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在这个酒吧见到过他了,今晚这一面是三个月来的头一回。他一如既往的不修边幅,破烂的颈环挂在脖子上,大概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掰断。
香槟杯伶仃细脚,他用三根手指捏着,像要即将掐死一朵郁金香的冷血杀手。酒保穿庸常而正统的西装马甲,为他的人质注射新鲜的血液,黄色,浑浊。
我知道那将会作为罪证留在他的指尖,但我不介意成为共犯。他最好用受害者的生命浓缩液在我的脊背上作画,警察会在他即将射精的时候破门而入,用枪口对准他情潮浓艳的脸,大声宣布逮捕这个正在高潮的、鲜廉寡耻的男人。破烂的汽车旅馆是一座坟茔,无数孤魂野鬼在这一刻落荒而逃,经过我们的房间门口时顺便向内窥探,窥探一个谋杀香槟杯的罪犯。
我看不见这一切,但是他可以。他会告诉我的,因为他非常害怕,又不能躲进警察的怀里,只能惊慌失措地抱住我,再流下一些咸涩的眼泪。
上一次见到他,我们照例上了床,但是结束以后,他却拒绝了我的钱。当时他把自己裹在白色的被卷里,一点点把花掉的眼线蹭在上面。我把半根香烟从嘴里拔出来,放到他的唇边。他轻轻吻过滤嘴,却不吸。于是我想起来,我们刚才也没有接吻。
发生了什么?我问他。
什么也没有……他慢慢说,又转头冲着房间角落大喊:本,不要进来!声音沙哑。
他对你很好。不是说你的弟弟。
我知道他的很多事情,通灵,复生,鬼魂,死去的弟弟,失踪的弟弟。他对于温情没有抵抗力和防备心,但他保守的秘密却同任何利益无关。他的宝物都是自己的,在别人的眼里毫无价值,是一团垃圾。这很好。
嗯,很好。他很好,对我很好。
他在哪?他会吃我的醋吗?我开了个玩笑,即使已经隐约猜到即将急转直下的情节。
可能会。他笑出声音来,给我听,给他自己听。他死了。
难怪我没有闻到一丝信息素的香气。他摘掉颈环,微微侧头给我看。一向平滑的肌肤之上,有一处漂亮的齿痕。他死去的配偶一定有一口整齐的牙齿,然而他死了。
我很抱歉。我真诚地说,他能感受到,冲我微微一笑。实际我是混蛋,我又兴奋了。床头灯接触不良,不会比一只病危的萤火虫尾巴更亮。他没看到我的反应,以为我温柔。可我在勃起,下面和心里面都很痛。他从来不解下颈环的,一个腺体方面的处女。这样的人,找到了愿意与其达成终身标记的伴侣,结果又失去。这会儿赤身裸体跪坐在被褥之间,用瘦长的、颤抖的手指去扣颈环的扣子。他会抚摸着那些血痂抚慰自己吗?
我心疼他,可他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可怜虫,手还保持着紧握的形状,可是里面空无一物,他破烂不堪,饱受苦楚,一无所有。
我趴在他身上吻他的脸,躲开他的嘴唇。他又被触动,脸颊渐渐濡湿。他的嘴唇湿润绵软,里面是一口泪水汹涌的泉,尝上一滴,七步以内必死无疑。
自那时起,他好像便逐渐向正路走去。实际谁知道什么是正路呢?拒绝一夜情对象的钱,扔掉小口袋里所有的药片粉末巧克力,他要变成一个幸福的人了。
可现实是好像并没有。我们两个挤在厕所最里侧的隔间,他用手格开我的嘴。他的胸脯贴在门板上,我抓着他的头发动作。那个颈环大概是真的年头太久了,欲盖弥彰地遮着下面的齿印。我认出那是一个新鲜的齿印,微微有些惊诧。
他好吗?我用指甲刮了刮露出来的暗红痂皮。他颤抖身体,收紧下面。
……他离开了。
离开了,而不是死了,其实没有差别。他再一次失去了,他好像一直在失去。
我很遗憾。他的肩膀抖了抖,我把他翻过来,托住臀部抱进怀里,他的腿环住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
只发出呻吟是一种变相的沉默。他如此沉默一会儿,轻轻道:一个讨厌的小男孩儿。
但这让你更爱他。我是有意伤害他的,因为我需要他看起来更可怜,好满足我自己的恶劣。
用力,拜托。他请求,我不能不应允。他需要一些强力的东西来堵住破口,或者干脆打碎;而我需要他的眼泪和崩溃。
门板震颤,没人会来投诉。这在这里实在常见,因而我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彰显着来者不善的脚步声。门锁突然被生生扭断,我连忙抱着他后退几步,半开的门刚好被一个人的身体填满。我和他的衣服都还在身上,但这并不代表有人可以随意破拆闯入。我想厉声斥责,但那男人的眼神实在过于阴狠。那眼神刀片一样刮过我的脸,他的后脑勺,他挂着衬衫的背,他的大腿。
谁?他还迷迷糊糊埋在我的肩膀处。
一个……人。脸上有疤,亚洲人。你认识吗?我吞吞吐吐,尽显窝囊本色。
他闻言便不再发问。只是轻拍我示意我放他下来。连接处分开发出水的声响,他顾不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慢慢提好裤子。
小本?我听见他这么叫他,一瞬有些错愕。和他的鬼魂弟弟一样的名字。他的声调也恢复了轻快,转过身的时候状似无奈又轻佻地笑。
你是喜欢看现场的小变态,对吗?
闭、嘴。那男人讲话时好像在用力咬碎大象的骨头。
别害羞,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他推门,像要绕开他走出去。不过你这样还是有点失礼的,不和那位男士道个歉吗?
我突然被提及,吓得下面都软掉。好在那凶恶男人甚至都懒得看我,也没有拦他,而是跟在他后面,向洗手间外走去,纯黑色的瞳孔死死锁在那只象征着轻薄暗示的破旧颈环上。
只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为他辩解的冲动。他不是故意佩戴暴露腺体的颈环的,他或许只是忘记了。忘记那个齿痕已经随着主人生命的逝去失掉了彰显和威慑的作用。
他或许马上会得到第三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