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能是你直到落座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开口，反倒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的家伙冲他笑笑，对身边人说：“不必介绍了，我知道他。”
“是吗？没听说过您有相关工作，还以为月永先生不会对音乐之外的事务产生兴趣？”
“我们曾经是高中校友。”
幸好濑名泉引以为傲的表情管理并未在此刻出现岔子。他的脸上，依然维持着那副大脑放空时毫无波澜的冷淡表情，如同每一个橱窗中的精致假人。
组局人惊讶地感慨起来，不由分说地将自己位置让出，嘴上说着叫他俩尽情叙旧。
……好吧，他来到了他的身边。——醒目的、胡乱束起的橙色长发，明丽翠眸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就连脖子上系着的领带，都松垮歪扭地几欲松落……
濑名泉无端烦躁起来。这家伙，果然还是一塌糊涂地生活着？
想也知道他从不注意保养。暂且不提曾经尚存婴儿肥般幼圆的脸颊，为何如今清减出几分凌厉的线条……就说那轻薄柔软的唇瓣，让他的喉咙都感到几分干涸。
可惜这并不是让他俩能尽情叙旧的时机，如今两人的关系，也不可能让濑名泉搜出唇膏，再细细涂抹到月永雷欧的嘴上。
在故人安静的注视中，他连一句话都没能斟酌出口，便有姗姗来迟的女士们谈笑着打断，然后挨个坐下。
“濑名先生怎么又来了？莫非是家中催婚？”
在类似场合见过好几次面的编剧女士，熟稔地调侃着他。大家善意哄笑起来：到了临近三十的年纪，这位仿佛从未有过情感生活的红人才终于开始频繁参加圈内活动，不得不叫人联想到家庭的因素。
许多人既觉得有趣，又实打实地好奇他究竟会选择怎样的伴侣度过余生。
——没错，这是一个多半为业界人士的联谊会。大家普遍知根知底，绝不会叫气氛尴尬起来。
可濑名泉已经开始冒汗了。
换作以往，他能游刃有余地接过话茬，用平静口吻制造一些笑点和话题，……这对曾拥有三个常驻综艺的王牌MC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现在，这名成熟的、老练的多栖艺人，紧紧盯着桌面中央的果盘（是柑橘，让他想起自己的高中时光），耳边只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欸？有必要吗？濑名很受欢迎吧？”
定居国外，新世代最有名的作曲家，无数次业界风暴的动荡中心，……随口答应联谊，不知让多少人惊掉下巴。更何况，他还是另一位大拿的高中同学——立马有人接话，嘻嘻哈哈的模样，让濑名泉直想按下静音。
“对，泉君确实很受欢迎——”
“……如果他对女孩子的要求不是那么高就好了。”
“以前泉君说自己是偶像，不能谈恋爱……居然真就做到了偶像毕业才开始参加联谊，我是真的很钦佩。”
“结果联谊几次下来……无论是多漂亮的姑娘都说没感觉……”
“也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忍不住用余光去偷瞄对方。
却根本看不出月永雷欧除了好奇之外，其他更多的情绪。
……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拒绝得彻底一些罢了。
“所以，也有好几位姑娘怀疑你是故意找茬拒绝他们的。”
方才让出座位的家伙突然开口，八卦之情难以言表，“月永先生，既然您和泉君是高中同学，一定知道他喜欢的是哪种类型吧？”
毕竟是高中生嘛，哪怕在偶像学院，一定也聊过异性相关的话题吧？
他下意识望过去。
橙发作曲家皱眉，看起来十分为难：“嗯……我大概在高二就出国留学了，和濑名的关系……其实没有好到能聊这种话题的地步。”
……哈？
“所以，我也很好奇呢。”月永雷欧的语气轻松得有些虚伪，“那个“濑名”，究竟喜欢什么类型？”
濑名泉彻底僵住。
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所以，他是这样定义他们的关系的？
……也对，那短暂的一年时光，根本称不上什么愉快的回忆。所以一声不吭地消失掉，所以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从不和他联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
虽然说话时看着对方是礼节，但濑名泉看得也太久了。
他那颇具压迫力的复杂眼神，在让众人疑心二人有仇之前，终于移开，“什么样的都无所谓吧，只要感觉对了就行。”
“骗人！这么笼统的说法可不能采信！”
“感觉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你倒说清楚？再这么敷衍小心独身一辈子！”
没想到遭遇围攻。
不过，濑名泉没有敷衍了事。作为实实在在，为了偶像事业单身至今，从未谈过恋爱的二十八岁男性，他对自己的情感状态没有任何说谎的必要。
他并非怀抱着不真诚的想法参加联谊。在多年高强度专心于事业之后，濑名泉的确想要使自己的生活获得全方位的圆满，找到一份美好的感情。
“那种感觉……就是你在看到那个人时，自然而然会浮现在心里的。”
说起来，雷欧君为什么要参加联谊？还这么淡然？在他离开了我离开了Knights之后？
“会让你感觉……轻飘飘的，像是飞上了云端，让你做出一些不缺氧就不可能做出来的傻事。又特别踏实，哪怕世界上只剩下你和这个人，你也能为了对方活下去。”
雷欧君居然也会对女孩子感兴趣吗？……哦，这是应该的，他比我还大几个月。虽然还是显得那么小一只……
——“所以，是在一起就很快乐的人？”
“不，不一定都是快乐。也会有痛苦的部分，无法游刃有余的部分。”
说我们没有好到聊这种话题的地步……确实没聊过，但那种口吻……难道你之后有和人聊过吗？你有比我更要好的朋友了？……是不会伤害你，不会让你痛苦的家伙吗？
“有这个人在身边，总是矛盾又纠结。让你无法思考多余的问题，情绪满得心脏发酸。……又让你患得患失，怎么抓紧，都仿佛无法留住。”
但，真有人能照顾好他吗？难道是被他那张可爱的脸欺骗，然后心甘情愿献上一切的人？
“可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那种再多言语都无法完全形容的感觉，都会让你黑白色调的平凡人生，被强硬涂上再也洗不掉的颜色。”
让你第一次拥有了强烈的，活着的体验。
片刻过去，濑名泉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头。
他目光从柑橘处离开，抬起眼皮，才发现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呃，没有想到，”提起话茬的某位同事摸摸鼻子，“泉君的感情观居然这么……”
“纯洁？”
周围人这才醒过来，纷纷发表意见。
“对对对对！听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太感动了……现在居然还有泉君这样的人……”
“要不泉君和我试试？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去去去！你这家伙不要偷跑！”
……
乱七八糟，闹哄哄的。
濑名泉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显得太过一本正经了？
——哪怕都是真实想法，这么长篇大论也会叫人感到奇怪吧……
不过，就连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说得出这些话了？
偷偷扭头，竟正对上月永雷欧的眼睛。
一瞬间，他的心跳漏拍。
对方的神色很难形容。和大家一样有些奇怪，又有点维持不住平静的扭曲。见他心虚，雷欧悄声道：“濑名……刚刚像是想起了某个特定的人……”
“你一定，是有着一个像那样喜欢过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

被揪出去继续八卦，被起哄参加游戏……濑名泉通通完美应对。而在完美无缺的外表之下，他浑浑噩噩的脑子，只剩下了月永雷欧的点破。
……他是想着谁说出那些话的？


结束时，已近午夜。他们吃饭、唱歌，玩了许久，到最后真有几对携手离去。
濑名泉和月永雷欧都不在此列。
尚处于清醒状态的灰发青年，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滴顺着脸颊滑落，镜中的自己脸颊带着一层薄红，即便敞着衣领，仍无法散去热气。
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蓝色，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都仿佛会被掩盖在那清透无机质的瞳孔里。
此刻从中倒映出的男人，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需要无数次试图练习微笑的青涩少年。
但在看到月永雷欧时，濑名泉根本没有任何长进。
“好点了吗？”
他把手搭在对方臂上，将人从地面搀扶起来。而方才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的家伙，在起身之后，无比自然地拉开了二人距离，“谢谢。”
月永雷欧笑着说：“濑名真温柔呀，居然等我等到现在。”
不，他一点也不温柔。
如果不是雷欧君，他早就把对方丢上出租车，或者叫家人来接。磨磨蹭蹭，等到只剩两人的机会，放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有什么温馨的发展吧。
多少有点警惕心比较好哦，雷欧君？
“不用强装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语气。”濑名泉讶异于自己再度与月永雷欧对话，竟还是控制不住情绪，“我为什么等到现在，你不可能不清楚。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联系我？为什么要回来？还有，为什么……”
“噗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要说我有喜欢的人？
好吧，前面几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但被打断还是很不爽。濑名泉紧紧盯着月永雷欧，又一次恼怒地感受到自己心脏正受对方笑容牵动。
只要雷欧君在，只要你在……原来我什么都不需要，有得是耐心和时间。
“抱歉，只是很感慨……濑名居然只是想问这些。”雷欧擦了擦眼泪，“我还以为你第一件事就是揍我。”
“……怎么可能？！”
“正常来说都是如此吧。”橙发青年闷闷笑道，“毕竟我可是个胆小的逃兵。”
“——别那么说。”
濑名泉一下子僵住，手足无措起来。
他不是为了指责他。
成人之后，面临过无数次几欲崩溃的压力，产生过无数次与现下生活里的一切了断的心情……他早就理解了雷欧君。或者说，即便在最为幼稚和最为愤怒的高中时代，泉始终耿耿于怀的，仍只是对方那将自己也要抹去的决然。
已经被你改变的我，永远无法忘记你的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
“谢谢你，濑名。”月永雷欧放松下来，目光柔和，“当时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幸运了。”
幸运？
他愣愣地看着他恬静的笑颜。一时之间，心脏仿佛膨胀起来，将空荡荡的胸腔填满。
时隔多年，偶像学院里天真稚嫩的少年，都变成了在业界成就不低的所谓大人物。但当他们走在海滩上时，却依旧怀抱着同样欣喜的心情。
他们聊了很多很多。比过去二人在各自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内容还要多，比二人众所周知的一页页资料还要多。
濑名泉说，雷欧君家附近的海滩，后来几乎变成了糟糕的垃圾场。月永雷欧说，佛罗伦萨也有海，但没有眼前的这片漂亮。
你看！作曲家指着前方嚷嚷道，那块石头！多有趣啊，我要带回去，给他写好多好多曲子！
过去的词作者则嗤笑，怎么雷欧君现在还喜欢收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我和你住一块儿，我肯定把他们通通扔掉！
唔唔……可恶！那我就一直捡，一直捡！
那我就一直丢，一直丢。
两人为着不存在的设想对视着，突然都笑起来。
濑名泉就觉得自己在对方提议下，顶着冷风带他来到的这片海滩确实不赖。深夜的月色也很美丽，映照在雷欧君的脸上，好像时光也能一起停驻。
“所以……”
“所以……”
他们同时开口。
濑名泉想问月永雷欧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在先前的餐桌上那样发言？
喜欢吗……经雷欧君一说，他的内心遭受了无比剧烈的震荡。原来，原来……原来我对你的那些感情可以换一种方式定义？
原来我挣扎过，摆脱过，最后仍无法找到新的寄托、只能从你身上寻得的谜题——最终也只能从你身上寻得答案？
“你先说吧。”
震荡之后，他满腔的难以置信，满腔的羞耻与不安，已在二人的谈话中消弭。
我确实还不太明白……濑名泉想，但既然你有所察觉，又回到了我的身边……那我向雷欧君求证这个问题的时间，还有比分开日子长得多的十年。
所以，你还有什么困惑，就都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好好回答的。
可从出现之后，一直显得游刃有余的月永雷欧，现在却像个被戳中的气球，泄掉了一大半的勇气。
他尴尬挠头，开始顾左言右：“唔……我听大家聊天，濑名参加了很多次联谊会吧？”
……为什么要提这个？濑名泉也有点尴尬了。在发现自己的心思之前，他就无法在雷欧君面前坦然表现，如对方所说的那样，——他俩在过去，就从不聊起异性、色情等话题。
事到如今才发现奇怪。在他的眼里，雷欧君一直是不容轻慢、不容亵渎的存在。
“我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位女士发展过亲密关系。”事已至此，濑名泉只能尽力辩解：“高中之后，我甚至从没谈过恋爱，从没喜欢过谁。”
他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即便说着所谓的偶像准则，但娱乐圈这样的大染缸，面上过得去、私下胡闹的家伙多得是。更别提随着业界环境演变，偶像的定义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但濑名泉没有说谎。为事业无心感情是一方面原因，无法产生心动情绪，才是真切让他怀疑过自己心理状态的问题。
现在说出来，足以证明他的心意了吧？
直接的“喜欢”啊，“爱”啊……濑名泉仍有些纠结，有些别扭，哪怕这么多年脸皮变厚了不少，面对月永雷欧时，还是想维持那么点矜贵的、帅气的形象。
谁知月永雷欧不仅不高兴，神色都有些暗淡下来。
“嗯，我明白了。”他轻轻说，“所以，濑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吧……再也无法喜欢上其他人，是初恋？”
濑名泉脸有点红了，强装镇定，“对，你既然都知道了……”
“……如果之前就知道，或许我就不会回来。”
啊？
翻滚的情绪突然冻住，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出声：“雷欧君，讨厌我吗？”
“不可能吧。”苦笑的表情真不适合出现在月永雷欧脸上，“正是因为无法讨厌，所以才感到痛苦。”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我，只存在好友的感情？
那你为什么要点破我的心思？
看着比记忆里更加高大更加英俊的旧时友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月永雷欧咬唇，下定决心般开口：“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这么难为濑名……最初只是想着能见你一面就好了，但果然，见面之后只会更加贪心。”
“我很糟糕吧？不告而别这么多年，还奢望自己能有机会……知道濑名参加联谊就绞尽脑汁混进来，知道濑名没有恋人就松了口气，知道濑名无法忘记自己的初恋……就无法控制嫉妒的情绪。”
“对不起，濑名可以把我的话都忘掉。等濑名和自己的初恋修成正果，或者找到自己的幸福之后……我会祝福濑名的。”
“能继续和濑名做朋友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他说得很快，说得濑名泉思维跟不上节奏。但在月永雷欧转身想逃时，这位迟钝的恋爱喜剧男主角，仍条件反射般抓紧了他的手臂。
“等等，做什么朋友？我才不想和你做朋友！”
在月永雷欧苍白的神情前，濑名泉回味着对方的话语，突然震惊地睁大眼睛。
“雷欧君，你以为我的初恋是谁？”
“什么意思？濑名都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作曲家挣扎着，不由得产生几分羞耻和愤懑，“濑名一定要这么欺负我吗？无非是我离开后遇到的某个温柔的孩子吧？对不起，我知道我给濑名造成了伤害，但我不想知道濑名和初恋的故事！”
——什么啊？！

濑名泉又气又急。
“雷欧君这个大笨蛋！原来你根本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喜欢的，我爱的那个孩子，明明就——”


《只可能是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