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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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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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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冬
    akitoya

    【彰冬】虚像青鸟*《Galactic Railroad》同人志收录文
    *骑士姬pa(包括但不限于骑士姬/骑士帝)
    *很雷很雷很雷慎入


    1.

    王城里来了一位风云人物,风云到连常年深居简出的小殿下都能有所耳闻。
    宫殿里的侍女们平日最爱闲聊些有的没的,今天是哪位贵族娶亲,明天又是谁家中不和闹出笑话,她们的话题就像民间小报的八卦版页,与时俱进,引人入胜。
    “听说前两天国王给他封爵了,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到封为贵族,好像半个月都不到……”
    “陛下很重视这次的战役,而他在恶劣的局势里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有勇又有谋,能获得这么大的赏赐也是不意外的。”
    “还别说,两天前他进殿受赏的时候,我远远地望了一眼,哎呀这张脸,感觉比某位公爵还英俊!”
    青柳冬弥坐于廊下,手里还捧着一本书,读着读着就被不远处侍女们的喧闹声吸引了。他从小体弱多病,除了十岁那年随母亲去了一趟边境救济,其余时间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不同于其他公主王子,他很喜欢听侍女们的谈天,这也是他唯一的,能够探知外界的途径。
    他望着书本上的字出神,脑袋里却在想,这位新晋贵族能有多骁勇善战,脸能有多英俊,导致八卦版每天的头条都成了他。

    他藏在心底的疑问很快就迎来了答案。
    王室一年两度的夜宴,冬弥偷偷从宴会上溜了出来,比起和大臣贵族们寒暄,看着他们醉得快举不起杯的样子,他更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在王宫里闲逛,回宫殿看书,什么都行。
    今夜是雪夜,这个国家的冬天总是来得太早,去得太晚,每到下雪的日子,药师就会叮嘱侍女们不要让三王子殿下沾雪,以免受了风寒,而他也确实是一个很令人省心的照料对象,从来没有任性过。
    今天是个例外。
    冬弥披着宽大到能把他整个人都塞进去的披风,绕过七拐八弯的小道,来到了王宫的花园。
    他只在短暂的春天来过这里,那时杂花生树,群莺飞舞,不曾像冬季这般萧瑟寂寥,天地间白茫茫都是冷雪,落在肩上和干枯的枝杈间,夺去最后一点生机。
    他踩上花园遍地的银白,任由细雪打上他的衣裳,沾湿发梢。
    花园中央是白亭子,此刻仿佛融在了雪景里,有厚厚的积雪从亭檐扑簌簌掉落下来,冬弥拢着披风走到湖边,耳畔风声愈发大了起来。
    风雪落在面上有些刺骨,冬弥这才想起来,他忘了带一把伞。他低下头,试图躲避这份冰凉,却没想到,余光处竟绽放了一片艳丽的风景,皑皑之中缀着一抹绛色,在绿意都尽数被覆盖的冬季,竟有玫瑰盛开。
    冬弥小心翼翼地伸手,玫瑰刺蹭过指尖,他躬下身,嗅到细腻悠久的甜香。
    远处宫殿仍旧在欢歌,雪幕里连灯光都变得影影绰绰,唯有凛凛寒风中的明红真真切切。
    忽而,风雪在他的身侧停滞,大半边伞覆盖了他整个身形,他仰头去望,替他举着伞的人眼角弯弯,他的笑容和煦,一双青朽叶色的眸中流转着亮银,好似春日再临。
    皓月当空,伞下新雪初霁,明艳绚烂的玫瑰在他身后盛放,如此绝色之景。青柳冬弥一时间呆了神。*①
    “殿下。”
    对方唤道,声音轻柔如飘雪,呆愣了许久的冬弥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回应了一声。
    “殿下是在赏雪赏花吗?”他将伞倾斜到冬弥的一侧,缓缓问道。
    “只是出来解解闷。”冬弥下意识攥了攥自己的衣角,看得出来他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自己在这。
    “殿下来得刚好,若是再过上一两天,雪就会彻底把这些花压折,如今反倒是最好的赏花时间。”
    他说话的时候,风会将他的链状耳饰吹起来,一颗坠子在空中飘摇,正如冬弥荡漾的情绪。
    这是王城里久违的生面孔,冬弥猜得到他是谁,因此也没有开口询问对方的名字,只是提议回到亭下。为了用伞完全遮住他,对方的一只肩膀已经落满了雪。
    他们安静地立于亭下,等待雪变小的时刻。月光皎洁,头顶依旧是簌簌下落的积雪,风时而卷着雪飘进来。
    这是他们的“初遇”,是青柳冬弥永世难忘的开幕。


    2.

    青柳冬弥以为再一次见到东云彰人,至少得是几个月后,但事情发展比他想象得要快,夜宴结束的第二天,他被父亲召去了宫殿里,而有一个人比他先一步到达。
    “又见面了,殿下。”对方在宫殿门口朝他招手。
    于是他们一道进了殿,冬弥的目光在彰人挺拔的后背逡巡着,没想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喊他们一起来。
    “冬弥啊,你也要到选择骑士的时候了。今天喊你来,是想问问你,这件事你考虑得如何啊?有人选吗?”
    原来是这件事,冬弥明白过来,半月前的家宴上国王隐隐约约提到了要给冬弥册封一位骑士,这半个月冬弥一心去听东云彰人的八卦去了,差点忘记这事。
    “父亲,我心里有人选,”冬弥转过身,目光和彰人撞上,“我想选择……”
    他脑子里还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呼,东云彰人先一步开口了:“陛下,臣愿意成为三殿下的骑士,为三殿下效忠。”
    国王看着两人的神情和动作,了然一切地哈哈大笑起来,爽快地替他们定下了册封骑士的日子。

    在冬国,无论是王子还是公主,满十四岁那年就需要挑选一位属于自己的骑士,并且在王城里举行一场盛大的册封典礼。
    仪式开始时,宫殿里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冬弥穿着他最庄重的那套礼服,手持一把利剑,站在大殿中央,受万众瞩目。
    单膝跪在他面前的,是仅在半年内就立下了赫赫战功的东云彰人,单枪匹马冲出重围,武艺惊人,足智多谋,以一己之力击退敌国大军,他创造出的神话家喻户晓。而今日,他披盔戴甲,以最高的敬意为王室的三殿下俯首,也算得一段佳话。
    “我将成为一名‘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的骑士。”
    彰人右手掌心置于胸前,宣读着骑士宣言。
    他的宣誓铿锵有力,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有任何动静,恐惊扰了这场严肃隆重的册封仪式。利剑被举起,又缓缓落在新骑士的左肩,冬弥神情肃穆,举剑执行授勋的手却紧张得微微颤抖。彰人感受到点在他肩膀上的剑尖犹豫不决,于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道:“殿下做得很好,不必紧张。”
    冬弥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情绪有所缓和。
    “我将誓死守护三殿下。”
    这是骑士宣言里没有的一段,也许是誓言太过沉重,又或许是感知到册封仪式接近尾声,聚在一起的人群将要散开,落在屋檐和大殿门口的白鸽们扇动翅膀哗啦四散,安静的空气里皆是飞鸟翱于天际的声音。
    而从此刻起,东云彰人就正式成为了独属于青柳冬弥一人的骑士。


    3.

    “这个绘本,殿下读过吗?”东云彰人从书柜的琳琅满目中抽出一本封面鲜艳的童话绘本,在同龄人还在读地摊小说和儿童绘本的时候,青柳冬弥已经将书柜里一半的文学作品和史学书籍吃了个透彻,这还是东云彰人发现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童话书。
    “还没有……”坐在窗边吊椅里晒太阳的冬弥摇摇头,他不太耐寒,彰人给他围了一圈又一圈绒毯,只有一个圆圆的脑袋露出来,脸上是未褪的稚气。
    彰人手里的书十分破旧,和其他崭新的,爱护得很好的书籍形成了鲜明对比,它的封底已经出现大片裂纹,封面更是摇摇欲坠,翻开内页,折痕一道道,甚至还有钢笔圈圈点点的痕迹,很显然这本书更像是别的什么人赠与冬弥的。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本书,它讲了一个很温暖的故事。”彰人合上书页,走到冬弥身侧。
    冬弥难得见他的骑士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从见到彰人的第一面到现在,他都表现得十分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就连神通广大的侍女们也打探不出任何。
    “彰人的小时候?”他好奇追问,期待能够听到关于彰人的故事。
    “嗯,后来我把这个故事送给了一个小孩,”彰人没有再详细讲下去,他看起来也并没有任何表达自我的欲望,只是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拉过椅子坐在阴影里,“殿下想听这个童话吗?”
    “彰人可以读给我听吗?”
    冬日阳光落在他的发顶,为冷色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午后的寝宫和小花园很安静,此刻正适合聆听一段童话故事。
    “荣幸之至。”

    “很久以前,在一片树林的小河边,住着一家人,他们是蒂蒂、米蒂还有他们的爸爸妈妈。”*②非常童话的开场,但这次不是公主王子勇者魔王的故事,它很简单,简单得一句话就能概括——两个孩子受神仙婆婆所托,为治愈她重病的小女儿,踏上了寻找青鸟的旅途。
    彰人读绘本的声音温柔,没有刻意的抑扬顿挫,而寒风开始锲而不舍地敲击着窗户,震得窗沿呼呼响了几声。
    故事里的神仙婆婆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转动钻石让孩子们看到了世间万物的灵魂——奇怪的面包小人、忠诚的小狗蒂鲁、高傲的小猫蒂莱特、戴着闪耀面纱的光……或忠贞不二,或心怀鬼胎,这些灵魂陪着孩子们去往各个有青鸟踪迹的地方:记忆乡、黑夜宫、森林、墓地、幸福园、未来王国,可无论在哪个世界,寻到的青鸟最后不是变了颜色就是死去。
    “所有灵魂都与两位孩子郑重告了别,身后的钟敲了八下,一切都安静下来,孩子们终于梦醒。邻居老太太登门造访,孩子们想起了她生病的女儿,便决定把之前不愿意给的鸽子送给她,”彰人修长的手指翻到书的最后一页,故事即将落幕,“不可思议的是,鸽子竟然变成了青鸟,并且治愈了小女孩的病。”
    “最后,在孩子们喂食青鸟的时候,它却飞走了。”
    彰人轻轻合上整本书,童话故事并不长,半个时辰他就讲完了一本书,可冬弥像是真的与故事里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旅程,奇幻生动的故事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分钟才堪堪回过神。
    “结束了吗?”他问。
    “嗯,结束了。”彰人答,起身将书放回书柜里。
    “真是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结局,”冬弥感慨,“青鸟应该是象征着幸福吧。”
    “是的,很多人一生都在找寻青鸟,可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的真面目。”
    第一次听完这名为“青鸟”的童话时,母亲曾这样对他说。那时的他并不懂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绘本,殊不知自己已经逐渐踏上了这条找寻的路,可终究也将泯然于众,因为漫天的火早已烧光了他的过去和未来。
    这些他不会对冬弥说。
    “可是,我却觉得……”
    冬弥解开绒毯,午间的休憩已至末尾,今日还有魔法课要上,他走到门口,从雪地里摘下一朵橙玫瑰,这是他魔法课的研究成果——让玫瑰在极寒之境绽放。
    彰人拾起桌上的披风,走上前去妥帖地为他系好,冬弥很喜欢彰人给他打的蝴蝶结,精致又漂亮。
    他把橙玫瑰别在彰人的领口,今天的骑士没有穿他那厚重的盔甲,一只来自王子的玫瑰使他更显风度翩翩。
    “我已经见到青鸟了。”
    他就在我的身边。


    4.

    自雪下赏花开始,他遇到东云彰人像是遇到了属于他的青鸟,连身体也在逐渐好转。药师会诊完,久违地笑着点了点头,这是冬弥第一次见到他除了皱眉以外的表情。
    药还是照吃,精神气倒是比先前好多了,足以支撑他学习更多知识,冬弥的求知欲比其他王子公主们更强,从小博学多识对答如流的也只有他一位。
    “彰人,”冬弥站在花园的白亭子下,漫长的冬季终于离开,春天短暂地降临,红玫瑰却不再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在争相斗艳,“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彰人始终站在他的身侧,十八岁的少年骑士比十五岁的小王子高上一个脑袋,他俯下身来,行了个骑士礼,缓缓道:“殿下尽管说。”
    “可以教我剑术和骑术吗?药师说我最近恢复得不错,”冬弥语气雀跃,他仰着头期待地眨了眨眼睛,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显出一些属于少年的稚嫩来,“还有战术!”
    “当然,”彰人也受这份喜悦和期待感染,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那殿下得先喊我一声‘老师’了。”
    “彰人老师。”冬弥毫无忌惮地喊出口,如果让其他人听见免不了一顿大惊失色,但他不在意这所谓的尊卑等级。
    他将彰人当知心朋友看待,并期待对方也能这样与他共处。

    在两个多月的练习后,彰人把冬弥带到了练兵场,比起王城里安逸的氛围,这里更适合练习骑术,还能使唤几个手下跟信心满满的小王子切磋切磋剑术。
    冬弥根本没踏出过温室半步,此刻他站在练兵场门口,又惊叹又有些惴惴不安,要是被王城里的人知道了……
    他像童话故事里被禁足十几年,终日盼望有人来带他私奔的可怜公主,而他的骑士反倒成了故事里的王子。
    “嘘,这里的人都不认识殿下,不会暴露的。”看穿了他的忧虑,彰人在他耳边轻声呵道。这让他莫名想到册封骑士的仪式上,彰人的那句“不必紧张”。
    “哟,这是哪家的贵公子啊?”赤手空拳击碎瓦片的大块头停下手中的练习,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们的头领,也就是东云彰人,笑着打了个哈哈:“伯爵家的小公子,来学习学习。”
    “要陪练随时喊弟兄们,也好久没和你这家伙过过招了。”大块头又继续劈他的瓦去了。
    “语气里听得出来他不太服气。”冬弥小声说,他捕捉他人情绪的能力一向很出众。
    “毕竟,要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小他快十岁的家伙压一级,是我我也不服气。”彰人笑,完全不把这事放心上。
    他牵出一匹白马,这是马场里性格最温顺长得也最漂亮的一匹,他甚至想将它作为礼物送给冬弥,但国王要是看到曾经下地都困难的冬弥在骑马,估计血压都会升高一半。
    他扶着冬弥上了马,对方有些怕高,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绷。冬弥以为彰人只会在地上牵着马绳保护他,没想到彰人一个跨步上了马,他的胸腔紧紧贴上来,左手紧搂着冬弥的腰,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试试看,我会保护殿下。”
    他很有天赋地一夹马腹,白马向前奔驰,彰人替他操纵着方向,马便绕着整个场地行进。
    练兵场里满是嘈杂,兵器碰撞战士呼喝,划过脸颊的狂风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彰人呼在耳畔的鼻息盖过了一切,冬弥不住地握紧了缰绳,手心冒出层层薄汗。
    太近了,呼吸都快要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彰人利落地下马,伸手就要抱他下来,冬弥耳根发热,面上更是烫得明显,他意欲自己下马,却不得经验,一个重心不稳跌落在彰人怀里。
    对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温热的手心揉了揉他的发顶,又轻拍他的背让他镇静下来。
    “殿下,下次可以更相信我一点。”彰人低声道。
    “谢谢彰人……”冬弥终于站稳,方才的骑马体验颠得他有些头晕。
    “殿下很有天赋…等殿下身体完全恢复,说不定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将领,”彰人毫不吝啬地夸赞着,在剑术课上冬弥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拆招,而这次骑术初体验,他的表现也优异于许多初学者,“不过还有一门战术没学,从何开始呢……”
    彰人扶着下巴思索了几秒,忽而问道:“殿下要来一盘国际象棋吗?”


    5.

    春去冬来冬又尽,以年为单位计数依旧逃不过飞光,匆匆翻了一页又一页,直至定格在三王子十八岁成人礼那夜。
    冬国的小王子几乎没有出过王城,也不曾登上小报,更别说作为外交使者去往其他国家了,别国的王室贵族都十分好奇这位传说中白璧无瑕的小王子究竟是什么模样,接了邀请函就兴冲冲地赶来冬国王城,晚宴和舞会上皆是窈窕佳人玉树临风之姿。
    冬弥被簇拥着走上台阶,上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着,还是在册封骑士的典礼上,不同的是,这次的主角只有他一个人,因此彰人只是站在远处望着他,骑士只需要默默守望,并不掺和王室成员的社交。
    侍女今日特意给冬弥梳了个偏分,刘海被撩起一半,露出漂亮的额头,气质也随之变得成熟稳重起来,换上白西装后更甚,颇有少年初长成之感。出了宫殿见到彰人,对方少见地怔愣了一瞬,冬弥喊了他的名字,又问能否请骑士给刚成年的王子别上一只红玫瑰。
    彰人抚着腰间的佩剑,立在人群的边缘,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冬弥身上,落在那朵他亲手别在对方胸前的明艳上。
    冬弥提出的这个请求其实很暧昧,纯白的礼服缀着一抹鲜艳的红,最瞩目的主角身上最显眼的装饰,是由他的骑士赠与的,无人知晓其中的故事,却又被所有人注视着,像在偷偷宣告他们的亲密。
    “小殿下真是和他胸前那朵玫瑰一样漂亮……”各国的公主们聚在一起,毫不掩饰地犯起了花痴。
    “听说冬国的王子们成人礼之后不久都会订下婚约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与小王子相配……样貌要倾国倾城,家世也得十分显赫,”端着红茶的少女感叹道,“真的有这样的女孩子吗?”
    在座的公主们皆面面相觑,冬弥还在宣读致辞,他清冽的声音淌在大殿里,听得人不禁沉醉。
    “我觉得我就挺合适的。”一位打扮浮夸的公主笑得恣意,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蛋糕,她晃着手里的酒杯,表情自信。
    “你可少喝点吧,酒劲都上脸了,”一旁的少女夺过她手里的酒杯,低声道,“被父亲知道你又偷偷喝酒就惨了。”
    “父亲会体谅我的,我和漂亮的三殿下喝喝酒又不会怎么样。”她嘟囔着,伸手就要去够放在面前的新酒杯。
    她已经喝了四杯,整个人看起来处于醉酒的边缘,再放任酒品差的任性公主喝下去,估计这场宴会都有可能被搞砸,见自己没法阻拦对方,方才劝酒的少女起身寻求彰人的帮助。
    人声喧哗,少女只好凑近表达自己的请求,骑士低头倾听。
    冬弥早已结束致辞,此刻正在陪涌上来的王亲贵族们聊天,他无法脱身,时不时注意着彰人的方向,余光瞥见彰人和一位公主打扮的少女谈话,在中央台阶上的角度来看,他们像紧紧贴在一起,亲密得没有任何距离。
    冬弥的表情不太愉悦,一旁献殷勤的某贵族见状,缩回了上前一步的动作,冬弥顺水推舟道:“稍等一下。”
    令人有些厌烦的寒暄社交终于停了下来,他端起一旁的酒杯,走下台阶,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东云彰人身后。
    彰人并不知道他的小殿下已经下了台站在了他身后,他正巧言慧语地与现出醉态的公主交流,他的声音很轻,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冬弥想起曾经彰人给他讲童话故事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他有点生气,抱着臂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彰人的背影。
    “啊……三殿下来了……!”没等他兀自喝完一瓶醋,席间的一位公主就大喊一声,她的声音惊讶又清晰,公主们听闻全都望了过来,正在和彰人说话的那位也不例外。
    “殿下……”彰人直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近一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料却被公主打断。
    “殿下,可以请您赏光与我喝上一杯吗?”
    所有人都被她的直白和主动震惊,冬弥也没有料到原来对方的目标是他,手里的酒在杯中轻荡。彰人看着他有些无措的表情,一时冲动地握住了冬弥的手,顺走了那杯酒。
    “殿下身体不适宜饮酒,由我替殿下敬您一杯。”彰人抬了抬手,在公主们惊愕的目光中,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
    遭到拒绝的公主倒也没有恼怒,王子殿下的骑士同样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她从善如流地饮完手中的那一杯,终于不再继续给自己盛酒,一直在劝酒的少女松了口气,眼神里全是感激。
    “其实骑士大人也很好看嘛,他俩站一起还挺赏心悦目郎才郎貌的。”
    少女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她继续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怪话来。
    “她总是这样,给殿下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除了侍女和几位亲姐姐之外,冬弥几乎没有和女生有过交集,现下站在公主堆里属实不太自在。他习惯性地靠近彰人,和女士们保持着陌生过了头的距离。
    “今天朝国的妹妹怎么没有来……我都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有公主实在看不下去这样奇怪的气氛,主动开口转移话题。
    她是一个偏远小国的公主,消息闭塞得对其他国家的大事情一无所知,于是也并不清楚她此刻的问题有多么不合适。
    “朝国……早就覆灭了啊……”有人小声接话,她用余光留意着冬弥的神情,朝国早已被冬国侵占覆灭,王室死的死散的散,这个话题更是不该出现在宴会上。这场宴会真是人才辈出,她简直快要为这些离谱的公主们扶额叹息了。
    “说起来,明天的舞会大家都已经找好舞伴了吗?”
    终于有个正常的话题了,一时间尴尬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在少女们的说笑谈天声里,冬弥悄悄去勾彰人的小指,彰人偏过头来看他,脸上却没有平常的那般笑意和温柔,甚至有些凌厉。冬弥以为这是彰人喝了酒之后的变化,并没有过多在意,
    “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冬弥问。
    “好。”彰人捏了捏他有些冰凉的指尖,应了一声。

    冬弥一如既往地不喜热闹,三年前他也是这样从夜宴里溜了出来,在下着大雪的花园里见到了玫瑰和他的骑士,三年后他在自己的成人礼上邀请骑士与他一同离开,尽管这场宴会的主角是他,但他不太在意。
    走之前他还偷偷顺走了手边的威士忌,彰人说的那句身体不适宜饮酒只是托词罢了,其实他还挺好奇酒精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会有人爱喝到失了态。
    “殿下不把酒拿出来吗?”彰人笑了笑,他早就看穿了冬弥的想法。
    “原来已经被彰人发现了啊。”冬弥像个第一次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从披风里侧掏出半瓶威士忌,但彰人的眼神里没有责怪,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殿下已经成年了,喝酒这种事其实也不必避着人的。”
    冬弥拉着他在湖边的大石块上坐下,五月的冬国还处于春季,湖风的温度适宜,拂过面颊十分惬意,水面映出波纹状的影子,又被风卷起的涟漪打碎。
    “那为什么彰人要替我挡下那杯酒?”
    冬弥打开酒盖,方才走得急,他只拿了一个杯子,但如果现在回去拿第二个,他十有八九又会被那些王室贵族们拦住。他也不想让彰人回去,想起公主们围在他身边的情景他就心里不太是滋味。
    彰人看着他往空杯里倒酒,想提醒他威士忌较烈,满杯喝下去估计会醉倒在湖边,可已经晚了,不太有常识的三殿下的动作比他开口更快。
    于是他用问句回答了冬弥的上一个问题:“殿下想听哪一种解释?”
    “我都想听,彰人,”冬弥放好酒瓶,此刻的他与以往任何时候的他都不一样,他直直地注视着彰人,又重复道,“我都想听。”
    “怕没喝过酒的殿下被一杯倒。”
    很正确的答案,冬弥却不太满意,他将酒杯放到唇边,烈酒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嗅觉,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彰人,就连品酒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还有吗?”他追问,迫切想要彰人说出那句他期盼已久的答案,“我想听不正确的那个答案。”
    彰人沉默了,他避开冬弥热切的注视,只是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湖面,没有人猜得透他的礼貌、他的温柔、他的绅士风度下是怎样的暗涌,他是那样亲近,又始终遥不可及。
    冬弥终于喝下了第一口酒,很烈,很呛,四十多度的酒精在喉间打转,辛辣苦涩,如焦油滚落胃底,又如烟熏烧进肺里,他不禁皱了皱眉,咽下酒时舌尖都有些麻痹,却又有畅快感涌上来,回甘是橡木桶的香气,掺了点若有若无的玫瑰香。
    他不住咳嗽两声,呛了些泪在眼角,彰人担忧地再次看向他。
    “看来比我想的要烈得多,彰人要喝吗?”冬弥的眼睛湿漉漉的,就这么望了过去。
    “谢谢殿下,但我不……”
    还没等彰人把拒绝说完,冬弥就打断道:“能不能……叫我名字……?”
    “……青柳殿下?”
    他是故意的。
    冬弥又喝了两口,胸口始终有一团雾气堵着,教他难以平静。
    “叫我冬弥,不要加殿下。”
    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他很少会对彰人用这种语气,他的性子并不强硬,待人也始终留有余地,他将彰人当做兄长和朋友来看待,也总是仰慕着对方,尽管他们实际上是主从关系,但他不会对彰人命令什么。
    他失态了,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冬弥。”简简单单的两个音节,从彰人嘴里说出来变得十分动听,他的声音并不低沉,无法用醇厚来形容,可冬弥却觉得要比杯中的酒更浓更烈,灼得他心口发烫。
    “彰人……我……”酒劲上了头,冬弥觉得身体和心脏都轻飘飘的,很多话想要逃离禁锢跑出来,他迷迷糊糊地张着嘴,酒精浸湿唇瓣,话语在舌尖千回百转,又打了结般无法挣脱。
    “冬弥,”彰人看着他微醺的模样,冬弥探过来的手指温度升高,那双浸了醉意的眼瞳盛着光明正大的爱意,眼尾泛红仿若降过一场热雨,引得彰人就这样陷入了泥沼,“我想喝酒了。”
    他的坚定早就在冬弥的追击下片片瓦解,唯有一根名为“身世”的线在吊着他摇摇欲坠的坚持,可这根丝线又太过重要,他永远不可能主动伸手去剪断它。
    他不能让冬弥将那四个字说出口。
    “嗯。”冬弥端起酒杯,给自己灌了一大口,他的两颊鼓起,眉眼还未褪尽少年稚气,灰眸里流转着欢喜,他的身子一点点凑近,最终两手搭在彰人的肩上,小心翼翼地将烈酒渡过去。
    多么纯洁无垢,多么真情实意。
    彰人搂住他的腰,酒精从唇齿间漫过来,似洪似海淹没了他的感官,他能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整杯烈酒,却无法从容应对冬弥渡过来的一切,那比威士忌更烈,更容易让人上瘾,他会戒不掉。
    玫瑰清香泛上来,他咽下冬弥亲口喂过来的酒,呼吸和舌尖一同分离,他终于在滔天的洪水里靠了岸。


    6.

    距离成人礼那夜已经过去了将近大半年,雪又降临在这个国家,短暂恢复了几个月活力的冬弥又陷入了病症,他被禁足在宫殿里,这次是药师亲自向国王提的请求。
    于是他又过回了从前那般除了吃药就是吃药的日子,魔法课的老师还会时不时给他一对一教学,彰人的授课却完全停止了。无论是剑术还是骑术,都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如今的冬弥无法做到,只有在脑袋还清醒的时候和彰人下几局棋,听彰人讲讲战术。
    他向往很多东西,去民间游历是计划清单的最首位,而眼下正好有一个绝妙的机会——
    「青鸟」戏剧的巡演即将在王城周围的一个小镇开幕。
    他将那本童话绘本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书页都快被翻烂,但他仍非常喜爱这个故事,喜欢到费尽心思不顾一切偷跑出王城。而他的骑士成了他的共犯,帮他掩护混过王城门口的巡查,备好车马赶去剧院。
    到达剧院的时候观众席里已经人挤人,这场戏剧的人气异常地高,冬弥总觉得也许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来凑热闹了。出乎意料的是,观众群体以成年男性居多。冬弥坐在最后一排,兜帽遮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敏锐地发觉气氛好像不太对劲。
    “我以为小孩子会更爱看这种童话剧场……”剧场还未开幕,观众席乌泱泱的一片,仅有些微烛火在老旧的木屋墙壁上摇曳,冬弥在黑暗中,用只有彰人能听清的音量道。
    “说不定是因为,曾经看这本童话的人已经长大了,”彰人不由得勾了勾唇,“就像我们一样。”
    冬弥又想起三年前的某个午后——彰人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捧着那本老旧的童话绘本,一字一句地读着书中的故事。冬日暖阳透过窗子斜斜地落在地上,而读故事的人身姿隐没在阴影里。
    幕布拉开,舞台亮起,场地中央是小茅屋的内景,简陋却温暖的内饰,正后方的暖炉里烧着火,墙上的鸟笼里关着一只鸽子。主角兄妹挤在窗前,悄悄讲着属于孩童的话题,聊着聊着,神仙婆婆忽然出现了。
    “你们帮我找一只青鸟来吧。”

    冬弥几乎是全神贯注地观看着第一幕,他惊叹于孩子们生动充满灵气的演技,明明是两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孩童,表演的张力却丝毫不输给后续出场的成年演员们。
    演至第四幕,主角兄妹从记忆之乡出来,与各种灵魂们踏上了前往夜之宫殿的道路,夜之宫殿里,昏暗的灯光照在大理石和乌檀木上,坐在长阶上的婆婆穿着黑色长袍,她是夜之母。
    所有烛火顺着她的动作一瞬间全都灭了下去,舞台和观众席皆陷入黑夜,这一幕沉浸式剧情设计做得近乎完美,如果没有那陡然升高的法术气息的话。
    “?!”
    剧本本该演到猫私下面见夜之母,劝说夜之母将青鸟藏起来,台上饰演猫的演员还没能开口,就被忽如其来的强光和爆破声吓得高声尖叫。
    “……不好!”彰人反应过来,这场演出不单单是戏剧那么简单,夸张的表演和台词背后掩藏了一场暴动,一场针对王室成员的暴动。
    他们从出城那刻起就已经暴露了,不,也许更早,这是场预谋好的行动,从刻意散播消息到三王子耳中,再到请君入瓮般的观众席,剧场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
    对付王室掀起暴动,从体弱多病的三王子开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冬弥,”彰人拔出剑,挑飞迎面而来的攻击,他将冬弥护在身后,用法术张开一个防护罩,“快跑!”
    在混乱中被人扯掉兜帽的冬弥还没彻底意识到形势的不妙,就被彰人一个使劲推出了观众席,门即将关上,身为最终目标的冬弥不能被困死在剧场里。
    “可是……”冬弥本想说“我想留下和彰人并肩战斗”,却被彰人毫不留情地推出门外,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身后是闻讯急匆匆赶来支援的兵队,领头的是在练兵场见过的那位大块头。
    冬弥还想继续撞门,他做不到一个人逃跑,剧场里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彰人单兵作战实在过于危险,但门被下了一道难以破解的封印魔法,一旦关上便很难再打开。
    “能不能请你们帮忙破开这个门……彰人还在里面!”冬弥使了好几个法术都没能解开这道封印,焦急万分地转求身后兵队的帮助。
    “啧,麻烦。”大块头抬起手,冬弥以为他终于愿意上前来搭把手,却不料对方的手刀会在他的后颈落下。冬弥避之不及,被他毫无怜惜的一掌劈晕过去。
    “东云直接把这位殿下一同解决了不是更省事……还非得演这么一出。”

    醒来的时候后颈还在隐隐作痛,冬弥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剧场,而是被送回了他的寝殿。他花了半分钟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他和彰人偷溜出王城看「青鸟」的戏剧,上演至第四幕之时,忽然发生了变故,人群暴动,转而对他与彰人发动攻击,意欲瓮中捉鳖。他被彰人推出了剧场,可在他急切地找支援帮忙破门的时候,东云彰人麾下的兵队不但无动于衷,还把他劈晕了送回城内。
    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彰人遭到了兵队的背叛,还有一种……他不敢再细想。
    他是如此信任着彰人,此刻比起怀疑对方,他更担忧对方的安危。
    他翻身下床,腿却无力得要跪倒在地上,这具身体太过于脆弱,最终夺去母亲生命的病症分毫不差地遗传给了他。他讨厌这些不幸,甚至一度消沉地想,他的人生里,除开遇到了彰人这件事之外,再没有幸运的事发生过。
    在门外守着的侍女见他扶着墙走出了门,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不由得惊叫一声,连忙从架子上扯过一件大衣和披风。由于被三殿下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吓得不轻,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递过去的衣物是东云骑士的。
    “……”冬弥接过两件衣服,愣了愣,又开口道,“彰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但是送殿下回来的士兵说不必担心东云骑士。”
    “嗯……我出去一趟,你去休息吧。”话音一落,他就披上彰人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出了宫殿,直接把侍女的劝阻堵回了喉间。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出城去,这件事闹得很大,一时半会他是不可能再逃过城门的守卫。
    “殿下如果想见我,可以在花园里的白亭子下等我,那是我去往殿下寝殿最近的一条道,”彰人从前短暂地离开过几次王城,走之前他曾对冬弥许诺道,“只要殿下想要见到我,我就一定会回到殿下身边。”
    彰人同样也叮嘱过他,不要在冬天的大雪里去亭下受冻,但此刻的他已经无暇顾及,他想见彰人,想得快要疯癫。
    身上的外套是彰人最常穿的那件,蓝色立领旁别着一束金玫瑰,末端坠着两根链子,披风于凛冽中飘起又落下,卷着金链在空中一同飘摇。
    冬弥出神地望着这些精致好看的装饰,彰人不曾摘下的耳骨夹和链状垂吊耳饰也泛着这般优雅漂亮的金光,在寒冬暖日下熠熠生辉。
    雪又一次落了下来,他伸手去接,冰冷入骨,在掌心化成水滴落在地上。时光飞逝,断断续续落了两次大雪,他的四肢早已冻得毫无知觉,只凭着某种执念站在这里。

    在足迹被彻底埋藏之前,他出现了。
    听闻冬弥站在花园白亭下等了他近乎一天,刚把暴动势力连根拔起的东云彰人连脸都没擦,就急忙赶来了花园。
    他的王子殿下独自立于亭中,身形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卷走,那双灰眸凝着一层薄雾,暴雨却不曾落下,他的等待如此平静,如同一尊不会移动的冰雕。
    这是彰人第一次以战场厮杀后的模样出现在冬弥面前,他浑身浴血,佩剑还未来得及擦净,赤红从刃尖一滴滴落下,染了白雪,像那日盛开的红玫,艳丽而危险。
    那双平日里总是盛着温柔沉静的眸子,此刻仍有暴戾未褪去,眉眼是锋利的,锋利得让人陌生。
    “殿下,我回来了。”


    7.

    那之后的两个月,两人见面的时间寥寥可数。彰人总是很忙,镇压暴乱后有大大小小值得出兵的任务要负责,彰人也并未与冬弥讲明他的时间安排。而冬弥在那日的固执等待后,生了一场大病,经常半夜发高烧,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在迷迷糊糊里见上彰人一面,悄悄贪恋他的掌心,他的温度。
    身体恢复用了整整一个月,他的课业几乎是堆积如山,第二个月他把自己关在宫殿里,每天不是看书就是恶补他快要扔掉的知识。
    就在冬弥以为结束了最后一节课,终于可以再和彰人频繁见面的时候,变故猝不及防发生了——
    东云彰人叛变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但他从来都不愿意深想关于那天暴动的来龙去脉,尽管疑点重重,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他的骑士。

    “东云卿的故乡……是朝国吧。”
    彰人本来还想再等两天,等到他把冬弥送出城去,安顿…甚至可以说是囚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子里,再带兵进王城发动叛变,可惜国王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数日的怀疑摊在所有人面前。
    好在他准备充分,不差这两天,最大的变数不过是……不过是那位单纯的王子殿下罢了。
    计划提前,暴动一战后收服的兵力比他想象得要勇猛,魔族和精灵族的战力非同小可。数年来对冬国律法不公的不满已经到达临界点,俘虏们听闻彰人要推翻国王的统治,纷纷倒戈进他的兵队。此刻他的势力已渗透到王城的每个角落,只待一声令下。
    “是,那又如何?”他勾唇笑着,眼里是无畏与冷血。
    兵临城下。冬国历法587年,骑士东云彰人发动叛变,血洗王城。

    “殿下!殿下您快从这条小道走吧!”侍女背着囫囵收拾的包裹,焦急得仿佛脚底的白雪成了热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殿下!”
    “不,我不会走的,”冬弥拒绝了侍女们的好意,他在原地目送她们叹着气离开,喃喃道,“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大敌当前,整个王城再没人会注意细枝末节的礼仪,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是王子抑或是受难者,所有人都在向外逃亡,灰头土脸狼狈落魄,只有他挺直了背脊,逆着人潮,一步一步走向大殿。
    血腥味和硝烟味弥漫在宫殿中,冬弥踏上台阶,握紧了手中的剑,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终于出现在视线里:他目光平静,艳红染上他的右颊,又在白蓝色外套开出妖冶的彼岸花,而他的唇瓣却在鲜血的衬托下略显灰败,让人分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冬弥,你来了。”他唇边的笑意明显,眼神却平和得同一潭死水。
    “我是来杀你的。”持着剑的人咬牙道,愤怒、悲伤、痛苦与难以置信在他眼底混合交融,过往种种在其间破碎得彻底,他缓缓举起剑,寒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的双手颤抖,心境却与册封骑士那日有了天壤之别。
    “是吗……”骑士从血迹斑斑的王座间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的剑擦得明亮干净,沾满污秽的手帕被随意丢弃在地上,“那便开始吧,殿下,不要手下留情。”
    冬弥握紧剑柄,与颤抖一同消失的是悲伤和软弱,战意涌现,仇恨愤懑驱使他挥出第一剑,这是彰人最初教会他的招式。

    “不要想着久战,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速战速决直击要害都是第一顺位,像这样,一击攻至对方命门。”
    “对,就是这样挥剑,殿下很有天赋。”

    利刃撕开凝滞的空气,挑破回忆的缝隙,朝彰人颈侧攻去,力道不大但干净利落,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训练都更加完美。彰人被逼得迅速后退两步,这是他传授的剑术,如今却毫不留情地作用回了自己身上,他苦涩地嗤笑一声,举剑挡下对方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剧院的事,是不是你计划好的?”冬弥挑开他的防御,逼问道。
    剑尖削落一缕鬓发,彰人在他挥出上一剑之时,就已经预测到了下一剑的走向,他偏头躲过,分毫不差。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隐瞒些什么,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刀剑相向,恨意滋生,一切掩饰都变得如此无力。
    “对,”彰人坦荡承认,“我利用了殿下,引他们出洞,好剿灭这股不属于我的意外势力。”
    他其实很清楚冬弥去往剧院会面临什么,却还是推波助澜,待冬弥踩进陷阱,暴乱发生,他便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把收网,将这股可能会干扰他计划的势力直接杀死在襁褓中。
    所有的所有都在按他的想法发展,这场准备了五年的复仇终于上演,屠尽王室让他倍感畅快。望着国王那张褪尽血色的脸,颤巍着吐不出音节的双唇,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瞪大的双眼和逐渐涣散的瞳孔,他在大殿里放声大笑到不能自已,他承认,数年前灭国的屈辱早将他孕育成了一个疯子。
    可疯子也会有失足动情的时候。
    彰人见招拆招,他有许多次机会反击,但他始终在防守,丝毫没有进攻的预兆。冬弥的每一剑式都有他的影子,在雪中,在蓝天下,在练兵场,在匆匆流逝再也无法回头的时光里。
    “从花园初见你的那天,你就一直在利用我,对吧?”
    “是。”
    彰人节节败退,被逼至墙边,他抬眼,在冷光中瞥见一双泛红的瞳,冷雾漫开,凝结成一场雨,安静地顺着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洇湿他染了血的衣襟。
    卧薪尝胆后大仇得报的痛快在这一刻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迟来的悲恸,他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向他诉说过爱的灰眸不再凝望他,他们之间也几乎不会再有未来。意识到这件事的东云彰人垂下肩膀,而那柄长剑也终于冲破他的防守,划开他的血肉。
    很痛,空洞着流出血的腹部,被眼泪穿透的心脏,都疼得令人不住颤抖。
    “东云彰人,我恨你。”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地,疏离陌生里盛着剧烈的哀伤,仿佛在宣告着行刑时刻的到来,而某种东西于此刻剥离,落下的音节是大火,将他未出口的感情烧成齑粉。
    “抱歉……”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他都无法再弥补,唯有一句轻飘的道歉能够自欺欺人。
    一束刺眼白光忽地占满了冬弥的视线,这是彰人不曾教过他的术法,是朝国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式——控制术。
    冬弥在短暂性失明后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定在原地,中了一剑的骑士痛苦地直起身来,满是鲜血的指尖抚上冬弥的脸,在冬弥白皙的面颊留下独属于他一人的污秽。
    他亲手为他的无瑕白玉染上了颜色,无人能够抹去这道痕迹。
    “可是我爱你。”
    双眸被掌心遮盖,这是冬弥被下昏迷术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8.

    冬国历法587年,冬国三王子青柳冬弥加冕登基。

    命运急转直下的那一日,他被东云彰人击昏在宫殿里,强撑着身体与东云彰人对峙导致反噬严重,醒来时他连独自坐起来都无法做到。曾经的骑士坐在他床边,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仍旧温柔地问他是否要帮忙,但他选择了漠视。
    东云彰人没有杀他,而是替他选了另一条道——
    加冕为新王。
    经叛变一役,没有人敢质疑带头掀起风波的彰人,他的任何决定和命令都不容置喙,贵族和臣子们皆俯首,毕竟血洗王室那日还历历在目。
    冬国不可一日无主,因此还没等冬弥恢复,加冕日就定了下来。
    这也许是冬国历史上最特殊的一场加冕仪式,即将登基的新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始至终不曾说过半句话,一切都是骑士代劳,就连登长阶坐上王位这一重要仪式,也都是骑士横抱着他一步步走上去的。
    像个被摆弄的提线木偶。所有人都这样说,没人认可他的权力,他的全部都被架空,从加冕仪式到国家大大小小的决策,全由彰人决定,而他青柳冬弥,现在只是一位傀儡国王。
    民间传闻五花八门,三王子意图篡位却反被骑士算计,骑士愤恨于上一任国王的不作为因此发动叛变,三王子统治无能所以被骑士架空……
    但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就像东云彰人也厘不清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

    “今天身体好点了吗?”药师刚从宫殿里出来,彰人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冬弥身边,他伸出手想要量一量冬弥额头的温度,却被对方偏头躲过。
    自兵变那日起,冬弥便不曾与他说过几句话。新任国王在加冕典礼后就再没出现于人前,所有事物交予骑士定夺,理由是国王身体不适需要修养。几个月过去,冬国的民众已经快要遗忘这位曾经的三王子,他们所言所想全都是与成为了摄政王无异的,东云骑士。
    东云彰人像养金丝雀一样将他关在王宫里,不允许除了药师以外的任何人踏进这座宫殿,冬弥的衣食起居皆由他来照顾,试图重现从前那些温暖的日子。
    真是贪婪啊,青柳冬弥想,在欺骗他、弑尽他的家人、夺走他的所有之后,东云彰人依旧想让他活着,让他放下仇恨。
    甚至还想要回那份爱,即使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冬弥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在摊开的书页间,一言不发,好似整个宫殿内只有他一个人。
    “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是吗……”彰人眼神一黯,直接抽走了他大腿上的书本,冬弥捧书的手没使什么劲,被夺走书本后平和地搭在腿侧,他终于抬头望向彰人,那双灰眸里什么也没有。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眼神,好像他的全部都烧毁在了那日,现在与他对视的,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任何石子投下去都不会有涟漪,因为湖水早已干涸。
    他情愿看到冬弥那烧满恨意的双眼,最起码他看起来像是在活着。
    如果爱他已经无法做到,那么,让冬弥恨他是他最后的选择,他不能让那双眼眸里的明焰灭下去,他要让那儿永远燃着足以捱过寒冬的火。
    “那抱歉了……陛下……”他解开披风,俯身捏住冬弥的下巴,逼迫他仰头望向自己,“只能由我来撬开陛下这张嘴了。”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现出了些许惊愕,似是完全没有料到东云彰人会这样强势。彰人的力道很重,仿佛要捏碎他的下巴,吻他时也毫不留情,牙齿咬破他紧闭的双唇,舌尖探入他的口腔,不容拒绝地勾出他的舌,又磨着湿软不放,不顾冬弥染了血的涎液从嘴角溢出。
    这是一个盛着怒意,充满了血腥气的吻,和成人礼那夜的威士忌有着相同的味道,辛辣苦涩,要将人卷进漩涡,却再没有那股玫瑰清香,也再没有人能够靠岸。
    好痛,痛得眼泪快要溢满眼眶,将他淹没。
    他被按进床铺间,纯白色的帘帐滑落,遮盖住两人的身形,漫长的深吻却没有落幕,冬弥想要推开彰人,还没触碰到对方的肩膀,就被那双满是刀痕剑茧的手死死扣住,一把压回了床单上。
    一条银色项链从彰人颈侧滑出,张着翅膀的银鸽垂在空中,只有悬着一根丝线,它才能获得片刻的机会翱翔。
    冬弥仰着脖子,冰凉的银鸽落在他的喉结上,像掐住了他的脖颈。气体卡在喉间无法上涌,他头晕目眩地承了这份窒息感,甚至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与他一起死在这里,也许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但彰人没有遂他的愿,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现在愿意说话了吗?”彰人压在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两手依旧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牢牢锁在床上。
    冬弥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终于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与你相遇,为什么要做我的骑士,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
    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索求我的一切?
    彰人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三个字,瞳孔颤抖了一瞬,很快又被掩饰下去,他笑了笑,在冬弥被咬破的唇瓣上印下短暂一吻。
    “我已经回答过了。”


    9.

    东云彰人的统治手段与前任国王大相径庭,他心狠手辣,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就算是曾经跟随他的部下,只要犯了错,都会受罚。冬国贵族私底下的腌臜事可谓不少,桩桩件件,但凡被查出来,便会面临刑罚。尤其是私吞民众钱财一类事件,东云彰人甚至会亲手调查,而这种看似寻常的事,贵族们都快视其为传统,因此被查出来重罚的人非常之多,导致几乎每位贵族心里都压抑着怨气,只待东云彰人松懈时迸发。
    上一任统治者留下来的烂摊子还没完全收拾好,天灾又猝不及防地降临在这个国家——
    春洪泛滥,比往年的情况更加严重。除此之外,时疫也随着洪水一同爆发,冬国陷入人心惶惶水深火热的局面。
    赈灾近乎是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国库,彰人思忖许久,还是决定顶着不满与声讨,下令贵族、富商和各路城主们散财救灾。一时间,阴翳笼罩着御前会议,所有想要独善其身的人们都未能得偿所愿,民众生存和自身利益相冲突,仅剩的那一点顺从也快要消失无踪。
    整治和管理一整个国家并非易事,接二连三的灾祸和贵族们蠢蠢欲动的反抗,让东云彰人倍感心力交瘁。今日例会结束,这段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的彰人终于又一次踏进了那座囚笼。
    青柳冬弥的身体情况好转,在彰人压着他近乎粗暴对待的那夜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般,不再以面无表情相迎,东云彰人搂住他时,他也放任对方索求他的温暖,有时甚至还会主动开口与彰人谈天,从阅读的书籍到国家正经历的事件。
    彰人知道冬弥在想什么,但他几乎是不设防地将大小事务都透露给了这位名义上的国王,他始终对冬弥抱有愧疚,便也放任对方知晓他在这个位置上该了解的东西。如果冬弥的野心不大,他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与冬弥继续过这样的日子。
    “情况还好吗?”冬弥最近得了个新鲜玩意——手磨咖啡机。他坐在桌前,耐心地磨了两杯咖啡,往彰人的那杯加了三颗方糖,他的骑士不爱吃苦涩的东西,就连红茶也要加糖加奶。
    “不太好,”浓郁的咖啡味终于唤醒了一丝清明,彰人拉开椅子坐在冬弥身边,他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之前的律法漏洞太多了,要一条条拉出来推敲修改;洪水和疫病也来势汹汹,虽然目前派了不少法师和药师去援助,但人手与钱财都远远不足。”
    “彰人总是很体恤民情。”冬弥肯定道。如果不谈他们之间的新仇旧恨,只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彰人确实能成为一个心怀民众的好君主。
    “因为从前经历过,所以刻骨铭心罢了。”彰人摇摇头,又一次提起他不为人知的过往,却不再详细说下去。
    一丝没来由的违和感涌上来,冬弥小声重复了一遍:“从前?”
    彰人抿了一口咖啡,他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冬弥那张已经变得成熟的脸,十年过去,稚嫩褪尽,轮廓逐渐分明,现出些属于青年的英气来,眉如墨黛,眼尾上挑却满目柔和,泪痣缀于眼下平添清冷风情,雾灰眼瞳在历经世事后依旧清澈,仿佛光阴从未穿行而过。
    不曾改变,对东云彰人来说,竟是一种残忍。
    胸前的银链像在微微发烫,它是那样地靠近心脏。
    时光交叠,他好似又与十年前的自己重逢,而牵着他逃离灾厄的小孩仍是那副不染尘埃的模样,目光澄澈,纯洁无瑕。

    十年前,年仅十三的朝国小王子东云彰人,被母亲藏在朝国边境的村庄里,这是战乱中最后一片净土。
    巫师在他降生之前便预言,他的一生中有两次大劫,第一次是十三年后席卷朝国的一场灾难,而让小王子唯一活下去的方法,便是将他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
    对于第二次劫数,巫师却没能算到。
    王后对预言深信不疑,因此一出生彰人就被送出了王城,除了国王和王后,几乎没有人知道朝国还有一个小殿下。彰人被寄养在平民家,体味着平凡百姓的幸福与愁苦,却也不曾忘记自己出身王室,会在特定日子回到王城与父母亲重聚。
    他的亲生父亲严厉,母亲温柔,纵然是弹丸小国,也治理得井井有条,民众安居乐业,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三年,直到号角吹响惊醒众人的那夜——
    朝国被纳入了冬国的扩张版图,弱小的蝼蚁被压死在强权的掌心之下。巫师的预言应验,战火一路从城门烧至宫殿,朝国在半月内覆灭,他的父亲于殿内自刎,母亲也未能幸免,而东云彰人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养父母趁着夜色正浓,假扮运输兵带着他逃离朝国,可越过边境不久,就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彰人被塞进满是粮草的马车里,他的养母揉了揉他的脑袋,灯光映亮了她的脸,那是她最后一次露出安慰的笑。
    彰人死死咬着下唇,哭声堵回喉间,一片朦胧里他看到鲜血飞溅,染了赤色的唇瓣轻启,她的言语悄无声息。
    “活下去。”

    马车被士兵拉进城,背负了亲人遗愿的彰人终于擦干净眼泪从粮草里出来,不料方才的士兵去而复返,察觉到有动静,士兵提起灯,警惕地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
    还未从剧烈的悲痛中缓和过来的彰人,又一次被迫面临惊险万分的局面,他后退几步,意欲藏在马车的阴影里。
    一只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腕,还没等他惊惧出声,对方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嘘——”是一个看起来年龄比他还要小的男孩,他衣着华贵,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跟我来!”
    东云彰人走投无路,选择相信这个不明来历的孩子。对方轻车熟路地拉着他从密道逃出,于大街小巷穿行,不知逃亡了多久,才终于在一片湖边停下来。
    其实还有更安全的地方,那就是带着彰人回到他的临时小屋,但他已经快要在这场奔跑里喘不上气,身体才恢复了些就又这么折腾,母亲知道了必得训斥一番。
    小男孩扶着墙咳嗽几声,渐渐平复下来。他望着满脸尘土的彰人,疑惑道:“刚才真是好险,那些士兵杀起人来眼都不眨的,你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彰人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湖风吹过来,对方不住眯了眯那双灰色的眼睛,他对彰人留有秘密这件事接受良好,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替他摘掉了沾在橙发间的稻草。
    湖边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蜉蝣趋光,绕着灯火舞蹈,扑闪着翅膀在两人面颊投下颤动的影子。
    “我叫青柳冬弥,你呢?”自报姓名的人期待地看着他,眼底是比湖水更清澈的柔波。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眸,在闪烁着微光的湖面望清自己的倒映时,彰人忽觉周身戾气和悲恸皆消匿,唯余短暂的平静。
    于是他张开干裂的唇,声音沙哑:“东云彰人。”
    “东云君……”
    “……你可以直接叫我彰人。”
    “彰人可以留下来当我的朋友吗?”
    “……为什么?”
    “你看起来很难过,我看起来很孤独,母亲说,这叫‘抱团取暖’。”
    纯真又天然的小孩,是东云彰人应付不来的类型。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他坦白,换来对方失落的神情,彰人一向对这种表情招架不住,只好哄骗道,“如果还能再见面,我会留在你身边。”
    “那我们可以交换信物吗?”冬弥用食指勾出藏在衣领下的项链,那是一只银色的飞鸟。他没什么犹豫便取了下来,将银鸽放进彰人的掌心。
    彰人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小朋友,愿意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他。他局促地翻了翻自己的外套内侧,走之前他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本快要被翻烂的童话书。
    “我只有这个……”彰人叹了口气,拿出青鸟绘本。价值过于不对等,他又将那条项链递还回去,但冬弥没收。
    冬弥像是看到什么新鲜物件一般,兴奋地抽走了那本「青鸟」。他从没有读过绘本,母亲也鲜少给他讲童话,这本破破烂烂的书恰到好处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我送给彰人‘青鸟’,彰人也送给我「青鸟」,真巧,”冬弥笑了,他如获至宝般将书本抱在怀里,天真道,“命运一定会让我们再相见的。”
    一语成谶。
    四年后,他在冬国王城里再次见到冬弥,世人皆唤他作小殿下,彰人安静地站在远处,视线里的那双雾灰眼睛望向湖面,与记忆中的颜色别无二致。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前发烫的银鸽,嗤笑命运真是一场荒诞戏剧。

    “陛下还记得十年前,您随当时的王后,去往边境救灾时发生的事吗?”彰人终于试探性地问出了口,孩童时期忘性大,不记得这种小事倒也正常。
    忘了这场初遇,也许对青柳冬弥来说才是最好的。
    冬弥摇头,关于这件事,他只记得母亲因不满父亲草菅人命、随意发动战争的做法,选择四处救灾,收留因战争流离失所的人们。她带上了冬弥,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不重蹈覆辙,尽管她的做法看起来是那么地伪善,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离开王城的保护,冬弥在各种较为艰苦的环境里度过了将近一个月,最后还是没撑住,烧得迷迷糊糊又被送回了王城。
    醒来后他近乎是忘了从前的所有事,因此也不会记得书架里那本格格不入的绘本,究竟从何而来。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冬弥转了转咖啡杯的把手,反问道。
    “没什么,只是因为从没听陛下提起过这段记忆,好奇而已。”彰人喝空了杯中的咖啡,没有完全溶解的糖沉积在杯底,聚成一轮残月。


    10.

    漫长的一个月过去,洪水和疫病终于在各方努力下得到了解决,其中也少不了青柳冬弥的出谋划策。东云彰人认可他的能力,同时也想通过这一点让步缓和他们之间紧张的关系。
    冬弥依旧是受他掌控的新王,即便彰人放了部分权力给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不过比起这些,彰人在放他出宫殿这件事上变得意外地大方,冬弥甚至没用上他想了一晚上的说辞,只是开口提了句“我想出门走走”,对方就点头答应了。
    或许彰人也明白,冬弥并非金丝雀,没有人能够一生被囚禁在四面墙壁里。
    冬国的春天又要来到尾声,冬弥来到花园,开在暖季的花大多已凋谢,不复初春时的生机勃勃。他绕湖走了一圈,心中郁结仍不可解,举目是那座白亭,它是如此刺眼,无时无刻不让他想起自己的愚行。
    他始终在内疚,如果不是他那天出了城,如果不是他的纵容,如果他没有对他的骑士产生多余的感情,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
    心脏再次下沉,他闭了闭眼,躲开白亭匆匆离去。
    “冬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调里带着惊讶。
    冬弥转过身,寻声望向叫住他的那位熟人,看清来人的面貌后,倒是轮到他讶异了——
    天马司,他的第一任魔法课老师,这位只比他年长五岁的青年,早早就成为了闻名全国的天才魔法师。传闻他是不死鸟的化身,法术天赋自然比人类法师高上一大截,而他本人没肯定也没否定,放任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加诸己身。
    距冬弥上一次见到这位老师,已经是七八年前。他对当时国王战争侵略以扩展版图的行为不齿,聘期一到就离开了冬国,过周游列国的日子去了。
    唯一惦念的是他那最有天赋的学生,冬国的三王子,青柳冬弥。
    而此次他再回冬国王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听了坊间传闻,他最得意的学生怎么能够被这样对待,囚禁?架空?简直岂有此理!
    “司前辈,好久不见。”冬弥寒暄道。
    天马司不让冬弥喊他老师,冬弥便一直以“前辈”来称呼他。
    “是啊,好久不见……”天马司感慨,又几乎是求证般问道,“最近怎么样?还好吧?那什么骑士是不是欺负你了?”
    “……还好。”
    冬弥不擅长隐藏情绪,他的谎言全被那双流露出真心的眼睛戳穿,宛如一个还未胀大就被扎烂的气球。
    “不,你看起来不太好。”天马司挤出一个无奈的笑,他想像曾经一般,用哄小孩的方法来安慰他,却在发现冬弥早已不是数年前的那个孩子时,顿住了变魔法的手。
    他转而寻求更成熟的解决方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冬弥环顾了一遍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有。”

    但他们的计划很快就失败了。
    彼时彰人正靠在马场角落的墙边,看着冬弥跨上马背,一副潇洒而又意气风发的模样。冬弥身体恢复得十分不错,独自骑一匹烈马都不在话下。他做任何事都很有天赋,如果不是病痛缠身,如果没有那些恩恩怨怨,他也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君主。
    冬弥最近时常不在宫殿,时而去花园摆弄即将枯死的花花草草;时而出席一下御前会议(虽然他每次都会很自觉地保持一整场的沉默);时而跑去练兵场骑马练剑,甚至还能与大块头切磋一二……
    东云彰人每每看到他恢复精力、眉目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便会心软让步。尽管他手上截获了一封又一封的密信,他仍放任冬弥在王城内肆意活动,当然冬弥也很清楚,他的任何请求都暴露在彰人的眼线里,在王城所有人的视野中。
    “继续下吗,国际象棋?”彰人见他从马上下来,上前替他牵走了那匹马,“最初的那一盘还没有分出胜负。”
    冬弥有些错愕,他没想到彰人竟然还会记得第一节战术课,还有那盘由于时间太紧迫而不得不草草收场的象棋对决。这之后他们进行过许多次象棋游戏,却没有想过要重现他们最初未完成的那场较量。
    “彰人还记得每个棋子的位置?”冬弥问。
    “当然。”彰人笑,先一步走在去棋室的路上。
    棋盘展开,彰人将棋局所剩的棋子一个个摆回原来的位置,他执白子,冬弥执黑子,原棋局正下到势均力敌的局面,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慎之又慎的考虑,因此两人在对抗中忘却了时间,很快便迎来了太阳落山明月高悬的时刻。
    冬弥使了一计王车易位,却不料正中对方下怀,彰人趁着这一步导致的差错,轻易占了上风。
    他抚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冬弥,这一步棋你下得很差。”
    他意有所指,明面是棋局,暗面却是冬弥的逃脱计划。他一次次放纵,甚至将截获的密信完好封回去托人送进殿内。可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心情再陪冬弥玩猫鼠游戏,便干脆借这盘棋暗喻冬弥摆局却下了一记劣着。
    冬弥是个聪明人,当然能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可他面上几乎没什么波澜,依旧沉静,彰人预想中的动摇没有发生,或许这只是他的一种伪装,内心大概早已摇摇欲坠。
    “时间不早了,就在此打住吧,”彰人起身。夜色浓厚,气温骤降,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冬弥的肩上,“等下次有兴致了再把它下完。”
    “嗯,”冬弥右手拢着外套,左手被彰人牵着,他走在彰人身侧,声音很轻,“下次也许就是胜负局了。”
    “我很期待。”彰人揉了揉他的发顶,温柔道。


    11.

    时运不济,天灾落幕没多久,人祸又卷土重来。冬国的官僚与贵族阶级早已从根系就开始腐烂,达官显贵们暗通敌国的速度比他预想得要快。外敌进犯,此刻正需要一位足以稳定军心的将领,骑士东云彰人拥有的权力与摄政王无异,王城需要他坐镇,如果他带兵出征,不难想象这些贵族们会趁此机会,搞出什么样的动乱。这帮家伙几近明着撕破脸,他不可能让冬弥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
    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一个将他纳入算计的,不是敌国,也不是官僚贵族,而是青柳冬弥。

    一年一度的王城开放日如期而至,这是冬国王城最热闹的一天。按照冬国传统,平民不止可以进入王城参观,还能够旁听御前会议,在会议上,也拥有发表看法和提出建议的权利。
    作为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冬弥手握权杖,披着宽大沉重的拖尾长袍,头戴镶满宝石与珍珠的王冠。他端坐在王位上,俯视着台阶下聚集起来的人们。半晌,他用权杖点了点地面,显出几分威严,宫殿内的所有人立刻噤声,屏息等待。
    骑士东云彰人立于国王身侧,他拄着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偌大的宫殿里。
    会议的第一部分是由各族长老和要务大臣汇报近期情况与待解决的要务,然而民众们最关心的问题无人提及,直到第二部分结束,大臣们依旧对外敌侵扰边境城镇、龙灾泛滥等困境避而不谈。实为摄政王的骑士也只是安静聆听,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尊敬的国王陛下,请恕我打断几分钟,我有一事想请教在座的各位大人们,”平民席的右后方,一位高大的男子从席间站起来,他终于忍受不了周围的低气压,决定当出头鸟,“请问对于最近外敌频繁进犯,步步紧逼,以及龙灾肆虐,各位有何解决方案?”
    此话一出,交头接耳声再次于大殿内响起。自东云彰人谋权后,军队里的两股势力水火不容,属于前任国王的旧党与跟随东云彰人攻下王城的新势力,两者产生过大大小小的摩擦交锋。而前线调兵、规划战局、坐镇指挥、让两方军队能够信服并达成共识,举国上下几乎找不到一个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将领。终归是上任时间过于短暂,彰人在还未完成整治内部的间隙,又不幸遇上了这样大的麻烦。
    “这……”大臣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臣有一言……”数秒后,占星师毕恭毕敬地向前一步,他神情紧张,黑色长袍下身躯佝偻。
    “请讲。”冬弥开口,这是他在本场会议里讲的第一句话。一旁的彰人眉心一跳,某种预感涌上来,他望了一眼泰然自若的冬弥,那张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明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近几日臣每夜占星,从星象中解读出了一段喻示,经由与巫师大人的讨论,发现此喻示和巫师大人的预言近乎一致……”
    冬弥身体微微前倾,面上带笑,示意他无须顾虑,继续说下去。
    “如今局势唯有陛下亲自带兵出征可解。”
    此话如有千斤重,话音落下,殿内皆哗然,似是对这样大胆的占卜结果感到怀疑,但不乏被一语点醒的通透之辈,迅速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最佳方案。
    冬弥仿佛在等这一刻,立马顺水推舟道:“如今再选拔培养一个得力且能赢得军心的将领已经来不及了,形势迫在眉睫,龙灾不可小觑。城内大小事务从来都是交由东云骑士,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东云骑士带领军队出征的确不太现实。”
    彰人握紧拳头,想要阻止冬弥继续说下去,但以失败告终。青柳冬弥表现得异常强势且镇定,简直就是万事俱备,只待今日。
    占星师的紧张一反常态,必定是冬弥托谁买通了对方。彰人忽然反应过来,他手中截获的,计划出逃的密信应该都是假的,写着真正计划的信件不知以何种方式越过他的眼线,交到了冬弥手里。
    这便是他的好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将他一军。
    “占星师大人果然算得准确,”冬弥的声音不大,却有着鼓舞人心的魔力,“实不相瞒,我师承第一法师天马司先生,如果是我带领军队的话,天马司先生应该会很乐意随行。”
    不出冬弥所料,搬出这个名字是一步好棋,每个人脸上都顿时充满了惊讶。
    “什么?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马司?”
    “我以为他只存在于民间传说……”
    “他不是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吗?居然会愿意随陛下出征?”
    ……
    一位金发青年从人群里挤出来,他摘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在全殿人的注目下,从容开口:“当然,我很愿意为陛下效忠。”
    他一露脸,群众的嘈杂声更甚,震惊、喜悦、怀疑和振奋等等情绪在人潮里起伏,直到下一个问题被问出口——
    “但陛下的身体……适宜出征吗?”
    这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因为此刻冬弥看起来神采奕奕,让人下意识忘记他的体弱多病。
    “陛下的身体已无大碍,”药师说道,“这么多天里,王城的大家应该都有目共睹。”
    完美的一计,既安抚了民心,又为自己取得了自由,并且戳在东云彰人的软肋上,让他一时间没能想出方法应对。

    御前会议没过多久便迎来了尾声,散场后彰人和冬弥仍然留在原地,空荡的宫殿里只剩他们二人。
    彰人花了好些时间才堪堪维持住平静,他俯下身为冬弥摘下王冠,沉甸甸的手感,冬弥顶着它度过了两三个小时,没显露出任何不适。
    他们都是不甘陷于倒错局势的饮胆者,彰人敬佩且深爱着这样的冬弥,即便他们针锋相对,即便他将要面临被对方将死的局面。
    “好学生,你学坏了。”彰人笑道,拉着冬弥站起来。
    “是彰人老师教得好。”冬弥看着他,喊出了尘封已久的称呼。
    彰人带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又在最下方停住。
    他转过身,仰头看着台阶上冬弥的身影,比起六七年前的骑士册封典礼,冬弥长高了许多,曾经紧张得持剑都在颤抖的少年,成为了一位合格的国王。曾经懵懂的,全身心依赖他的小殿下,终是选择了离开他,并且今后也将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迟来了许多年的凄然围困了他,那些难以逾越的沟壑日益渊深,最终形成了一道天堑,可无论他重新推演多少遍,运算的结果永远指向同一个结局。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向命运和身世俯首,或许冬弥也同样考虑过,但他们都是那样骄傲的人,如那夜雪地里绽放的红玫瑰,坚韧鲜艳却满身带刺。
    “彰人,”冬弥又一次喊他的名字,殿外亮光照进来,白鸽展翅于蓝天,在他的眼底留下一道道青色印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他们的胜负局,两人都知晓得深刻。
    骑士吻了吻他的手背,行了一记无可挑剔的骑士礼,这是最初的承诺,也是最后的道别。
    “那便预祝冬弥取得大捷。”


    12.

    东云彰人的祝福只实现了一半,青柳冬弥驯服了恶龙,将其作为兵器,事半功倍地击退了敌军。
    军队里的旧势力自然是拥护他,而他的战斗方式,谋略手段,又让新势力产生“好像看到了第二个东云彰人”的错觉,两方诡异地达成了和解,纷纷听命于这位国王兼将军。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国王会凯旋,王城里的人们接到消息,甚至有人喜形于色地向骑士提议,置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但骑士只是沉默,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十日后,一道急报传进宫殿——
    回城途中,恶龙忽然脱离掌控,国王最后与恶龙同归于尽。
    骑士握碎了手中的杯子,咖啡迸溅而出,混着鲜血洒了一地,他捏着碎裂的瓷片,仿若丧失了痛觉。
    他处死了所有俘虏和通敌的贵族,不留任何情面。
    他在王城最大的那座花园里呆坐了一整天,玫瑰不再开了,湖面早已结冰,雪落了一场又一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与他的三殿下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后来他下令封锁那座花园,并在白亭旁,亲手为逝去的国王立了一块碑,上面却什么也没有写。
    每到‘祭日’,骑士就会捎上一瓶威士忌和一只酒杯,在花园里待上许久,酌至皓月当空,却不曾显露醉态。
    他很清醒,从始至终。”
    “他没有宣布加冕登基,也没有扶持一个新的国王,也许是还留有一丝念想,不相信那份讣告,他在等待重逢,等待属于国王真正的凯旋。”
    “可三年过去了,陛下依旧杳无音信,”一个小孩打断吟游诗人的讲述,他是一个不相信胡编乱造故事的求真者,深受从事小报撰写工作的父亲的影响,梦想成为一名记录真实故事的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经不住任何质疑,“所有人都认清了的事实,聪慧的骑士大人又怎么会……”
    “孩子,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人类的情感是最捉摸不透的东西,”吟游诗人没有生气,反倒微笑着向孩童解释道,“它会使心中有明镜的人自愿蒙上双眼,陷入自欺欺人的泥沼;也会使原本明朗的局势变得飘忽不定,扰得局中人一团乱麻;爱通常带来幸福美好,恨总是充满痛苦挣扎。”
    “但爱憎从来都不是分明的。”

    咖啡厅里,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吟游诗人的身上,属于骑士与王子的故事落幕,他抚琴开启了下一段讲述,一段孩子们爱听的童话故事。
    戴着兜帽围着围巾的青年喝空了杯子里的咖啡,他起身,拢了拢帽子,以遮盖住他那独特的发色和标志性的灰瞳。他的穿着打扮朴素得毫不起眼,但那位有着紫头发蓝挑染的吟游诗人偏偏在人群里发现了他,一双金色的眼瞳望着他的背影,像是透过他单薄的脊背,望穿了他的心。
    “你的青鸟,飞走了吗?”
    戴着兜帽的青年没有回答,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落在他的身上,对方也并非想要他的答案。
    他沉默地路过人潮,他的样貌和他的表情皆隐藏在兜帽下,晦暗不可见。


    13.

    荒诞派戏剧的最后一幕终是上演,青柳冬弥养精蓄锐四年,带着旧党和四处召集来的兵力,再次回到王城。两方势均力敌,直到数年前“死亡”的恶龙盘旋在王城上空,一袭黑衣银铠甲的驯龙师立于王城门口。

    战火纷飞,这片花园却依旧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纯洁静谧,他们又一次在湖边相见,白亭白雪白墓碑,兵戈相对,为过往种种送葬。
    人生若只如初见。*③蜉蝣银鸽,玫瑰明月,而今时再逢,往日却难现。
    伫立于墓碑前的骑士仍披着那件白蓝色外套,仿佛重现了剧场变故那日,风雪里白亭下那场漫长的等待,他们又一次角色对换,世界已然天翻地覆,可唯有一件事不曾改变——
    无人从名为命运的囹圄里逃出来,也没有棋局能够皆大欢喜。
    “Checkmate。”
    一柄剑伸至白骑士的颈侧,风忽地吹起来,卷落挂在碑顶的项链,银鸽自高处落下,摔在地上的声音几不可闻。霎时间飞鸟四散,羽翼笼着薄雾,飞至望不见的远方。
    那只青鸟,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及的虚像。




    -Fin.-



    注:
    ①化用自诗歌「绝色」——余光中
    ②出自童话「青鸟」——莫里斯·梅特林克(张琴译本)
    ③出自词作「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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