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发和雷欧君关系更加亲密的契机,是身边人随口的几句话。
“诶,濑名同学,”据说只对女性感兴趣的羽风,试图找我闲聊:“有没有感觉……月永真是长了一张可爱的脸?”
见我用看变态的眼神注视他,浪荡公子哥设定的同级生急忙摆手:“不是,那个,我对男人没兴趣!…但其他人可说不准。加上月永头发留长后,背影看过去更像女孩子了不是吗?”
头发?
午餐,拍掉又一次偷夹章鱼香肠的手,我佯装恼怒地揪住雷欧君脸颊:“堂堂天才作曲家居然觊觎别人饭盒,当心我报警啊?”
“呜~”满头乱毛的笨蛋撇嘴,垂头丧气蹭坐在旁边,我这才注意,他的头发可能、确实是比之前更长了。
……绝非感知迟钝。毕竟,我成天和这家伙待在一起,每日都得以欣赏的面容,要明悉每一处细微变化,着实是个难为人的要求。
“对不起嘛~”他撒娇,猫咪一般的眼眸,小心翼翼窥探反应,“看起来好香!是自己做的?…想尝尝濑名的手艺!”
又不是没尝过。
细软发丝经夏日微风吹拂,极轻极慢地摇晃着,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实质阳光。带着讨好意味可爱笑容非但没让我心中郁结消除,相反,更为隐秘的恼怒逐渐加深。
羽风的话像是句提醒,偏偏他并没有自觉,——这就是最令我火大的一点。这群人,为什么理所当然把一切关于月永雷欧的问题丢到濑名泉头上呢?明明、我和这家伙……
将最后一个章鱼香肠塞进他嘴里,雷欧君含糊着欢呼。充满稚气的肉感颊侧一鼓一鼓,叫人联想起什么小动物,比较漂亮的那种。
……真是烦人。
揉揉那乱糟糟的脑袋,他不明所以地抬头瞪眼,似乎想要抗议,却被另一个话题打断:“说起来,雷欧君头发多久没剪过了?刚认识时是短发吧?不如放学后我陪你一起?”
提及剪发,年龄稍长、在我面前却极其幼稚的宇宙人苦大仇深地拧眉。
“才不要!陌生人拿着剪刀挥舞,灵感都会消失!在濑名面前哭出来就太丢脸了!”
眼泪汪汪的雷欧君想必会很有趣,…甩掉这突兀念头。这家伙讨厌尖锐的物体?我询问,得到肯定回答。
“之前都是爸爸帮我剪发,但他最近,一直要出差……”
所以,只有在亲近之人手下,雷欧君才能克服对待尖锐物品时产生的恐惧?
不切实际的想法又从脑海冒出,不由得失笑。且不提自己有没有那技术,雷欧君眼里,我这个认识没多久的平庸角色,会是那个即便挥舞起锋利刀刃、也值得他付出全身心信赖的人吗?
半晌无言。顶着头与体面偶像非常不符、未经打理的乱发的笨蛋,歪着脑袋看我,“濑名?”
略感灼人的阳光下,那灵动翠色似有粼粼波光。
…虽然是个笨蛋,好歹也长着张天独厚的脸。
招人瞩目的雷欧君,入学后不知多少假意奉承的虚伪面孔背后议论,当然也有零星一些对他真正报以欣赏之情。羽风的话犹在耳畔,如果连那个人看到这副模样都忍不住感慨……
于是向他建议:“要不绑一绑?雷欧君的话,头发扎起来应该也很好看。”
不管是哪一种人把这家伙当作女孩子,我似乎都不太高兴。
惊讶收缩的瞳孔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随即有些害羞的挠鼻反应也印证着他的忐忑:“真的?濑名觉得我扎头发会好看吗?”
“嗯。”
又一次下课的时候,束上头发的月永雷欧在教室门口嚷嚷:“濑名!这里!”
比普通男式短发更长的柔软发丝,真正扎起却只能勉强拢住一个橙色小揪,此刻尾巴一般胡乱跳动。
穿过来自各方的目光,我拽着他的胳膊,牵着人赶在放学人群壮大之前跑出校门。
“别告诉我你连梳子都不会用,真不像话!”
今天不用练习,是以拥有充足时间来挑剔他的新发型。我姑且能够理解第一次扎头没有经验,但绕上三次的发圈每层都纠缠着零散发丝……他不觉得疼吗?
先前还生龙活虎的笨蛋现在垂头任我摆布,后颈肌肤白皙柔软,被我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好痛!”他跳起来,气鼓鼓呼噜着喉咙。经我之手重新梳理的长发虽然还是有几分凌乱,较之前却好上许多。“濑名骗人!中午还说我扎头发肯定很好看的!”
“我也没说不好看吧。”
“诶?”
把碎发捋到人耳后,我满意点头。
“作为chess未来队长,形象管理必须时刻保持,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把头发放下。然后,雷欧君如果打算继续留长发,千万不要像刚才那样乱揪一通,会损伤发质的。”
我没有同性恋情结,…大概。细致的嘱咐只是出自任何正常人都会产生的担心情绪。
——毕竟月永雷欧是这个学校里少数不那么让人讨厌的存在。只要他这样的家伙远离一切可能的恶意,继续肆无忌惮地将爱播撒……我在这个地方所付诸的努力,便具备实际意义。
摸着服帖许多的马尾,雷欧君气消得也快,不过仍有几分扭捏:“濑名帮我梳的头发,解开总感觉很可惜!”
略带暧昧的话语用坦率的态度道出……这讨人欢心的能力是如此无师自通,时常叫我叹服,时常激起我的莫名不爽。
或许是受到影响,今日我不准备呛他,因此抛弃杂念,明确地品味到心间甜意。
奇怪。
“…如果以后雷欧君和我练习时能乖乖的,帮你梳头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夕阳西下,几乎融化在晚霞之中的脑袋、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最爱你了!濑名!”
自那时起已过去许多年。
“国王”休学期间,我曾上门探望。那脆弱情态,整个人像块没拧干的抹布,皱皱巴巴。
他的发质细软,在那缺乏光照的昏暗房间披散开来,失去原本明艳色泽、仿佛随时断裂的杂乱枯草。
漂亮的、纤长的手指,遍布咬痕和笔迹戳伤。
灿烂大笑着的他,不曾再放下头发的他,讨厌尖锐物体的他……
我没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几度张开又闭上的嘴,几度伸出又缩回的手,通通无法阻止莫大悲哀的降临、将我笼罩。
后来雷欧君回学校,我总觉得他变了很多,又觉得什么也没变。他的头发长长不少,扎得凌乱歪斜,倒不会再扯断,全然成了种独特风格。
我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继续为他束发,便保持沉默。
再后来……
“不!我不要剪头!濑名是大便!”
仍会发出奇怪呼噜声的笨蛋扒着枕头,拒绝起床,拒绝我昨日的提议。
哄骗并不奏效,我有些恼火:人生地不熟的佛罗伦萨,靠谱理发师可不好预约。
事出有因。尽管之前不曾做过发型,但这次知名杂志邀请我们进行双人拍摄,提供的品牌服饰风格华丽,几乎能想象美丽布料穿在雷欧君身上的效果……
太过简单的马尾造型,多少不太匹配。
也罢,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利用雷欧君的纵容去逼迫他克服恐惧。揉捏后颈的动作已足够娴熟,这位可恼可憎又确实有点可爱的天才果不其然,红着脸回瞪过来。
“不想剪头,那就让我来帮你编发吧?”
尽量平静地说出最终目的。
月永雷欧一怔,忘记反抗。被牵引着坐在我膝上时,仍目不转睛。
“可以闭眼吗?”我倒被他看得害臊,习惯性掐掐那柔软脸颊。
这次雷欧君没有叫痛,反而把头埋进我肩膀,声音沉闷:“才不要……这种时候的濑名必须记录在脑海里。”
——“濑名什么时候学会的编发?”
——“很久之前,大概在你决定留发后?记不清了。”
——“嗯,其实还挺怀念的,短发的时候。”
——“既然如此,在日本为什么不让父亲帮你剪?”
——“濑名帮我剪我才剪。”
漂亮的橙色,一缕一缕编成发辫,仿佛织就着太阳。雷欧君不住抚摸自己鬓角,表情有些不安:“好看吗?”
我突然对他留发的原因产生了相当自以为是的猜测。
名为管理地同居了几月,某些话语出口依旧会感到羞耻。于是我咳嗽几声,按下思绪,不自在地说出发自内心、或许迟到许久的夸赞:
“好看。但并不只是因为发型……无论怎样的雷欧君在我眼中,都是最为美丽的存在。”
惊愕、大笑。
有着太阳颜色的最为孤高之月,不知第多少次重回我怀。
在我耳边,他又一次说:
“濑名,最爱你了。”
所有曾经产生的疑惑,似乎都不再需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