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ake】刘家村爱情故事1.
这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艾宜家把脸盆里的水泼到院子里，准备锁门睡觉，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窸窸窣窣。
有老鼠？艾宜家皱眉想了想。不对，前两天刚药过耗子。难不成是有贼……？
艾宜家心里一紧，悄声到西屋里摸了把铁锨出来。他站在门后，听着那阵细微的声音越靠越近，突然，门口的锁发出几声脆响，一只手伸进来摘下了门栓。
艾宜家瞳孔一紧，上去就是一铁锨。
2.
“嗷！你轻点，疼……”
艾宜家伸手拍了陆金城后背一巴掌。
“你少唠这些高血压嗑！谁叫你跟个鬼似的躲门口的？我还以为进贼了！”
坐在炕上的大个子委委屈屈。
“我以为你睡了，怕把你吵醒嘛……”
艾宜家拍完心里也有点后悔，拉过他被门夹了一下的手吹了吹。
“疼得厉害吗？实在不行，我和你去县里医院看看去。”
陆金城嘿嘿笑了一下，冷不丁在艾宜家脸上亲了一口。
“你这么关心我，我一点也不疼啦！”
3.
陆金城是年初的时候被安排到刘家村插队的，分配任务时，村长把他分配到了艾宜家这里。
艾宜家是村里的劳动模范，提起他来没有一个说他不能干的。但是艾宜家也是村里的独行客，没人跟他搭茬，也没人跟他有来往。
陆金城借住家的大娘听说陆金城被分到了艾宜家这里，悄悄过来嘱咐陆金城。
“金城啊，你可得小心！”
大娘挤眉弄眼。
“你别看艾家的后生长得俊，他可是个狐狸精变的，你千万别被他迷了去啊！”
4.
陆金城是城里来的，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根本没把这话当真。
“大娘，这话咋说的呢，”他笑了笑，“咱们这都是什么年代了，旧社会那套封建迷信咋还能接着用呢？”
大娘没想到会被他反过来说了，有些讪讪。当天下午，陆金城回来了，一进屋就坐下发呆，叫他吃饭也没听见，跟掉了魂似的。
“金城啊，你这是咋的了？”
陆金城看到大娘担心的眼神，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一样。
“没什么。”他支支吾吾，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
那个叫艾宜家的，该不会真是狐狸精变的吧……？
5.
艾宜家可不知道刚到村里插队的那个小伙子对他一见钟情了。地头里的活多的跟山一样，忙的他一点闲工夫也没有。
“小陆，你把棒槌杆子划拉划拉扔小三轮里。”
陆金城正看着脸颊热的脸颊透红的艾宜家发呆呢，一听他叫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啥？”
艾宜家皱了皱眉，换了个说法。
“我们得把这些棒槌的杆都收起来回去当柴火。家门口的柴火垛，见过没？”艾宜家以为陆金城是没见过玉米的秸秆，一边说一边比划。
“哦，哦！”
陆金城像被针扎了一下，蹦着高去干活了。艾宜家看着吭哧吭哧撅秸秆的小伙子，摇了摇头，心里想，这孩子怕不是有点傻的。
6.
陆金城是很灵光的，只是碰上艾宜家就要冒傻气。
他看着正低头锄地的艾宜家，脑子里想起大娘跟他说过的话。
“艾宜家去年被他爹嫁到村东头刘老二家冲喜，结果人没过去，刘老二就没了！这不是被他克死的是啥？”
陆金城严肃纠正了大娘的说法。封建迷信的说法，这也能信？
但是村里人看来是都信的。他跟着艾宜家干活，从来不见有人跟他说话，也不见有人给他搭把手。有两次回家路上，他还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对着艾宜家指指点点。
7.
艾宜家从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8.
陆金城看着他淡淡的表情，心里像撒了一把盐巴，煞得他有些刺痛。
艾宜家不可能不知道别人在他后面嚼舌根子。那些人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让别人听见，从没压低过音量。
艾宜家面对流言就好像迎面穿过了一阵风，或许有些冷，但它无法伤害到他一分一毫。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陆金城看着艾宜家瘦削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是真的毫不在乎，还是只是硬逼着自己做出的伪装……？
9.
“你瞅啥呢？”
一把锄头递到他眼前，打断了他的忧郁。
“分给你的活都干完了？”艾宜家递给他一块布，自己拿过另一块盖过口鼻，三下五除二绑在了脑后。
陆金城愣愣地：“……干完了。”
“行。”
艾宜家严肃地看着他。
“你赶紧把这块布系好。要不然过一会我怕你厥过去。”
“嗯？”陆金城疑惑，“我们要干哈去啊？”
“……沤化肥。”
陆金城好比一个闪电劈在头顶，整个人都傻了。
10.
陆金城今天中午累得够呛，把秸秆都堆成柴火垛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瘫了。
艾宜家不是不知道知恩图报的人，今天沤化肥确实是难为这个城里孩子了。
“你中午咋吃饭？”
陆金城坐在水缸边上，拿着瓢猛灌了好几趟，听到他问，有些愣愣：“啊……我回李大娘家吃就成。”
艾宜家看看日头。
“这都过了晌了，估计各家早都吃完了。”
“啊？”陆金城抬头一看，发现确实是这样，村里头吃饭早，李大娘家肯定已经吃过了。他后知后觉开始犯愁自己中午在哪吃，皱着眉头的样子落在艾宜家眼里，看着有点可怜。
艾宜家沉吟了一下。
“在这吃吧。”
11.
陆金城一怔，巨大的惊喜漫上心头。
“真的吗？”他一下从杌子上站起来，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可以吗？我，我不挑嘴的，啥都能吃！我也会做饭，能给你打个下手啥的……”
艾宜家从缸里舀了一盆水，又从屋里找了一件粗布短打。
“你消停儿等着吧。”
艾宜家心想，你个城里下来的大学生，别再做个饭给我把房子点了。他把衣服递给陆金城：“先洗洗，再把衣裳换了，一会等着吃饭。”
相中的对象要给自己做饭，陆金城只感觉一把火从头烧到脸。他应了一声，看着艾宜家进了灶间，赶紧脱了衣服冲洗了一回。
艾宜家今天也累的不行，没心思点灶生火，从后院菜地里摘了两支黄瓜和两个洋柿子，蒜泥并醋拌了个凉菜，又从厨房罐子里捞了几大勺鸡蛋酱，加上昨儿刚蒸的玉米面饼子，差不多够吃一顿的。他端了碗碟到正屋，上院子里叫陆金城吃饭，结果一出门就看到陆金城只穿了条长裤，赤着上身在院子里呆站着。
12.
艾宜家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13.
“你干啥呢？”
艾宜家冷着脸。
“我要不是个男的，高低我得把你当流氓送村长那去。”
陆金城脸刷一下红了，赶紧摆手。
“不是不是，你这件衫子……有点小。”他小声解释，“我从后膀子这儿就穿不进去了，我怕给你撑坏了。”
这是艾宜家能找到的自己最大的一件衣服，不过考虑到陆金城这大体格子，艾宜家忍了。
“就这么着吧。赶紧进去吃饭。”
艾宜家无力地捏了捏眉心。
14.
陆金城光膀子坐在马扎上，兴高采烈地叨菜，吃一口就得夸一句。
“艾哥，你这洋柿子拌黄瓜调的味儿真香！”
“艾哥，你这鸡蛋酱咋腌的？把方子和我说说呗。”
“唉呀妈呀，这个玉米面饼子一点也不剌嗓子！艾哥你往里加啥了？”
艾宜家以前都是自己吃饭，这一趟饭吃下来脑瓜子嗡嗡的。
“你就吃就完事儿了，别那么多话。食不言寝不语，你们大学生上学不学这个啊？”
陆金城本来是怕俩人光吃不说，场子冷清，这才没话找话。艾宜家这一句话没把他噎住，反叫他两眼放起光来。
“艾哥，你咋知道那句话的？你念过书啊？”
艾宜家愣了愣，眼神里难得有了点复杂的情绪。
“别在这叭叭了，快吃。”
他轻声说。
15.
艾宜家当然是念过书的，只是刘家村的人不知道，不过这也正常，艾宜家本来也不是刘家村的人。
艾宜家原本是艾家村的，他爹是前朝秀才，家里还雇着长工，家境相当不错。艾宜家从小就被他爹抱在腿上背书，他爹说一句，小宜家跟着念一句，几年下来，四书五经就没有小宜家不知道的。
只是过了几年就赶上了土改，艾宜家他爹没有防备，被打成了地主。艾家的日子一落千丈，宜家的爹怕宜家留在这里要受苦，千打听万打听，才想了个辙把宜家送到刘家村冲喜。
“宜家，听话，爹也没法子。”
宜家爹眼泪扑簌簌地落，打湿了艾宜家的袖子。他爹怎么能舍得呢，刘老二得了痨病，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主，他就这么一个孩子，宜家要成家，他本想着要给他百里挑一的。
但是宜家不能再留下艾家村了。
16.
“宜家，你一定要过得好，爹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17.
艾宜家被一顶小轿子吹吹打打送去了刘家村。只是人刚走到半道，刘家村就来了消息——刘老二到底没挺过去，还没等冲喜的媳妇到村头，人就已经咽气了。
于是艾宜家衣裳一换，嫁衣变丧服。村里头的人来吊唁，趴在棺材前面哭两声，就躲到一边去窃窃私语。艾宜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是永远不能叫他爹听见的话。
我能忍住，我不能叫爹失望。
艾宜家就这么忍了三个月，其间吃尽了流言蜚语的苦头。有人拿石头砸他家的门，有人在路上冲他啐唾沫，艾宜家只当没听见。他不能在刘家村给他爹惹出乱子来，所以他都能忍。
三个月刚过的时候，宜家在家喂鸡，有人来给他捎了个口信。宜家听完，手里的鸡食盆子掉在地上，哗啦啦洒了一地。
18.
艾宜家的爹去世了。
19.
艾宜家在家病了三天。三天过后，艾宜家白着脸打开了家门。
“你看，我就说他是个丧门星吧，先克死了刘老二，现在又克死了自己亲爹……”
河边上，几个中年汉子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根本没放低声音，以为艾宜家跟以前一样就当没听见就过了，说着说着，一个男人突然被一把铁锨从背后抡了一下，直接掉到了浅滩里。
“怎么了这是……？”
几个人回头，看到了眼眶发红，像不要命一样的艾宜家。
“有种的你就再说一遍。”
艾宜家体型不算壮硕，对上那几个人根本没有胜算。但他们还是被艾宜家眼中的杀意吓住，扶起水里的男人就落荒而逃。
艾宜家还没好利索，本就是强弩之末，他扶着铁锨急喘了几口气，强撑着站稳了身子。
我会过得好。我不会教爹失望的。
艾宜家想。
20.
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夜了。艾宜家摇摇头，把刚才梦里的东西强行清出大脑，走到院子里检查是否锁了门。
院子里的磨盘上，整整齐齐放着那身他借给陆金城的衣服，还放着一张字条，字条边静静地躺着几朵蒲公英，金灿灿的，像某个人的头发。
“衣服我回家洗过了，今天谢谢你，饭很好吃！
我知道你识字所以留了这张字条，你念过书的事我不会往外说的！
陆金城”
艾宜家拿起一朵蒲公英，柔嫩的花瓣散发着淡香。他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刚才梦里的不快和痛苦似乎被一扫而空，只留下清新的芬芳。
21.
陆金城回了李大娘家，得着空跟李大娘打听了艾宜家的事儿。
李大娘很诧异：“你问这干啥？他可不兴打听啊。”
陆金城挠挠头：“今天中午干活回晚了，艾哥留我在他那儿吃饭，我看这人挺好的啊，那咋村里人都不跟他来往呢。”
“啥？他留你搁他那儿吃饭？”
李大娘一双眼瞪得像铜铃，看陆金城点了头，李大娘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两眼。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居然也有留人吃饭的一天，该不会真是看上你了想吸你的精气吧？”
22.
陆金城脸一下红得像个猴子屁股。颠三倒四解释了有好几分钟，李大娘才勉强相信了艾宜家真的只是善心大发才留他吃饭的。
“行吧，那我就给你唠唠。”
李大娘虽然也避着艾宜家，但她不是对这个人本身有意见。于是她简单把艾宜家的身世和来刘家村的过程说了，并表达了“这孩子命不咋好”的意思。
“自打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大娘坐在炕上叹了口气。
“刚嫁过来的时候，看着好声好气儿不爱言语的人，这一下变得又泼又横。别看他身板小，要是有人敢在他面前碎嘴子，他能直接拿菜刀把人剁了。”
李大娘摇头。
“看来人不好貌相哟。”
23.
陆金城低着头，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护着自己的亲爹没了，艾宜家最后的一点盼头也灭了。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自己看上去也只不过是“把时间捱下去”罢了，全不像好好过日子的样子。
生活没给他留一点儿指望了。
24.
这一宿陆金城想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但他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艾宜家养的鸡都还没叫，他就听见门口有咚咚的敲门声。
艾宜家头也没来得及梳，头发翘起来好几绺，迷瞪着眼去开门。一开门，外面站着的大个子就露出一个亮眼的笑来。
“艾哥！”
艾宜家努力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边际刚漫上一点儿淡红的天光。陆金城的一头金发在微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比他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瞳孔像艾宜家以前在书里读到过的宝石。不过他的目光在陆金城脸上只停留了一秒，就被他手里抱着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去了。
一只小小的，毛乎乎的玩意儿，拢共巴掌大，正蜷在陆金城臂弯里呼呼的睡，身体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25.
艾宜家当场眼睛就直了。
那是只满月没多久的小土狗。
26.
“艾哥，我搁你家门口敲半天门了，你咋现在才来，我鼻涕都给冻出来了。”
陆金城不请自来，还要倒打一耙。
“我能进去不？”
艾宜家大早上的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愣，闪开半边身子，陆金城也没跟他客气，呲溜就进去了，进了门就在院子里左找右找，也不知道在那看什么。
“你跟个蝲蝲蛄似的出溜啥呢？”
过了一会儿，艾宜家才反应过来，叫了他一声。陆金城看他好像没那么迷瞪了，走过来把怀里的小东西举起来给他看。
“我在看哪儿能做个窝呢。艾哥，之前我搁你家吃饭的时候，看见你们家就你一人儿，虽说养了鸡，但是没个看家护院儿的，太不安全。”
他笑了笑。
“这不，李大娘邻衬家养的狗生了崽子，这几天刚出满月，正愁没地儿送呢，我就一下想起你来了，就给你要了一个来。”
27.
陆金城一下就把小狗崽子举到艾宜家脸跟前，只隔了不到半尺。艾宜家被它一下杵到眼前，小狗被这么举着也没醒，还睡着呢，黄色的皮毛看上去顺滑细嫩，一看就知道刚生出来没多长时间。艾宜家的呼吸落到小狗脸上，它皱了皱鼻子，蹬了两下腿儿，这才忽然察觉到自己正悬在半空，黑漆漆的狗狗眼也赶紧睁开了，呜呜地叫了起来。
艾宜家一下就被逗笑了。
陆金城看着被笑起来的艾宜家，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珠一错不错地缩在他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笑。
28.
好喜欢他。
陆金城心跳如擂鼓。
好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过日子。
29.
“艾哥，咋样？稀罕不？”
陆金城笑眯眯地问，其实心里已经跟明镜儿似的——艾宜家眼睛里的温柔都已经跟水一样淌出来了，没个说不喜欢的道理。
果然，艾宜家再看他的时候，眼神比之前不知道温和了多少倍。
“难为你替我多出这些力。”
艾宜家很诚恳，陆金城是这个村里第一个还记着他家里只有他自己的人。他久违地感到心里一阵热乎，像是冬天守着一盖垫刚烙出来的锅饼，白腾腾的热气氤氲缭绕，烫的他心里熨帖而安稳。
陆金城看得出他的诚恳，心里也很高兴。没什么是比能帮上自己的心上人更高兴的了。
“你，这有啥，艾哥不用这么客气，都小事儿！嗯，呃，那什么，你看给这小狗起个什么名字啊？”
他忙不迭转移话题，试图让艾宜家别去看他涨红的脸。
30.
要是搁艾宜家小时候得着这么一只小狗，他肯定会翻遍所有的诗书，给小狗用上不输给人名的雅致字眼。但是现在艾宜家不那么想了，他觉得小狗能高高兴兴地长大，健健康康地和他作伴，他就很高兴。
“就叫二虎子吧。”
艾宜家略一思索，当场拍板。
陆金城也是一愣，他以为艾宜家怎么也得字斟句酌，好好寻思寻思再定。他犹豫着问：“呃，艾哥，就定了二虎子啦？不改了？”
艾宜家伸手从他掌心抱过了小狗：“不改了，贱名好养活。”
陆金城本想再问，艾宜家的手指划过他手心的皮肤，纤细的触感把他脑子里想说的话一下子全都赶跑了。
“行，那就叫二虎子吧。”
他笑了笑。只要艾宜家愿意对他笑一笑，那他就没有任何事不愿意。
31.
二虎子正式成为了艾家的一员。陆金城无比感谢这只狗崽子，就因为这个小家伙，艾宜家和他的关系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这一天晌午，陆金城还在路边的石磙子附近晒棒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细声细气，带着隐隐的焦急：“小陆！”
陆金城一愣，回头看见艾宜家快步朝他这边走过来。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看到艾宜家皱着的眉头，陆金城脸色就沉了下来。
“怎么了艾哥？”
他赶紧上去迎着艾宜家。
“你这是咋了？有人欺负你了？”
艾宜家摇摇头，看上去急得不行，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了陆金城的胳膊。
“二虎子，二虎子不知道咋的，一天多不吃不喝了，你快去看看它吧！”
32.
陆金城把小狗翻来翻去看了看，二虎子蔫了吧唧的，但还认得陆金城，陆金城摸它下巴的时候，它还努力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陆金城的手指。
“我看着也不像瘟病啊。”
陆金城虽然生在城里，家里也不是没养过狗。二虎子看着没什么精神，但是没呕吐，没发烧，也没抽搐，大概是没什么事儿。他把二虎子放到窝里，安慰艾宜家：“没事儿艾哥，都说‘春狗秋猫’，这会儿刚立秋，狗子一般不会得瘟病的。”
艾宜家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点儿，刚放了一半就又提了起来。
“那，那它这是咋回事儿啊？”
陆金城想了想。
“它上一顿吃啥了？”
艾宜家回忆了一下，掰着手指头跟陆金城开始数。
“就是半盆棒子面粘粥，还有吃剩的炒豆角，还有一点丝瓜汤，还有……”
“——还有啊？！”
33.
破案了，二虎子啥事儿没有，完全是被撑的。
艾宜家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跟陆金城对视。陆金城哪见过他这么不好意思的模样，心脏早就开始通通打鼓了，忍着笑意道：“没事儿啊艾哥，不知道也很正常。不过艾哥家里以前没养过狗吗？”
养是养过的，不过那会儿艾宜家还是小少爷，照顾狗的事儿哪轮得到他来亲自干。
艾宜家抿了抿唇。
“家里也养。只是我没自己养过。”
陆金城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坏事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嗯啊啊嗯两声，赶紧把这茬给岔开了：“嗯，没养过也没事儿，土狗好养活。”
艾宜家可没这个自信了，他对养狗是一窍不通。他眉毛拧起来，看上去很是发愁：“我不懂这些，万一再给二虎子折腾出毛病来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像是咬牙狠了狠心，把脸转到了一边。
“要不，你把二虎子送到别人家吧。”
34.
艾宜家脸上口是心非的表情落在陆金城眼里，心头变得柔软极了。
“这样你看行吗艾哥，”他略一思忖，想了个主意，“以后我没事儿过来多走两趟，和你一块儿养二虎子，你觉得咋样？”
艾宜家怔了一怔。
“这样……也行吗？不耽误你功夫吧？”
陆金城笑笑。
“这有什么耽误的呀！我本来也是分到咱家干活，以后我就顺趟腿儿多来几回呗，到时候少不了还得蹭你几顿饭。”
艾宜家一听也笑了：“你是帮我干活，管你几顿饭也是应该的。”他沉吟片刻，思考着陆金城跟他走得太近会不会太过麻烦他了。但是考虑到二虎子还太小，所以他还是决定让陆金城来帮忙。
就学一个月，等我学会了怎么养狗，就不麻烦小陆了。他想。
35.
但是现实总是这样不按套路出牌。
二虎子的身体嘎嘎给力起来，全靠陆金城照顾得精心。动物们也都很喜欢他，门口路过的野狗野猫碰上他就要躺下翻肚皮，连耩地时借来的骡子和牛都跟他亲的不行。艾宜家发现这个可能是天生的，学不来，于是就认真开始学习怎么养狗。
……但是只要天晴了雨停了艾宜家觉得自己又行了的时候，事实就会给他当头一棒。只要陆金城连着几天不来他这，二虎子不是这儿有点毛病就是那儿有点问题，没办法，艾宜家只能三……几顾茅庐他也不记得了，反正快赶上诸葛亮擒孟获七进七出了。
可是这事儿就是不信邪不行。陆金城来了拿眼一看，一扫就知道怎么回事。
“没事儿艾哥，它就是把喉咙喊哑了。是不是昨晚后半夜家里进耗子了？”
“艾哥，他这爪子上不知道怎么扎了根小刺，喏，拔了它就不叫唤了。”
“艾哥，家里有生鸡蛋没？二虎子上火，狗上火了喝俩生鸡蛋就行，一喝就好。”
艾宜家好郁闷，陆金城这是养过多少只狗，怎么跟个大狗成精似的，什么都知道。
“……有。你等会儿，我给你拿去。”
算了，二虎子还等着喝鸡蛋呢。
36.
入了秋以后，天儿黑的一日比一日早。陆金城照旧没事儿来蹭几顿饭，从只是偶尔中午来蹭饭，变成了中午固定在艾宜家这吃，晚上偶尔也来吃两顿。别看陆金城是个城里孩子，做饭打扫还挺有一手，艾宜家身板没他壮，有时候自己累得不行，陆金城还跟条活龙似的。有一次傍晚回了家，艾宜家实在累的动弹不了了，很抱歉地跟陆金城说：“小陆，我实在没劲儿了，你晚上先回李大娘家吃吧，不好意思啊。”
陆金城一听，在如豆的油灯下仔细看了看艾宜家的脸色，发现很是难看，看来是累狠了。这个样子陆金城哪敢放心回家，当下就跟艾宜家说：“你都这样了，不吃饭哪行啊？你回屋躺着吧，晚饭我给你整治！”
艾宜家赶紧拒绝，陆金城这一天下来，体力消耗也不是说着玩的，怎么好意思再让他做饭？当下头就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陆金城知道他犟，自己嘴笨也说不过艾哥，干脆不说了，一弯腰一使劲，就把艾宜家整个抗在了肩膀上。
“艾哥，你就踏实歇你的吧，一会儿你就看我做的行不行就完了！”
陆金城轻手轻脚把艾宜家放在炕上，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涩。艾宜家太瘦了，瘦的好像只剩一把骨头。
我得对他好点儿，再好点儿。
陆金城进了厨房，把之前艾宜家赶集买的半块猪肉找了出来。
37.
“你，你咋把这肉炒了？”
艾宜家坐起来，看见炕桌上摆着一盘茄子烧肉，当场就是一愣。这肉是他之前去集上买的，陆金城天天给他帮忙，他心里过意不去，隔三差五就买点带荤腥的东西做给陆金城吃，然而他自己是绝舍不得买这些东西的。
陆金城有点难受。他以前以为艾宜家怎么也不会亏待自己成这样，直到今天他把艾宜家扛起来，才发现他瘦的快连衣服也撑不起来了。
“艾哥，你太瘦了，这样等到了农忙的时候怎么能受得了呢？”
他把热好的锅饼撕下一块不大不小的，吹了吹热气递给了艾宜家。
“我不用天天吃肉，艾哥。”他认真地跟艾宜家说，“我身子骨壮实，早些年在家里没缺着吃喝，也不是馋嘴的人。你对我照顾，我心里都知道，给你干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艾宜家又感觉之前的那阵热潮泛上来了。从小到大，对他这么好的人，除了他爹，也就是陆金城了。
他不爱推三阻四，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轻声嗯了一声，沉默着给陆金城夹了一筷子猪肉。
38.
等吃完饭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钟了。秋天里天黑的也早，这会儿早已经黑透了。陆金城要回去了，艾宜家让他拿上个灯笼，他死活不拿，只说回去的路他闭着眼都能走下来，不用费那个劲。
艾宜家点点头，然后不言语了。等到陆金城穿好外衣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才把他给叫住了。
“小陆。”
他声音不大，被夜风送到陆金城的耳朵里。
“今天我没来得及收拾……下次再这么晚的话，就在我家那间东屋对付一宿吧。总叫你摸着黑回去，我不放心。”
陆金城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袋。他张口结舌了两秒，巨大的惊喜慢慢笼罩住他，叫他忍不住眉开眼笑。
“真的吗艾哥！”
他强忍住冲过去抱抱艾宜家的冲动，只在暗地里攥紧了手掌。
“好，那谢谢艾哥啦！我保证不打呼噜也不梦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艾宜家浅浅的笑了一下，这小陆，怎么还跟个小孩一样。
“好。”
他温声应着，倒真像是在哄孩子似的。
“那你路上一定慢点啊。”
39.
陆金城回到李大娘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到油灯底下写信。纸和笔都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来到刘家村三个多月，他第一次郑重地给家里人去了一封家书。
李大娘披着褂子过来看：“小陆啊，你这是写啥呢？”
陆金城写完了信，仔仔细细用信封装了起来。
“大娘，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陆金城拉着李大娘坐下，表情难得的严肃起来。
40.
“啥？！你想和艾宜家结婚？”
李大娘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又意识到这会儿已经挺晚了，赶紧把声音压了下来。
“你咋能有这想法呢！我就说那小子是个狐狸精，这回可真把你给勾走了！”
“李大娘，话不是这么说的。”
陆金城看着李大娘的眼睛，语气很认真。
“李大娘，我妈跟您也是旧相识，我把您当我半个妈看，才想和您说说心里话。”他慢慢地说，“您老人家是心明眼亮的。我去给艾哥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活，他是什么人，您也看在眼里。您看他像坏人吗？”
李大娘卡壳了。摸着良心说话，除了不合群以外，艾宜家的确是个心善的孩子，哪也挑不出错处。
“可是……可是他命格不好，你不怕他克你啊？”
陆金城笑了。
“毛主席都教导我们要破除迷信，咱们哪还能信这个呢？我们家没人在乎这些，他们不会在意的。”
李大娘还是不放心。
“可是他还是个寡妇啊。”
“他根本就没跟刘老二见上面，婚礼都没成，算哪门子的寡妇？”陆金城弯着眼睛，这些事情在他眼里就像桌上的浮灰，只需吹一口就烟消云散，“就算是寡妇也没有不二嫁的道理，更何况他都不是寡妇。”
李大娘诧异地看着陆金城。这孩子平时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好像什么道理也不太懂，没想到今天居然讲出这么一堆头头是道的大道理来。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陆金城说的都是对的。
“好吧，你这孩子主意正，大娘说不过你。”
李大娘叹了口气。
“只是你说通的了我一个，说通不了村里的一群。要是以后你和他因为村里的闲言碎语处的不好，到时候你俩又该怎么过下去呢？”
陆金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这个嘛。”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
“——我已经有法子啦。”
41.
信送出去没有几天，村里就来了一个生面孔。利落的短发，干练的身姿，一来就让村里的几个老家伙被她带着节奏走。
“各位辛苦了，我这弟弟在家里没吃过苦，娇生惯养的，把他放到咱们这儿就是想拜托几位好好磨磨他的性子，有什么脏活儿累活儿擎着招呼他就成，要是他敢偷懒您就只管揍他，我们家绝没有二话。”
陆金茜爽朗一笑，说着拍了拍陆金城的后背，听那咣咣的动静就知道她没少使劲。陆金城脸一红，小声反驳：“我可没偷懒！”
村长也赶紧上来给陆金城说好话：“小陆在我们这可一点儿不惜力，干活是把好手！代表您就放心吧，这孩子以后差不了！”
陆金茜确认了弟弟在这儿表现良好，这才稍微满意了一点。村长几人待了没多咱功夫就走了，李大娘两口子也有事外出，陆金城终于得以跟姐姐独处，一屁股就拉着陆金茜坐下了。
“姐，你咋才来呀！”
42.
“那不然怎么着，我还能飞过来？”
陆金茜哂了一声，没好气拍开陆金城的手。
“再说我来那么快干嘛，来看看你是怎么脑子坏了的？你知不知道你那封信寄到家里我都没敢给爸看，生怕他老人家一辈子没折在跟敌人的革命斗争上，结果折在你这小王八蛋手里。”
陆金城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有门儿。
“怎么着怎么着，你和妈都看过了？”
他赶紧拽着陆金茜询问。
陆金茜斜了他一眼：“看了。”
陆金城一喜：“那你和妈是怎么想的？”
陆金茜啪的一巴掌打在陆金城后脑勺：“能怎么想？差点儿躺棺材里去想，妈当时血压就有点不正常了，我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才给劝住了。”
陆金城嘿嘿笑：“我就知道姐对我最好了。”
“少给我来这套。”陆金茜没吃他的糖衣炮弹，“我先丑话撂在前边儿，你说的那两件事儿，第一件，我说了不算，得叫他凭本事上。第二件——你现在把人追到手没？”
陆金城羞涩：“还没有，我没敢跟艾哥说。”
陆金茜简直没眼看自己这愣头弟弟：“那拉倒吧，第二件我说了也不算。这样的吧，你要是有能耐叫我认了他这个弟媳妇，那我就一句不同意的话也不说。这总行了吧？”
43.
这怎么不行，这太行了。事不宜迟，陆金城拉着他姐就往艾家走。
“姐，你去了可千万说话注意点儿，别把人吓着了。”
陆金茜无语：“你会不会说人话，难不成我是个老虎变的，还能一口把他吃了？”
陆金城挠挠头：“我说不明白，艾哥是那种让人看了不敢大声讲话的……哎，反正你去了就知道了。”
陆金茜还以为陆金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这满嘴放炮，等见了艾宜家才知道，原来她这弟弟没说谎话。
姐儿俩进门的时候艾宜家正在缝前几天被二虎子咬开了线的衣裳，冬日天冷，他得快着点儿补。听到门栓响，艾宜家一猜就是陆金城又来过门子了，头也没抬，径自扬声道：“小陆来了？我给你蒸了俩地瓜，在锅里熥着呢，你有空尝尝好不好吃。回头你得说说二虎子，这两天总是咬东西，衣服都让它咬坏三件了，我凶它它就翻肚皮打滚——”
嗯？小陆怎么不吱声？
艾宜家疑惑地抬头，一眼就看到陆金城立在门口，旁边还站着一个跟他长得特别像的短发女人。
艾宜家愣了愣，脸腾一下就红了。
44.
“哎，你不用忙活，我一会儿就走！”
陆金茜努力试图让艾宜家停下烧水的动作，但艾宜家就更没听见似的，只悄悄嘱咐陆金城“你在这招待你姐，我马上回来”，然后拎着水壶就没影儿了。陆金城知道他这是害羞了，也没拦他，看他往后院水井那儿走了，这才回到陆金茜那边。
“没事儿姐，你让他去吧，他没寻思突然有生人来，这会儿正不好意思呢。”
陆金茜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得，合着你俩才是一家子，我倒成了外人了？”
“哪儿能啊，咱仨都是一家子的还不成吗，”陆金城笑着给他姐揉揉肩膀，“咋样？人你见着了，是不是长得特好看？”
陆金茜别别扭扭嗯了一声。艾宜家生了一副好皮相，任她再见过多少美人儿，也没法说艾宜家长得不好看。刚才她刚进门的时候，艾宜家在院子里坐着缝衣裳，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风吹过他的衣角，二虎子趴在他脚边睡得呼呼的，整副景象美得像画一样，饶是天天见到艾宜家的陆金城也不由得看怔了。
陆金茜一下就明白过来，弟弟说看见艾宜家就不敢大声说话是什么意思了。
“人看着是挺好，不过他真像你说的有那么大本事吗？”
陆金城知道艾宜家读过书，但是具体读到什么份儿上是不清楚的。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跟陆金茜说这话，只说道：“待会儿你考校一下就知道了。”
45.
艾宜家回来的时候已经调整的差不多了，他给姐弟俩倒了热水，然后坐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今天有机会见着恁您，终于能跟您道声谢。”艾宜家诚恳道，“小陆来刘家村以后替我做了很多活，大事小情上都帮过我许多。我一直承着这份情。”
陆金茜连连摆手：“哪儿的话，他来刘家村就是来干活的，还谈什么承不承情的呀！”
艾宜家温煦一笑：“话是这么说，但谢还是要谢的。”
陆金茜看他是真心实意，也没再推拖。她也不是委婉的人，沉吟片刻，就直接单刀直入了。
“艾宜家同志，我今儿来其实是有件正事想请你帮忙。但是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还没把这事儿跟你说，所以我只简单问你几个问题，剩下的就让他之后跟你详谈，可以吗？”
陆金茜是省人大代表，行事说话都代表组织上的考量。艾宜家当然没什么好拒绝的，不卑不亢道：“您请说。”
陆金茜笑了笑：“你别紧张。我听村长说，令尊是前朝的秀才是吗？”
艾宜家心里一紧，放在膝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
“……是。”
他应道。
陆金茜见他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惊慌失措的表现，对他印象不由更好几分：“那你小时候应该也跟着令尊开过蒙念过书？”
“粗学了一些，不敢说是精通。”
“那好。”
陆金茜从外衣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子，随便翻了一页。
“能在上面随便写几个字儿吗？”
艾宜家不知道她的用意是什么，然而只犹豫了一秒，他就接了过来。手中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他一时有些愣怔，他定了定神，略一思索，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金茜凑过去一看，是主席的名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字迹遒劲有力、潇洒清隽，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夫是写不出这个水平的。
“可以燎原，好，不错。”她笑了笑，收起纸笔来，“再冒昧多问一句——如果按照当初令尊教你的，要是请你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你会说什么？”
46.
正式的自我介绍。
艾宜家顿了一下：“是最正式的那一种吗？”
“对，要最正式的那一种。”
久远的记忆像是压井里的水，倒下去一瓢清水做引子之后，随着生锈的杠杆起伏，那些久久未被艾宜家触碰的陈年往事奔涌而出，呼啸着席卷了他。
他开口了。
“某姓从艾，祖承嘉靖十三道总都御史艾公阳溪。名着宜家，《诗经·周南》之谓，‘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之寓。敢以请。”
陆金茜和陆金城下巴都差点儿掉地上。
“这也太正式了吧，我都没听懂……”
陆金城刚发出一句感叹，就被他姐拍了一下头，示意他闭嘴。
“艾宜家同志，你这可不是粗学啊，”陆金茜哈哈一笑，站起来准备要走了，“组织对你的能力非常认可，具体的事情就让陆金城和你说吧。”
艾宜家一愣，下意识要站起来送送，陆金茜赶紧让陆金城拦住他：“不用不用，拢共没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行，让金城跟我一块儿吧！”
陆金城应声跟上。
“咋样，姐？我就跟你说艾哥厉害着呢吧？”
走出艾家大门，陆金城哑着嗓子跟他姐挤眉弄眼。陆金茜难得没呛回去，而是认真点了点头。
“他这读的书不比你少，甚至可能比你还多一些。”
陆金城一怔。
“不能吧，我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啊。”
陆金茜白了他一眼。
“我是说文学这块儿。仗刚打完没几年，农村像他这样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少着呢。他祖上十三道总都御史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再者说就算是前朝的秀才，家里的藏书也是数以万计的。”
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你这回可是挖到宝了，你再努努力，妈那边儿估计能成。”
47.
陆金城回到艾家的时候，艾宜家正在屋里等他，看到他回来，站起来上前迎他。
“你姐回去了吗？”
陆金城点头。
“回去了。艾哥，我姐没吓着你吧？”
艾宜家露卝出来一点笑模样。
“你姐又不是老虎要吃人，怎么会吓着我。”
这话跟他姐刚才说的一样。陆金城摸了摸鼻子，想起来刚才艾宜家说过的二虎子的事儿，一把把在艾宜家身后转圈儿的二虎子抱了起来，掰开了它的嘴巴。
“二虎子这是要磨牙呢吧，没满周岁的狗就是格外爱磨牙，回头我给它找个骨头就成。”
艾宜家嗯了一声。
“你姐这回来找我是因为什么事儿？”
“啊，这个啊。”
陆金城把二虎子抱在怀里，有点支支吾吾。
“就是……我记得你会认字嘛，正好我姐跟我说过，要考察一下村里能不能开展扫盲运动，要是有合适的人选就告诉她一声。我就把你的事儿跟她说了。”
艾宜家一愣。
“扫盲运动？”
陆金城点头。
“是啊。艾哥，你跟我一起搭伙吧，到时候你就是上头指派的老师了，村里保证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啦。”
48.
艾宜家心头热腾腾的，蒸的他有些恍惚。
“为什么？”
他茫然。
“村子里不是没有别的认字的人，上完中学的也有几个。为什么你会想到我？”
陆金城挠了挠二虎子的肚子。
“他们哪有你读书多呀！再说了，扫盲是要找正经念过书的人来教，那几个人我都打听了，上学的时候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能教出什么好来？艾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认真地看着艾宜家笑。
“而且我也有一点私心……艾哥，我不想让你再被人这么欺负了。你因为封建迷信吃的苦，太多了。我心里难受。”
49.
艾宜家愣愣地看着他。
真奇怪啊。他从知道爹被打成地主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东西是他一辈子不能想也不敢想的了，更别说到了刘家村以后，他只能不听不看，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才能叫自己心里不至于像刀割一样疼。
但如今就有这么一个人来了。他像个太阳一样，把朋友的体贴给了他，把热情的关照给了他，现在还说要把做人的体面也给他一并找回来。
艾宜家不懂是为什么。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跟以往不同了。
以前艾宜家弄不懂来路的好意，太阳的光来得太热烈，他只想躲开。
但是现在……
他只想牢牢抓住那轮太阳。
50.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艾宜家突然出声了。
“小陆，你不知道再过多久就会走的。到时候要是你走了，我再被人欺负了，那要怎么办呢？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还没等陆金城说话，他就先摇了摇头。
“我不能一直靠你。我会变得软弱的。”
艾宜家有些怅然的神情落到陆金城眼里，搞得陆金城心里绞着疼。
“艾哥，我是真心想帮你的，你需要我一天，我就陪你一天，你需要我多久，我就陪你多久，”他急急忙忙安慰着艾宜家，“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再发生的！”
艾宜家看了看他，忽然笑了起来。
“好啊。”
他像是卸下什么包袱一样，陆金城从没见过他这样轻松写意的神情，像个真正的少年人。
“我信你。”
艾宜家说。
51.
刘家村里第一个扫盲班成立了。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奔走相告：“大柱！二黑！我们以后都不能玩了！俺们爹娘肯定要让我去上学！”
其他小孩子愁容满面。
“怎么办，以后都不能去沟里捉蝲蝲蛄了，只能天天在家写字儿！”
“呜呜呜呜呜，我不想写字儿……”
“除了写字儿还要背书！还是等以后再哭吧！”
小孩子们战战兢兢做好了上学如上刑的准备，结果扫盲班正式开班的第一天，孩子的父母们没把孩子送进班里，反而是自己先进去了。
52.
“金城，你跟小艾怎么回事儿？”
空教室里，几个人正满头大汗往屋子里搬长凳，陆金茜把干活干一半的陆金城拉到一边。陆金城没明白：“什么怎么回事儿？”
陆金茜沉吟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跟陆金城说。
“您、您是说，再过几个月，小陆就要走了？”
艾宜家茫然地看着陆金茜，手里的吊桶把手也忘了转。陆金茜顺手握住把手继续转，水桶悬在绳子上慢慢悠悠被拉上来。
“是啊，他大学还没念完，下乡一年就得回去念书了。”
她把桶递给艾宜家，艾宜家低着头沉默接了。二虎子围着陆金茜转悠，咬住陌生来客的裤脚磨牙玩儿，陆金茜刚要拯救自己的裤子，忽然听到艾宜家轻得像烟一样的一句话。
“……不能再晚点儿吗？”
53.
“什么？”
陆金茜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然而艾宜家摇摇头，弯腰把二虎子抱在了怀里。
“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
54.
陆金城听完没说话。艾宜家这几天见着他就寡言少语的理由有了。
“姐，学校那边没说只给我一年休学假啊。”
陆金茜无情戳穿。
“你不用说这些没用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陆金城只是笑了笑。陆金茜叹气：“金城，但凡你俩已经定下了，你愿意在哪儿我不多插言。只是艾宜家是怎么想的，你不知道，我也看不出来。要是人家根本没把你要去要留这事儿放心上，你还不如跟我回去得了。”
没放心上吗？
陆金城不愿承认他的确还不明白艾宜家的想法，笑意敛起几分。
“……姐，那我也有事儿跟你说。”
55.
“李大娘，这是咋回事儿？”
邻居局促地坐在长凳上，悄摸问李大娘。李大娘是收到了风声的，一脸讳莫如深，就差捋一把不存在的胡子。
“当然是组织上交代的大事儿。你就踏实等着吧！”
偌大的空屋子里摆满长凳，乌泱泱坐了一屋子人。通知的集合时间刚到，屋门口就进来三个人——陆金城和艾宜家前后进来，然后是一个短发的女人，眼神炯炯，跟陆金城的样貌如出一辙。
“乡亲们好，我是省组织派来的，专门负责带大家一起投入到共产主义建设。”
陆金茜笑吟吟站在屋子最前面，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巨大的黑布摘下——一块黑乎乎的板子露了出来。
“要建设咱们村，第一件事就是——认字。”
陆金茜指指黑板。
“毛主席说过，从百分之八十的人口中扫除文盲，是新中国的一项重要工作。认字现在是我们现在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咱们务必人人参与。”她回过身来，“要上学，总要有老师。我来介绍一下咱们村的负责老师。”
她扬声向屋子后面招呼。
“小艾，你来一下。”
56.
乡亲们呆愣愣看着艾宜家走到台上，看着陆金茜郑重对大家讲了艾宜家过去的身世来历——大家还是第一次知道艾宜家原来有这样厉害的本事，也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本事的人被送来冲喜算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艾宜家神情淡淡，坐着的人群里其中几个跟他眼神交汇，又像被火烧到一样躲开，脸上涨红，流露出几分羞愧。
艾宜家心里有点复杂。
被人在背地里指着骂的时候，他从来不敢想还能有这样一天。
“怎么样，乡亲们？组织上的安排大家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咱们今天就正式开始上课。”
57.
陆金茜的声音轻飘飘落在地皮上，没人接茬。这个村子里鲜少有从没觉得艾宜家是狐狸精的人，就算没跟着说过，心里也这么想过。如今知道自己当初是冤枉了好人家的孩子，还是秀才老爷家的孩子，大家一时都不敢直视艾宜家的眼睛。室内陷入尴尬的沉默，陆金城见到这副光景，直接抬腿阔步来到讲台上。
“艾哥的学问也要教我一点，上次你说的那几句古文我现在都没弄懂呢。”他笑着学戏文里的人拱手行礼，逗得好几个大爷大娘忍不住也笑了，“艾老师，你得好好给我上一课啊。”
说完，陆金城回头一使眼色，李大娘心领神会，也跟着站了起来。
“孩子，大娘岁数大了，但也知道认字是组织上派下来的要紧事，一定要完成任务。今天我要先抢个头名，你好好教我写几个字！啊对了，就教我写写我的名字！”
58.
“小陆。”
等到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散去，星子已经挂上树梢了。陆金城和艾宜家并肩慢慢往家走，艾宜家忽然出声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艾哥？”
“李大娘今天这一回，是你提前通过气的吧。”
艾宜家心明眼亮，李大娘开了这个头，就是给了艾宜家一个示好的机会，也是给了村里人一个台阶下。大伙儿呼啦啦围住艾宜家，你争我抢想要学写字，陆金城和陆金茜好说歹说才把大家劝回到座位上。艾宜家头一回在刘家村感受到实打实的善意，一股热乎气儿从胸口蔓延，蒸得他眼睛雾蒙蒙的。
“我知道大家急，但写字得一步一步学。”
一个年轻姑娘举手。
“那我们今天先学什么？”
父亲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了。艾宜家默了默，将当日父亲为他开蒙时所说的话，慢慢复述了出来。
“易经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
父亲的声音和艾宜家的声音逐渐合为一道。他抬起眼，里面盛满已经很久不曾流动过的光，虚空中滔滔的文字与注解包围了他，形成天高云淡的水墨屏障。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他拿起讲台上半根粉笔，慢慢在黑色板子上写下了几个字，回过头注视着无数双热切的眼睛。
“今天，我们先来学‘天’‘地’‘人’。”
59.
陆金城也不意外，艾哥一向聪明，猜出来不奇怪。他腼腆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怕他们不服你，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
陆金城都是为着他，艾宜家怎么会不清楚。从陆金茜找上他到今天李大娘来圆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他。
“小陆。”
艾宜家忽然站住不走了。陆金城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到艾宜家站在一棵杏树下面，杏花已经开了，粉白的颜色在暗淡天光里格外扎眼——就跟艾宜家一样。
“你姐姐告诉我，刘家村的识字班建立起来要三个月左右。到那时候，你下乡也就满一年了。”
陆金城啊了一声。艾宜家借着天黑看不清楚陆金城的脸，头低下去不知道想些什么，手攥了又松，半晌才抬起头来。
“我就是想说……等你回城的时候，能告诉我你们住哪儿吗？”
60.
陆金城一愣。
“艾哥，你……”
艾宜家打断了他。他难得有这样嘴皮子不利索的时候，磕巴了几句，赶忙解释：“我就是问问，不是想跟你们走的意思……”
他又忽然没声了。他骗不了陆金城。
“……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可以在那边儿找个营生，我会写字，我能给人写家书，我还能去人店里当账房……”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有些懊恼地嘟囔，“……总之拖累不了你们。”
陆金城平时总是憨憨乎乎什么也不懂，但他这会儿忽然明白了艾宜家的意思。
“艾哥。”
他凑近一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脑瓜顶。
“——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61.
该怎么说？
艾宜家张嘴就想说不是，但他没法骗自己。可他是个寡妇，他不能对陆金城说那些话。
“艾哥。”
陆金城看到他的样子就什么都懂了。他放低声音，温和道：“艾哥怕一个人待着冷清了，是不是？我知道艾哥肯定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艾哥。”
艾宜家急了。他根本什么也不明白！
“我没有，我是想——是想——”
他急着要说又不敢说，神情甚至有些惶然了，几个字堵在舌尖来回打圈儿，满心满腹都呐喊着那一句话。
62.
我想跟你在一起。
63.
“艾哥，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陆金城的声音醇厚有力，抚平了艾宜家心里的那根弦。然而他接下来说的好像一个炸弹，惊得艾宜家立刻抬头去看他的脸，只看到一双坚定的，带笑的眼睛。
“我跟姐说过了，我不走了。”
64.
“——你要留下？”
陆金茜知道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知道她弟弟是个没出息的。
“你要留下没人管，我懒得说你。只是有一件事。”
她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
“留下不是不行，我知道你惦念着他。可是，他愿意你留下吗？”
陆金城一滞。
“艾宜家怎么看你的，你到现在也不清楚。要是他只把你当个普通的下乡青年，把照顾你当成组织上的任务，你要是再留下，又拿什么理由当说头呢？”
陆金茜叹气，说出来的话叫陆金城越来越没底。
“……要是他知道你对他的心思，不愿意你再留下怎么办呢？”
65.
陆金城小时候就被他爸背着上过战场，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怕。但陆金茜两句话就说的他心里开始打鼓。
艾哥……艾哥那么好，是最好的。那么好的艾哥，兴许根本看不上自己，陆金城这么想着，每每想找机会对艾宜家说一点心里话，最后都打了退堂鼓。万一艾哥不愿意再见他了，陆金城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办。
“姐。”
他想了两天，找到了陆金茜。
“我还是想留下。”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想过了，扫盲班建成了也需要有人盯着，我来盯也不是不行。我也不跟艾哥说为什么了，就说组织上还要历练我，让我继续在这儿待着。”
“哟，陆情圣，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伟大。”
陆金茜哼了一声，还是忍不住为弟弟的情路担忧。
“那要是艾宜家一辈子不知道，你还真不一辈子不说了？”
66.
要真能一辈子都跟在艾哥身边的话，那也算到白头了吧？
陆金城摇摇头，又笑了。
“不说了。”
他说。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要为了艾宜家在这个山沟沟里待上十几二十年，也没再想过对艾宜家阐明心迹。但他听到了艾宜家说想跟他走，看到了艾宜家眼睛里闪躲的那道光——他认得那道光。他跟陆金茜说要留下的时候，眼睛里也闪着同样的光。
67.
噗通，噗通。
陆金城耳朵里全是咚咚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艾宜家的。他上前一步靠近艾哥，看到他的耳朵一瞬间红透了，比头顶的杏花还红。
陆金城忽然全明白了，明白那些艾宜家从来没说的话。
他忽然决定现在就把那些隐藏起来的心意告诉他。
68.
“你，你为什么不走了？”
艾宜家一下就急了。
“你是将军的儿子，又是大学生，以后还有大好的前途……你怎么能在这个村子里一直待下去？”
陆金城温柔凝视着他的眼睛。
“艾哥。”
他说。
“你为的什么想走，我就为的什么要留。”
69.
噗通，噗通。
艾宜家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你不知道我是为的什么。”
他涩声说话，却被陆金城顶了回去。
“我知道。”
陆金城说。
“我都知道。”
70.
——我是为了你。
陆金城和艾宜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问题的答案。晚风轻柔，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跳下山头，落到了他们两个的眼睛里。艾宜家“你、你”了半晌，震惊地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口。
“艾哥。”
他听到陆金城叫他，好像当初第一天见到的那个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小伙子。他下意识应了一声，下一秒就被陆金城握住了手。
“等结婚的时候，就还是在咱们家的小院子里摆席，成吗？二虎子那么小，还去不得远点儿的地方呢。”
71.
眼泪一下盈满了艾宜家的眼眶。
72.
“成啊。”
他弯起眼睛，泪珠从腮边滚落，又被陆金城的手指揩掉。他深深吐气，然后勇敢地抬起脸，反过来握住了陆金城的手。
73.
“你想在哪儿摆，我都愿意。”