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伊得震驚中隱含著責備的眼神,奧利文動搖了。
您不是……總是在鼓勵我直面我內心的渴望、勇敢地踏出第一步的嗎?
為何在聽見我所說的話後卻露出這樣的一副表情?
身上的重量一輕,奧利文從他身上站起,走到一旁的水盤前整理自己的衣物,他的唇角緊抿著,偶爾會藉著轉身的空隙望向自己,只僅僅對上一瞬間,便會閃躲移開他的視線。
「你是要……外出嗎?」抬手抓住在身旁路過的祭司冰涼、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伊得深知自己剛剛的沈默傷到了對方,也懊悔自己明知道如今的奧利文在污染的影響下腦袋不太正常的情況下,實在不該把瘋狂的責任強加到對方身上,可他卻沒有第一時間安慰他——
手被奧利文掙開了。
祭司大人面無表情地取回了被放置在床尾的聖典,看得出來他想要勾起嘴角朝伊得笑笑,露出的笑顏卻像能劇面具一樣僵硬死板,伊得想要撫平那抽搐的唇角,卻沒那個立場去行動。
「只是還有晚間的禱告會需要主持而已……伊得你先好好休息,我處理好也會休息的。」深黑色的眼瞳正在幽幽發著光,比一旁搖曳的燭火都還要亮眼。伊得知道,他口中所謂的「晚間禱告會」必定不是正常的、他想像中的那種信徒聚會。
「我能加入嗎?」奧利文幾乎是不加思索地就拒絕了他的請求,大概知道自己拒絕太快會引起異樣的懷疑,他連忙快速上前幾步,大掌輕柔地揉撫過伊得汗濕的髮絲,大拇指在他仍然被劇烈的情緒波動炸得漲紅的臉頰處磨挲著。
在他頰邊留下溫柔的啄吻,掌心下的臉持續地發燙,直至那具身軀一軟,倒在自己懷中,祭司才眨動著有些乾澀的眼睛,把昏睡過去的伊得安置在床榻上,給他掖好暖和軟香的毛毯。
「對不起,伊得。」沈浸於不被理解的錯折感跟隱隱浮現的自我否定中的祭司大人單憑著魔力波動逐漸平穩的反饋便判定伊得已經在自己的催眠魔法中沈沈睡去,並沒有發現當他撩開帳篷的簾子後,床上的大魔法師緩緩睜開了仍一片清明的眼睛。
—
深夜的營地深處,一簇正不斷蒸騰出濃厚黑色煙霧的篝火正熊熊燃燒著,蛋白質被烤焦的氣味伴隨著痛苦的悶哼被禁言魔法鎖死在這方寸大的空間之中;篝火旁被烤得暖和的空地上有好幾對由信徒跟騎士組成的「伴侶」正在激烈地交媾,一旁的十字刑架上掛著好幾個血肉模糊的俘虜,另一側則是好幾群分工明確的信徒在庖製從地方貴族處搶來的牲畜,準備製成行軍用的口糧。
奧利文跪坐在巨大的篝火前,雙手捧著聖典正在低聲誦告著什麼,整個場地充斥著讓人作嘔的汙濁魔力,來源卻並非伊得眼中已被污染得徹底的奧利文,而是他身後那簇篝火高台上一個裝著晶石的盒子。
捂住被汙濁魔力灌得不斷乾嘔的口鼻,同時把衣領跟圍巾再檢查了一遍,伊得才敢在黑暗中繼續悄悄往前,直至他能聽見位於人群中心的祭司正在唸叨的誦詞內容。
「獻上祭品的精血立誓……吾等將用教義感化、撥正如今混亂失序的世界——」祭司取出一柄光潔的小刀,在自己的小臂上劃下,鮮紅的血流淌、滴進地上的魔力紋路之中,跟十字刑架上俘虜的血融為一體。
「祈求卡萊因神降下您仁慈的賜福,點亮罪人的歸途……」一旁瘋狂交媾著的人們紛紛停下動作,學著祭司的樣子各自在自己身上來了一刀,遍地的鮮血混著牲畜死亡後失禁的氣味一下子濃郁起來,伊得沒忍住小聲地「嘔」了一下,在他前方不遠處正在自殘的某個信眾順著聲源回過頭來!
放下手裡沾滿污血的小刀,幸好他急中生智把一旁被另一個信眾丟開的小刀撿在手裡,佯裝自己是太過虔誠而導致興奮過度地作嘔的樣子……居然真的把那個信眾給騙了過去,他友好地朝自己咧開嘴笑,伊得也跟著尷尬地笑了起來,總之危機是暫時解除了。
儀式結束後,眾人都各自拉著「伴侶」或動物的屍體離開了,偌大的空地裡只剩下幾個氣若遊絲的俘虜跟沈默不語的祭司大人。祭司身後的篝火正在逐漸熄滅,木柴跟動物軀幹燃燒過後的焦味薰得他眼睛乾澀,他一邊拽起內襯的衣擺拭淚,一邊走近仍然跪坐在地的奧利文。
察覺到有人接近,祭司的睫毛抖動著揚起手,閃動著熾白光芒的聖典懸浮在他手心之上,那抹白被另一朵金光壓了下去,奧利文睜開雙眼,伊得釋放出一個帶有歉意的笑容正半蹲在自己身旁。
「這裡,我可以坐嗎?奧利文。」曲起的指節敲了敲被鮮血浸滿的沙礫地,血凝成乾硬的一團,多餘的血液在熱力的作用下變得黏膩,在他曲起的指節上糊成一團。
翠綠的髮絲隨著點頭應允的動作輕顫著晃動,注意到他的不適,奧利文把一旁的蒲團抓了過來給伊得墊著床,而他自己則仍然坐在那如血池子一般濕軟的沙土之間。
「……不是說了只是普通的祝禱會而已嗎,你應該好好休息的……明明你的傷口都……」殘留著微弱腥氣的指腹摁住了冰涼的唇,伊得靠在他肩膀上仰起頭,手指從唇移到他散落的瀏海上,輕撥了幾下。
「你們的祝禱會『正常』的程度還真嚇人啊……頭髮沾到血了。」執住大魔法師還要繼續作亂的手湊到唇邊,奧利文一點點舔吮起上面殘留的污血,伊得想要抽回的手被他死死卡在指縫間的動作抓住,隨著接觸的增加,奧利文的瞳眸裡逐漸漾起了一抹綠意。
淨化起作用了。
坐在一片混亂的聚會現場還是有點別扭,伊得撐著身子站起身,視線狀若無意地在被篝火木材架成的高台上仍然散發著滲人魔力波動的晶石盒子。
晶瑩剔透的盒子裡放著一塊碎片狀的水藍色晶體,晶體整體透亮、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可傳出來的魔力波動卻一直傳來帶著濃鬱的草香、同時又令人作嘔的腐敗臭味,兩種矛盾到極致的氣味被強行混和到一起,卻絲毫不顯突兀。
———就跟他夢中記憶裡的奧利文一樣,聖潔跟濃重的慾望同時出現在這個外表強壯穩重的祭司身上,他堅定的信仰跟從小被賦予的責任使他成長為一個在旁人眼中幾乎完美的人,過度壓抑的成長環境卻使他對「慾望」、「渴求」之類的正常意識感到羞愧。
奧利文又有什麼錯呢?
空著的手探入祭司垂落在地的指節,用力地握緊,伊得看了看一旁出氣多進氣少的俘虜,閉了閉眼,還是下定了決心。
「這幾個人……解脫了他們的痛苦之後,我們再一步步把民眾的想法扭轉過來,可以嗎?」
「扭轉?」奧利文坐直了身體,不解地盯著伊得,神情有些懵懂。「現在的我們只是在遵循卡萊因神的教誨,代替衪的手和眼對在戰爭中迷途的人提供協助而已。……扭轉想法的說法是……?」
緊咬的牙關有些發酸,伊得收回了交握的手,來自現代的他無法代入這個世界人們的處境,但他也知道這種以血流如注為代價的「協助」絕對不可能是所謂的「神之意志」!
「或者我們可以用更溫和的手法?比如談和什麼的……或者引導他們尋求其他聖堂的協助——」手背被包裹起來,往下壓了壓。
伊得停下了飛速轉動的腦袋,眼前的空氣中憑空浮現出一片由水元素組成的鏡面,上面播放著的畫面異常清晰,那些隸屬貴族的騎士欺辱平民、搶掠物資的影象一遍遍沖刷著伊得的認知,待他看完奧利文想要展示的畫面,他沈默了。
「你曾經對我說過……他人的『想要』跟自身的『想要』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我』想要帶領著信仰卡萊因神的人們尋找活下去的辦法,而你……想要我繼續用以往的方法去行使我作為祭司的職責。事實上這條路我嘗試過了,行不通。」奧利文的眼神裡有控訴、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即使知道對方已經思想扭曲了,可從奧利文口中生出的話語卻讓他難以找到反駁的論點。
「……雖然你說的話有你的道理,但我仍不覺得這樣以暴制暴的手法是對的。」
「建立在傷害上的和平終有一日還是會成為那把挑起爭端的刀……呃,我、不,你又要去哪裡?」奧利文再一次甩開了他的手,獨自走遠,徒留伊得一個人留在原處,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跟這樣的奧利文溝通,他忽然意識到在夢中的記憶裡,奧利文一直都是包容他人、理解他人的那個存在,他完美得恍惚是教科書上會出現的聖職偉人,無私奉獻、為他人的福祉而努力……
這樣的道路真的是奧利文「想要」的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留在原地的大魔法師無助地揪緊自己的髮根,在俘虜抽搐著斷氣的嘶鳴聲中咬破了唇,血一滴滴掉落,滲進滿地的污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