。”
秦欢张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岳昊不曾耿耿于怀仿佛确实让他心头略松,只是一腔执念又怎可能三言两语便顷刻化解,于是便忍不住伸手去拉他手臂。
“……师兄……是不是……是不是我又来迟了……”
始终稳如泰山的判官表情未变却轻轻向后一步,避开那只马上就要抓到他衣袖的
手。
“其实没有什么迟与不迟,不过是我与你心里的那个岳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罢了。”
话到此处,秦欢任由自己那只手僵在原处,仍旧呆呆望着他好不容易才能再见的人。
若真的如你所说,那一日于玉洞之前你就不会放我全身而退,你不会在援助李西涯攻破清源之后独自离开,你也不会一个人无声无息无人凭吊地埋骨于那么一个孤单之地,你更不会舍弃那逍遥自在的仙人身份而在地府做着直断善恶的判官。
你一直就是那个人,而我若是没有来迟,那便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全都错了。
秦欢咬住嘴唇,只觉两腮一片湿热,下意识抬手用手背蹭过脸颊,这才发现原来竟是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他看不清岳昊的表情是否依旧无动于衷,只听见他一声叹息。
“仙君,岳昊不值得你如此……”
“回天庭去吧,地府本就不是适合你来的地方。”
秦欢那日虽是伤心而归,很是失魂落魄了几日,心神稍定便觉执心未减,即便如岳昊所说生前旧事已然一笔勾销,昔年情愫亦已烟消云散,可仍有来日可期,更何况那一番说辞仿佛生怕断不掉他念想,细想便觉得可疑得很。
可惜似是之前的一面已将所有话都说尽,此后秦欢去往地府,专程相访总是被避而不见,而若借公务,虽见得到人却总有旁人在侧,不得机会相谈,虽不至于觉得气馁,点点失落却在所难免。
这一日他趁岳昊当值将一几近成魔为害人间的怨魂送来地府收押,谁知阎罗殿前却只有黑白无常前来接管,有些悻悻便默默绕去偏殿墙外,才刚从推开的窗缝窥得小半个侧脸就又被屋内马面的高大身躯给挡了个严实。
之后他闷闷不乐走在忘川水畔,正好被那一日带路的矮胖鬼差看见,便笑容可掬向他招了招手,递给他一盏冷茶让他润润喉咙。
“仙君,这阴曹地府不比天上人间,是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连火都是冷冰冰的,您属性主雷也算火系,待不惯也是正常,别太放在心上。”
“倒是也不妨事。只是……我有些好奇,这冥府内上上下下待亲近之人难道也都是淡如清水吗?”
性喜飘忽的鬼差听他如此相问便止了动作,凑近他肩头,低低发声。
“……这……若是本就无有其人,浓淡之说又从何谈起呢?”
秦欢手中杯盏将到嘴边,闻言便是一停,重又放回那张矮几上。
“……此话怎讲?”
像是笃定他会有此一问,那两道短短的眉毛一挑,笑得格外鬼气森森。
“仙君呐,做人要喝孟婆汤,成仙要洗瑶池,那你猜要做这地府中人会如何呢?”
“别急别急。能在这里任职,凭的就是自生前带来的那一股不平之气,所以上下三界,唯有幽冥中人还留着一世为人时的记忆。偏此地又格外清寒,就连唯一能活的花儿,开出来也都是血和朱砂的颜色,这有前生却无来世的日子要想无穷无尽地过下去,也总得给些福祉不是么?”
“所以啊,愿意长留地府之人,就会得到一只箱子,把那些在尘世尚且未及割断的种种念想放进去,锁起来,然后到这条忘川源头的水底把它沉封起来。这世上,有万年不化的坚冰,却没有比那里更冷的地方,没有那极寒不能镇住的东西。而既然连念头都冻住了,自然也无所谓身边有没有人陪。”
“您别皱眉啊……听着仿佛有些困苦是吧?不过这就像身上一处深重伤口,既然已是治不好,能不再疼了也是好的。”
……
秦欢不再多言,只隐约又望见不远处有株高大木棉,枝头渐次盛放出猩红的花又随风向那威严的阎罗殿散去,于是他面容虽仍旧沉静眼中却眸光闪烁,仰头将杯中余液尽数倾入喉中。
多日之后。
秦欢选择下水的地方离人潮涌动的奈何桥已经很远,远到几乎认不出这山间的河涧便是那一条忘川,距离源头更近水流亦称不上和缓,若是仔细端详,还隐约能见那宽阔河底上伏着一具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巨大骨骸,逆着水流的方向昂着头顶的尖角。
那时听鬼差说忘川水冷他并非没有听进心里,可眼下他置身水底才知所有他体验过的寒冷与这忘川之源相比都显得太过温和,心想哪怕老君丹炉下那永世不灭的三昧真火若到此处也一样会失了活力,初时于水中行走便像是被无数细针不断刺入肌肤,越靠近那源头便觉得寒意越发锋锐,好似无形钢刀片片削人皮肉,纵然有仙气护体也叫人步履维艰,到最后仿佛不止脑中意识被冷到迟滞,连带着时间也都一同凝固,所以只愿在这阴司的某一处会有一处通路让鬼差们可以直达那处秘库,不必受这一番煎熬之苦。
秦欢本以为这目的地就算无人看守也该是重重重锁,却不想经过那一条在两道石壁间的细窄通道就已是正所。
那些一排又一排的木架有那么一刻有让他又回到冥府书库的错觉,只是这一次,没有尚且相见不相识的师兄走在前面来为他领路。
他缓步穿行于木架之间,即使是在如此凄寒的深水之下,仍旧能感觉得到那一口口封紧的木箱中渗出的些许情绪,绝大多数都是孤寂而悲怆,甚至有些浓烈得还带出了几缕血腥之气来,让四周本就寒极的水温又更冷一分,几乎要牵出他神魂深处还未尽好的旧伤。
那些木箱形制上完全相同,只凭箱顶的一张手写短笺区别,只是天长日久,有些陈年字迹已渐渐褪色与铁锈一般颜色,仿佛是用鲜血写就,看在眼中很是有些惊心。
秦欢就这么一架挨着一架,一箱又挨着一箱地找过去,直到足底仿佛已经是在刀尖上行走才在那一排木架的最底层找到属于岳昊的那一个。
他伸出几乎已经麻木到几无知觉的指尖轻轻抚弄着那张字条,磨蹭着由岳昊亲笔手书的姓名与日期,艰难地在唇边挂上一个怀恋的笑,那时在苍穹他错以为传信的字条是由岳昊身边侍女代写才字迹那般清秀,结果那一句称赞还未说完便被师兄用指节敲了一记脑门,这才知道习武天分不低的岳少主年幼时习字却因为太活泼好动而吃了不少苦头。
在那一众因情绪太过饱满而有些蠢蠢欲动的箱子相比,岳昊的那一只显得既安静又格外地不起眼,只是抚摸着那箱盖的木纹却给了秦欢一种近乎是温暖的错觉,就好像掌心之下是那一段短暂又快活的时光,于是片刻之后他将这只不大不小的木箱珍而重之地搂进怀中,就如同它便是那个从前始终未能给予过拥抱的人。
秦欢最初的计划是拿到那只箱子便离开这有如寒冰地狱般的忘川,只是出了那片起源之地,寒意渐渐不那么刺骨心意却也渐渐不那么坚定。
他其实根本不能确定岳昊在箱内锁了些什么,又是否与他有关,他只是在听闻有这么一只箱子的存在就本能地觉得与岳昊对他的冷淡有着必然的联系,可无论这直觉正确与否,这箱子一旦开启,忘川的封冻之力便不再有作用,作为热情复燃所必需的代价,所有被隔绝的痛苦就又会重新在岳昊的身体中苏醒。
他固然心中渴盼两人能再续前缘,可是他也不想岳昊为情之一事再多受半点煎熬。
他从前犯过错,他不能也不该再错一回,可他又实在做不到就此放开怀抱。
秦欢将那只箱子紧拥在胸前,若有所思地顺着水流缓行在河川之底,想不起要上岸,更想不起水寒如刃,也不知到底走出多远,河床虽愈发宽阔,却也见水中开始
出现如鱼群一般集结的亡灵。
初时不过零星几个像是不辨方向向秦欢冲撞而来,让避之不及的他已经冷到麻痹的身体有了些许痛感,才要伸手挥避却见其后竟已是蜂拥而至。
他张开一球形法阵将自己罩庇于其中,虽少了皮肉之苦,可那些不能往生的怨魂对温热之物本就贪婪至极,如此一来更是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哪怕他身后水势汹汹也是半寸也都前进不得。
之前在水中已经耽搁了太久,秦欢此时并有足够气力正面相拼,再僵持下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于是便索性将余下大半功力于掌中化作炽热光球,在解去法阵的瞬间尽全身力道将其推入身下河底泥土之内,同时将全身热量尽数收回内丹之中,要那无数水鬼直当他身躯不过是水中浮木,在它们转移目标之际借水流之力脱身。
怨魂数目甚巨,即便从中穿行而过也宛如种种严刑都挨过一遍,到成功突出重围时,秦欢所剩气力甚至都不够他张开眼睛更别说浮去岸上,只是虽然筋疲力尽也还未伤及根本,便索性就这般合上双目任水流将他带去前方。
胸前一直小心守护的木箱此时真的给了他暖意,以至于浑浑噩噩间几乎要做起梦来,梦到很多年前的苍穹,那时候为了坐实韩欢的身份在地牢里待了足足三日,其实论煎熬至多不过七分,却得在岳昊出现时做足十分的难忍,明明步步都在计划之内,没想到还是在看见岳昊脸上那没能藏好的一点极安静的痛与不舍时反了悔,用尽全力想露出一个笑容还要被说怕不是被打伤了脑袋怎么变得这么傻里傻气。
或许岳昊从未知晓而今也不会再相信,那时说的很多话确实都是假的,可是看见他时的欢喜不是。
每一回,都不是。
秦欢醒来时身边水流已经既清又缓,他浮上水面才发现自己不知几时被冲入了忘川的某道支流,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木箱,又看了看眼前完全辨不出方向的重重冥山,呆了好半晌也都没有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上岸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岳昊唤他名字的声音。
“秦欢。”
他回过头,就见岳昊已从一旁河滩之上踏水面而来,本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此时正向他弯下腰来。
“原来真的是你。”
“……不上来吗?”
秦欢仰头看去,眼前未着官服的岳昊,其实形容已经和记忆中那锦袍金冠的苍穹少主相去甚远,不自觉想要握住伸到面前要拉他上去的手,却看见怀中露出一角的木箱,于是整个人慌忙又向下沉去,将它整个浸没在冷水不说,连自己也只勉强露出头颈。
“师兄……我……”
岳昊一早把那木箱和他的失措看在眼里,也并未皱眉,仍旧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
“无妨,你先上来再说。”
然后便将手伸入水下握住了秦欢的小臂,不容置疑地将他拉了上来。
秦欢被扶上岸去,双脚踏上平地才知两腿早就酸软无力,只能顺势盘膝坐在地上,却也顾不得自己衣衫褴褛连头顶发髻都被冲散软垂在脑后的狼狈模样,急急问向岳昊。
“师兄,你怎么会来?是不是……”
不当班的判官站在他身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散步到附近,远远望见水中一团红顺流而下,走近了些觉得身形看着像你,便过来看看。”
秦欢听他如此讲,心里还是没有半分踏实,仍旧担心这箱子就算并未开启,一旦离了那水源之地便失了效力。
“……都是我放不下……我这便送它回去。”
他还未说完便被地府里那毫无悲悯的风吹得双肩一抖,正自顾自地对着面前的木箱生着自己的闷气,却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正是岳昊脱下他自己那件外袍披在了他湿淋淋的后背上。
“你既然放不下,又已经到此,打开看看又何妨?”
秦欢仍旧在冷颤的手指抓紧了那件衣袍的领边,转回头去瞪大了一双眼不能置信地看着一脸坦然且仍旧笑得清淡的判官。
“看吧。不然你心里总不踏实。”
听岳昊如此讲,秦欢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却要等到转回头来才耸动几下喉结强行压下心头苦涩,将双目紧闭了好一刻才终于伸出手去开启那箱盖。
其中果然如他所想,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是啊,岳昊一生磊落,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呢?
而他又希望其中该有些什么吗?
他知道岳昊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外,所以极力地挺直了自己的背,只是怔怔望着眼前永不会为谁停留的忘川以及层层叠叠的幽山,还是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师兄……我喜欢你……”
秦欢本没指望能听见什么回应,甚至觉得岳昊若是就此走开留他一人在此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了局,只是没想到听得身后人一声长叹,之后却有只手抚上了他脑后长发。
“你头发乱了,我帮你理理,正好也说说我的事。”
“从前说得太多,再见以后又说得太少。这么些年过去你其实半分未曾变过,那些事也该叫你知道。”
他呆呆地坐着没有动,任由岳昊的那双手开始用轻巧的动作拆解起他那条与头发纠连在一起几乎打成死结的发带。
“你啊,因为从前瞒了我些事,再加上知道我最后死在了那么一个地方就总觉得我吃了太多苦,可其实并非如此。虽然肯定不是事事都尽如人意,可我想做的事,基本上都没有落空。”
“你也好,其他人也好,我并不觉得谁苛待过我。”
秦欢没注意到脑后发结已然解开,兀自摇着头不信,岳昊倒也不急,掏出袖中的判官笔化作一柄木梳,开始一点点理顺他那凌乱的发尾。
“清源的事了结之后,我只身离开苍穹并非受人排挤,是我自己想走。”
“没人知道我爹在那侠骨实验里到底害了多少人命,多半连他自己也没认真算过,好些人别说姓名,连个痕迹都没能留下,可他岳青云最后即便是死,也不过就死了那么干净利落的一回。更何况他自尽也并不是因为有过一星半点的悔不当初,都不过为了让这事有个交待,然后让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儿子可以名正言顺地活下来。”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步,我只知道我没脸继续锦衣玉食地在苍穹做掌门,更不配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岳昊伸手按住了想要回头的秦欢,用梳子仔细自他鬓边分出几绺头发,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编起那纤细的发辫。
“其实在我离开之前就已经预见了最后的结局,甚至我就是想要给自己一个那样的收场,因为我本来该是最先发现我爹所为的人,最先去阻止他的人,而我却一直清清白白地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做。”
“一想到许多人本来可以活下来,哪怕是四百年后的现在我也仍旧无法原谅我自己。”
离开苍穹的岳昊认定自己活该一世都活在为人追杀的阴影里,也知道他这种只躲而不反杀的活法应该坚持不了太久,只是他的死期却确实比他自己所预计的要早了一些。
那时距离他只身入江湖已将近三年,项上人头已经被人挂了几笔不菲的悬赏,日前刚甩脱了十几个黑道高手的围剿,乔装成个病入膏肓的流浪汉在个不太大的镇子上休养身上那有些棘手的内伤,随后便牵扯进了本身与他无关的事件里。
镇上富户的独女和邻镇的秀才结了亲,成婚那日迎亲时却被一伙山贼将新人掳上山去,据说不过是求取赎金不伤人命,只是金额巨大且时限甚严,富户倾尽全力凑足以至于一夜之间须发尽白,可到头来仍旧只迎回了一对曾饱受欺凌的尸体,秀才的寡母听闻消息时已伤忧而死,哀痛已极的富户则在敛葬了众人之后便也寻了短见。
岳昊到镇上时富户一家七七已过,那一伙山贼却仍旧过着鱼肉乡民的逍遥日子,于是趁着养伤的时机打探了一番贼人的虚实,待内伤不那么束手束脚便一人一剑地挑上了山门。
多数山贼不过是乌合之众,只贼首在武功心智上确实有些本事,死到临头之际为图个两败俱伤便抓过原被捆在墙角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运足了所有残存的内力向岳昊推了过去。
未免那小童立时便没了性命他便硬生生接过了这一击,未愈的内伤经此催动立时便让他眼前一黑,忍住已冲到喉口的腥甜去看怀中那小童,果不其然在口鼻之中已渗出血来,忙将人抱在怀中,一边哄一边用手掌贴在后心输些内力过去,才说这就赶紧去寻个郎中就觉丹田处一阵剧痛,正是怀中人将一柄磨得极尖锐的小木剑戳入了他下腹。
他咬着牙将染血的木刃拔了出来,按住这歪打正着让他内力开始外泄的伤口,对这重伤了自己的孩童仍旧放柔了声音。
“……你认得我是吗?”
“是你爹害死了我爹……”
说着稚气未脱的脸上便落下两行泪来。
“我娘说你不是坏人,不能找你报仇……可要是我爹还在,我娘一定不会死,小妹妹也能活下来……”
岳昊被刺伤时已大概猜到自己定是这孩子的血仇,只是听他亲口说出际遇还是难免伤怀,试图安慰却被他用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手尽力挣扎,极力想挣脱他怀抱,离
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走开,我不要你救……”
“……等我死了就能见到爹娘了……”
这本就被掌力伤了肺腑的孩童到底还是在岳昊的怀中慢慢止了声息,他只能伸出手合上那一对泪水涟涟的眼睛,再用衣角擦净他脸上的血污,然后抱起这孩子的尸身,忍住痛离开这已经没有活口的贼窝。
他缓缓走过一道山梁,在向阳的山坡上寻了个有树有花的幽静处给这来不及问名姓的孩子做了埋骨之地,然后在垒完最后一块石块后只略歇了歇便就动了身,心想着你放心吧,虽然我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我会尽量撑久一点也死得远一点,必不去打扰你们一家团聚。
之后的两日他不眠不休地向着人迹罕至的方向行进,在雷声隆隆的傍晚筋疲力尽之际看到前方竟有座破庙能勉强避避将至的暴雨,心知这里应该便是自己的命终之地。
他靠坐在墙下时内力已经见底,也已不太感觉得到伤处的痛楚,外面亦已经下起雨来,雷声伴着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头顶几片破瓦上听着还有些吵耳,口鼻之间满是雨水浸润过泥土的清新气便忽然想到好像已经几年没赶上过这么热闹的场面,而自己也并未如预期一般最终曝尸荒野,甚至最后还能听到那孩童母亲一句不是坏人的评价,顿时觉得这一生虽然不大长收尾却也真的不算太差。
虽然最后没有人看得到他的笑容,更听不到他的声音,却又有这一天一地见证。
岳昊,告辞。
……
讲到此处时,岳昊已经编好秦欢两鬓边的几条细辫,开始收拢他长发梳成发髻。
“其实那时我不算信鬼神,却也不太想一死就一了百了,见了索命的无常还以为到了阴间自有刑罚能让我尽了生前未完的责任,谁知阎罗殿前却被告知我这样的人不下地狱也就罢了,居然还可以升仙。我这若是应了,又和我爹当时所为有什么区别?”
“后来我留在地府,不做人也不成仙,无非是觉得当年的那场祸事,哪怕所有的受害人都已转世,也应该有人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至于判官的官职,虽然马后炮了些,可长远来看,比我当年想做又始终没做成的大侠要有用得多。”
他为秦欢重又系好发带,托着下巴端详了一番,自觉比记忆中还整齐服帖一些,便满意地将木梳化回判官笔收进袖中,用含笑的一双眼望住秦欢后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那箱子之所以是空的,绝非是我襟怀广阔,不过是我的经历并不曾带给我难忍的伤痛,我享过世间一等一的富贵和声名,也任性地把我认为对的傻事坚持到底,甚至死后都还有机会一偿夙愿,若这也叫坎坷,那这世上又有何人不坎坷?”
“倒是你,自打与我有了牵扯,可就再没遇过半件好事。就算是历劫,一世也早就足够,当年你我不过寥寥数月的相处,又哪里值得这么些年的苦?”
秦欢早想起身相对,只是既舍不得师兄替他梳发的这一点缱绻之意,又担心若是站起身来只怕面对的就又是铁面铮铮的判官,本是忍住想去握他手掌的冲动静静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却是再耐不住性子急忙站了起来伸手牵住他衣摆否认。
“值得的,师兄。值得的。”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劫数。”
岳昊没有再次退开,也没有从他手中抽出衣角,却仍是摇了摇头。
“我心里早就塞满了别的人、别的事,没有余地再去全心全意地惦记谁。”
“可不管喜欢什么人,本意都不会是为了受苦。”
“秦欢,回天庭去,好好做个仙君吧。”
秦欢把他的笑容看在眼里,一时有点恍惚。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岳昊这么说,如果之前他不是太过伤心的话,应该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岳昊的这个笑容,而其实在更久之前,久到他们两个第一次正式见面,他就已经见过了。
那一天岳昊以一派少主的身份说了许多话他略略应着却都没太听进去,但在谈话的末尾,他就是用这一模一样的笑容和语气对他说。
“秦欢,到苍穹去吧。”
明明是那么简短的一句话,却好像说了万语千言。
不管之前他都经历过什么,到苍穹去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只要去了苍穹,就一定会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事事为他着想,不叫别人因为随便一点什么事就委屈了他。
在那之前,他从不曾相信这世上会有谁的真诚能热烈到将人灼伤。
而既然这份赤诚仍在……
秦欢望着岳昊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沉积多年的郁结之气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心里最柔软之处疼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明明我已经不是再是当年那个假作的除去一身武功一无所有的飘零客,你却仍旧慷慨地想要给予我一整个锦绣红尘。
那么,师兄你呢?
这么些年,又有谁为你盘算,时时惦记你冷暖?
于是他松开眉头,对岳昊露出一个笑来。
“师兄,你做了判官是不是不能扯谎?”
“……是。”
“所以你是不是其实也……”
他终于在总是不动声色的判官眉宇之间捕捉到了一丝丝慌乱,虽然他本来也并没打算真的将那句话问出口,因为他觉得无论是什么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已经不再执著于是与否的答案。
他的意中人已是这般太习惯于付出与失去而太生疏于得到,他又怎么舍得再叫他为难。
他已经失去过他许多次,也天上人间地寻了他许多年,而如今岳昊就在这里,他不介意用更多年等待他在一直追求的公义之外慢慢允许自己再拥有些什么。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岳昊垂到胸前的那几绺发尾,然后在尚有寸许距离时才回神将手收回身前,拉了拉衣襟将岳昊的那件外袍把自己再拢紧一些。
“师兄,这四百年,其实你也一样没有变。”
“你放心,我会去做好我该做的事。”
“师兄,我们来日方长。”
之后。
……
”仙君,是你吧?”
“……”
“地府之中没有蝴蝶。”
“……我又没打扰你批索魂令。”
“方才你翅上蹭到了砚内的朱砂。”
……
“仙君,地府没有……”
“……判官不是不能扯谎吗?我明明在阎君那里见过。”
“对,只在君上那里有一只,而且还不会说话。”
……
……
得知阴间除少量灵兽之外鲜有其他生物之后,秦欢便也不再化形去见岳昊。
赶上岳昊正当值他便是见不到面也不多留,若岳昊得空便去讨一盏冷水解渴,顺便将在人间的见闻絮絮讲与他听。
什么虽然苍穹山头已不知改了几回名姓倒是山脚下小镇街头所贩的小吃与当年别无二致他甚至还寻到了当年总去买肉包的字号,什么收伏的妖物现了原形本以为是条海蛇谁道居然是条盲鳗那一剑戳下去能挂上十好几斤的粘液结果捉妖一炷香洗剑仨时辰,什么逢帝君之命去某个道门取物却被几个后辈拉住求指点谁知说了半天越说越不通才发现这几位其实是修无情道的……
他总是略坐坐就走,从不多谈其他,他事事皆不逾矩判官也不好再多劝他勿再执迷,只能回回叮嘱莫要逞强小心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