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日子》「…請問，我們離任務的目的地還很遠嗎？」


天色從青藍轉為橙紫又落入深藍，沾染灰白芒草穗的黯淡濃金也被蓋上一層厚厚的黑。
貴族少年跟著騎士團的前輩繞繞轉轉，從城裡走到城外，最後爬上一座不怎麼高的小山。

從小就養成每天至少跑5000公尺自我鍛鍊習慣的少年並不覺得疲累，但是幾乎漫無目的的步行讓他莫名地感到焦躁。

「這麼長的距離，應該要使用馬車，減少耗費在路途上的時間成本。」

少年對著自己的前輩提出合乎常理的建議，不過轉過頭來對他露出淘氣笑容的人似乎一點也沒聽進去。

「都說了是特別的任務了啊，當然不能用平常的方式。」

高舉的指尖在空中輕晃，幾簇小光點閃現。

「用走的，仔細去看路途中的每一段路、每一座村莊、每處河流山嶺，這些記憶都會成為克盡騎士職責的助力。」

入夜的山風捲起騎士長長的披風，光點隨著話語聲忽上忽下，而後隨著騎士手臂揮動，整齊地越過披風，朝年長騎士的身後飛去，融入披風落下過後，一片突然闖入少年視線的光海當中。

少年疑惑地加快腳步，登上蜿蜒山道的頂端。



矮山環繞的谷地裏頭，無數鎖住光點的玻璃小瓶成串掛在空中，隨深秋夜晚的北風晃晃蕩蕩，底下則是色澤鮮豔、宛若雨後虹彩的大片花海。

「這、是…？」少年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如夢似幻的景致。

跟用金銀珠寶與華貴材料妝點的奢華建築相比，以人手扭轉自然形象的壯麗美景更令他感到震撼。

「哼哼，厲害吧？稍微運用一些魔法，就能讓更多花朵跨越季節的限制綻放。」

年長騎士的手臂搭上少年的肩頭，冬夜當中突然貼近的體溫，讓人無從推拒。

「火屬性魔法可以帶來光與熱，水屬性魔法帶來滋潤與涼冷。」

不久前才冒出活潑光點的指尖，又蹦出了幾簇小小的火苗，學追夏市集的煙火劈劈啪啪地在少年面前絢爛炸裂，冒出的煙霧隨風拂上少年的面頰時，卻已成為清涼的水霧。

映在騎士眼中的花海，片片花瓣都像是寶石打造而成，聚在那麻灰色的眼瞳裡，閃著不遜於星空細碎卻耀眼的光芒。


「這座光之區域邊陲的村莊，夾在矮小的山丘中間，季節感比較不明顯，就靠著種植容易調節花期的花草維生。」

「人們為了生存努力尋找新的可能性，用汗水換來的物資金錢兌換飯菜玩具，製造小小的幸福，這些小小的幸福堆成的每一天，就是人生。」

「當然，在執行任務的途中找尋像這樣的美景，或是街頭巷尾的隱藏美食，也都是組成人生的重要小小幸福！」


總是洋溢過度活力的聲線原來也有如此平靜安穩的時刻。
少年愣愣地想著，沒發現自己的視線早就從花海轉移到前輩熱血暢談的凜然表情上。

縱使那些話語裡偷渡了不少稍嫌荒謬的個人喜好。


「我加入騎士團，就是為了守護這些小小的幸福。」

「只要騎士團繼續維護公平公正，現在生活在不幸中的人們、因為意外失去幸福的人們，總有一天也能再次找到屬於他們的小小幸福。」


一個眨眼，化為星海的暗銀色眼瞳轉向少年。


「那你呢？艾德蒙特。身為不須拚死努力也能過活的貴族，你加入騎士團是為了什麼？」


少年隱隱感受到，有一股深邃的黑暗，就藏在那片細碎的光芒後方，虎視眈眈地等待他的回答。

偏過頭，垂下眼簾，少年把自己的注意力移回腳下的花海，試圖甩開那逐漸勒緊他的窒息感。


加入騎士團，是為了什麼？

在兔子布偶面前捉著小木劍揮舞、豪語要成為騎士的午後時光，並不只是孩童滿足自我虛榮的玩樂。


「……貴族源自於騎士，而騎士的職責是捍衛正義、保護弱小。光以貴族身分接任領主，我擁有的力量，不足以全面地守護我的領民……以及更多的需要保護的人。」

那些稱為家族成員的近親遠戚，總會在交談間暗暗嘲諷少年只要靠著手背上的寶石，就能輕鬆享有特殊待遇。

明明他們不知道在寶石瘋狂發熱時，那股像是體內有千百根細針流過四肢百骸的痛苦。
明明他們的目光都擺在筵席間的珍饈美食，而不是領地村落裡那些沾過汗水淚水的粗食淡飯。

總該要有人來為那些被拋下的人們提供庇佑。


少年咬緊下唇，給自己打氣。

視線再度對上前輩時，藏著深邃黑暗的星空已經成了倒映星空的平靜湖面。

無聲地說著，把一切都講出來吧，我正在聽。

用心地聽。


「我知道，現在的我還不夠厲害，也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改變什麼。但是我會努力，從自己，然後是一個小隊、一個駐點，總有一天，我能辦到——」


大掌輕輕按上少年的頭頂，順著髮流用指尖梳過少年紮在後頸的馬尾。


「艾德蒙特有一個非常美好的目標呢。」

水藍色的髮梢唰啦啦地從指尖流淌而下，興許是流得太緩慢，沖不開那融入糖蜜般低沉而濃郁的醉人聲線。

「我們，一起加油吧？」

嘴角俏皮地微微彎起，擅自勾起少年的左手小指。

「沒做到的人是小狗！」

什麼亂七八糟的約定。
少年一邊在心底吐槽，一邊用力穩住了差點失守的嘴角。



「嗯，差不多時候要出發去下一站了，那裏才是今天任務的終點。」

反手拉住少年前進的手掌，隔著兩層手套布料，依然隱隱透著令人安心的熱度。

「跟我來。」





石砌的宅邸外頭爬滿藤蔓，訴說著屋子佇立此地已久。

環繞屋子的花園，打理得整齊有序。
雕著少見花紋的木質大門邊，燈盞忽明忽暗。

騎士打了一個響指，燈芯上的火焰立即不再凌亂，像個訓練有素的士兵，穩穩地為兩人照亮腳下蜿蜒的石板小徑。

木門後方的玄關內擺著不少異國氣息的雜物，種類雖雜仍擺得有條有理。

跟著領在前頭的前輩吊起披風，脫下軍靴，再次抬頭，門廊底端掛著的畫像立刻映入少年的眼簾。


一家四口，在開懷笑著的夫妻手中，是兩名一長一幼、帶著同樣溫暖笑容的麻灰髮男孩。


「陸斯恩，這裡難道是……」

「咳哼，沒錯！聽好了，艾德蒙特，我現在就宣布我們今天的任、噢唔！」

一記重拳突如其來地砸進青年得意洋洋挺起的腹部。
中氣十足的男低音緊接著蓋過青年的哀號。

「陸斯恩你小子又把人帶去哪裡野了？！」

大手一揮一勾，那頭亂髮轉眼之間就被圈進男人的臂彎內，「時間還是你訂的！」

「團、團長…？！」

「歡迎光臨我們家，艾德蒙特。」

打著領帶的襯衫外套著圍裙，對亂髮青年使出鎖喉技同時還能轉頭笑著招呼自己的大男人，以及目前自己身處的環境，都讓少年腦內亂得不知所措。

「團、團長宅邸不是在、王城附近嗎……？」

「王城的宅邸是國王陛下的好意，為了…咳，方便我們工作。而這裡，才是我跟這傢伙真正的家。」


男子終於放開始終沒有放棄掙扎的青年，不忘往青年的後腦勺補上一掌。

「你居然什麼都沒跟他說？」

「嘿嘿，這樣才有驚喜感嘛！」

嘟噥著頭髮都被你弄亂了啦的青年，雲淡風輕地回應你頭髮本來就亂的男子。
跟少年在騎士團內見過的相似卻又不太一樣的相處模式。


能不顧禮儀，毫無矜持地跟手足在家中恣意交談。
這也算是陸斯恩口中的小小幸福嗎？


歪著腦袋，還沒想透，突然也被人勾進懷裡。

「聽清楚囉！今天的任務就是——慶祝艾德蒙特加入騎士團一周年！」


「呃、為…為什麼…？」
更多的疑問佔據思考，雖然少年並不是人性本惡論者，還是忍不住本能地提出了有些失禮的推論。

「…因為我是貴族？」


兄弟倆迅速交換一個眼神，方才毫不留情砸在陸斯恩肚皮上的手掌，此時輕輕按上少年的髮旋。

這是少年今天第二次，受到孩子般的對待。


「沒錯，因為你是貴族，但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

褪去平時在團內帶著俯視感的語氣，艾德蒙特似乎能從放緩的語氣中聽出些令人懷念的感覺——寵溺、慈愛。

「你應該會奇怪為什麼我經常安排你跟陸斯恩一起行動吧？」

「是的，團長。」

沒想到一直沒說出口的不滿會在此被揭開，少年的面頰不禁一熱。轉念一想，也許他的頂頭上司就是想趁這個機會避開他人耳目，讓他如實說出心聲？

「恕我直言，身為剛入團的新人，您應當安排我跟其他同期的隊員一樣，跟著不同的小隊行動，學習騎士團的工作。一直讓我待在陸斯恩小隊，不僅容易招來閒言閒語，我也沒辦法快速學會更多工作。」


「不過，安排你像其他人一樣，輪流跟不同的小隊行動，那些閒言閒語也不會消失，對吧？」

彎腰直直對上少年、與那活潑青年神似的雙眼，帶著另一種感受的深邃。
能夠深深地、深深地，探進人的心底。

「……」

「如果你能從中學到很多，我肯定會那樣安排。但事實上，安排你跟其他小隊行動的時候，你也只能學到人類究竟能怎麼發散他們的惡意。」

「……」


摟著少年肩頭的臂膀收緊了點，搭在少年頭頂的手掌跟著輕拍兩下。

明明這之間都沒有言語的往來，卻讓少年隱約地想起，某次硬撐著鍛鍊，最後累垮身體，昏沉之間，母親在床榻邊的輕嘆。


——艾德蒙特就是對自己太嚴格了。


「陸斯恩這小子，雖然平時吊兒郎當的看起來很不可靠，不過畢竟是我親手教出來的，該做的工作他都做得很好。你想要盡快學會所有騎士團的工作，跟著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無視一旁親弟弟「我哪有吊兒郎當我超認真」的抗議，男子沒有移開直直盯著少年的視線。

「騎士團現在需要的是有實力，而且願意努力為人們奉獻的人才。你認為的『特殊待遇』是為了留下人才的必要手段，而非對貴族的討好。」

「將來，你能負責的工作越多，無可避免就會遇到更多的不如意。但是，我們希望你知道，只要你心向王國、心向人民、心向騎士團，我們就會全力支持你。」


而且……


直起身子，移開手掌，那股聚在三人之間的厚重空氣瞬間消散。


「我不介意多一個聽話的弟弟，畢竟現在這個這麼皮。」

「我也想要有一個可愛的弟弟，畢竟現在這個哥哥這麼恐怖。」

遭到點名的青年不滿地噘起嘴反擊。
接著閃身躲到比自己小了一個個頭的後輩身後。

「你小子活膩了是吧？」
「欸欸欸拒絕家暴！！」


在貴族生活圈幾乎不會發生滑稽的場面，終於攻破少年努力把持的嘴角。
噗哧一聲輕笑，立刻吸引了兄弟倆的注意力。


「啊，艾德蒙特笑了！」青年像發現新款美食似地手舞足蹈。

「咳哼…我、我才沒有…！」少年則趕緊用雙手遮住一時大意而露出的笑容。

「不要這樣嘛，你笑起來很好看啊～」想要把遮擋笑容的手拉開的指尖並沒有真的施力。

「好看不是對騎士的稱讚！」即便如此，少年還是決定使盡全力抵擋。


對、對，好看是對艾德蒙特你個人的稱讚～
住手、不要再拉了！
再讓我看一次嘛～～拜託～～
不、不要……！



「夠了、夠了，要鬧吃完飯再鬧！」

拉扯之間，男子早把飯菜端上一邊的木桌。

燉菜溫潤而濃郁的香氣、香料混著肉脂散發出的刺激氣息，以及酥脆焦糖散發出的甜蜜強硬地從三人的胃袋裡釣出飢餓的咕嚕聲。



分別在方桌三面就坐的三人各自舉起面前斟了茶水的玻璃杯，由多話的陸斯恩清清嗓子，開啟今晚的飯前祝禱。


「感謝卡萊因神讓我們在一年前的今天相遇。」

空中相碰的玻璃杯緣反射吊燈的暖金燈光，在牆面的異地風景畫上映出美麗的星芒。

「願正義得以伸張，願理想得以實現，願今後日日都能美好。」





　　　　　　　　　　　　　　　　　　　　　　一如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