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xiem｜Shuca無差】《蟬時雨》(完)+ + +

蟬聲如雨，傾瀉在炙熱的夏日之下。

回來參加葬禮的他站在窗旁的書桌前，桌面一個被蓋起來的相片框上積滿灰塵，他伸手把相片框扶正，用手帕清掉上頭的塵灰，這時他才瞥見寫在相片右下角的日期。

距離他上次回家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Shu心想，把椅子拉出來坐。

這五年除了父母親之外，他沒有跟這裡的任何人聯絡過，包括他那個帥氣開朗的童年玩伴。

Shu原本決定這輩子不再回來了，卻沒想到會在深夜接到母親的來電，就為了問他要不要回家參加葬禮，雖然心底還有些疙瘩，但一聽見舉辦葬禮的家族名時，他沒能多想就開口應下。

當Shu遞出長假的申請單時，他的主管甚至難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薪資不符合你的期望嗎？』主管看著他申請的假期天數，『你要是覺得不滿意，我可以跟……』

『您想多了，我只是回去參加葬禮。』

主管一愣，瞧見他的神情後緩緩道：『這幾天就好好休息吧，節哀順變。』

遞出假單的Shu只花了半小時就整理好行囊，拖著小行李箱搭上通往家鄉的列車，或許是上班時間，那節車廂內只有他一人，他獨自坐在窗邊，撐著下巴望著搖搖晃晃的車廂，緊貼在潮濕的山壁旁行駛。

轟隆、轟隆。

竄出山洞的列車，從熟悉的都市駛向對他來說已經變得陌生起來的鄉村，金黃的稻田在暖陽下像一片大海，而遠處是連綿的山坡。

那些他不願想起來的記憶，隨著列車停靠在月台的瞬間，一口氣湧上心頭。

Shu起身，拿好行李箱後走出車廂，將車票放在已經沒人看守的售票窗，走向在車站外等著他到來的父親。

久違地與自己兒子重逢的父親，給他的第一句話卻是：『昨天熬夜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Shu抹了把自己的臉，發現眼睛周圍有些腫痛。

『可能被蚊子叮了。』他撒了一個不著邊際的謊，『葬禮什麼時候開始？要先回家一趟嗎？』

『不用，我們直接去會場。』父親打開後車廂，幫他把行李箱放進去，『你也剛好穿了黑西裝，順路過去吧，你母親也在那。』

Shu「嗯」了一聲，坐上副駕駛座。

淺黃的廂型車穿梭在稻田之間的產業道路上，像一隻破開金黃海面的大魚，將Shu帶往那個他不願去，也不想去的葬禮會場。

沒想過一個小村的告別式，能擠滿這麼多人。

Shu看著屋外的人群心想，他跟著父親的腳步穿過人潮，走進家屬所在的會場，父親停在門邊擺放的木桌旁，在簽到本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後，抬頭將筆遞給他。

他接過筆，正準備在白紙勾勒出自己的名字時，一個熟悉的嗓音打斷他的動作。

『是Shu嗎？天，你那時候還小小一隻的，時間過真快！』

Shu抬頭，只見眼前同樣穿著黑西裝的女性微微一笑，而她展露出來的笑顏，與他記憶中的那張臉龐綻出的笑容相似地有些過分。

『阿姨，好久不見。』他擠出一個笑，『希望我沒有耽誤到告別式的流程。』

『沒事的，現在才正準備開始。』有著俐落短髮的女性笑了笑，『老實說請你媽問的時候，我還擔心你會不會拒絕，謝謝你能來參加這場告別式……那蠢蛋應該很開心你沒有缺席。』

Shu回以一笑：『說不定他不希望我來。』

『或許吧？就算是我生的，我有時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她聳聳肩，『反正是辦給我們這些人的告別式，他就算想抗議也得先爬出那口棺材才行……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他那麼做。』

Shu被這番話逗得一笑，也同時在那本簽滿了名字的本子，把自己的名字扔進那滿滿的人海中。

告別式的流程異常順利，輪到Shu上前遞白花時，他能察覺背後有無數視線正盯著自己，但他只是淡淡地把花放進去，甚至沒多看裡頭那人一眼，轉身走回位置。

在他之後遞花的是某個啜泣的女孩，Shu看著她那張幾乎哭花的臉龐，才想起女孩是誰——那時，她也遞了花給對方。

只是不同於當時，這次她再也等不到回覆了。

Shu在葬禮上恍惚地回想，自從他升大學那年去都市念書和工作後，被課業和各種壓力追著跑的他，就不再被那些曾讓人糾結不已的情愫，攪亂自己的生活步調。

而這次的意外，即便Shu不想去思考，也沒辦法阻止這些曾和他有過聯繫的人們闖進眼底。

Shu跟著眾人走進火化場，卻沒有站在距離他最近的位置，反倒遠遠地待在角落，望著那口純黑棺材被推進火化爐。方才和他開了地獄笑話的阿姨，嗚咽地抓著手帕，試圖將聲音壓進那條薄薄的布料中，最後還是沒能成功地哭出聲。

阿姨的淚水滴在地面，在火化場中泛起層層漣漪，波及了周邊的一大群人，就連Shu的父親也被這波突來的攻勢襲擊，默默地轉頭擦淚。

只有他，只有Shu Yamino沒有哭。

他只是默默地站到人群散去，也依然看著那口黑色的棺木在火海中燃燒，不曉得過了多久，焰火中早已看不見棺材的影子，而外頭的蟬聲也逐漸褪去，直到焚化爐內的最後一簇火苗熄滅，站在他背後的父親才忽然出聲。

『該走了，Shu。』父親說，『你已經站了快三個小時，回家吧。』

Shu不發一語地提腳，但或許是維持同樣的姿勢太久，讓他硬生生踉蹌了幾步，跌了一跤。

他狼狽地爬起來，趕緊跟上走出火化場的父親。

在回家途中沉默依然圍繞在他們周遭，讓人有些喘不過氣，沒有想讓氣氛變得這麼僵硬的Shu轉下車窗，打算讓車內通通風。

打了左轉方向燈的父親，突然開口：『我沒有反對過你們。』

『我知道。』Shu淡淡地，『是我……是我們之間出了點差錯才這樣的，不是您的問題。』

『他一直都很在意，時不時就跑來問你的狀況。』他瞥了眼副駕駛座上，已經比自己高的兒子，又把視線轉回前方，『我們尊重你的選擇，所以不曾透漏過任何消息，但現在……我有點後悔了，Shu。』

熾熱的陽光撒在綠葉上，樹影落在他們的廂型車上，Shu看著車外的道路上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斑駁光影，沒有回話。

等Shu拿著行李箱回到自己房間時，距離告別式結束也過了快四小時，他沒有馬上整理行李，而是疲憊地坐在床沿，脫掉身上的西裝外套，鬆開繫了一整天的領帶，但他依舊覺得有些悶。

Shu推開窗戶，讓陽光竄入自己房內，這時他發現遠方的蟬鳴又一次響起。

他拿起書桌上蓋著的相片框，小心地清掉上頭的灰塵，映在照片上的是，高中時他們參加大隊接力，被意外絆倒的Shu被隔壁班的青梅竹馬，攙扶著一起奔向終點線的畫面。

這是Shu最珍貴的照片，但離開時他選擇將自己最寶貴的記憶留在這裡。

他不該把適合在天空下翱翔的鳥兒，關進醜陋不堪的鐵籠裡，直到現在他依然這麼想。

Shu把椅子拉出來坐，搭了一整天的車後緊接著又參加告別式，讓他疲憊地沒能擋住襲來的睡意，就這樣趴在桌上看著那張相片犯睏。

這時，窗外傳來兩聲輕響。

他轉頭，發現有著燦金髮絲的男孩正對他眨眨眼，興奮地示意自己開窗。

「Shu！出來玩啊！」

他沒有多加思考，起身就開了窗，讓那孩子拉著自己的手一起踏上窗檻。

他們去了小時候常去玩的後山，去那條能夠抓到不少蝦蟹的清澈小河，去那片只有他們知道的蘆葦田，他們奔跑在金黃的蘆葦花海中，被風吹起的黃褐花穗在落日中飄盪，像冬日裹著烈日晚霞的雪花，又像燃燒那口純黑棺木的火苗。

跑在Shu前頭的男孩身形逐漸拔高，最後逐漸高過能遮掩他們身影的蘆葦花，但他沒有停下腳，依然往前邁步。

就像當年，他望著的那個朝夢想前進的高大背影。

那時Shu沒能抓住人，但這次他希望自己能成功，於是他伸出手——

『Shu Yamino。』

視線聚焦在那隻手上的Shu，猛地抬起頭，只見一直往前看的青年回頭，落日的金光灑在這片蘆葦花田，打糊了他的身影。

『抱歉，我必須得走了。』

Shu「嗯」了一聲，把伸到半空中的手縮回去：「一路順風，Luca。」

青年似乎料到他的回答，笑了一聲後往前踩了幾步，在逐漸高漲的蟬聲中，湊到Shu的耳邊，帶著笑輕輕地說了句。

『X XXXX XXX XXX。』

沒能聽清他說話的Shu，急得想抓住他的手，最後只抓到幾片漂浮在空中的花穗。

Shu睜開眼，沒有開冷氣的悶熱房間讓他汗如雨下，就連臉頰也爬滿了水痕，他擦掉從眼眶流下的透明液體，吸吸鼻子後才發現拿在手裡的相片，不知何時露了一角在相框外。

他想把相片推回去，卻意外發現相片背後有個淡淡的墨水痕跡。

Shu抽出照片，看見後頭那熟悉的字跡後一愣。

—— I love You, Shu.

他喃喃：「我早就知道了。」

如雨傾落在炎熱夏日中的蟬聲，在夜幕被拉上天際前，淹沒了他房裡的一聲哽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